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肉字當頭
轉眼便到了三月;桃李開遍時節;商家隔了那麼些年;終於又有了一門喜事。
喜事前半個月;商琴就因為想念商娘子落落寡歡起來,在她心裡商娘子比謝大奶奶還像她親娘;不覺回想昔日商娘子每常撫著她的背感歎她幾時能長大。
商老太太、商大姑將她的心思看在眼中;卻也沒法子開解。
過了七八日;商韜叫商琴隨著她去給商娘子上墳;又不許商大姑陪著,商大姑雖納悶;卻只當商韜要私下裡叮囑商琴些什麼話。
商琴知道商娘子有個衣冠塚;又想商家已經算盤給商韜娶續弦了,大家又都當商娘子死了,顯然商娘子是不會回來了。一路又哭了許久,等馬車停下,卻見進了了一處莊子,向內走了幾步,先聽一小兒嘟嘟嚷嚷罵聲,隨後便見商娘子淚流滿面地迎了出來。
「我的琴兒大了,終於要嫁人了。」商娘子因離開商韜、商闡幾個,又蒼老了不少。
緊跟著她的,是個白胖的小和尚。
小和尚伸手抓住商娘子的衣襟,就仿佛怕商娘子哄他,一轉身甩下他走了。
「娘親。」商琴喊了一聲,跟商娘子抱著哭成一團。
哭了一會子,商琴又去看奉卿,笑道:「奉卿。」
奉卿扭頭緊緊地抓住商娘子裙子,等看見商韜,便來回看了他兩眼,然後不說話了。
「來,為娘給你洗頭,叫你乾乾淨淨地嫁出去。」商娘子擦了眼淚,因奉卿這般神態,歉疚地給商韜賠不是。
商琴道:「娘親是來了就不走了?還是還要走?要是還走,咱們就一起說說話,洗什麼頭髮?」
商娘子哽咽道:「我當初嫁人的時候,我娘親自給我洗了頭髮。如今我也給你洗一洗。正日子裡不能給你梳頭,如今先替你梳一梳。」又拉著商琴向屋子裡去。
只見屋子裡,商娘子早準備好了米湯、雞蛋、香皂、花露……,商琴看她準備停當,不敢再推辭,便由著商娘子給她解了頭髮,一邊洗頭,一邊說話。
商娘子手指插在商琴青絲裡,只見她滿滿的一頭頭髮將臉盆都填滿了,不由地喟歎道:「大奶奶的頭髮也不像是你這麼多。許多人要梳高髻還得用假髻,想來你是不需要了。只是日後行事還該小心一些,這世上轉有一等輕狂人,看人頭髮多,便心裡嫉妒,發話叫人剪了頭髮給她做假髻。」
商琴歪著頭,不覺也用手牽住商娘子衣襟,兩眼一紅,這世上能擔心她到唯恐人要剪她頭髮地步的,也只有商娘子了,「娘親放心,沒人有那膽子敢要我的頭髮。」
商娘子笑道:「那樣才好。要是不能叫人沒膽,就藏著一些,有人問你的髮髻,你只管說是假髻,凡事藏著一些,總是好的。」說罷,眼淚滴在商琴頭髮上。
商琴又聽商娘子事無巨細地叮囑她許多事,商老太太、商大姑已經是十分心細,不想商娘子越發細緻了。
母女二人在屋裡說話,忽地聽到屋外的動靜,商琴去握商娘子的手叫她去聽。
只聽屋外奉卿問:「你是多沒用才讓人搶了媳婦?還是我爹有用,能搶了你媳婦。」
商娘子聽奉卿出言冒犯商韜,不覺一僵,一邊用帕子給商琴絞幹頭髮,一邊低聲道:「我回頭就帶他走。」
「……你又沒有媳婦,問這麼多做什麼?」商韜的聲音淡淡地響起。
隨後奉卿叫道:「誰說我沒媳婦?你等著,我也搶媳婦來。」
「……然後叫媳婦剪了你的雀兒?」
商娘子手一頓,並未出去說話,依舊默默地看著商琴,慢慢替她將頭髮擦乾,又叮囑她:「嫁了人,當以夫為天,聽說你還做了個小買賣?那也好,幫補家計也不錯。只是別跟姑爺太生疏,若事事都算清楚,你的銀子是你的,我的是我的,那還成親做什麼?成了親,不能去想著日後他變心了該怎麼辦,也不能想著日後……出了差錯,生出隔閡怎麼辦,打上花轎的那一天起,就當知道這是一輩子的事。」
商琴眼淚簌簌落下,握著商娘子的手不住地點頭。
屋外,商韜也不知聽沒聽到商娘子的話,沉默無語了,只剩下奉卿一個人在叫囂「你們都不許我娶媳婦,我偏要娶!我明兒個就搶媳婦來!……哎哎,跟你說話呢,沒用的,連媳婦也護不住。」
「……奉卿脾氣比早先好了,至少,沒喊打喊殺。」商琴道,凡事往好的一面想至少奉卿如今不會罵商娘子了。
商娘子無奈地一笑,將商琴的頭髮擰乾,又拿了梳子慢慢給她梳理,塗了一些桂花油,便將商琴推到鏡子前,細細地替她去梳頭。
商琴跟商娘子在鏡子裡對視,不覺握住商娘子的手,問:「娘親可還會回來?兩個哥哥都出息了。」
商娘子慢慢搖頭,說道:「不回來了,他們兩個出息了,娶了好媳婦,若媳婦知道了我,少不得要看不起他們。不回來了。」
商琴哽咽住,不再說話,對著鏡子,果然看見商娘子給她輸了個蓮花髻,真頭髮梳出來的髮髻自然比假髻多了五分天然的韻味,待頭髮梳好,商琴料到商娘子、商韜兩個礙著奉卿也沒好好說話,便出了門,見商韜靠在柱子上看天,奉卿蹲在他腳邊不住地念叨著「沒用」等話,心裡一氣,伸手提著奉卿的耳朵向外拉。
「哎呦,你這臭丫頭幹什麼?!」奉卿嘟嚷著,伸手去抓商琴的袖子。
「走,咱們姐弟一同敘敘舊去。」商琴道。
奉卿喊道:「誰跟你是姐弟!」眼睛瞅見商娘子出來跟商韜站在一起,就如被人搶了娘一般撲過去。
商韜伸手拉住商娘子,快步進了屋子,拿門栓將門栓上,任憑奉卿踢打也不開。
「有用了吧?我又將媳婦搶回來了。」商韜在門內冷笑,見商娘子立在一旁,二人尷尬地別過臉去。
奉卿踢打不開門,便又開始哭喊:「娘親,娘親,你來救我!」
商琴看奉卿這無賴模樣,嗤笑道:「人就在這屋子裡,你怕個什麼?你來,跟我說說想要個什麼樣的媳婦。」
奉卿白了商琴一眼,又去撞門。
商琴道:「有道是出嫁從夫,你鬧得娘親不高興了,娘親就不要你了。」
奉卿一哆嗦,人靠在門上不動也不說話了,就仿佛是一隻被人拋棄的哈巴狗。
商琴矮了身子蹲過去,用手指在他臉上戳了戳,「五臺山的大和尚就這樣教你?叫你大了搶人家媳婦?」
奉卿伸手將她的手拍開,滿身匪氣地道:「你信不信我搶了你!」
「我是你姐姐,你搶我是亂倫,不但要被剪掉……還要下地獄。」商琴恐嚇道。
奉卿拍了拍門,依舊不肯離開一步。
「……你跟我走,我給你雞腿吃。」商琴低聲道。
奉卿眼睛一亮,回頭向後看了眼,心裡也明白商娘子不會棄他不顧,便低聲對商琴道:「不光要雞腿,還要蹄髈、魚肉。」
商琴點了點頭,心說終歸是個小孩子,雖說破了他的一戒……算了,滿嘴要搶媳婦的人,能有個什麼戒律?忙領著奉卿換了一間屋子,趕緊拿了自己的錢叫人快快去買來。
少頃,便有下人去熟肉店買了肉回來,又有機靈的隨從去獵戶家買了兔子、獐子,燉了兩大盆送來。
商娘子茹素,奉卿又是和尚,自然奉卿想吃肉都沒地去找,此時大魚大肉當前,便大吞大嚼起來,商琴不時給他添湯,思量著商韜、商娘子兩個能去說什麼話。
轉眼桌上菜肴被奉卿掃去一半,商琴看見奉卿那肚子,便道:「別吃了,撐壞了可了不得。」
外間忽地想起一個女人的聲音,奉卿尚未分辨是不是商娘子的,便嚇得趕緊去躲,待要躲,又捨不得桌上的肉乾,急得要用手去抓了塞袖子裡。
商琴忙道:「別急,不是娘親。」待要拿自己的乾淨帕子給他裹肉乾,又怕他拿了肉乾又去找商娘子,於是就靜靜坐著看奉卿抓耳撓腮乾著急。
奉卿身上沒有一處能裝東西的,但今日一別,下回吃肉又不知道今夕何夕,於是滿屋子亂轉,待要撕了自己的衣裳去包裹肉,又怕商娘子看出破綻不喜歡他不要他,最後終於將眼睛盯在商琴身上,「你把帕子拿出來。」
商琴坐著不動道:「要帕子做什麼?」
「你拿來。」
「我是誰?」
「我怎知道你是誰?」
屋外又響起女人的聲音,奉卿額頭流下汗,抓了一把鹿肉乾塞在嘴裡,又實在吃不下了,忙一邊喊著姐姐,一邊去商琴袖子裡掏。
商琴看他急忙忙地將鹿肉乾裹在帕子裡,又將帕子塞在衣襟裡拍了拍,不覺失笑,心道奉卿還是有個怕頭的。
又將桌上剩下的東西看了一回,奉卿道:「都是你吃的,我可沒碰一口。」唯恐被商娘子看出破綻,反倒期期艾艾,不敢主動去商娘子跟前。
商琴聽人說商韜、商娘子出來了,才領著奉卿過去。到底是再生之人,商琴依稀看出自己替商韜、商娘子爭取來了「金風玉露一相逢」的時機,心裡不尷不尬地誇自己孝順。奉卿一是破了戒律,二是年幼不通人事,並不知道他不在商韜夫婦做了什麼,只顧著掩飾身上的鹿肉,竟是連抓商娘子衣襟的舉動也沒了。
「我們去了,明兒個一早有人送你們走。等我回來,我再去看你。」商韜望向商娘子道。
商娘子含淚道:「再娶一個,咱們了斷了吧。」
商韜道:「又說這話做什麼?我心裡只有你,娶了誰,就是辜負誰,何必呢?」
商娘子又哭又笑地看著商韜,忽地聞到什麼味道,便去看奉卿。
奉卿雙手壓著衣襟裡的鹿幹,心虛又著急地道:「娘親,我沒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