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勇敢者與馬桶吸 (1)

　　阿卡進牢房後發了好一會兒的呆，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那種情況下走出來，承認黑石是來找自己的。

　　他抱著膝蓋坐在牆角想了無數次，自己的結局會是什麼？

　　人類是精明的動物。為了自己的小命著想，他早就反復背誦過法律條文。阿卡想來想去，覺得以此刻的問題，還不一定會被處決，畢竟法律條文內沒有提到帶回人類要如何判罪。

　　唯一能與他扯上關系的就是越界罪。但阿卡非常小心，沒有在監控攝像機前暴露任何行蹤。只要這些只遵守條例的機器人無法判斷他私底下是否離開了蟻巢，罪名就不成立。

　　而黑石的問題就更簡單了，他既沒有身份，也不是其他區域的逃亡者，這麼一來，很有可能他與阿卡都被判無罪——前提是黑石不會向機器人透露，阿卡曾經溜出去過的信息。

　　然而一旦克隆人提交訴訟，阿卡就會因偷竊罪被逮捕，並立即處決。

　　阿卡十分慶幸自己下意識地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這個決定看似救了黑石，實則救了他自己。

　　想到這裡，阿卡看了一眼對面的黑石，思考要怎麼在不被監控記錄的情況下，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他。正抬頭時，卻發現黑石也盯著他看。他們隔著兩個牢房，牢房的柵欄由激光縱橫交錯構成。

　　「黑石。」阿卡說。

　　黑石看了阿卡一眼。

　　阿卡：「你究竟到這裡來做什麼？」

　　黑石答道：「跟你沒關系。」

　　阿卡：「你……」

　　阿卡簡直拿黑石沒辦法，黑石打量四周，眼中帶著疑惑，要伸手去碰激光柵欄，阿卡馬上緊張道：「別碰它，什麼都別動！」

　　黑石冷漠地說：「閉嘴！」

　　阿卡索性道：「你碰吧，死了別怪我。」

　　黑石沉默良久，最終還是沒有嘗試以身犯險。

　　「不要說話。」最後，阿卡只能這麼告訴他。

　　黑石就那麼靜靜地站著，注視著阿卡。阿卡心裡翻來覆去地想，要怎麼向黑石解釋呢？這個撿回來的成年男人簡直就是個莫名其妙的瘋子。

　　他什麼都不知道。接受詢問時，應當也不會撒謊。更要命的是，他對現狀，對機械之城，對人類的地位，與機器人的關系，統統一無所知，阿卡只感覺十分棘手。

　　阿卡抬頭時，發現黑石在看他。

　　「聽著，黑石。」阿卡說，他意識到或許有必要給黑石演示一下這裡到處都是危險的事實，於是從衣兜裡掏出一個小螺絲刀，朝激光籠扔去，「嗤」的一聲，塑料制螺絲刀被切成兩塊，掉在地上。

　　黑石凝視螺絲刀。

　　「不要說話。」阿卡道，「問你什麼都不要說，否則會死。你先老實告訴我，你為什麼到這裡來？」

　　黑石道：「不為什麼，我得想辦法出去，你繼續在這裡待著吧。」

　　阿卡咬牙切齒道：「我救了你兩次了！黑石！你就是這麼對待你的救命恩人的嗎？」

　　外面傳來聲響，兩人警覺地發現了，便各自在牢房裡坐下。阿卡不住打量黑石，一時在想他，一時則在想克隆人的革命。他閉著雙眼，忽然聽見遠處傳來沉悶的一聲響，牆壁輕輕震動。

　　緊接著，整個牢房區域都暗了，留下激光柵欄一閃一閃。

　　遙遠的地方響起槍聲。

　　阿卡瞬間站起，能源被切斷了！這是怎麼回事？根據自己從芯片上得到的消息，克隆人革命不是應該在二十七日嗎？

　　激光「嗡——嗡——」地響，映著兩人的臉，情形詭異，又過了數秒，所有的光源都消失了。

　　阿卡跑出牢籠，一個踉蹌，撞在一個人的懷裡。被一只有力的胳膊牢牢抓著，心中一驚。

　　阿卡道：「放開我！」

　　那人冷哼一聲，是黑石的聲音，把他推到一旁。阿卡心道：真是夠了……牢房一開，所有囚犯都在設法逃脫。漆黑一片無法辨識道路，阿卡只得回憶來時的路，喊道：「這邊！黑石！跟我來！」

　　他轉身朝左邊出口跑去，然而在出口處聽見了機器人履帶的聲響，好像有許多巡邏哨兵正在開過來。他下意識地轉身，跑向牢籠深處。

　　阿卡：「有危險！回頭！」

　　阿卡跑進走道深處，這裡是一排排的牢房。激光一消失，所有人都警覺了，牢房裡到處是雜亂的喊聲、推搡，阿卡被推了個趔趄，抓住一個人。

　　「黑石！黑石！」阿卡焦急地大喊，卻沒有回應，料想是跑丟了，阿卡顧不得再在黑暗裡找人。雜亂的聲音響起。

　　「解放了！」

　　「快出去！」

　　「是能源系統出了問題！」

　　「大家小心！臥倒！」

　　頃刻間，阿卡感覺到有人把他一撲，就地打滾，身手矯健，激光彈從四面八方飛來。機器人警衛打開了走廊大門，光點在空中飛速掠過，到處都是慘叫聲與鮮血。阿卡的心跳剎那間就停了，他摸到滑膩膩的液體，腦中一片眩暈。

　　「這裡。」黑石的聲音依舊冷靜，冷靜得不合常理。阿卡只覺自己飛身一躍，被黑石扯進了某個地方，緊接著就是一陣翻滾，大門轟然緊閉，他們進入了牢房外的通道。

　　什麼也看不見，阿卡摸黑到通道一側翻出一個蓋板，砸了幾下，問：「黑石，你還在嗎？」

　　沒有聲音，四周靜悄悄的。緊接著一聲震響，面前的蓋板被砸了個稀巴爛，阿卡嚇了一跳，摸出冷光燈打開，看見黑石手上全是血。要不是有血，他甚至懷疑黑石是個機器人。

　　「你力氣真大，」阿卡心有余悸道，「不痛嗎？」

　　阿卡檢視黑石的手，手背被劃破皮了。

　　黑石沒有回答，反而道：「我走了，你自己小心。」

　　黑石轉身離開，阿卡徹底沒脾氣了，只得拿著冷光燈，小心前進。

　　眨眼間黑石已不知去了何處。阿卡用冷光燈照亮了前路，緊張而謹慎地尋找通道，生怕碰上了機器人。然而晃來晃去，發現前面有個人，又碰上了黑石。

　　「一起吧，」阿卡說，「你不熟悉這裡的通道。」

　　黑石沒有回答，也沒有跟阿卡走在一起，徑自朝通道深處走去。他在前方停下腳步，回頭觀察阿卡，轉過頭，一手虛虛握著並不存在的某物，像是在拿著冷光燈。阿卡隱約意識到了些什麼：黑石在學習。

　　他猜測黑石應該是在模仿，並了解自己的一舉一動。也就是說，黑石除了語言之外，有一部分行為與思維，是完全空白的，就像個人類小孩。但現在他顧不得詢問黑石了，首要的事情，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他一邊跟上黑石，一邊把自己的想法跟黑石說出來。

　　阿卡：「這裡叫做蟻巢，是人類居住的地方，你也是人類的一員。」

　　黑石仍然是一副愛理不理的表情。

　　阿卡：「我們現在要想辦法逃離這裡。」

　　黑石沒有反應，阿卡又說：「燈光可以幫助我們看清楚路，這種燈是給克隆人用的，他們不是機器人。機器人裝有紅外線鏡頭，就算一片黑暗，也能看到人。所以……」

　　「你太吵了。」黑石道。

　　阿卡：「……」

　　阿卡終於爆發了，怒吼道：「認識了你算我倒霉！」

　　黑石轉過身，威脅地看著阿卡，阿卡剎那就慫了，不敢再吼他。

　　黑石冷冷道：「你說什麼？」

　　阿卡不敢再說，所幸黑石沒有動手揍他，只是轉身朝前走。

　　「外面有別的人在混戰。」阿卡跟在黑石身後，意識到現在不是跟黑石吵架的時候，便又說，「所以我們可以趁亂離開這裡。」

　　黑石敷衍地「嗯」了一聲，側過頭，仿佛在辨認黑暗裡的聲音，阿卡知道他完全聽懂了，便跟隨他一路朝前走。

　　冷光燈照在通道內，映出前方的道路結構，大廳、通道，大廳、通道，大部分的隔離鋼牆都是開著的，偶爾有鋼牆落下一半，大概是因能源問題而停住。阿卡照了幾次牆壁，想尋找通道內的地圖指引，卻漸漸發現這是徒勞的。

　　只有蟻巢的生活區有地圖指引，而離開蟻巢之後，機器人與克隆人都裝有導航系統，用不著地圖。既然是盲目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地方，只能跟著黑石茫然地朝前走。

　　黑石出現之後，阿卡赫然發現自己運氣變得不錯，他似乎為阿卡帶來了幸運女神，也帶來了改變。如果沒有黑石，阿卡現在多半已經被克隆人抓走並處決了。至於克隆人是否因為失去那塊芯片而提前預警，發動了戰爭，也完全在阿卡的預料之外。

　　走了不知多久，阿卡的體力漸漸不支，說：「等我一會兒，我需要休息。」

　　黑石不耐煩地看著阿卡，最後說：「我走了。」

　　阿卡道：「你去哪兒？」

　　黑石答道：「跟你沒關系。」

　　阿卡簡直拿黑石沒辦法，他似乎總是執著於阿卡第一次在海邊撿到他，清醒後二人的對話。那一次對話是不愉快的。但歸根結底，也是基於黑石剛認識阿卡時表現出來的敵意。

　　阿卡道：「等等我，你一個人在這裡活不了。」

　　黑石的腳步聲漸遠，把阿卡丟在原地，走了。

　　阿卡側著耳朵，把耳朵貼在洞壁上聽，卻什麼也聽不見。面前是一個運輸生活物資的長隧道，這種隧道在蟻巢裡有很多很多，彼此縱橫交錯，在地底空間裡穿梭，運載人類需要的東西。找到軌道，便相當於找到了通路網。

　　阿卡休息了一會兒，沿著軌道開始慢慢地走，不料又碰上了黑石。

　　前面沒有出口了，黑石正在抬頭研究一個像是電箱的設備。

　　阿卡道：「把外面的閘拉下來。這個是磁力啟動的，不受斷電影響。」

　　黑石把閘拉動，鐵軌傳來轟鳴聲，打開了一個嵌在地面裡的鐵門。

　　「干得好。」阿卡說，「你自己一個人走，是找不到出口的。」

　　黑石沒有回答，阿卡躍下深不見盡頭的軌道裡，沿著軌道朝前走。黑石也跟了過來，遠處傳來隱約的爆炸聲。

　　克隆人的計劃不知道進行得如何，阿卡又有點擔憂，自己萬一還沒逃出去，克隆人便集體失敗了，要怎麼辦？走著走著，黑石突然拉住阿卡，兩人險些撞上了一台礦車。

　　路堵住了。

　　「怎麼辦？」阿卡問。

　　黑石走上前去，以雙手推動礦車。

　　那礦車至少有一噸重，黑石躬身，以力氣硬推。阿卡正要阻止他，卻發現礦車緩緩地動了起來，於是阿卡也躬身，陪黑石一起推動那鐵牆般的礦車，氣喘吁吁地在軌道上前行。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抵達了一個暫時的軌道中轉口，猶如蛛網般的軌道存在於一個大廳之中，四周全是洞口。黑石又聽了一會兒，選擇了一條路。

　　阿卡站在其中一個洞口處，聽見有呻吟聲傳出來，會是出口嗎？

　　四周漸漸冷了下來，空調系統因能源被切斷而停了。

　　「怎麼？」黑石問道。

　　「冷。」阿卡道。

　　黑石顯然不明白「冷」的定義，徑自走開了。

　　阿卡郁悶至極，心裡忍不住吐槽：「那你問什麼問……」他有點哆嗦，又注意到黑石一直穿著自己給他的那襲亞麻布袍，尋思著雖然他身體強壯，卻還是得再找點衣服穿上……否則一旦生病會更麻煩。他們走著走著，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軌道上絆了一跤。

　　軌道上躺著幾個克隆人的屍體，遠遠地有人呻吟道：「救我……救我……」

　　阿卡深吸一口氣，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

　　「哪個小隊的……」那幸存的克隆人轉過頭，看見阿卡與黑石。

　　他的頭已毀了，一只眼睛從眼眶裡凸出來，小腹被彈孔擊穿，見阿卡是人類，便道：「人類。」

　　他的手哆哆嗦嗦抬起來，仿佛想抓住阿卡，黑石便拉著阿卡，讓他朝後站遠一點。

　　「發生了什麼事？」阿卡迫切地想知道，這場戰爭究竟是贏了還是輸了。

　　「人類。」克隆人無力道，「你走吧。」旋即閉上雙眼。

　　阿卡舉著冷光燈環顧四周，看來這裡經過了一場惡戰，前面的機器人警衛被摧毀了不少，電流的光在機器人殘骸中一閃一閃。

　　阿卡剝下克隆人屍體上的衣服，給黑石穿上。黑石解開亞麻袍，雙手伸進背心，套上的時候始終注視著克隆人，阿卡知道他有疑問。果然不消片刻後，黑石開了口。

　　「這些人怎麼都長得一樣？」黑石為眼前看到的這一幕大惑不解。

　　「他們是克隆人，」阿卡說，「機器政權制造出來的，為他們服務的使者。」

　　「你呢？」黑石又問。

　　阿卡答道：「我是人類，在機械之城裡，階級比克隆人更低。」

　　「階級？」黑石聽到了一個不懂的名詞。

　　阿卡讓黑石穿好衣服，一邊走一邊心不在焉地為他解釋階級與機械之城，以及人類社會的構成，包括克隆人是如何執行機器人的指令並協助管理人類，幫助機器人完成一些鋼鐵生命體無法勝任的工作。

　　克隆人由統一的機構管理，他們不懼受傷，也不怕生病，只要器官受損，自然能得到更換。他們的血型統統一樣，器官也可互相匹配，所以克隆人生存起來要比人類輕松許多，正如生物機器人。

　　「他們是怎麼來的？」黑石提出了第二個問題。

　　阿卡答道：「人類制造出來的。」

　　「人類在最輝煌的時代裡上天入地，無所不能，」阿卡朝黑石解釋道，「以『父』為首的機器軍團和克隆人，都是人類的作品，這些都是制造出來為人類服務的。但克隆人先背叛了人類，後來是『父』，機器政權控制了克隆人的生產線，最後將克隆人收入機械統治下。」

　　「人類呢？」黑石又問，「像我這樣的人類。」

　　「有的留在這裡，被當成奴隸。」阿卡說，「我就是。剩下的一些跑了，聽說他們在大洋的彼岸建立了新的國家。」

　　黑石點了點頭，阿卡心中一動，想到黑石被衝上海岸的那一刻。他會不會是從遠方大陸上來的？關於大洋彼岸的理想國，人們有著各種各樣的傳聞，有的人說理想國是魔法師的世界，他們呼風喚雨，能夠操控大自然，以精神力改變著世界。也有人說逃難者都已經死了，所謂理想國，只是一個縹緲而不實的傳說。

　　也有人相信，理想國的軍隊，總有一天會抵達機械之城，毀掉「父」這個多年前他們親手創造的大惡魔，解放這裡的人類。

　　但反而是機械之城內的克隆人，率先掀起了這麼一場革命。

　　黑石聽完阿卡的闡述後，表情更冷漠了。阿卡忽然想到一點，猜測道：「你會不會是從理想國來的？」

　　阿卡在這一路上設想過許多次黑石的身世。或許是從一艘罹難的船上漂流而來的幸存者；也或許是在三千年前，帶著某個使命前來第三大陸。然而黑石已經全忘了，只有期望他在未來的某一天能想起。

　　黑石與阿卡認識後，除了問問題以外，大部分時間都在沉默，並觀察外界。阿卡也不去打擾他，扔給他靴子，讓他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