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禍起尤物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拋。
轉眼七度春秋,神京城內,天子腳下。
謝家老爺謝蘊五十大壽,貴賓滿座,美酒佳餚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戲臺上傾國傾城的戲子水袖舒展,身姿曼妙,一顰一笑,令人心旌蕩漾。
只是原本牡丹亭中的杜麗娘,不知何時,成了一捧雪中的雪豔。
謝蘊聽出是一捧雪,面露不豫之色,嗔道:「誰點的《一捧雪》?」心虛之人難免草木皆兵、風聲鶴唳,為了一個玉杯鬧得人家家破人亡,與為了一本書害得人家妻離子散何異?一雙眼睛暗暗睃巡,疑心是來賓裡哪一個知道了什麼風言風語,存心在大喜之日給他找晦氣,暗暗叫戲子唱了《一捧雪》嘲諷他。
「老爺,大抵是送戲摺子的人傳錯了話。」謝蘊身邊,商韜低聲回話。
謝蘊沉默不語,轉而問:「你家裡今日也來人了?」
「今日貴客盈門,母親不敢來,唯恐衝撞了。等過兩日再來太太跟前跟老爺拜夀。」商韜略一思量,話音才落,看戲的人齊齊為戲臺上雪豔傾倒,喝彩聲不絕。
「賞!」謝蘊笑了起來,有人想叫他心虛地難受,他偏笑得開懷。
謝戶部尚書說賞,其他人連連附和。
「這小優兒唱得好,怎早些時候不曾見過?」一個愛捧戲子的老爺問。
另一個回道:「這是理親王從蘇州帶過來的,理親王疼他疼得了不得,原要養在府裡不許他出外唱戲,可這小優兒說他好容易學了這一身能耐,若不成了角,怎對得起早年的冬練三九,夏練酷暑。」
「據說理親王獻上來的祥瑞,就是一個小戲子無意間發現的。不知是不是這戲子?若是,這戲子的福氣也算大的。難怪理親王疼他。」
「謝尚書,你看……」有人想引那優伶過來。
「這道白扒魚唇不錯,賞。」謝蘊交握著兩隻手,不鹹不淡地吐出這話,以手遮住半邊臉,「去查究竟是誰點的《一捧雪》。」
「是。」商韜向戲臺看了眼,轉身而去。
謝尚書不喜優伶,賓客會意,雖心中讚歎連連,卻不再將溢美之詞說出口。
「雪豔」舞動水袖,一個轉身,眸子裡晃動著一泓春水,看向儒雅、穩重的謝蘊,嘴角噙著一抹冷笑,再一旋身,眸子掃過幾個急於與他結交的謝家子弟身上,水袖甩出,又送出一陣秋波。
曲罷人退下,後臺那優伶堪堪換下外面的戲服,便有一群子弟慕名而來。
「雪豔,父親臉都綠了,你當真有膽量,竟然唱《一捧雪》。旁人不知,但我知父親最厭煩《一捧雪》了。」謝蘊嫡子,謝弘嗣幼弟謝弘宗親捧了茶水送上,手指抹過雪豔紅唇,那兩片塗滿了胭脂的紅唇,叫他恨不得一口含住,喉嚨微動,為的是他一雙看似無情卻有情的淺淺笑眼,小腹微緊,愛的是他一身馥鬱芬芳怡人香氣。
雪豔朱唇微啟咬住謝弘宗手指,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似笑非笑地將謝家子弟看遍,呲著皓白的牙齒,含糊道:「我原叫雪豔,怎能不唱一捧雪?」小巧的舌尖在謝弘宗指尖舔、弄,待謝弘宗面紅耳赤,才吐出謝弘宗手指,微微一笑,待要說,便見兩個親王府長史過來道:「王爺在勇毅候家養閑別院,勇毅侯愛聽戲,王爺叫雪公子去唱一曲,叫勇毅侯開開眼界。」
雪豔神色一恍,似有萬千惆悵,並不多說,只拿著一雙美目將謝弘宗上下看了一遍,拿帕子擦了嘴,又將帕子向謝弘宗身上一丟,便站著不動,叫人給他換衣裳卸妝。
謝弘宗尚未娶妻,原不好男風,被謝蘊約束得也不常去風月之所,但雪豔這男兒的扮相比女子還柔媚萬分,他看他一眼渾身酥軟,被人慫恿著逗弄他,不想反被挑逗得心癢癢,指間尤能感覺到他滑膩香舌,臉上漲紅,沒出息地再也說不出旁的,見他將帕子丟來,趕緊心如擂鼓地接住,又怕被人看出破綻,兩手壓在胯、前袍子上。看雪豔要走,急忙一手將他拉住,低聲道:「有空,咱們再聚。」目光始終不曾離開他兩片紅唇,手一探,便將自己的帕子塞進他手中,握住他細膩的手,便不舍放開。
「五爺!」商韜喚了一聲。
謝弘宗一驚,手足無措地窘迫退開。
雪豔轉身,臉上的笑意淡去,幸虧他生了一雙天生笑眼,不笑也帶三分笑意,隨著理親王府長史上了轎子,戲臺上明亮的眸子暗淡下來,謝蘊、謝弘嗣、商韜、傅驚鴻、安南伯……閉了閉眼,被賣的羞恥,徹底將他初初重生時那一股天然的倨傲磨去,若非他痛定思痛,自思自省,能夠捨棄驕傲巴結逢迎那些無恥之徒,又勤學苦練練出一副好嗓子,此時恐怕早已死在那暗無天地的地方,既然出來了,自當臥薪嚐膽,報兩世之仇。
謝家前廳裡,謝弘宗等雪豔一走,便哀哀地央求商韜:「商大哥,商大哥,我方才是胡鬧,你千萬別跟老爺說。」
商韜看才十六的謝弘宗急紅了臉,便道:「狎玩戲子在其他人家是無傷大雅的事,但謝家是書香門第,容不得那些醃臢之事。五爺仔細一些,若叫老爺知道,定要動了家法。」
「是是,再不會如此了。」謝弘宗笑道,聽身後夥伴嗤笑,便拉了兩個同樣錦衣玉冠的公子出來,「都是他們使壞教唆我的。」
其他幾個人裡摻著兩個謝家子侄,商韜便又道:「幾位小爺萬萬不可再慫恿五爺做這等事。」
「商大哥放心去吧,絕不會了。」謝弘宗彎腰作揖。
商韜見此,才去跟謝蘊回話。
「謝五爺好能耐,一個下人就能將你訓得說不出話來。」商韜一走,果然就有人擠兌謝弘宗。
謝弘宗漲紅了臉,冷笑道:「不過是看他家世代為謝家效命,給他兩分顏面罷了。誰當真怕他?」
「謝五爺,須知奴大欺主,你也該拿起爺們的能耐,治姓商的一治,若是大爺狎弄戲子,他敢說一個字?」又有人煽風點火。
「罷了罷了,謝五爺是正經的書香世家公子,跟咱們這些最愛遊蕩花叢的浪蕩子不一樣,走吧,免得帶壞了謝五爺。」幾個外姓的公子說罷,便作勢結伴而出。
「哎!哎!」謝弘宗連喊兩聲,見人都走了,不禁垂頭喪氣。他被約束得過了,有些呆性,雖跟自己院裡兩個丫頭有了首尾,但那兩個丫頭也是謝蘊、謝太太私下暗許了的,在他心裡算不得是風流事。他素來最是欣賞那些尋花問柳卻不失高雅體統的世家子弟,好不容易借著謝蘊的大壽與他們廝混得熟了,見商韜一出,那群放蕩形骸的世家子弟又不肯跟他一起玩了,不禁十分氣惱,捶頭頓足半日,心裡恨商韜恨得牙癢癢。將雪豔的帕子拿在鼻端聞了又聞,心一橫,叫人打聽謝太太、謝大奶奶何在,聽說這二人如今在留作女眷更衣之用的院子裡更衣,便急急向那院子去。
謝太太、謝大奶奶兩個才如廁過,剛洗了手出來,斜地裡就見謝弘宗冒了出來。
謝太太罵:「混帳東西,不在前頭你父親面前盡孝,跑這來做什麼?幸虧是我們,若是別人,不知該往哪個齷蹉路子上想。」
謝大奶奶笑道:「五爺是斯文的讀書人,今日來了好些慣會鬥雞遛狗、遊戲花叢的渾人,五爺定是不喜在那邊逗留。」眼尖地看見謝弘宗胸口蹭了些許胭脂,便拿帕子裝著給謝弘宗拍平褶皺,將那胭脂印子擦去。
謝弘宗感激地看向謝大奶奶,然後垂頭喪氣道:「母親、嫂子,大喜的日子被人潑了冷水,我在前頭呆著也沒意思,留在家裡不好不去父親跟前照應,不如放了我去老師家裡讀書吧。」
「胡鬧!你父親大壽,你怎能不在跟前?冷水?誰活得不耐煩了敢潑冷水?」謝太太快四十才生下謝弘宗,對他愛之如寶,旁人眼中謝弘宗是書呆子,她眼中,謝弘宗這模樣才是讀書人的典範。
謝弘宗冷笑道:「還能是誰?熱熱鬧鬧的一群爺們在一起說笑,原在商議擇日去哪一家,大家一同研究應試文章,若一同金榜題名,也是我們的緣分。誰知商韜走過來,以貌取人,看有兩個人生的伶俐,便疑心我們做什麼齷蹉事,說了句什麼貼燒餅,我雖不知道貼燒餅的意思,但其他幾位公子卻知道。那兩個公子被商韜侮辱了,連我也恨上,其他人也覺得咱們謝家的奴才不知體統,都說惹不起我,拋下我一個,他們全走了。母親、嫂子,貼燒餅是什麼意思?」
「混帳東西!你雖不知,也猜到不是好話,既然猜到了,又問什麼?」謝太太嗔罵道,見兩位上門祝壽的太太過來,於是笑著拉著謝弘宗,對那兩位太太道:「這是我那禍胎孽根,他素來愛清淨,不喜熱鬧,他父親大喜的日子,他偏鬧著要出去躲清靜,可不叫我罵了一通。」
「哥兒是不該出去,很該好好在尚書面前盡孝。」兩位太太識趣的很,稱讚謝弘宗兩句,便去更衣。
「你隨著我來。」謝太太冷了臉,先一步向外去。
謝大奶奶拉了拉謝弘宗的袖子,忽地手快地從謝弘宗衣襟里拉出一角妃紅帕子。
謝弘宗忙護住帕子,求道:「大嫂子、大奶奶,您高抬貴手……」
「呸!如今愛偷嘴就罷了,若是我表妹進了門,你還這般做派,不用你哥哥,我便先剝了你的皮!」謝大奶奶伸手拍了拍謝弘宗胸口,也就謝太太會信謝弘宗不知道貼燒餅是什麼意思,只怕背著人,謝弘宗沒少將那貼燒餅的龍陽之好做盡。
謝弘宗忙堆著笑跟上去,討好地低聲道:「好嫂子,我保管將表妹疼到心坎上,前兒個母親偷偷給大姐姐送去一箱子東西,若不是我說,你哪能叫大姐姐不聲張地給你送一半。這事母親不知,二嫂子、三嫂子、四嫂子更是……」
「噓!」謝大奶奶豎起手指頭,示意謝弘宗噤聲。謝家大姑奶奶婆家敗落了,謝太太背著人偷偷幫扶了謝大姑奶奶一箱子東西,這事恰被謝弘宗看見了,謝弘宗偷偷說給謝大奶奶聽,謝大奶奶背著人給謝大姑奶奶下了帖子,謝大姑奶奶唯恐謝大奶奶聲張開,趕緊偷偷地給謝大奶奶送小半箱子過來。這起敲詐勒索,謝大姑奶奶連謝太太也不敢告訴,只能忍了。
謝太太進了一處涼亭,便在亭子裡坐下,謝大奶奶、謝弘宗忙跟了進去。
「商韜果然這般說?」謝太太冷了臉。
謝大奶奶笑道:「這還有假,太太,咱們家五爺嘴裡,什麼時候說過假話?五爺身邊的都是上進的人,就是有幾個生得伶俐長得好的也不奇怪。太太可曾見過誰家的公子長得不好?就是老三房裡那人見人憎的連哥兒,出去了,誰不贊他唇紅齒白?」
謝太太點了點頭,對謝弘宗道:「你細細說一說,無緣無故,商韜教訓你做什麼?若你當真有錯,他訓你兩句也是應該的。」
「母親,兒子哪裡有個錯處?」謝弘宗一時心虛,便跪下了,指天賭咒發誓:「若兒子有假話,就叫我天打雷劈!不過是看父親點了《牡丹亭》,結果戲子唱的是《一捧雪》,替父親去看看究竟,還沒等我們問清楚,商韜就跑進來,誣賴我狎弄戲子……」
「地上涼,快起來。」謝大奶奶扶起謝弘宗,「太太,五爺是什麼心性你還不知道嗎?看他急成這樣,若真有商韜嘴裡的醃臢事,五爺怎敢跑來說?」
謝太太心想這話有道理的很,對謝弘宗道:「罷了,你原不喜那些熱鬧的場面,老實回自己屋子裡溫書去。」
「是。」謝弘宗心裡惦記著雪豔,原也無心再回去聽戲,老實地出了亭子,便渾渾噩噩著了魔一般想去勇毅侯家養閑別院外候著,巴望著能再看雪豔一眼。
謝太太伸手扶了扶頭上華盛,問謝大奶奶:「今日商韜的娘可來當差了?」
「回太太,早幾年商韜的娘就回家做老太太去了。」
謝太太歎道:「他們家的人越發托大了。」
謝大奶奶笑道:「可不是麼,原本我看商韜是個忠厚老實人,又有兩分才幹。便將身邊一等良善的芊草嫁了他,後頭芊草……將自己個和琳琅一起弄丟了,我也沒遷怒他。琳琅總算找回來了,可惜芊草這奶母死了。我心疼芊草留下的兩個孩兒,又要將身邊的鳴翠嫁他,誰知商韜竟不識好歹地瞧不上鳴翠。若是他自己個另娶了好的,又或者當真心裡記掛著芊草無心再娶,那尚可饒恕,誰知前兒個聽小廝說,商韜看上了個寡婦,跟那寡婦廝混在一處,都已經有了個十一二的女孩,單瞞著咱們呢。」
謝太太嘴角噙著笑:「他是有體面的人,家裡也被人稱為老爺,怎會要鳴翠?」鳴翠背著謝大奶奶跟謝大爺謝弘嗣做盡了不人不鬼的事,闔家都心知肚明,單等著謝大奶奶捅破那層窗戶紙,誰知謝大奶奶裝傻裝到底,將鳴翠配了小子,等謝弘嗣發怒時,反倒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反告謝弘嗣不提前告訴她,害得她背上了善妒婦人的名。
謝大奶奶笑容一滯,只當自己聽不出謝太太的言外之意,原以為商家是聰明人,她將芊草嫁過去,商家就會為她所用,誰知商家人竟是一門心思地效忠謝家幾個爺們。
謝太太沉吟道:「近日商略、商韜父子連番請求,老爺已經是許了放他們家闡兒、釋兒兩個去科考。大抵是他們父子見家裡兒子要有出息了,就不將謝家放在眼中。你捎信給商家,叫商略家的將商韜養在外頭的女人還有女孩兒領過來看看。」
謝大奶奶會意,笑道:「商家的女孩兒想來定不會差了,瓔珞快十四了,等五爺的喜事辦了,她再等一年便要出門了。留了那女孩子做陪嫁也不錯。」
謝太太見謝大奶奶這麼快就算計上了,哼了一聲,卻也由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