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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空庭春欲晚》第23章
第十二章 休說生生(一)

記綰長條欲別難。盈盈自此隔銀灣。便無風雪也摧殘。青雀幾時裁錦字,玉蟲連夜剪春幡。不禁辛苦況相關。

——納蘭容若《浣溪紗》

 這日天氣陰沉,到了下半晌,下起了小雪。納蘭自衙門裡回家,見府中正門大開,一路的重門洞開直到上房正廳,便知道是有旨意下來。依舊從西角門裡進去,方轉過花廳,見著上房裡的丫頭,方問:“是有上諭給老爺嗎?”

 那丫頭道:“是內務府的人過來傳旨,恍惚聽見說是咱們家娘娘病了,傳女眷進宮去呢。”納蘭便徑直往老太太房裡去,遠遠就聽見四太太的笑聲:“您沒聽著那王公公說,是主子親口說想見一見您,也不枉您往日那樣疼她。”緊接著又是三太太的聲音道:“那孩子到底也是咱們府裡出去的,所以不忘根本。沒想到咱們這一府裡,竟能出了兩位主子。”老太太卻說:“只是說病著,卻不知道要不要緊,我這心裡可七上八下的。”

 四太太笑道:“我猜想並不十分要緊,只看那王公公的神色就知道了。您才剛不是也說了,琳琅這孩子,打小就有造化……”話猶未完,卻聽丫頭打起簾子道:“老太太,大爺回來了。”屋中諸人皆不由一驚,見納蘭進來,老太太道:“我的兒,外面必是極冷,瞧你這臉上凍的青白,快到炕上來暖和暖和。”納蘭這才回過神來,行禮給老太太請了安。老太太卻笑道:“來挨著我坐。咱們正說起你琳妹妹呢。”

 納蘭夫人不由擔心,老太太卻道:“才剛內務府的人來,說咱們家琳琅晉了後宮主位。因她身子不好,要傳咱們進宮去呢。這是大喜事,叫你也高興高興。”納蘭過了半晌,方才低聲說了個“是。”

 老太太笑道:“咱們也算是錦上添花——沒想到除了惠主子,府裡還能再出位主子。當年琳琅到了年紀,不能不去應選,我只是一千一萬個捨不得,你額娘還勸我,指不定她是更有造化的,如今可真是說准了。”

 納蘭夫人這才笑道:“也是老太太的福氣大,孫女兒那樣有福分,連外孫女兒也這樣有福分。”三太太四太太當下都湊著趣兒,講的熱鬧起來。老太太冷眼瞧著納蘭只是魂不守舍的樣子,到底是不忍,又過了會子就道:“你必也累了,回房去歇著吧。過會子吃飯,我再打發人去叫你。”

 納蘭已經是竭力自持,方不至失態。只應個“是”便去了。屋裡一下子又靜下來,老太太道:“你們不要怪我心狠,眼下是萬萬瞞不過的。不如索性挑明瞭,這叫‘以毒攻毒’。”屋中諸人皆靜默不語,老太太又歎了一聲:“只盼著他從此明白過來罷。”

 納蘭回到自己屋中,荷葆見他面色不好,只道是回來路上凍著了,忙打發人去取了小紅爐來,親自拿酒鏇子溫了一壺梅花酒,酒方燙熱了,便端進暖閣裡去,見納蘭負手立在窗前,庭中所植紅梅正開得極豔。枝梢斜欹,朱砂絳瓣,點點沁芳,寒香凜冽。荷葆悄聲勸道:“大爺,這窗子開著,北風往衣領裡鑽,再冷不過。”納蘭只是恍若未聞,荷葆便去關了窗子。納蘭轉過身來,拿起那烏銀梅花自斟壺來,慢慢向那凍石杯中斟滿了,卻是一飲而盡。接著又慢慢斟上一杯,這樣斟的極慢,飲的卻極快,吃了七八杯酒,只覺耳醺臉熱。摘下壁上所懸長劍,推開門到得庭中。

 荷葆忙跟了出來,納蘭卻拔出長劍,將劍鞘往她那方一扔,她連伸手接住了。只見銀光一閃,納蘭舞劍長吟:“未得長無謂,竟須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磷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如斯者、古今能幾?”只聞劍鋒嗖嗖,劍光寒寒,他聲音卻轉似沉痛:“有限好春無限恨,沒來由、短盡英雄氣。暫覓個,柔鄉避。”其時漫天雪花,紛紛揚揚,似卷在劍端:“東君輕薄知何意。盡年年、愁紅慘綠,添人憔悴。兩鬢飄蕭容易白,錯把韶華虛費。便決計、疏狂休悔。”說到悔字,腕下一轉,劍鋒斜走,只削落紅梅朵朵,嫣然翻飛,夾在白雪之中,殷紅如血。梅香寒冽,似透骨入髓,氤氳襲人。

 他自仰天長嘯:“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吟畢脫手一擲,劍便生生飛插入梅樹之下積雪中,劍身兀自輕顫,四下悄無聲息,惟天地間雪花漫飛,無聲無息的落著,綿綿不絕。

 其時風過,荷葆身上一寒,卻禁不住打了個激靈。但見他黯然佇立在風雪之中,雪花不斷的落在他衣上肩上,卻是無限蕭索,直如這天地之間,只剩他一人孤零零。

 荷葆為著此事焦心了半日,等到了晚上,見屋子裡沒有人,方才相機勸道:“大爺的心事我都明白,荷葆自幼侍候大爺,自打琳姑娘進了宮,大爺就一直鬱鬱不樂,可如今姑娘成了主子,大爺也要再娶親了,這緣分真是盡了,大爺且看開些,姑娘晉了主位,那是莫大的喜事啊。”

 納蘭這才知道她想岔了,心中酸澀難言:“難道如今連你也不明白我了——我只是不知她病得如何,若是不礙事,何用傳女眷進宮?”荷葆亦知道此等事殊為特例,琳琅的病只怕十分兇險。口中卻道:“老太太們專門問了宮裡來的人,都說不要緊的,只是受了些風寒。”忽道:“大爺既惦記著姑娘如今的病,何不想法子,與姑娘通個信,哪怕只問個安,也了結大爺一樁心事。”

 納蘭聞言只是搖頭:“宮禁森嚴,哪裡能夠私相傳遞,我斷斷不能害了她。”

 荷葆賠笑道:“原是我沒見識,可太太總可以進宮去給惠主子請安,常有些精巧玩意兒進給主子,惠主子每回也賞出東西來。大爺何不托太太呈給琳姑娘,也算是大爺的一片心。”

 納蘭終究只是搖頭:“事到如今,終有何益?”這麼多年來,終究是自己有負於她。茫然抬起眼來,窗外雪光瑩然,映在窗櫺之上有如月色一般,這樣的清輝夜裡,但不知沉沉宮牆之內,她終究是何種情形。

 這一年卻是倒春寒,過了二月初二“龍抬頭”的日子,仍舊下著疏疏密密的小雪。趙昌從西六宮裡回來,在廊下撣了撣衣上的雪。如今他每日領著去西六宮的差事,回來將消息稟報皇帝,卻是好一日,壞一日。他撣盡了衣上的雪,又在那粗氈墊子上,將靴底的雪水踣了,方進了暖閣,朝上磕了一個頭。皇帝正看摺子,執停著筆,只問:“怎麼樣?”趙昌道:“回萬歲爺的話,今兒早起衛主子精神還好,後來又見了家裡人,說了好一陣子的話,還像是高興的樣子。中午用了半碗粥,太皇太后賞的春捲,主子倒用了大半個。到了下半晌,就覺得心裡不受用,將吃的藥全嘔出來了。”

 皇帝不由擱下筆,問:“御醫呢,御醫怎麼說?”

 趙昌道:“已經傳了太醫院當值的李望祖、趙永德兩位大人去了,兩位大人都對奴才說,主子是元氣不足,又傷心鬱結,以致傷了脾胃肝腑。既不能以飲食補元氣,元氣既虛,更傷臟腑,臟腑傷,則更不能進飲食,如是惡惡因循。兩位大人說的文縐縐的,奴才不大學的上來。”皇帝是有過旨意,所用的醫案藥方,都要呈給他過目的,趙昌便將所抄的醫案呈上給皇帝。皇帝看了,站起來負著手,只在殿中來回踱著步子,聽那西洋大自鳴鐘嚓嚓地響著。梁九功侍立在那裡,心裡只是著急。

 皇帝籲了一口氣,吩咐道:“起駕,朕去瞧瞧。”

 梁九功只叫了聲:“萬歲爺……”皇帝淡淡地道:“閉嘴,你要敢囉嗦,朕就打發你去北五所當穢差。”梁九功哭喪著臉道:“萬歲爺,若叫人知道了,只怕真要開銷奴才去涮馬桶,到時候萬歲爺就算想再聽奴才囉嗦,只怕也聽不到了。”皇帝心中焦慮,也沒心思理會他的插諢打科。只道:“那就別讓人知道,你和趙昌陪朕去。”

 梁九功見勸不住,只得道:“外面雪下得大了,萬歲爺還是加件衣裳吧。”便去喚畫珠,取了皇帝的鴉青羽緞斗篷來。趙昌掣了青綢大傘,梁九功跟在後頭,三人卻是無聲無息就出了乾清宮,一出垂花門,雪大風緊,風夾著雪霰子往臉上刷來,皇帝不由打了個寒戰。梁九功忙替他將風兜的絛子系好,三個人沖風冒雪,往西六宮裡去。

 雪天陰沉,天黑的早,待得至儲秀宮外,各宮裡正上燈。儲秀宮本來地方僻靜,皇帝抬頭瞧見小太監正持了蠟扡點燈,耳房裡有兩三個人在說話,語聲隱約,遠遠就聞著一股藥香,卻是無人留意他們三人進來。因這兩日,各宮裡差人來往是尋常事,小太監見著,只以為是哪宮裡打發來送東西的,見他們直往上走,便攔住了道:“幾位是哪宮裡當差的?主子這會子歇下了。”

 皇帝聽到後一句話,微微一怔。梁九功卻已經呵斥道:“小猴兒崽子,跟我來這一套。我是知道你們的,但凡有人來了,就說主子歇下了。”那小太監這才認出他來,連忙打個千兒,道:“梁諳達,天黑一時沒認出您來。這兩日來的人多,是御醫吩咐主子要靜養,只好說歇下了。”只以為梁九功是奉旨過來,也未嘗細看同來的二人,便打起了簾子。梁九功見皇帝遲疑了一下,於是也不吱聲,自己伸手掀著那簾子,只一擺頭,示意小太監下去,皇帝卻已經踏進了檻內。

 本來過了二月二,各宮裡都封了地炕火龍。獨獨這裡有太皇太后特旨,還攏著地炕。屋裡十分暖和,皇帝一進門,便覺得暖氣往臉上一撲,卻依舊夾著藥氣,外間屋內無人,只爐上銀吊子裡熬著細粥,卻煮得要沸出來了。皇帝一面解了頷下的絛子,趙昌忙替他將斗篷拿在手裡,皇帝卻只是神色怔仲,瞧著那大紅猩猩氈的簾子。

 梁九功搶上一步,卻已經將那簾子高高打起,皇帝便進了里間,裡面新鋪的極厚地毯,皇帝腳上的鹿皮油靴踩上去,軟軟綿綿陷下寸許來深,自是悄無聲息,不知為何,一顆心卻怦怦直跳。

 雪漸漸的停了,那夜風刮在人臉上,直如刀割一般。趙昌站在簷下,凍得直呵手,遠遠瞧見一盞瓜皮燈進了院門,待得近了,借著廊下風燈朦朧的光,方瞧見是宮女扶著,一身大紅羽緞的斗篷,圍著風兜將臉擋去大半,趙昌怔了一下,這才認出是誰來,忙打個千兒:“給惠主子請安。”

 惠嬪見是他,以為是皇帝差他過來,便點一點頭,徑直欲往殿內去。趙昌卻並不起身,直挺挺跪在那裡,又叫了一聲:“惠主子。”惠嬪這才起了疑心,梁九功已經打裡面出來了,只默不作聲請了個安,惠嬪見著他,倒吃了一驚,怔了怔才問:“萬歲爺在裡面?”梁九功並不答話,微笑道:“主子若有要緊事,奴才這就進去回一聲。”

 惠嬪道:“哪裡會有要緊事,不過來瞧瞧她——我明兒再來就是了。”扶著宮女的手臂,款款拾階而下,梁九功目送她走的遠了,方轉身進殿內去,在外間立了片刻,皇帝卻已經出來了。梁九功見他面色淡然,瞧不出是喜是憂,心裡直犯嘀咕,忙忙跟著皇帝往外走,方走至殿門前,眼睜睜瞅著皇帝木然一腳踏出去,忙低叫一聲:“萬歲爺,門檻!”虧得他這一聲,皇帝才沒有絆在那檻上,他搶上一步扶住皇帝的手肘,低聲道:“萬歲爺,您這是怎麼啦?”皇帝定了定神,口氣倒似是尋常:“朕沒事。”目光便只瞧著廊外黑影幢幢的影壁,廊下所懸的風燈極暗,梁九功只依稀瞧見他唇角略略往下一沉,旋即面色如常。

 趙昌見著他二人出來,上來替皇帝圍好了風兜,待出了垂花門,順著長長的永巷走著,趙昌這才覺出不妥來,皇帝的步子卻是越走越快,他與梁九功氣喘吁吁的跟著,那冷嗖嗖的夜風直往口鼻中灌,喉嚨裡像是鈍刀子割著似的,剌剌生了刺一般。梁九功見皇帝徑往北去,心下大驚,直連趕上數步,喘著氣低聲道:“萬歲爺,宮門要下鑰了。”皇帝默不作聲,腳下並未停步,夜色朦朧裡也瞧不見臉色,他二人皆是跟隨御前多年的人,心裡七上八下,交換了一個眼色,只得緊緊隨著皇帝。

 一直穿過花園,至順貞門前。順貞門正在落鑰,內庭宿衛遠遠瞧見三人,大聲喝問:“是誰?宮門下鑰,閒雜人等不得走動。”梁九功忙大聲叱道:“大膽,御駕在此。”內庭宿衛這才認出竟然是皇帝,直唬得撲騰跪下去行禮,皇帝卻只淡淡說了兩個字:“開門。”內庭宿衛“嗻”了一聲,命數人合力,推開沉重的宮門。梁九功心裡隱隱猜到了五六分,知萬萬不能勸,只得跟著皇帝出了順貞門,神武門的當值統領見著皇帝步出順貞門,只嚇得率著當值侍衛飛奔迎上,老遠便呼啦啦全跪下去,那統領硬著頭皮磕頭道:“奴才大膽,請皇上起駕回宮。”

 皇帝淡淡地道:“朕出來走一走就回去,別大驚小怪的。”那統領只得“嗻”了一聲,率人簇擁著皇帝上了城樓。

 雪雖停了,那城樓之上北風如吼,吹得皇帝的身上那件羽緞斗篷撲撲翻飛。趙昌只覺得風吹得寒徹入骨,只打了個哆嗦,低聲勸道:“萬歲爺,這雪夜裡風賊冷賊冷,萬歲爺萬金之軀,只怕萬一受了風寒,還是起駕回去吧。”皇帝目光卻只凝望著那漆黑的城牆深處,過了許久,方才道:“朕去走一走再回去。”

 梁九功無法可想,只得向趙昌使個眼色。趙昌道:“那奴才替萬歲爺照著亮。”皇帝默不作聲,只伸出一隻手來,趙昌無可奈何,只得將手中那盞鎏銀玻璃燈雙手奉與皇帝,見皇帝提燈緩步踱向夜色深處,猶不死心,亦步亦趨的跟出數步,皇帝驀然回過頭來,雙眼如寒星微芒,那目中森冷,竟似比夜風雪氣更寒甚,他打了個寒噤,只得立在原處,眼睜睜瞧著那玻璃燈的一星微光,漸去漸遠。

 眾人佇立在城樓之上,風寒凜冽,直吹得人凍得要麻木了一般。梁九功心中焦灼萬分,雙眼直直盯著遠處那星微光。趙昌也一瞬不瞬死死盯著,那盞小小的燈火,在夜風中只是若隱若現。眾人皆是大氣也不敢出,惟聞北風嗚咽,吹著那城樓簷角所懸銅鈴,在風中咣啷咣啷響著。那盞燈光終於停在了極遠深處,過了良久,只是不再移動。

 梁九功覺得全身上下都麻木了,那寒風似乎一直在往胸腔子裡灌著,連眨一眨眼睛也是十分吃力,先前還覺得冷,到了此時,連冷也不覺得了,似乎連腦子都被凍住了一般,只聽自己的一顆心,在那裡撲嗵撲嗵跳著,儘管跳著,卻沒有一絲暖意泛出來。就在此時,卻瞅著那盞燈光突然飛起劃過夜幕,便如一顆流星一樣直墜飛下,刹那間便跌入城牆下去了。梁九功大驚失色,只唬得脫口大叫一聲:“萬歲爺!”便向前飛奔。

 眾人皆嚇得面無人色,那統領帶著侍衛們,飛奔向那城牆上去,直一口氣奔出兩箭之地,方瞧見皇帝好端端立在雉堞之前,這才放下心來。梁九功背心裡的衣裳全都汗濕透了,只連連磕頭,道:“萬歲爺,您可嚇死奴才了——奴才求萬歲爺保重聖躬。”

 皇帝微微一笑,侍衛們手裡皆提著羊角風燈,拱圍在他身側,那淡淡的光亮照著,皇帝的臉色倒似泰然自若:“朕不是好端端的麼?”極目眺望,寒夜沉沉,九城寥寥的人家燈火,盡收眼底。皇帝唇角上揚,倒似笑得十分舒暢:“你瞧,這天下全是朕的,朕為什麼不保重朕躬?”梁九功聽他口氣中殊無半分喜怒之意,心裡只是惶然到了極點,只得又磕了一個頭,耳中卻聽皇帝道:“起駕回宮吧。”

 待回到乾清宮,梁九功怕皇帝受了風寒,忙命人備了熱水,親自侍候皇帝洗了澡,皇帝換了衣裳,外頭只穿了團壽倭緞面子的狐腋,梁九功賠笑道:“這暖閣裡雖不冷,萬歲爺剛洗完澡,身上的汗毛都是松的。夜已經深了,萬歲爺若是還看摺子,再加上件大毛的衣服吧。”皇帝懶怠說話,只揮了揮手。梁九功就叫畫珠去取了件玄狐來,侍候皇帝穿上。皇帝隨口問:“有什麼吃的沒有?”

 皇帝本沒有用晚膳,想必此時餓了。梁九功不覺松了口氣:“回萬歲爺的話,備的有克食,有乳酪,有南邊剛進的粳米熬的粥。”

 皇帝道:“那就點心和酪吧。”

 梁九功道:“是。”又問:“萬歲爺還是用杏仁酪嗎?”皇帝道:“朕吃膩了,換別的。”

 梁九功又應了個“是”,走出去叫尚膳的太監預備。過不一會兒,就送了來四樣點心,乃是鵝油松瓤卷,榛仁栗子糕、奶油芋卷、芝麻薄脆,並一碗熱氣嫋嫋的八寶甜酪。皇帝執了銀匙,只嘗了一口酪,就推開碗去。梁九功賠笑道:“萬歲爺是不是覺得不甜?奴才再加上些糖。”打開大紅雕漆盤中擱的小銀糖罐子,又加了半匙雪花洋糖,皇帝抬起頭來,看見畫珠站在地下,便向她招了招手。畫珠上前來,皇帝指了指面前的那碟鵝油松瓤卷,說:“這個賞你了。”

 畫珠既驚且喜,忙笑吟吟請了個安,道:“謝萬歲爺。”

 皇帝見她雙頰暈紅,十分歡欣的樣子,問:“你進宮幾年了?”

 “奴才進宮三年了。”

 皇帝嗯了一聲,又問:“宮裡好不好?”

 她答:“宮裡當然好。”

 皇帝卻笑了,那樣子像是十分愉悅,只是眼睛卻望著遠處的燭火:“你倒說說,宮裡怎麼個好法?”

 她答:“在宮裡能侍候萬歲爺,當然好。”

 皇帝又嗯了一聲,自言自語一樣:“在宮裡能侍候朕,原來是好。”畫珠道:“能夠侍候萬歲爺,那是奴才幾輩子才能修來的福分。”因她站在紗燈之下,照著她穿的青綢一鬥珠羔皮襖子,身姿楚楚,皇帝忽然道:“你鈕子上系的手絹,解下來給朕瞧瞧。”

 畫珠怔了一下,忙解下來雙手奉與皇帝。皇帝見那素白絹子,四角繡著四合如意雲紋,手心裡虛虛的生了汗意,不由自主攥得緊了,過了好一會子,方問:“這手絹是你繡的?”畫珠道:“回萬歲爺的話,這絹子原是衛主子的,衛主子還在乾清宮當差的時候,奴才原來和她好,所以給了奴才這個。”

 皇帝臉上神色十分恍惚,過了好一會子,向她伸出手去。她受寵若驚,又有幾分誠惶誠恐,遲疑了片刻,終於怯怯的將自己的手交給皇帝。皇帝握著她的手,她只覺得皇帝的手心滾燙,指尖卻是微涼的,並不甚用力的捏著自己的手,仿佛隨時都會鬆開。她心中惶惑,身側的燭臺上燭焰跳了一跳,就像是在夢境裡一樣。

 皇帝的聲音聽起來十分遙遠:“朕冊封你做貴人吧。”

 她唬了一跳,立時答:“奴才不敢。”便欲跪下去,皇帝手上卻加了勁,她不知是掙開好,還是不掙扎好,就這麼一遲疑,已經被皇帝攬入懷中。禦衣袖襟間的龍涎薰香,夾雜著清雅的西洋夷皂的味道,還有皇帝身上那種陌生的男子氣息。她頭暈目眩,本能地想掙開去,皇帝的氣息卻暖暖的拂在臉上:“別動。”她身子一軟,再無半分氣力。皇帝的聲音就在頭頂上,聽起來既陌生,又熟悉,很低,語音零亂並不清楚:“就這樣……別動……”

 她素來膽大,此時手足酸軟,腦中竟然是一片茫然,渾身的力氣都像是突然被抽光了,連移動一個小指頭也不能。皇帝就那樣靜靜的攬著她,窗外風聲蕭瑟,吹得那綿厚的窗紙微微鼓起。遠遠聽到坼聲,篤篤的一聲,又一聲,像敲在極遠的荒野一般。她的手臂漸漸的發了麻,痹意酸酸的順著手肘竄上去。皇帝卻依舊一動不動,仿佛過了許久,才聽到他的聲音,似透著無盡的倦意:“這麼久以來,朕以為你懂得……”

 他的呼吸拂在她的頸間,她抬起臉來,雙唇顫抖著,像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皇帝遲疑了一下,終於吻在她的唇上,他的唇冰冷不帶絲毫溫度,她臉上滾燙,身上也似燃著一把火,慢慢的伸出手去,回抱住皇帝的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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