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四月初九這一天按原定計劃,宮中為公主辦了周歲生辰,並昭告了公主封號。
封號傅冉一直與天章商量著。本朝公主多用贊美之詞,天章擬的好幾個美名,是隨大流中的隨大流,淑,嘉,鳳,儀之類。都被傅冉嫌棄不出挑不大氣。
但天章一貫的想法都是如此,元元出生第一天他就說過——他不願元元顯得太特別,寧可元元像個普普通通的公主。
傅冉嘲笑他迂腐。
天章說:“先皇養育慈光公主倒是不迂腐,結果養成什麼樣了?”
傅冉不高興女兒頂個刻意平淡無奇的封號,與他爭辯幾次。天章那時候正是情濃,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是被傅冉說服了,還是心裡就想順了他的意,最終將元元的封號定了“元洲”兩個字。
自從傅冉突然回來,天章仍將後宮轄制交給了他。其餘事情不多說,天章只在傅冉回來那一天留宿了兩儀宮,之後都在自在殿或凝翠書房休息。
傅冉是不會特意請他去兩儀宮的。天章的心也是一時半會扭不過來,兩人只能僵持著。
到了四月初九這一天,宮中已准備齊全。大公主由傅冉抱著,先去祭了祖宗,然後回兩儀宮領受公主印信,宮中設宴。
天章親手將黃金印交到元元手中,長長的五彩穗子纏繞在元元手上,她抓著穗子,揮動著給傅冉看。
傅冉抱著她,親親她的小手,輕輕翻過了印信,低聲到:“元元看,這就是……”
他頓住了。
印信上刻著的並非是他選定的元洲。他氣得過了一瞬才認出來那是兩個字是“端儀”。
他一眼就看向天章。天章坐在上手位置,只專注地盯著元元,像是過了片刻才察覺到傅冉銳利的視線。
他迎著傅冉的視線,並非安撫,更多像是在看,在考察。傅冉知道他在看什麼——他看他會不會在這大庭廣眾的場合當場爆發,甩手離開。
還是默默忍下這口氣。
殿內坐著好幾位輩分高的長輩,神貞公主,壽安王和王妃都在,五服內的住京中的皇親都進宮來了。殿外站滿了誥命和宮官。禮官一宣讀公主封號,外面一片“端儀公主千秋”朗朗稱頌。
傅冉不再看向天章,只是慢慢放下元元。他低頭在元元耳邊說了一句什麼。元元笑了起來。傅冉寵愛地撫了撫她的額頭,剛剛一瞬間的震驚失態已經消失得了無痕跡。
天章突然煩躁起來,他挪了挪有些笨重的身體,揮揮手召元元到自己面前。
元元懵懵懂懂,由宮人牽引著走到天章面前。她又小,又矮,還穿著層疊的公主衣裙,卻走得飛快,像個球在自己滾,把一殿的人都逗笑了。
天章抱著她,讓她坐在自己身邊。
“父親剛才和你說了什麼?”他問元元。
元元會說的話還不多,只是笑嘻嘻地扒在天章身上,說:“要弟弟!”
這話不是傅冉剛剛教她的。只不過是嬤嬤常在元元面前這麼說,久而久之元元便以為“弟弟”是一種十分好玩而又十分難得的東西,是比她喜歡的小布老虎和奶糕還要好的東西,便常常將“要弟弟”掛在嘴邊了。
宮人認為這是討口彩,討天章歡心。殊不知這話並不叫天章心裡多好過。
開宴時候傅冉又抱著元元和宗親們玩,沒和天章說一句話。
此時眾人都改了口,一口一個“端儀公主”逗弄元元。神貞公主年齡最老,又尤其愛孩子,抱著元元叫一個端儀就親一口,端儀端儀叫個不停,恨不得要元元立刻就學會說這名字。
天章聽著就有些頭暈。他不能飲酒,也不適宜久坐,宴席過半,他就起身借更衣機會去殿後休息了。起身時候他的目光又在傅冉身上稍作停留。
傅冉正握著白玉杯,笑吟吟地飲酒,仿佛不老的仙人,正在游戲人間。
天章臥在榻上閉目養神片刻,正覺得將有些睡意時候,忽然感覺到有人在他身邊坐下了。他不用睜眼,也知道是誰。
“我累了,你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天章慢慢睜開眼睛,沒有起身。
傅冉徑直開口:“你先吃點東西。”
他拿了一個漆盤過來,托著幾只小巧的白瓷碗碟,盛著菜點和羹湯。
宮宴上光是糕點果子就備了三十多品不重樣的。傅冉端來的是八寶甜飯,燕窩球,芙蓉蛋配火腿,豌豆尖炒嫩腐皮,都是天章愛吃的。
看來傅冉是注意到天章在席上沒有吃什麼。
這本是溫柔貼心之舉,但傅冉說話時的口吻在天章聽來是漠不關心的:“你這時候應該餓了。”
好像他只是在盡職盡責地飼養什麼玩意一樣。
天章揮揮手,趕走看不見的蟲子,說道:“罷了,你直說吧,怪我沒有給元元用元洲這個名號。”
傅冉仔細觀察他的臉色,天章氣色並不壞,但因為這幾個月總是籠著一層陰鬱,眼角和嘴角邊的細紋都越發明顯。
“叔秀,你以為我為什麼生氣?”
天章等他下文。
傅冉道:“你若實在不想用元洲,一定要改成你覺得好的,事前就該和我說。一聲不吭,偷偷摸摸換了金印——我實在是想不到你會這麼做。”
天章道:“你以為我是偷偷摸摸,私下繞開你?我只是覺得沒必要再起爭執。這件事情我和禮部說了,叫禮部照我說的辦,不必再知會你了。”
這話是明明白白不把皇后放在眼裡。傅冉臉色真正變了。天章眨了下眼睛,酸澀在口中蔓延。
“我明白了。”傅冉高深莫測地說。
天章厭煩他這樣,反問:“你明白什麼了?”
傅冉用唱歌一樣的調子念了句:“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
他冷冰冰地,微笑著說:“我與陛下差不多好了千日,分開不足百日,就叫陛下變了心。”
天章差點一口氣喘不上來,他想抬手就賞傅冉一個耳光,但他沒有那個力氣,或那個決心。他只覺得惱羞成怒,但還怒得不夠。
“你!”天章怒視傅冉,“你若真有你自己想的一半聰明豁達,就不該入宮!”
傅冉心中也煩躁起來。
他自從回來,其實並沒有與天章好好談過。除了回來當晚,兩人長談了一次,不過多是說些他不在宮中時候發生了些什麼。
明明他走時還與天章你儂我儂,仿佛一眨眼之後天章就厭倦他了。用宮中術語說,就是——“失寵”。
傅冉對這狀態多少有所設想。但他設想的是很久以後,三十年後,二十年後,十年後,但決不是一百天後,不是此刻。
他越發覺得好笑了。
但他越覺得好笑,天章越發怒。
“你走吧!”天章道。
“我是要走。”傅冉隨口說,說完就轉身。
“你站住!”天章刷一下從榻上爬起來,動作敏捷,不似懷了幾個月的胎。
傅冉道:“陛下,到底是要我……”他用手指指門外,又指指腳下。
天章忽然意識過來他那句“我是要走”只是一句無心應對。
但話說出口,意思是會變的。
無心之言也會變成一語成讖。
“你當然可以走,”天章陰沉道,“走個一兩日再回來,我這邊十年八年快得很。”
傅冉舉手發誓,他若是知道會丟了這三個月,怎麼樣也不會入李摩空的異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之前就說了,我瞬閃到那裡,是為了救傅遊。難道我該放任他死在那裡?”
天章狂怒道:“若他死在那裡,就是他命該如此。”
傅冉一怔,道:“你狂悖了。”
天章臉上燒起來,嘴上卻不肯饒他:“這時候你想起來自己是皇后了?學人勸諫了?”
他們大吵一架。
宴席上天章不在,傅冉也消失,客人起初沒在意。過了許久,宮廷樂舞聲中眾人說話聲音都響了,卻是三三兩兩地在議論。
壽安王耐不住性子,叫過宮人叫他們通報:“人老了,坐不動,若陛下和皇后都退席了,我也該走了。”
蘇檀把門守著,這時候他誰也不敢放進去。放誰進去,都是炮灰。內裡聲音高高低低,聽不清楚,一會兒又安靜下來,一絲動靜都沒有了。
這寂靜反叫蘇檀更加不安起來。他躊躇著要不要自己抱著元元進去看看,門嘩的一聲開了,傅冉大步走了出來。
片刻之後,天章也回到宴席上。元元輪流在他們懷裡玩,但兩人始終沒有再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