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南禪院始建於一千兩百年前,前後耗費四十餘年才徹底完工。從玉林湖畔到象山上坐落著一組組殿堂和許多佛像石雕。本朝高祖又看中這裡的景致,在山間修造行宮,又因此處冬景尤勝,所以一到冬天,達官貴胄前來賞雪者甚多。
壽安王今年六十多歲,年紀不算特別老,輩分卻特別高,他和天章曾祖父是同一輩份,天章見到他是要叫一聲叔祖的。如今皇室中活著的人中,再沒比壽安王輩分更高的。
當年梁王篡逆,壽安王就敢闖進大殿當著文武百官大罵梁王“忤逆小兒”,梁王雖深恨之,卻始終沒敢下手弄死壽安王。
梁王倒後,天章光復正統,壽安王更是與有榮焉。天章因他在內亂時候敢仗義執言,後來也出力幫了自己一把,所以對壽安王十分禮遇。
這次壽安王安排在南禪院為太后祈壽,還找來了澄海大師,更讓天章滿意,所以才帶了傅冉一同前來。
天色將晚時候,天章一行到達南禪院。壽安王,壽安王妃,澄海大師都在山門外迎接聖駕。
傅冉在大婚時見過壽安王與王妃這對老夫婦,澄海大師是個老和尚,也沒什麼可瞧的。於是接駕的人中,站在壽安王身邊的青春少年就格外搶眼。那個少年著紫衣,披黑裘,烏發金絲冠,十分矜貴,年紀約莫十四五歲,眉目疏朗,竟與天章有三分相似,惹得傅冉忍不住都多看了一眼。
天章與壽安王夫婦見了禮,立刻就攜了那少年的手,溫和問道:“山上可住得慣?”問候一番之後才引給傅冉道:“這就是仲暄。”
傅冉了然,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淮陰王齊仲暄。
齊仲暄向帝後二人行禮告罪:“陛下大婚時,臣尚在昆侖山上,不及趕回,還請陛下,殿下原諒。”這件事,他已經用書信稟告過,當面又鄭重再說一次,天章自然和藹道:“我怎會怪你。”
傅冉也笑道:“賢侄多慮了。”
齊仲暄是天章的三哥齊宓的兒子。天章的兄弟雖然死得就剩天章一個,但兄弟的兒子們還是疏疏落落留了幾個下來的。齊仲暄便是這些侄子中最出眾的一個。
不僅容貌俊逸,談吐高雅,還聰敏好學,品行端方,簡直是一點兒錯處都挑不出來的好少年,也難怪京中多少小兒女將他當做夢中情郎。
當年齊宓身亡時候,齊仲暄才七歲,為躲京中動蕩和梁王淫威,於是以學術為名遠走昆侖避禍。梁王被誅,天章繼位後,齊仲暄曾回京逗留一段時間,卻是修復舊宅,為父母重修墓室,之後又回昆侖。
今年他就要滿十五歲,學有所成,回到京中也是無可厚非。妙就妙在一回來就被壽安王帶到了這裡與天章見面,一同與太后祈壽。
當夜天章獨自住到齋宮,沐浴持戒。傅冉住在相鄰的行宮,也是齋食熏香,一切自有陶嬤嬤和一干司儀安排。好在南禪院供奉了這麼多年皇家,齋菜絕對不俗。
一桌子的齋菜,傅冉每樣都嘗了嘗,尤其愛菜粥糊糊。粥湯熬得濃稠,鹹中帶香,配上豆油炒筍絲,十分爽口。
“搭起來吃,有火腿味,又比火腿清淡。”傅冉吃完了還向奉上齋菜的小和尚點評一番。小和尚天真未脫,見到傅冉笑瞇瞇的樣子不由紅了臉道:“廚房並不知道火腿是什麼味……”
南禪院的和尚都是從小就出家,一輩子不知肉味的不在少數。傅冉失笑:“抱歉,是我失言了。”
用完齋飯,傅冉在室內焚香靜坐,能聽到山中夜風吹雪,愈顯寂靜。
室外陶嬤嬤與沈嬤嬤一遍又一遍檢查次日祈福要用的東西,兩人不時輕聲絮語。
“這麼說,淮陰王也來了?”
“嗯……蘇棉看到了……”
“他今年就要滿十五了吧?”
“是啊。”
陶嬤嬤忽然歎息一聲,沈嬤嬤似乎知道她在歎息什麼,只輕聲道:“時間過起來是快。”陶嬤嬤心中一酸,差點落淚,聲音越發低了:“淮陰王都十五歲了,陛下的後宮到如今也沒一個孩子……”
兩位老人再無言語。
次日一整日,就是祈福正日。澄海大師登壇誦經,天章親自焚香祝禱,跪遍了南禪院主殿的每一尊佛像,連著傅冉跟著一起跪。壽安王夫婦年事已高,就由淮陰王代行。
傅冉身上穿的皇后祭禮時的正裝,本就有一二十斤重,一天折騰下來,脖子都僵了。一沾上床就睡死了。
不過次日天還沒亮,他又活過來了:“起來起來,備輦!”
象山的最高峰金雲頂上修著寬大的露臺,相傳是遠古時大巫觀星的遺址,今人重修之後,卻是用做看雲海日出的觀景台。傅冉趕過去的時候,已經有人比他更早了。
擋風的垂帷三面架好,密密實實,天章舒舒服服坐在當中,面向日輪將起的東方。
看到傅冉過來,天章並不驚奇,傅冉也不客氣,與他同榻而坐。
此時天空還是一片混沌之色,盯著遠處一點看久了會恍惚以為漂浮在宇宙初始。然後光點從察覺不到的細縫裡跳動而出,一眨眼間,天地同輝,萬物清明。
雲與山與雪,這一瞬都融在了金紅色的光芒之中。
傅冉卻在這一刻轉面看向了天章,他的面孔在初升太陽的照耀下,顯得是那樣年輕,甚至柔軟可親。
天章也看向傅冉。他想起了當年,他向傅娉婷描述過玉林湖上如鏡子一般的冰面,也許諾過總有一天要和她同看金雲頂上的日出。
“陛下……”
天章怔怔看著傅冉。
“我要去滑冰,陛下去不去!”傅冉興沖沖道。
天章把抒情的心思吞了回去,他淡淡道:“不去。”
傅冉拔腿就走。天章又在金雲頂上逗留片刻,下山之後遠遠就看到玉林湖上已經人影綽綽,大約是傅冉已經帶著人玩開了。他沒有去看,徑直回了行宮,召了淮陰王齊仲暄到自己面前,叔侄兩人說了半天話。
當晚天章就在行宮與傅冉同宿。
但這一晚,天章卻做了個怪夢。
他夢見自己本是躺在床上,卻漸漸從床上騰空而起,不禁詫異,低頭一看,竟發現自己已在玉林湖上。夜空星明,雪夜白光甚亮,湖面又凍得如鏡面一般,他垂頭看到的自己,竟非人身,而是巨大的真龍!
他又驚又喜,尾巴一甩毫不費勁一飛沖天,他大笑,滿山回蕩的都是龍吟,在雲海中翻滾之後又俯沖直刺湖面。龍爪堪堪擦著冰面而過,肚子上能清晰感覺到冰面上的清涼,他從冰上游過,玩得不亦樂乎。
忽然耳邊就有人輕聲喚道:“叔秀。”
叔秀是他的乳名,他回頭仰面,就見自己背上坐著一個白裾飄飄的美人。
“叔秀。”美人伸手撫摸他的鱗片。他已然驚呆,靜靜盤在冰面上,回首只是癡望著美人。
娉婷。這是他心心念念的娉婷。
“叔秀,我們不是約好了總有一日要一起來玉林湖滑冰的嗎?”美人深情款款。
天章立刻明白,甩尾而上,從空中俯沖而下,就在要滑向冰面的時候,美人忽然俯身道:“陛下,我可不是娉婷,我是傅冉。”
天章一時錯愕,彭一下猛然撞到冰上,然後額上一痛,眼前一黑。
再一睜眼時,天章依然好端端躺在床上,室內一切如闔眼睡前一樣,但他慢慢舉起手,撫上自己的額頭,那裡卻真的在火辣辣的疼,還能摸到腫塊。
再看一眼身邊,傅冉睡得十分安穩,嘴角還隱約帶笑。
天章面無表情,他一掌下去下死勁掐住傅冉脖子:“你到底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