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按舊例,李摩空這樣的身份,天章是需要正殿與他會面的。不過剛入內城,崇玄司就有人匆匆過來,在李摩空的車前稟道:“法尊,太后剛剛薨了,陛下悲痛,今日實在無法安排與法尊相見。”
車廂一聲響動,一隻白玉般手推開了車門,車門剛開一縫,猛然從車上就竄下來一隻白色幼獅。小獅子大約是在車中悶得久了,一下地就瘋了一樣亂竄,一眨眼間就消失在人群中了。李摩空的隨侍似乎早已見怪不怪。
然後才是一身玄衣的李摩空。
崇玄司的幾位術士只抬頭看了一眼,都大為詫異。
第四十一代法尊是個骨骼清奇的老頭子,雖然一身仙氣,相貌卻談不上好,而且四十一代的時間又長,從第一次出現到現在已經有六十多年,這六十多年裡,世人對法尊的印象早已固定。
必然是一個老成精的老頭子。
但李摩空卻很年輕,很美。
不是用法術留駐的幻象,是真正的年輕,大約三十歲還不到,身姿頎長風雅,容貌俊逸溫柔。因為年輕,所以更顯得美。
尤其是那一雙像含著水霧一樣的大眼睛,似乎什麼也沒看,又似乎什麼都看到了。
“不必安排大殿,我可以直接去見陛下。”李摩空的聲音也很動聽。只是他說的話讓崇玄司有些難辦——法尊完全沒有服從天章安排的意思。
蓬萊法尊與皇室的關系一直相當微妙。
歷代法尊從沒覺得自己比皇室低一等。所謂法尊,就是法中之法,是為大法。只要順應天理,不逆天妄為,法尊毫無意外,都能脫離肉胎,修成仙格。在人間走一趟,對法尊來說,不過是短暫的一個過程而已。而一個皇帝,不管他做多少年皇帝,他始終都是一個人。
皇室呢,當然不喜歡這種普天之下,有那麼個把人不是王臣的態度。
“這……法尊這幾日不妨先暫在上清院休息……”
李摩空立刻明白他讓崇玄司為難了。
崇玄司一方面是術士,但另一方面他們是供奉朝廷和皇室,仕途比仙途重要多了,也好走多了。
“告訴陛下,”李摩空微微傾身,向半跪在面前的術士肩上輕輕按了按,“我此行前來,也有為了太后之事,欲為太后魂魄做接引……”
崇玄司眾人一聽,皆是欣喜異常。
能得到法尊做接引儀式,是大福祉。
“……另請轉告陛下,節哀順變。”
很快宮中就派來內侍,與崇玄司的人一起將李摩空迎進了宮。
宮中已將全部掛上了孝,所有人都換上了縞素。李摩空沒有特意服孝,只是正好一身黑衣,倒不違和。
太后還未大殮,天章只是跪在她床前,一下子就憔悴許多。聽到李摩空已經到了,他總要露一下面,見他站起來腳步發虛,傅冉上前伸手想扶,天章卻直接搭了身邊內侍的手。傅冉討了個沒趣,還是跟了出去,他實在好奇李摩空。
三人一見面,俱是一怔。
李摩空像是在看天章,卻是在看傅冉。
傅冉像是陪坐,其實毫不掩飾是在看李摩空。
天章先是看著李摩空,然後看到了李摩空和傅冉在互相看。
天章本來就不耐煩法尊,現在更覺得心中不爽快。只是因為聽說李摩空是為接引太后而來,才給了好顏色。
說完如何接引太后的正事之後,天章也沒心情與李摩空說別的,直接道:“到時候就有勞法尊,這幾天朕實在分身乏術,就由崇玄司招待法尊。”
李摩空隨和道:“無妨,請陛下便宜安排。”
既然說到這裡了,天章就准備起身離開了。李摩空卻不動,只是看著傅冉道:“皇后。”
傅冉也溫和道:“法尊。”
兩人只是注視彼此。
“我這次前來,還是為應劫而來。只是應是在此處,不知何人,何物,何事為此劫難。我原以為是你,沒想到今日一見,卻不太像。”李摩空緩緩道。
傅冉點頭道:“我看也不像,法尊不妨耐心等待。”
天章腦中昏沉,隱隱作痛,還要看這兩人莫名其妙的眉來眼去,煩躁不已道:“皇后莫非與法尊是舊識?”
傅冉只道:“昨日第一次聽說法尊名諱,今日第一次見到法尊真容。”
李摩空卻微微一笑:“我雖也是第一次見皇后,卻早有耳聞。”
天章沒了太后難受至極,看到傅冉還這個樣子,他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一聲不吭起身就走。李摩空一點不奇怪,仍怡然自得,傅冉又與他說了兩句,道:“這些天宮中要辦大事,我恐怕是沒有功夫與你詳談……”
李摩空道:“皇后請便。”
傅冉臨走時候,終是忍不住問道:“前代法尊,如何了?”
李摩空喜滋滋回答:“升仙了。”
傅冉“唔”了一聲,乾脆道:“那就好。”
太后薨是大事,新法尊現身同樣是了不得的大事。新法尊還要為太后接引,在世人看來,更可稱哀榮,須知皇帝駕崩都未必能有法尊前來。天章本人雖不喜法尊,但太后的喪事,自然是辦得越隆重越好。
果然新法尊現世的消息一傳出去,京中都瘋了。
李摩空原來住在崇玄司專門用來接待術士的上清院。這本來就不是一般人能住的地方,為了李摩空入住,更是清空了整座庭院。但是每日李摩空一出門,就把一路上都擠得水洩不通,人人都想看一看法尊的樣子。
單純看熱鬧的有,更多是想著沾一沾仙氣。
一兩天尚可,天天這麼鬧下去,李摩空沒煩,崇玄司和巡城司就先崩潰了。本來太后停靈期間,京中所有官員,權貴,命婦每日都得去哭靈,李摩空還把路堵得死死的,大家每日越起越早,幾乎是每天連個囫圇覺都沒有了。
於是請了旨意,讓李摩空住到了宮中。
就在天章的自在殿附近有兩所小齋宮。地方比宮外的上清院小多了,李摩空仍不介意,獨自住了下來。他的隨行仍留在上清院。
為太后哭靈的人每日都烏泱泱的一大片,哭暈的有,嗓子嚎啞了的一堆,但傅冉看得明白,這些大多是做出來的樣子罷了,要說哭得最傷身的,還是天章。
起頭三天兩夜,是一點都沒睡過。因在孝期,傅冉也不好再用藥迷他睡覺了。到了後面,睡是睡了些,仍是少,日日又只吃那麼一丁點。本來他就為太后祈壽就已經食齋快一年了,如此一來,幾乎是一天看著比一天瘦下去。
不過不需傅冉開口,自然有宸君一干人,一個接一個去寬慰天章,勸他多進飲食,安心睡眠。
傅冉身邊的陶嬤嬤,沈嬤嬤都是太后身邊的老人,自然傷心不已,又擔心天章身邊,也都催促傅冉多關心照顧天章。
“他眼下最不想要的,恐怕就是我的關心照顧。”傅冉心道。
二十五日後除孝,除孝前夜,天章又是一夜沒睡。
他想起了很多事和很多故人。越往前追溯,顏色越斑斕。死去的人,回憶起來,總是百般的好。
“陛下。”傅冉進來了。天章無視了他二十多天,終於主動召了他過來。
守靈的地方沒有臥榻,只鋪著絨墊,兩人跪坐相對。
天章派去塗州的人,在一個月內查訪了顧玉媛的老家塗州所有的古寺。傅則誠當年是送去幾個少年避難,但那都是親眷,塗州沒有找到任何東西可以證明傅冉去過。
天章垂著眼睛,聲音低啞:“你是母後為朕選的皇后,僅憑這一點,朕就永遠不會廢了你。”
傅冉“哦”了一聲。
好開心呀,不會被廢了啊呸。
“所以,你可以說實話,”天章抬起眼睛,“朕命你,說實話。”
傅冉反問:“什麼實話?”
天章張了張口,道:“應豐元年到五年,你在哪裡?傅冉這個人,在哪裡?”
傅冉面色平靜,他整理衣襟,坐得更加端正。
傅冉還沒開口說話,只是看著他的眼神,天章就已經感覺到了懼意,他的胸口像開了一個洞一樣冷,五髒都在抽搐,力氣飛快地從那個洞流失,他又想阻止傅冉說出來,他積攢了那麼多天的決心在一瞬間就要坍塌。
但他握緊了拳頭,克制住了自己。
“我在叔秀的身邊。”傅冉語氣平和,毫無阻滯地說了出來。
天章耳中轟鳴,眼前晃過一陣黑影,傅冉的臉就在他的面前,那麼平靜,他想站起來,不想再看見那張臉。
他一站起來,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全黑了。
有人撲過來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