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最終章
陸皓勸諫第二天,天章又召見了他,明確道:“朕會搬回自在殿。”
陸皓恭敬道:“請問陛下選定了哪一日?”
天章漫不經心道:“左右不過這幾日吧。自在殿雖然天天整理,但許久不住,還是得好好准備幾天。”
陸皓想了想,說:“六月二十七是吉日,也正好是小朝,陛下不妨選定這一日。”
天章這半年來,小朝會都是在凝翠書房,許久沒在自在殿朝會過了。他並不反感陸皓的建議,就是陸皓這一副火急火燎要把事情敲定下來的樣子叫他好笑。
何必那麼緊張呢……好像生怕天章藉口整理實際拖延搬回自在殿一樣。
天章並不能怪陸皓和朝中群臣這態度——本朝沒有先例,前朝事亦無法參考。皇子一出生,給皇后一門的權勢立時加了一個過重的砝碼。三百年來,未有如此的皇后。
史上為外戚所把持的皇帝屢見不鮮,陸皓怕縱出一個怪物,並不為過。
“六月二十七,朕回自在殿。小朝推遲兩日,到六月二十九。有關皇子出生之後的加恩,就在小朝會上議定。”天章說。
他看著陸皓,陸皓嘴角繃得很緊。
“你和禮部先擬一個加恩的標准上來。”天章慢慢道。
這就是准備立太子的第一步了。天下再沒比這孩子更名正言順的了,立下太子,從此從天章即位開始就叫人提心吊膽的一件大事終於圓滿。
至少目前看,天章做事仍有章法。聽從了丞相百官的建議,同意搬回自在殿;沒有自行決定加恩,放給禮部決定。這也是天章在向陸皓表明態度。
陸皓領了旨意,不再多言。天章又問了顧嘉時的案子。
“小顧受了驚,暫時不能復職,但他的位置給他留著,先不要找人填上。”他對顧嘉時還是有愛惜之心的。
陸皓並無異議。這案子審了幾日並無進展,刺傷顧嘉時的刺客被酷刑拷問得奄奄一息,仍不肯鬆口是誰指使。又無其他線索可供查詢。這種案子若不能速戰速決,一旦陷入僵局,十有八九就會漫無期限地拖下去。
拖下去也沒什麼不好。如今京中已經有了流言,說是傅家指使人刺傷了小顧。皆因傅家子弟不如小顧出色,明明與皇后血緣更近,卻不如小顧在天章面前得意。
傳得一板一眼,十分真切。陸皓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當口上傅家有汙點,不算壞事。
六月二十七日,天章遷回自在殿。端儀公主與皇子仍與皇后傅冉居於兩儀宮。
六月二十九小朝,天章給傅則誠,傅遊都晉了爵位。傅則誠年齡資歷到了,即便沒有傅冉為後一事,也該封了。傅遊就純屬是加恩了。
傅則誠封爵次日,就向天章奉上辭表,表示年老體衰,乞辭官養老。
天章不允,退回辭表。隔兩日傅則誠再次請辭。這一次天章沒再退回。
傅則誠考慮很多。
若傅冉是一般人,這會兒剛給皇帝生下了太子。他這個做父親的,這時候無論如何也不該從朝堂上退出來,而是該在朝堂上為皇后保駕護航。
但傅冉非常人。這一點他當年就知道了。
老法尊來領走傅冉的時候,曾誇過傅冉天資,若是能斬斷世俗塵緣,定能修仙成功。
以傅冉的實力,宮中誰也動不了他。天章又只有這一子一女,更不會讓人對孩子有可乘之機。
傅則誠思來想去,他這時候要想再進一步,也不是不可。然而傅冉足以自保,傅氏一門卻未必。只怕走到頂點腳下就是萬丈深淵。
皇子出生,小顧被刺的案子一出來,傅則誠就已經幾次嚴令家族子弟,不許滋事,不得在外招搖,每日只得在家中念書。
更何況他已經老了,且服老,對眼前這一切已經滿足。回家種花種菜,等老等死,不算壞事。
傅則誠的請辭,在朝中並沒有激起太大波瀾。
他做人還算妥當,這十幾年在朝中屹立不倒,眼見著太子出生,他離權臣就那麼兩三步了,這時候卻抽身而出,顯然是不求那登天富貴,只求善終了。
傅則誠退下來後,天章選了他的學生補上他的御史大夫,盤面平穩。傅游在國子監任職。傅則誠打算再在京中留兩三年,之後就搬回老家。
顧玉媛這麼多年終於與傅則誠意見一致一次了。近來她事事順心,唯獨叫她擔憂的就是小顧的事情了。
七月初七時候,顧玉媛進宮看望了傅冉和阿亨。
阿亨才一個月大,很能哭鬧,比元元小時候更能哭。天章搬回自在殿之後,元元還不時留宿自在殿,阿亨晚上就完全丟給了傅冉。
顧玉媛先看了孩子,才和傅冉說了小顧的事情。
“小顧受了驚嚇,主謀又遲遲查不出。他心中憂鬱,病也拖著遲遲不好。更可氣的是,那刺客那劍劃得極深,劍上不知道用了什麼毒,那傷口反復發作,看著就叫人揪心。只怕將來……相貌是全毀了。”
傅冉還是頭一次聽到劍上有毒這事情。他這段事件忙著帶孩子,眼睛全盯在元元和阿亨身上了。小顧的事情他問過御醫,都只說了前半截——因為深受驚嚇,太過憂慮,病情反復。
他原還想著小顧脆弱,沒想到竟有這樣的內情。
顧玉媛一走,傅冉就搬出法器,凝神探視一通。
次日,傅冉就召了崇玄司和太醫院的人過來商議方子,幾日之後擬了新方子出來制藥。拿去給顧嘉時試用。
天章原沒想要傅冉出手解決這事情。知道他已經給顧嘉時配了藥之後只道:“次次都要你出手,要這些御醫何用?”
傅冉道:“他們也快試出藥了,我督促幫助著快一些。只是何必讓顧嘉時再多受那十天半個月的罪。”
天章仍是那句話:“事事都離不開你,這可怎麼辦。”
顧嘉時的傷用了傅冉配的藥之後,果然漸漸好轉。傷口很快結痂,不再反復潰爛。他終於能安心入睡了。
到了阿亨百日宴時,顧嘉時已經能入宮了。傷口留下的痕跡很淺,若是略敷上一層薄粉,幾乎看不出曾受過傷。
百日宴上,不時有同僚來慰問顧嘉時,都恭賀他身體痊癒不日即將復職雲雲,沒人提刺客之事。
宴席之後天章召他到近前說話。
他又見了天章。此次意外之後,再見天章,顧嘉時只覺恍如隔世一般。
就在這一瞬間,他對天章所有的曖昧都冷了。
這次受傷叫他腦子清醒許多。成為天章的愛侶,和成為天章的重臣,他只能選一樣,而不可能兼得。他只有選重臣。
他早就知道,在京中的貴族子弟中,不少人都做過春秋大夢,妄想和天章成歡好之事,生下孩子。顧嘉時向來自視甚高,從來看不起這種人。
他有更狂妄的妄想——他和天章的感情與肉身無關。天章有皇后,有後宮;他也將會娶妻生子,但他仍可一生一世地愛慕天章,與天章心意相通。
但此時此刻面對天章,他明白了這種幻想才是最幼稚的。
天章賜了一杯酒給他,溫言勉勵了幾句,不過是套話而已。傅冉坐在一邊,卻說:“小顧,你還年輕,這副心灰意冷的樣子做什麼?”
顧嘉時抬起頭——他本不該這樣直視皇后的,他雖和傅冉見過面,卻從沒有直視過傅冉的眼睛。
但迎接他的目光並沒有居高臨下,傅冉一雙眼睛微微含著笑,卻沒有半點得意之色,直通通地透著不解,十分溫柔。
顧嘉時盯著他,一時失語。
傅冉輕輕點點頭,他才像被解了定身一樣回過神來,向傅冉道了謝。
顧嘉時被刺一案最終刺客都沒有鬆口,又成一樁懸案。天章問傅冉有沒有開過天眼,傅冉道:“你真當我神通廣大,無所不知了。”
他說:“當世大概只有法尊能知過去未來。”
他不說還好,一提起李摩空,天章又是一陣胸悶。皆因李摩空曾預言他多子多孫,天章心頭始終記掛著這茬。
另外就是李摩空現在拘束著齊仲暄,理由是只有他能壓制住齊仲暄的魔性,能關住他。天章對此事也不能完全放心。
“都說齊仲暄是一念成魔,那李摩空又如何呢?若他也一念成魔了,到時候天下豈不是大亂?”天章說。
傅冉微笑道:“天命有時。前朝滅國,是上一個大亂,結束了已有四十年;梁王作亂,是上一個小亂,結束正好十餘年,而梁王作亂時遺留下的一點餘波在今年也該結束了。接下來就是長久的安泰——大約兩百年左右,對天地而言,其實不過一瞬。之後就該妖孽橫生,漸漸顯出亂象了。”
阿亨不知道兩位父親正在談論極其嚴肅的話題,他不合時宜地大聲嚎哭起來。
仿佛不滿傅冉將他放到了小床上。
元元趕在嬤嬤之前去安慰了他:“阿亨!阿亨!”她勾著手,輕輕摸著弟弟的臉,仿佛在摸一隻很可愛的小貓。
她正在什麼都剛學會,又什麼都想自己做的年齡。一時間傅冉和天章的目光全在她身上。
嬤嬤們笑著抱起元元和阿亨。天章打了個手勢。她們走到房間另一頭,在他們視線可見的範圍內,抱著兩個孩子玩,不打攪他和傅冉說話。
傅冉垂著眼睛,天章看著他。
“傅冉。”他叫了他一聲,像夕陽落下去了,卻還未歸家時候那樣溫柔,又那麼失落的聲音。
“一百年夠了。”他說。
傅冉抬起眼睛看他。
天章終於認出了,這雙眼睛,是憂心忡忡的傅娉婷,也是戲謔玩笑的傅冉。從來沒有哪一面真正消失過。
他與傅冉,還從沒有直面這個問題——傅冉必然活得比他長久得多,甚至一百年兩百年後,依然能不斷修煉。
他曾為此生過傅冉的氣,想著在他死後,傅冉仍有大把時間可逍遙快活,所以傅冉才有耐心在這宮裡做他的皇后。想想就悲痛。
然而現在,他已經看開了。生前那管得到死後如何,世間凡人短短幾十年,都能朝三暮四;他在宮中長大,眼見了多少山盟海誓都不堪一擊。就他自己,其實也是拋棄了孟清極的。
唯有傅冉,雖然騙過他,欺過他,卻從負過他。過去不曾,將來更不會。
在他有生之年,已經足夠了。
所以他要說:“一百年夠了。”
何止夠了,已經是大大的奢侈了。
傅冉眨了眨眼睛,忽而笑了,他握住天章的手。
“陛下……”
他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能說出口。
他已經完全明白了天章的心意。
……不過一百年怎麼夠呢。他還知道好幾種雙修之法呢,若是運用得當,他與天章同生共死未嘗不可。
然而現在卻不必說。天章這付苦瓜樣子,他還想再好好再笑兩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