第八章 蘭襟親結(二)
西洋自鳴鐘敲過了十一下,梁九功眼見交了子時,終於耐不住,躡手躡腳進了西暖閣。但見金龍繞足十八盞燭臺之上,兒臂粗的巨燭皆燃去了大半,燭化如絳珠紅淚,緩緩累垂凝結。黃綾帷帳全放了下來,明黃色宮絛長穗委垂在地下,四下裡寂靜無聲,忽聽吱吱一聲輕響,卻是那只松鼠,不知打哪裡鑽出來,一見著梁九功,又掉頭竄入帷帳之中。
梁九功又躡手躡腳退出去,敬事房的太監馮四京正候在廊下,見著他出來,打起精神悄聲問:“今兒萬歲爺怎麼這時辰還未安置?”梁九功道:“萬歲爺已經安置了,你下值睡覺去吧。”馮四京一怔,張口結舌:“可……茶水上的琳琅還在西暖閣裡——”話猶未完,已經明白過來,只倒吸了一口氣,越發的茫然無措,廊下風大,冷得他直打哆嗦,牙關磕磕碰碰,半晌方道:“梁諳達,今兒這事該怎麼記檔,這可不合規矩。”梁九功正沒好氣,道:“規矩——這會子你跟萬歲爺講規矩去啊。”頓了頓方道:“真是沒腦子,今兒這事擺明瞭別記檔,萬歲爺的意思,你怎麼就明白不過來?”
馮四京感激不盡,打了個千兒,低聲道:“多謝諳達指點。”
眼瞅著近臘月,宮中自然閑下來。佟貴妃因署理六宮事務,越到年下,卻是越不得閒。打點過年的諸項雜事,各處的賞賜,新年賜宴、宮眷入朝……都是叫人煩惱的瑣碎事,而且件件關乎國體,一些兒也不能疏忽。聽內務府的人回了半晌話,只覺得那太陽穴上又突突跳著,隱隱又頭痛。便叫貼身的宮女:“將炭盆子挪遠些,那炭氣嗆人。”
宮女忙答應著,小太監們上來挪了炭盆,外面有人回進來:“主子,安主子來了。”
安嬪是慣常往來,熟不拘禮,只屈膝道:“給貴妃請安。”佟貴妃忙叫人扶起,又道:“妹妹快請坐。”安嬪在下首炕上坐了,見佟貴妃歪在大迎枕上,穿著家常倭緞片金袍子,領口袖端都出著雪白的銀狐風毛,襯得一張臉上更顯得蒼白,不由道:“姐姐還是要保重身子,這一陣子眼見著又瘦下來了。”
佟貴妃輕輕歎了口氣,道:“我何嘗不想養著些,只是這後宮裡上上下下數千人,哪天大事小事沒有數十件?前兒萬歲爺來瞧我,還說笑話,打趣我竟比他在朝堂上還要忙。”安嬪心中不由微微一酸,道:“皇上還是惦記著姐姐,隔了三五日,總要過來瞧姐姐。”見宮女送上一隻玉碗,佟貴妃不過拿起銀匙略嘗了一口,便推開不用了。安嬪忙道:“這燕窩最是滋養,姐姐到底耐著用些。”佟貴妃只是輕輕搖了搖頭,安嬪因見炕圍牆上貼著消寒圖,便道:“是二九天裡了吧。”佟貴妃道:“今年只覺得冷,進了九就一場雪接一場雪的下著,總沒消停過。唉,日子過得真快,眼瞅著又是年下了。”安嬪倒想起來:“宜嬪怕是要生了吧。”佟貴妃道:“總該在臘月裡,前兒萬歲爺還問過我,我說已經打發了一個妥當人過去侍候呢。”
安嬪道:“郭絡羅家的小七,真是萬歲爺心坎上的人,這回若替萬歲爺添個小阿哥,還不知要怎麼捧到天上去呢。”佟貴妃微微一笑,道:“宜嬪雖然要強,我瞧萬歲爺倒還讓她立著規矩。”安嬪有句話進門便想說,繞到現在,只作閑閑的樣子,道:“不知姐姐這幾日可聽見說聖躬違和?”佟貴妃吃了一驚,道:“怎麼?我倒沒聽見傳御醫——妹妹聽見什麼了?”安嬪臉上略略一紅,低聲道:“倒是我在胡思亂想,因為那日偶然聽敬事房的人說,萬歲爺這二十來日,都是‘叫去’。”
佟貴妃也不禁微微臉紅,雖覺得此事確是不尋常,但到底二人都年輕,不好老了臉講房闈中事,便微微咳嗽了一聲,揀些旁的閒話來講。
晚上佟貴妃去給太皇太后請安,比平日多坐了片刻。正依依膝下,講些後宮的趣事來給太皇太后解悶,宮女笑盈盈的進來回:“太皇太后,萬歲爺來了。”佟貴妃連忙站起來。
皇帝雖是每日晨昏定省,但見了祖母,自然十分親熱。請了安便站起來,太皇太后道:“到炕上坐,炕上暖和。”又叫佟貴妃:“你也坐,一家子關起門來,何必要論規矩。”
佟貴妃答應著,側著身子坐下,太皇太后細細端詳著皇帝,道:“外面又下雪了?怎麼也不叫他們打傘?瞧你這帽上還有雪。”皇帝笑道:“我原兜著風兜,進門才脫了,想是他們手重,拂在了帽子上。”太皇太后點點頭,笑道:“我瞧你這陣子氣色好,必是心裡痛快。”皇帝笑道:“老祖宗明見,圖海進了四川,趙良棟、王進寶各下數城,眼見四川最遲明年春上,悉可克復。咱們就可以直下雲南,一舉蕩平吳藩。”太皇太后果然歡喜,笑容滿面,連聲說:“好,好。”佟貴妃見語涉朝政,只是在一旁微笑不語。
祖孫三人又說了會子話,太皇太后因聽窗外風雪之聲愈烈,道:“天黑了,路上又滑,我也倦了,你們都回去吧,尤其是佟佳氏,身子不好,晚上雪風冷,別受了風寒。”皇帝與佟貴妃早就站了起來,佟貴妃道:“謝太皇太后關愛,我原是坐暖轎來的,並不妨事。”與皇帝一同行了禮,方告退出來。
皇帝因見她穿了件香色鬥紋錦上添花大氅,嬌怯怯立在廊下,寒風吹來,總是不勝之態。他素來對這位表妹十分客氣,便道:“如今日子短了,你身子又不好,早些過來給太皇太后請安,也免得冒著夜雪回去。”佟貴妃低聲道:“謝皇上體恤。”心裡倒有一腔的話,只是默默低頭。皇帝問:“有事要說?”佟貴妃道:“沒有。”低聲道:“皇上珍重,便是臣妾之福。”皇帝見她不肯說,也就罷了,轉身上了明黃暖轎,佟妃目送太監們前呼後擁,簇著御駕離去,方才上了自己的轎子。
皇帝本是極精細的人,回到乾清宮下轎,便問梁九功:“今兒佟貴妃有沒有打發人來?”梁九功怔了一怔,道:“回皇上的話,貴主子並沒打發人來過,只是上午恍惚聽見說,貴妃宮裡傳了敬事房當值的太監過去問話。”皇帝聽了,心下已經明白幾分,便不再問,徑直進了西暖閣。
換了衣裳方坐下,一抬頭瞧見琳琅進來,不由微微一笑。琳琅見他目光凝視,終究臉上微微一紅,過了片刻,方才故作從容的抬起頭來,皇帝神色溫和,問:“我走了這半晌,你在做什麼呢?”
琳琅答:“萬歲爺不是說想吃蓮子茶,我去叫禦茶房剝蓮子了。”皇帝唔了一聲,說:“外面又在下雪。”因見炕桌上放著廣西新貢的香橙,便拿了一個遞給她。琳琅正欲去取銀刀,皇帝隨手抽出腰佩的琺瑯嵌金小刀給她,她低頭輕輕劃破橙皮。皇帝只聞那橙香馥鬱,夾在熟悉的幽幽淡雅香氣裡,只覺她的手溫軟香膩,握在掌心,心中不禁一蕩,低聲吟道:“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燈下只見她雙頰洇紅酡然如醉,明眸顧盼,眼波欲流。過了良久,方低低答:“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皇帝輕輕笑了一聲,禁不住攬她入懷,因暖閣裡攏著地炕,只穿著小袖掩衿銀鼠短襖。皇帝只覺纖腰不盈一握,軟玉幽香襲人,熏暖欲醉,低聲道:“朕比那趙官家可有福許多。”她滿面飛紅,並不答話。皇帝只聽窗外北風尖嘯,拍著窗扇微微格吱有聲。聽她呼吸微促,一顆心卻是怦怦亂跳,鬢髮輕軟貼在他臉上,似乎只願這樣依偎著,良久良久。
琳琅聽那熏籠之內,炭火燃著嗶剝微聲,皇帝臂懷極暖,禦衣袍袖間龍涎熏香氤氳,心裡反倒漸漸安靜下來。皇帝低聲道:“宮裡總不肯讓人清淨,等年下封了印,咱們就上南苑去。”聲音愈來愈低,漸如耳語,那暖暖的呼吸迴旋在她耳下,輕飄飄的又癢又酥。身側燭臺上十數紅燭灩灩流光,映得一室皆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