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九、疑是故人來(下)
玉手執梳,明若對著昏黃的銅鏡理著如水青絲,不言不語。紫眸看似平靜無波,內裡卻有暗潮洶湧,精緻出塵的容顏倒映在鏡面,宛若巧奪天工的玉雕。
那枝桃花安安靜靜地棲息在桌面上,散發著不為人知的清香。
「傳聞明妃,色藝雙絕,有傾國容色,其神喻於桃花,世人謂之桃神轉世,令天下百花盡失其色。」
那聲音輕輕的,柔和地像是一陣微風吹過來。
明若手中象牙梳從手中怔怔掉下,在寂靜的夜晚顯得尤為驚人。她快速眨動著眼睛,長長的睫毛上迅疾掛上了一層薄薄的淚霧,小手放到梳妝台上,衣服下的身體在不住地顫抖。她不敢回頭,怕自己聽到的只是假象,但也許……不是假的。
她早該知道才是。
早在那日二皇兄輕薄自己時,她就隱隱覺得週遭的氣息熟悉了,等到二皇兄死後,她本應更加確定才是,畢竟她壓根兒沒那麼大的力氣僅用一根白玉釵便殺了他。
只是沒想到、沒想到這人竟真會出現……明若低下頭,發現自己早已不爭氣地流了淚。她攥緊拳頭,柔滑的青絲遮掩住她美麗的臉龐,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從她顫抖的身軀和略顯粗沉的呼吸,不難看出她其實非常激動。
一隻修長的手伸了過來,明若透過迷濛的淚眼,只見到那隻手無比地滄桑,手背的青筋突起,骨節凸出,伴隨著那人動作,有一隻衣袖分明是空蕩蕩的。
她不敢哭出聲來,卻也不願見他,只是背過了身,不願他看她,也不願去看他,他們早已在九載前已經形同陌路了。
「小四,我還欠你靈空寺一枝桃花,你可還記得?」那人也不急,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溫柔,輕輕地訴說著很多很多年前的一個約定。
明若抬起頭,逼著眼淚倒流回眼眶,搖著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走吧。」
一隻溫熱的手握住她的肩,強迫著她轉回去,然後那隻手往上,勾起她的下巴,強迫她看向前方。明若迷離著淚眼,入目的是一張憔悴滄桑的面孔,五官依然俊朗,但眼角卻已然刻上了細細的紋路。就連他笑時,嘴角都似乎帶著苦。
她不由自主地握住下巴上那隻手,入手的粗糙宛若一截樹皮,好似完全沒了生命力,只剩下沉沉的死寂。「你……」一出聲,才發現自己聲線沙啞,似是已不能正常吐出字句。「你可還好?」
不,他不好。
但是端木雲仍然微笑以對:「我很好,你可好?」
時隔九載,曾經的夫妻再次見面,竟蒼白的只剩一句你可還好。好或不好,又能有什麼分別呢?反正她已嫁了別人,做了娘親;而他……也已不再是當年模樣。
明若鬆開他的手,強自端起一副強硬的面孔:「你且走吧,皇上一會兒就回來了。被他看到你在這兒……又少不得要一番鬧騰。」
端木雲卻只是兀自站在原地,癡癡地看著她。
一連九載不再知她消息。
從那日盤龍宮訣別,整整九載,他再也不曾見過她,甚至連她的一點信物都沒有。
端木雲一連喝了四年,過了四年的醉生夢死,亦是四年誰也不識得。
遠走他鄉,連去看他們曾經共同生活過的家都成了一種奢求。他什麼都不留,只剩她當年未來得及給他縫完的一身棉袍,他珍寶似的抱在懷中,用僅有的一隻手,像是抱著她般不肯鬆開,時間就這樣在歲月蒼涼裡蹉跎過去,日復一日,白雲蒼狗,四載時光,亦不過是一眨眼的事情。
自始至終,再也見不到那抹巧笑嫣然的身影。
他是真的把她弄丟了。知道丟在哪兒,卻無法找回來。端木雲從來沒有像那樣恨過自己的無能為力。倘若他早些下決心帶她離開京城,去過閒雲野鶴的逍遙日子,他們現在會是一對人人稱羨的神仙眷侶,而非如今這樣,相對兩無言,甚至,連相認都不行。
端木雲以為自己這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過那種沒有明若,沒有光明,沒有靈魂的日子。倘若時間能夠倒流一次,他定然不會再做什麼將軍,只願同她桑麻蓬門,日子清苦,也是甘甜。天下如何,百姓如何,其他人如何,干他何事?他想要的只有那麼一個明若,卻死都得不到。
她明明是屬於他的妻子,可他為何要將她拱手讓人?
所以他回來了,用五年的時間,得以重新站回她身邊,以一種沒有人知道的方式。
「你快些離開吧……待會兒,我的兒子也要過來了,被他看見,終是不好。」明若輕輕地推推端木雲,低著頭,沒說話。
「你的兒子……他叫舜元是不是?」端木雲柔聲問著,似乎橫亙在兩人之間九載的光陰根本算不得什麼。「我見過他了,很聰明,很漂亮,很……像你。」
見明若一下子看過來,眼神驚慌,他忙解釋:「你放心,我沒讓他見到我,我只是、只是躲在暗處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眼……他那麼像你……」眉眼間卻更像是那個男子的影子,看到舜元,他就像是看到了自己千瘡百孔的心,看到自己未老先衰的滄桑,痛失所愛的絕望。
明若閉上眼,後退了幾步:「我早已說過,今生今世,咱們不再見面,你也別再回京城來了。可你--你何苦……」她已經將他害得夠慘,他卻還嫌不夠?「你走吧、走吧,別再回來了--」
端木雲怔怔地看著她,迷濛地想起九年前,他跪在即將分娩的她面前,穿著染著血的囚服,狼狽不堪,握著她的手。她面色如紙,卻還是逼著他承諾她離開,再也不回來,哪怕兩人終身都不得再見。
他不想再離開她了,真的不想了。這樣行屍走肉的日子他真的過怕了,他再也不想夜夜夢魘,睜開眼,身側一片冰涼,屋子裡空空蕩蕩,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她似乎就在眼前,但伸手卻又什麼都碰不了,兩人之間隔著天涯海角,好像今生真的再也無法相見。
「我想你……」
明若鼻子一酸,極力壓抑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她趕他走,讓他別再來見她了,他卻只是呢喃著,夢話似的說著這三個字:我想你。
「我想你……」他又重複了一遍,面色異樣蒼白,一邊袖子空蕩蕩的,明若看著他就像是只是一抹幽魂。端木雲什麼都沒再說,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呢喃著我想你,我想你。
是的,我只是想你而已,就只是想你,其他的,什麼都沒有。
哪怕這次回來會死,我也想再見你一面,否則這輩子混混沌沌地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更何況,也許這一次,他能夠真的和她在一起,再也不分離。
「我想你……沒日沒夜的想,睜開眼睛是你,閉上眼睛也是你,醒著是你,睡了也是你,好像哪裡都是你,卻又哪裡都不是。」他想她,想得跟死了已經沒什麼兩樣了。
明若捂著嘴巴,眼淚往下掉,她看著眼前機械似的重複著我想你的端木雲,他曾經是多麼意氣風發的一個人,如今卻像是變了個人,眼裡儘是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