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花姑娘,吃點東西吧!」月兒手端著已經放涼的粥,輕喚著床榻上的小花。
小花彷彿未聽見她的話,雙眸仍緊閉。
「小花姑娘,你一定要吃點東西,這樣不行的!」月兒著急道。
小花的身體每況愈下,起先還有力氣坐起,後來不靠她扶就沒辦法;吃下的東西全部吐出來,人已經瘦成皮包骨,還好的是腹中的胎兒堅強,未因母體孱弱而流掉,可若再這樣下去,恐怕也會不保啊!
月兒先將碗放到床邊,再將小花拉起來靠在床架上。
小花整個人好輕好輕,輕得她心驚。
「我把粥熬得很爛,你一定可以吞嚥下去的。」月兒舀了一匙粥,置於小花唇邊,「來,吃吧!」
小花乾澀龜裂的唇瓣動也不動。
「小花姑娘!」月兒急出眼淚,「你一定要吃東西啊!」
無法可想的她,只好敲開小花的嘴,硬將粥塞了進去。
可那粥卻是沿著小花的嘴角緩緩流了出來,根本未被吞嚥。
「小花姑娘!」月兒真的不曉得該怎麼辦了。
她坐在床邊,一徑兒的掉淚,想不出有什麼辦法能夠讓小花進食。
「月兒……」小花微微張開眼。
「小花姑娘,你終於醒了。」月兒驚喜,「來,快吃粥!」
小花搖頭,「月兒,我有話想跟你說。」
「好,你說。」
「請你幫我轉告少爺,說我對不起他,請他原諒我……」
月兒咬著牙,心知肚明佟笑遇根本不想原諒小花,能說的她全說了,還差點被趕出佟家,無法再照顧小花。
「幫我跟他說,好不好?」
月兒勉為其難的點頭。
「謝謝你,月兒。」小花微笑,「這段時間真的是太麻煩你了,不過你跟小周能成事,真的是太好了!」
「小……小花姑娘,你怎麼會知道?」月兒臉紅結巴。
她與小周的事,尚未告訴小花姑娘的呀!
「我不只看出你喜歡小周,也看出小周喜歡你。」小花笑歎,「至少你有歸宿,我也比較不會有遺憾了。」
「不要老是取笑我啦!」小花姑娘真討厭,每次都愛取笑她跟小周,「好啦!快吃粥,我燉得很爛,你一定能吃進去的。」
「不了。」小花推開粥,「我吃不下。」
「不行的,你一定要吃!」
「記得幫我把話傳給笑遇。」
「我知道啦!」
「謝謝你……」小花閉上眼,「謝謝,這樣我就放心了……」
說完,小花頭偏往一側,被上的手軟放了下來。
「小花姑娘?」前所未有的恐懼襲上月兒,「小花姑娘,你醒醒!」
月兒用力搖著她,可她卻再也不睜開眼了,「小花姑娘,小花姑娘……」
「少爺!少爺!」
月兒衝進佟家木材行,急速奔跑的她髮絲凌亂,小臉紅撲撲,嘴唇卻是突兀的蒼白無血色。
原本正與客戶說話的佟笑遇一看到她,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見,俊臉變得陰霾,任誰見了都不想靠近。
「把她趕出去。」佟笑遇根本不想再給她開口的機會。
一旁的夥計領命,抓起月兒的手就要將她丟出去。
「少爺,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去見小花姑娘!」
「趕出去。」
「放開我!」月兒死命掙扎。
「少爺,聽聽她想說什麼吧!」一旁的小周替她求情。
「你敢為她多說一個字,你也一起滾。」
「好,我滾,只要你肯聽她說話。」小周毫不猶豫道。
「你!」佟笑遇咬牙,「統統都滾!」
「少爺!」被丟出去的月兒不顧外頭人來人往,朝著門口拚命大喊,「我知道你恨小花姑娘,但再怎麼恨,你們總好過一場……不要拉我!」
她用力甩開夥計的手,「過去的十年裡,小花姑娘也帶給你無限歡笑,難道說你真的狠心連她最後一面都不肯見?」
佟笑遇胸口一震。
「月兒,你剛說什麼?」小周急步上前,「小花姑娘怎麼了?」
「小花姑娘快死了!」月兒哭喊,「她最後的遺言是求少爺原諒她!拜託你,少爺,去見她最後一面,讓她安心的去吧!」
「少爺,我也拜託你!」小周急忙回頭,卻只見一個藍色身影急速消失在往屋後的走廊,「少爺?」
他連忙追上去,才踏出後門,就見一匹棕色的馬自眼前飛掠而過,騎在上頭的,正是臉色發白的佟笑遇。
「少爺?」府中的下人因為佟笑遇騎著馬快速奔過,嚇得四處躲避,還有人因而摔進人工池。
他不管府中不可騎馬進入的規定,快馬加鞭。
他當然懷疑這有可能是小花的伎倆,故意說自己病重,要月兒前來騙他回去。
可若是真的呢?
若小花已經危在旦夕呢?
如果月兒說謊,他自然會重重懲處,始作俑者的小花也不可能輕饒。
然而痛恨欺騙的他,卻又寧願這對主僕是騙他的,小花還是像以往一樣活蹦亂跳,愛吃愛睡愛玩愛鬧,讓他憐愛讓他氣。
他直奔到小花的院落主屋前,才火速勒緊馬兒,迅速跳下。
「小花!」他朝屋內大喊。
一室靜悄悄,除了自個兒的喘氣聲,他什麼異樣的聲響也聽不見。
她是騙人的!是騙人的!
小花不可能有事!
「小花!」他衝入寢室,才剛繞過屏風,床榻上那靜靜躺著,一動也不動的小人兒令他屏息。
他喊得那麼大聲,她不可能聽不見,她一定在等他靠近,只要他一靠近床榻,她就會立刻跳起,朝他哈哈大笑,取笑他又再次受騙。
他一步步靠近,隨時都預防情況有變,可越是接近,他的心越涼。
那個面容憔悴的女子真的是他的小花嗎?
她的雙頰凹陷,她的面色灰白無生氣,她看起來好瘦好瘦,被單下幾乎是平的,只有小腹突兀的微微凸起。
她此刻的模樣,比他記憶中,第一次見到她的樣子還要消瘦、還要了無生氣。
至少,當年的她雖然瘦小,可如寶石般的雙眼晶亮有神,直勾勾盯著他,盯著他手上的糖葫蘆,嘴饞得很。
尤其當她與野狗對峙時,誰也看不出她從未曾飽餐過,是那樣的精力充沛,哪像現在病懨懨的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誰都看不出她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
顫巍巍的長指探向她的鼻尖,他幾乎無法確定是否有氣息在他指前縈繞。
她死了!
心陡地一驚,他的耳連忙貼向她的胸口。
還好,雖然微弱,但她的心還是跳動著。
回頭,瞧見桌上一碗早涼的湯藥,他跨步拿過,一手扶起孱弱的小花,試圖將湯藥灌進她口中。
「小花,你快喝,喝了就會好,就會好了……」
藥碗的邊緣湊近她的口,黑褐色的液體徐徐自嘴角流下,濕了她的衣裳和他的手,可就是進不去她的喉裡。
「小花,你要喝藥,不喝藥,人怎麼會好……怎麼會醒!」
他的嗓音哽咽了,眼眶發紅,眼角閃著懊悔的淚光。
他早該知道,他是她的天,是她所有的一切,沒有了他,她的世界就崩毀,人自然也活不成了。
「小花,你醒來,只要你醒來,我就原諒你好不好?不管是成親還是生孩子,我都成全你,不管你希望我為你做什麼,我都成全你,好不好?我拜託你醒來,小花。」
像是聽見他的呼喚,小花羽扇般的長睫輕顫。
「小花!」他驚喜的喊,「你醒了?」
虛弱的眼皮微微張開一條眼縫,見是他,嘴角牽動,那笑容彷彿在說——你來了,你原諒我了,那我死去也無遺憾了。
她的眼皮再度闔上。
「小花!你不可以死,你死了,我就不原諒你!」
他仰頭喝了一大口湯藥,喂哺入她的喉。
那黑色藥汁好苦好苦,就像她這段日子承受的苦,澀了他的嘴,重重擰疼他的心。
他將所有的藥汁細心的一口一口喂,不敢有涓滴浪費。
「少爺!」月兒跌跌撞撞跑進來,後頭還跟著小周。
剛喂完最後一口藥的佟笑遇將小花放回床榻。
「少爺……」豆大的淚珠從月兒眼眶中跌落,「小花姑娘……她……」
「人還活著,你哭什麼衰!」佟笑遇回頭惱怒瞪視她。
「還活著嗎?」月兒稍稍鬆了一大口氣,「可是少爺,小花姑娘都無法進食、無法喝藥,我好怕……怕她再撐也撐不了多久……」
佟笑遇握著小花骨瘦如柴的手,怔怔的看了她一會。
接著,他平穩的開口,「傳我的命令,所有家丁奴僕全都放下手上的工作,去將前廳佈置成喜堂,差人購買鳳冠霞帔回來,若臨時買不到,就買紅色的衣裳回來代替,這些工作全都要在明天清晨以前完成。」
「少爺,你這是……」
「我明日要與小花成親!」
「少爺?!」月兒驚愕的掩嘴。
如果小花姑娘還清醒著,她聽了不知會有多高興,可是此刻的她,有福分成為佟家的少夫人嗎?
「還愣著幹啥?」佟笑遇頭也不回的吼,「快去!」
「是。」月兒與小周雙雙領命,迅速分配好工作,各司其職而去。
佟笑遇輕柔的拂開小花額上的碎發,一滴清淚落於頰面。
「小花,這次,由我來替你沖喜!」
聽到佟笑遇突然緊急下令要佈置喜堂消息的佟家兩老,面帶不可思議的連袂來到小花的房中。
只見坐在床沿的佟笑遇彷彿被誰下了定身咒般,聽見有人進來也不回頭,一雙黑眸盯著小花的睡容,眨也不眨。
佟夫人已經好些天沒來見小花了,自從上回她來責罵小花主僕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之後就未曾踏入,怎知才多久沒見,那丫頭竟變得這麼憔悴,臉上泛著死氣,瞧得兩老心驚膽戰,原本要責問的話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互看一眼,佟老爺推了妻子一下。
「你是當家大老爺,怎麼是我去問?」佟夫人不肯就範。
「你是當家主母,兒子是你在教養,當然是你問。」典型的在外一條龍,在家一條蟲的佟老爺可是死也不想當炮灰。
兒子表面上看起來雖然平靜,但他清楚,當兒子遇到小花的事,理智這兩個字就不存在,完全依本能、依直覺、依慾望在行動的。
萬一一個說錯話,被當成炮灰可怎是好。
「真是沒用!」佟夫人怒視丈夫,碎念了句,轉回頭來面對兒子時,卻是一張慈母的臉,「笑兒,小花怎麼了?怎麼看起來病得很重?有沒有請大夫來看過啊?」
「看過了。」佟笑遇嗓音低微,難為兩個老人家還得豎直耳才聽得清楚,「大夫說她是心胸抑鬱不解,影響食慾,導致營養失調,才會這麼虛弱。」
「那……」有救嗎?「大夫說她什麼時候可以清醒?」
佟笑遇沉默。
什麼時候可以清醒,誰都說不出個確定答案。
他唯一曉得的就是不斷的將食物、水與藥餵進她嘴裡,只要她吞嚥下去,沒吐出來,就有救。
所以他進房後,衣不解帶的守在她身旁,親自照顧她的飲食與餵藥,還好,她雖然還是會吐出來,但總不像以前吃多少吐多少,只要營養進了她的身體,她就有希望!
佟家兩老見兒子忽然沉默了,面面相覷。
「問問孫子。」佟老爺頂頂妻子的肘。
「要問不會自己問。」
「你問嘛!」他要敢問,幹嘛將她推上戰場。
「真沒用!」佟夫人再碎念了一句,小心翼翼的對兒子開口,「那她這樣的話,肚子裡的孩子會不會有危險?」
聽到「孩子」二字,佟笑遇的眸光閃動了下。
她有孕一事,似乎在他之前,家人全知情了,就只有他一個被蒙在鼓裡。
為何要瞞著他?他不解。
小花是他最親密的伴侶,不應該有事瞞著他才對啊!
「大夫說,孩子很強壯,可能之前母體調養得好,所以就算目前母體衰弱,孩子還是堅強的活著,除非……」
「除非?」兩老提著心問。
「沒有除非!」佟笑遇搖頭。
她不會死!
他不會讓她死的!
「噢!」兒子說話幹啥高來高去的,聽都聽不懂。
「爹、娘,明日要成親,你們也該準備一下吧!」
「我們也不用準備啥啦!」佟老爺說:「小花本來要幫我沖喜的時候,就都已經準備……哎喲!」
可惡的妻子竟然狠狠撞了他腰窩一下,痛死了。
「你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夫君在外呼風喚雨,怎麼回家時就把腦袋遺留在木材行沒帶回來?笨死了!
「我只是照實講啊!」
「不會說話就閉嘴。」
呿!他不想開口時硬是要他說,他現在說了,卻教他閉嘴,明明都是一家人,怎麼比外頭那些客戶還麻煩啊!
「笑兒,你應該知道,我們呢!雖然不是很喜歡小花,但也不討厭她,畢竟她雖然有點傻傻的,但還挺可愛的,也很乖巧,不會恃寵而驕,對人也都溫和有禮。」只是她太得兒子寵了嘛!為娘的當然嫉妒啊!才看她不順眼的咩!
「所以你要娶她,我們也是樂見其成的,畢竟大家一起相處十年了,再怎麼說也是有感情的。」
頓了下,見兒子沒反應,她只好摸摸鼻子道:「那我們先回去準備了,明日一大早成親,一大早成親喔!」
佟夫人推了推丈夫,「走啦!」
「好……」佟老爺望著床榻上那瘦弱的病容,想起小花平日活潑甜美的模樣,不由得心生感歎,「但願小花快好起來,好叫我一聲爹。」
「一定會好的,少說廢話觸霉頭。」佟夫人一把將丈夫拽走了。
「大家都在等你清醒,快醒來吧!」佟笑遇低聲輕喃。
緊握住冰涼的雙手,多渴望他手上的熱度能夠傳到她體內,就算只有一點點……只有一點點也好……
隔日,辰時為吉時,故天才亮,整個佟家就活絡起來了。
月兒抱著喜服進入內室,「少爺,吉時快到了,請讓我為你跟小花姑娘更衣。」
「該改口了。」佟笑遇提醒她。
「呃……是!是替少夫人更衣……」一道酸楚湧上,月兒的眼眶紅了。
「大喜之日,你哭什麼?」佟笑遇蹙眉。
「我……我是開心,開心小花姑……少夫人總算等到這一天了。」月兒抹抹眼淚,「她一直以為少爺不想娶她,所以也就不敢有任何要求;曉得少爺不喜歡孩子,她甚至跳水企圖將孩子流掉……」
「你說什麼?」佟笑遇掐住月兒的手腕,用力之大,幾乎折斷,「小花企圖跳水將孩子流掉?」
竟有此事?
察覺說溜嘴的月兒慌忙的掩嘴,「奴婢剛剛是胡說的……」
完了!少爺該不會因此不想娶小花姑娘吧?
他會不會認為小花姑娘是個絕情的女人,竟然連自己的孩子也不要?
如果少爺不娶小花姑娘,這又是她的錯!
她到底在搞什麼鬼,老是替小花姑娘惹麻煩,難怪夫人總罵她盡出些餿主意,成事不足,就只會壞事!
「說實話!全部給我說清楚!」佟笑遇疾言厲色。
「少爺,對不起。」月兒五體投地的跪在地上,「小花姑娘不是存心這麼做的,她只是太愛你了,所以她無法忍受沒有你的日子。她怕你因為她有了孩子就不要她,只好狠心想辦法流掉孩子,只是試了好幾次都未成功過。」
試了好幾次?那表示她的意志堅決?
他回首望著好不容易臉龐稍稍恢復些許血色的小花,心想,在她無邪的笑容背後,究竟隱藏了多少心事?
她其實不呆也不傻吧……
那是她的保護色,也或者該說,她只給他見到他想看的天真活潑那一面,其它屬於深沉的自己,她細膩的隱藏起來,不讓他見到分毫端倪,就怕自個兒不是他喜愛的樣子,就不再獲得疼愛。
這一切,始作俑者不就是他自己?
這十年來,他因著自己的自私,對她洗腦,甚至無心的帶著警告威脅的語氣告訴她不要這樣不要那樣。
他雕了一個框,要她只能柔情似水的照著那框的樣子,完全無視她的個人意志,更無視她暗中的悲鳴。
他好自私!
真的好自私!
這十年來,他從不曾用心去瞭解過小花,卻沾沾自喜她最懂他。
「少爺?」月兒見他忽然沉默不語,心中實在忐忑。
如果少爺真的又臨時改變主意,不娶小花姑娘了,那……
月兒霍地抬首,堅定的望著小花,心中默念——小花姑娘,若你真的死了,月兒也不會苟活,月兒會陪著你到另一個世界,繼續伺候你,絕對不會讓你孤單寂寞的。
她早發過誓,這一輩子都會陪著小花,就算死也不能將她們分開。
「為我們換喜服吧!」
見他未動怒,月兒欣喜,「是的,少爺。」
她連忙揚聲喚外頭的丫鬟進來。
替兩名新人換了衣裳後,一名家丁前來通報,「少爺,吉時到了。」
「我曉得了。」佟笑遇俯身對仍雙眸緊閉,未見清醒跡象的小花輕聲道:「小花,該拜堂了,拜了堂,你就是我佟笑遇的妻了。」
他好似瞧見她睫毛顫動了下,頓時屏氣凝神,等待她接下來的響應。
月兒見他遲遲未有動作,忍不住提醒,「少爺,吉時到了。」
羽睫未再有任何動作,難道是他看錯?
「嗯!」他悶聲應道。
「我們扶小花姑娘過去吧。」
「不用。」佟笑遇擋開月兒幫忙的手,直接將小花打橫抱起。
她好輕好輕,他幾乎快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了。
「拜堂了,小花。」佟笑遇柔聲說完,大踏步走出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