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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顆頭骨》第0章
第七顆頭骨

第一章 第一章 死靈法師

「確實,亡靈往往是邪惡的。但它們從不掩飾自己犯下的罪惡。」

  ——牧師皮傑羅·荷尼頓手記

  ※  癒  癒  癒  癒

  灰白色的骨粉緩緩流進瓦罐裡,浸入鮮血,隨即變成暗紅色。我小心地控制著咒語的節奏,不時向罐裡扔進幾隻屍蟲或是一根蜥蜴尾巴。這是件需要耐心的枯燥工作,也是我的任務之一,而我也習慣了每天坐在木屋前混合這些粉末,當它們從我手中灑下時,我總有一種感覺,似乎時間完全靜止,只有這些靈魂——曾經或是正在附著在骨粉上的靈魂,無聲地吶喊著,擠撞著,墜入一尺之下的鮮血之淵。

  莎娜就坐在不遠處,腳邊堆著一小堆箭矢,此刻她正一下下地削著新的樹枝,嘴角由於用力而微微上翹,使她臉上平添了一種冷艷神情。最近一段時間,莎娜已經不像剛來時那樣怕我,但還是有意無意地和我保持著距離。我倒並不在乎。很顯然,任何人都不會對一個死靈法師抱有好感,在我選擇這個職業時,便永遠背棄了愛與微笑。

  我並不認為自己是「血獅」傭兵團中最強的死靈法師。在十七個分隊中,水平超出我的至少有四位,要是算上那神秘莫測的右衛隊,恐怕這個數字還要高出三倍。但對於煉製各種藥劑,以及操控亡靈,我還是相當有自信的。因此我才會搬到綠泥森林的這個角落裡來,負責配製藥粉,並訓練死亡軍團和魔獸兵。說實話,這項工作很適合我。別的死靈法師,把吸取活人的血液視為最大的樂趣,而我只喜歡在深林或沼澤中穿行,收集遊魂,召喚殭屍或骷髏。所以,每次卡梅斯團長命令第六分隊出戰時,我都會分派給副手馬維茨。

  我討厭血淋淋的殺戮,相反,我喜歡讓死去的生物重新活動起來。看到屍骨們在我面前顫悠悠地站起,我總有種莫名的興奮,彷彿自己創造了什麼。

  也許,我是死靈法師中的異類。

  遠處樹影似乎晃了晃。幾乎在我感覺到生人氣息的同時,莎娜已經引箭扣弦,穩穩地瞄向那邊。我微瞇著眼,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個身穿黑袍的身影。

  「基洛,這幾天沒有出去嗎?」

  「在煉粉。」我指指手邊的瓦罐。「有事嗎,克魯諾?」

  「卡梅斯團長希望得到更強些的魔獸。你知道,最近的行動越來越多,快忙不過來了。修羅席恩帝國那邊又不斷催我們加快速度。團長大人有點著急了哪。」克魯諾胸前繡著一顆猩紅色的心,隨著話語微微起伏,讓人錯覺是他自己的心臟跑到了外面;紅心下面繡著三滴血,顫顫欲落,充滿了邪惡的味道。「有煉好的骨魂粉嗎?我順便帶給他。」

  「在屋後窗台的木板上,你自己拿吧。」我繼續篩著骨粉。克魯諾徑直走向木屋,經過莎娜身邊時,順手托起她的下巴。莎娜倏地跳起來,渾身繃緊,使勁瞪著黑袍法師,像只受驚的小母豹子。

  「克魯諾!你最好別碰她。」我的聲音中含著一絲怒氣。「你該知道她身上被施了搜靈詛咒。我的搜靈術和你的黑暗系法術完全不同,你根本不懂它的原理。它會要了你的命。」

  黑袍法師臉色陰沉地望向我。我的黑袍和他的幾乎一模一樣,只不過胸前不是滴血的心,而是個咧開嘴的骷髏標記。他有些畏懼地看著這個標記,擠出一絲笑容。「何必呢,基洛老兄!我瞭解你的詛咒力量。我只是有點好奇。這個女孩你用了多久?三個月?四個月?以前你可是每個月都換一個的啊。」

  「她的生命力更強一些。」我語調平淡地說道。「以前的失敗者還有,你自己去吧。」

  「多謝了,慷慨的基洛老兄。」克魯諾眨眨眼睛。「對了,這次戈斯威山的任務你又讓馬維茨去了?他可是個野心勃勃的人哪,我聽說他一直想取代你成為第六分隊隊長呢。」

  「他有他的理想,我也有我的工作。克魯諾,你還是多關心一下你的第二分隊吧。」

  「我當然會的。」克魯諾轉身走向旁邊一座獨立的小屋。不一會,小屋中就傳來女人的驚叫,夾雜著碰撞與衣服撕裂的聲音,接著便是克魯諾得意的嘶啞咆哮。於是,一連串說不清是痛苦還是快樂的呻吟傳了過來,像蛇一樣縈繞在我耳邊。我蓋好瓦罐,站起來走到莎娜身邊,她緊咬住嘴唇,顯然無法掩飾心中的恐懼與厭惡。

  「不要管他。」我伸手指向遠處一叢火紅的魔角蘭。「如果你死了,我會把你葬在那叢花下面,沒人會來驚擾你,就連死靈法師都不能。莎娜,要知道你和她們不一樣。你的生命只屬於我。」

  莎娜並不回答——當然她也無法回答。她像往常一樣沉默著,重新坐下,繼續削起箭枝,美麗的臉龐上沒有任何表情。

  莎娜確實和她們不同。很少有人能在搜靈詛咒下支持這麼久,因為人的神經不會有那麼堅強。詛咒帶來的精神壓力相當大,我以前的搜靈使者多數都在一個月內發瘋了。她們有的已經死去,成為死亡兵團的一分子,少數幾個還在囚屋裡,過著沒有思想的生活。通常,新的搜靈使者會定時給她們送去食物,我自己則從來不管這些事。對於我,使者只是工具,用過了就沒有用了。我不殺她們只是因為不想讓手上沾滿鮮血。她們畢竟還是人。

  不過,在別人眼裡,她們還有可利用的地方。記不清什麼時候,其他分隊長開始不定期地拜訪我,或隱晦或直接地提出要到囚屋裡「放鬆一下」。他們也給我帶來一些新消息,像是誰升了職,誰被暗算了,誰把某個商隊殺了個精光,等等。在「血獅」這樣的組織裡,人必須時時小心,因為你不知道會偶然得罪誰。很多人只因為在隊長面前評論某個人,或是在酒館裡賭贏了幾個金幣,就被夜色中的利刃割斷喉嚨。對於我這個獨居的森林中的人,隨時保持消息靈通是很重要的,因此我基本上不拒絕他們來找我——只要囚屋裡別鬧得太厲害就行了。

  當然,懾於我的身份,普通傭兵是不敢找我的,通常只有分隊長們才會上門。現在每個星期都會有人來,特別是十三分隊的尼古拉和五分隊的克羅坦。尼古拉是我的同行,他的骨鐲已經煉到六顆,快要晉陞右衛隊了。他總是板著臉不說話,和我打招呼也只是點點頭。在囚屋裡他是最安靜的一個。克羅坦卻完全相反,經常喝得醉醺醺地到這兒來,一進囚屋就大聲叫嚷,瘋狂發洩,像隻野獸一樣。有一次他不小心捏碎了辛蒂的喉嚨,我去收拾,看到辛蒂渾身赤裸,胸前到處都是青紫的傷痕,莎娜正蹲在地上,仔細擦著她大腿上的血跡。那時候莎娜剛來,還不清楚這兒的事情。所有的搜靈使者,都是團裡從各個村鎮搶來的,並非我自己的財產,我沒有權利也沒有必要對她們加以保護。

  但莎娜是個例外,她是我花八十五金幣從一個貴族手裡搶來的。那貴族有種奇怪的嗜好,就是喜歡用女人的乳房煮湯,或是切下兩腿間的部分來做菜。是我救了她,她的生命理所當然歸我所有。成為搜靈使者,總比被活生生割下乳房然後拖去餵狗要強。

  搜靈詛咒實質上是在人身上放置吸取亡靈的封印。被施了搜靈術的人會帶有死亡的氣息,同時身體內的靈力又會自動來對抗這個法術,從而使生命潛能得到發揮。這種生死混和的雙重氣息,對於亡魂和野獸是最大的誘惑,依靠它,我收集的靈魂和別的死靈法師多一倍。當然,搜靈術也有副作用,就是會使受術者無法說話,除非本身的生命力能夠壓制住黑暗力量,否則她們將始終沉默下去,直到死亡或是瘋狂。畢竟,每晚的噩夢對任何人都是一種折磨。像莎娜這樣能堅持到四個月的確實很少見,她的內在生命力非常旺盛,同時也有強烈的生存慾望,這也許和她從前的生活有關。如果一個女人從小就失去父母,每天都遭受貴族們殘暴的折磨,還要滿足主人的各種稀奇古怪的要求,那麼她的意志一定會比常人更堅韌些的。

  有時我想,單以莎娜的精神力而言,如果她是個法師,我多半會考慮把她作為第七顆頭骨了——和尼古拉一樣,我的骨鐲也煉到了六顆。這東西能讓死靈法師擁有抗魔法的能力,當然你必須先取得這種屬性的頭骨。也就是說,如果你想對抗火系法術,就得先殺掉一個火系法師,把他的頭骨處理後串在手鐲上。這可不是件容易事,許多死靈法師正是為了取頭骨而慘死。但是有什麼辦法呢?我們必須想盡辦法加強自我保護能力,因為死靈法師被人攻擊的危險比黑袍法師還要大——當你看到一個人手持骨杖,身後還跟著幾具骷髏的時候,你肯定會先照著他的腦袋狠狠劈上一刀。

  我想,這些年來我的運氣還算是不錯的。

正文 第二章 侵入者

  春天的夜晚本該清涼而宜人,但在綠泥森林裡,卻包含著一股潮濕陰森的味道。月亮慢慢升起,亡靈也從墳墓、洞窟中浮出來,開始四處活動。

  人們總認為滿月會使亡靈變得更強大,實際上並非如此。亡靈的力量通常只取決於其本身,滿月會使魔獸之類的生物更加瘋狂,但對於亡靈則毫無影響。只不過,月圓的時候,人會更加敏感,從而有更多的機會感受到亡靈的存在。所以,問題其實在於人這一邊。

  今晚正是這樣。月光使我無法入眠,而今夜的行動又需要我先好好休息一下。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了好一陣,我終於放棄了睡覺的念頭,披上件外套,走出屋子。

  莎娜的窗口黑漆漆的,沒有一點光亮,裡面隱約傳來木板床的響聲,越來越大,像是用鐵鏟剔骨頭,讓人全身發麻。我正要回屋去,莎娜屋裡突然冒出一聲尖叫,隨後木門被大力撞開,一個曲線玲瓏的軀體竄出門外,趴在樹樁上不住喘息。我皺皺眉,從衣袋裡取出一隻藥瓶。

  「沒事了,那都是夢,只是夢罷了。來,深呼吸。」我拔去瓶塞,遞到她面前。安神藥粉的橘子味飄蕩在空氣中,莎娜漸漸平靜下來。她打了個寒顫,轉身回到屋裡取了件舊袍子,又走了出來,完全不顧我的注視。

  「不必睡了。反正一會兒就要出發。」我的目光落在她纖巧的身體上,藉著白亮亮的月色,我甚至可以看清她皮膚上細小柔軟的絨毛。她在樹樁上坐了下來,頭髮如同栗色的瀑布垂向肩頭,修長的腿伸向旁邊的木製弓托,把足趾搭在弓弦上,靈巧地撥弄著。柔和的夜風從她那邊吹過來,帶著一股清淡的人體香氣。看來噩夢的影子還沒有消散,她的睫毛還在微微顫動。我想安慰她幾句,又發現這似乎沒什麼必要,便轉頭去看樹林中的霧氣。

  從表面上看,這裡並沒有什麼特別。幾間簡陋的木屋,窄小的空地上堆滿了木柴、鐵架、斧子、瓦罐,一根粗繩橫在兩根樁子之間,晾著幾件舊衣服,另一頭掛著沒來得及剝皮的死狼。隨便什麼人來到這兒,都會認為這是普通的林中獵手,離群獨居,靠雙手過著簡樸的生活。樁子前面還有幾塊碎骨頭,圍成不規則的圓圈——很少有人能注意到它們,更不會想到其中的意義。就在我看著它們的時候,圓圈裡閃起了微弱的綠光。

  亡靈不會輕易來打擾我,野獸當然更會離這兒遠遠的。不過有些穿越綠泥森林的旅行者會從附近經過,靈骨環正是為此而設。以這兒為中心,樹林中佈置了一個生物偵測圈,任何生物只要進入這個範圍,靈骨環就會有反應。就像現在,我立即知道至少有七個人向這裡走來,其中有一個或是兩個女性,隊伍中還有魔法師。

  對方速度很快,沒過一會兒,樹叢中就冒出兩個大塊頭,全都穿著簡單耐用的鋼製護甲,刀鞘和短斧碰在腿上叮噹作響。後面的傢伙腰間懸著短弓,右邊小腿外側凸出一塊,看來是個盜賊。兩個女人一邊輕笑著低語,一邊用細劍拔開樹枝。走在最後的人一身白袍,領口和袖子上隱約鑲著銀邊,右手拄著一根木杖,杖頭水晶映著月色,光亮奪目。

  然而吸引我目光的是那個大胖子——他走在兩個女劍士中間,不時伸手拍拍女人的屁股,每當這時候他的大肚子就要顛一顛,幾乎要把鑲金的軟甲崩開。他的臉和其他胖人——比如說許多貴族——一樣,像兩隻小水袋掛在鼻子兩側,肥厚的肉褶足有手指那麼寬,不過總體來說毫無特色,只有那雙小眼睛在粗重的眉毛下閃著寒光,露出一絲凶狠的氣勢。我對這雙眼睛依稀有點印象,好像在哪裡見過,但一時卻想不起來。

  「嘿,老兄!」佩刀的男人比我高出一個頭,嗓門也特別大。「借個地方住,我們都累了。」

  「我沒有多餘的屋子。」

  幾個人相互看看。胖子走到我面前,仔細地打量著我。「那麼,我們就在這空地上休息一下,生堆火暖和暖和。」

  「五十金幣。」我攤開手掌,絲毫不理大漢在旁邊怒視我。五十金幣足夠在任何一個繁華城市住進最高檔的酒館,外加一頓大餐,或者供四口之家的農民過上一年。我不想和他們費時間,只希望他們自動離開。等會兒我要和莎娜出去,我可不想把家交給這幫旅行者。

  「一個。」胖子從袋裡掏出一個金幣。「我的朋友,要討價還價也不能太離譜啊。拿著這個,再給我們取點木柴來。」

  「離開這兒。」我冷冷地說。那兩個大漢瞪起眼睛,握住武器就要衝上來,卻被胖子攔住了。這時候他的目光突然落到一邊的莎娜身上,臉上頓時掠過一絲興奮和渴望。顯然那個盜賊也看到了莎娜美麗的面容,於是附在胖子耳邊悄悄說了些什麼。

  「啊!我的朋友,你的要價確實有點高。我們手頭並不寬裕,你看十個金幣如何?」

  我不再理他,示意莎娜進屋去,任那胖子在背後「十二」、「十五」地叫。

  「親愛的朋友,我很理解你想改善生活的心情。但我們是去打魔獸的,你一定也被那些討厭的生物搞得很頭疼吧!你看,我可以出到十八……」

  「你們怎麼還不走?」

  胖子眼中似乎掠過一道寒光,但立即被滿臉的笑容淹沒了。「好吧!為了明天的戰鬥,我們需要充足的休息,多花點代價也是值得的。那麼就五十金幣好了。」

  這倒是我沒料到的。我轉頭看去,莎娜仍然坐在樹樁上,淡藍色的眼睛如同湖水般清澈,看不出任何波動。

  「那麼……就這樣吧。」我勉強答應著。既然對方同意了我的條件,我就不好再反悔。於是我坐在另一根樹樁上,暗自思索該怎麼趕走他們。如果回屋換上黑袍,他們就會立即明白我的身份,也許會退走,但更可能撲上來殺了我。再說這也沒有必要,施個什麼法術嚇走他們也就行了。我不想跟他們直接對抗,看起來這幾個人也是久經戰鬥的好手,隊伍組合也很有威脅,要是在他們身上耗費太多法力的話,今夜就沒法去捉金眼魔狼了。

  正在我思考的時候,幾個人已經圍坐下來,開始生火。胖子取出一瓶酒朝我走來。「朋友,能認識你很高興。來和我們喝一杯吧?另外,能不能請那位小姐幫我們取點食物呢?」

  莎娜一動不動,只是飛快地掃了我一眼。

  「我這兒沒多餘的食物。我也不喝酒。」

  「不,不,親愛的朋友,你一定要嘗一嘗。這可是從陶比隆迪克帶過來的好酒啊!你可能知道,陶比拉王國不光是以魔法出名,連釀酒的技術都是一流的。這是首都埃西斯特產的酒,據說用魔法處理過,味道絕對醇厚,還有驅魔的功效,非常難得呢!嘿我說,拿個杯子來!」胖子揮揮手,那個盜賊便取出一隻小杯。胖子小心地斟滿酒,雙手端到我面前。

  我嘴角泛起一絲冷笑,接過杯一飲而盡,順手抹了抹嘴。兩股奇異的熱流在胃裡竄動,像是不安分的小老鼠,我按住肚子,倒了下去。

  「這藥還真夠勁兒,一下子就解決了!」大漢扯著嗓子使勁笑著。胖子也得意地笑起來。「那當然!蜘蛛粉加上青陀花,就算是獅子也得睡上一天!我一直對你們說,能不動武力就盡量不動武力。用腦子解決,才是最好的辦法哪!」

  我聽見莎娜猛地站起,然後是搭弓的聲音。

  「嘿!嘿!漂亮的小姐,不要亂動!這丫頭身材真棒,再加上這臉蛋,至少能賣六十金幣。這回收穫不錯嘛。去看看屋裡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雜亂的腳步從我身邊經過,空中響起魔法的吟唱。急箭破開空氣,又隨著一陣疾風飛向遠處,刀、劍和斧子錚然作響。「捉到了!哈哈,讓我先摸一下這……這,這是什麼!天哪,快救救我!」

  我坐起身,冷酷地瞧著他們。七個人全都呆在那兒,驚恐地望著腳下——白骨嶙峋的怪手從地下冒出來,緊抓住他們的小腿。沒人敢再動彈,甚至連呼吸都停止了。

  「卑鄙的傢伙,我沒時間理你們,你們倒先對我下手!」趁他們發愣的時候,我迅速吟出咒文。對方有七個人,其中還有魔法師,不用強力法術是難以取勝的。雖然吸魂術過於陰毒,但再陰毒也比不上他們的心腸吧。我雙手交握,綠霧自地而起,眨眼間便吞沒了七個人的身軀,霧中隱約現出無數磷光,不斷粘附在腿腳、手臂和脖頸上。這幾個人連話都來不及說,便急劇顫抖著萎縮下去,逐漸乾癟,皮膚上現出骨節的形狀。

  「正好死亡兵團裡還有空缺,我就不為你們舉行葬禮了。」我走向莎娜。「行了。咱們準備出發吧,耽誤不少時間了。」

  一股熱流突然從我脖子邊掠過,射進柴堆,立即燃燒起來。我倏然轉身,迎視魔法師扭曲的臉。

  「你……你是死靈法師!」

  「現在看出來已經遲了。」我看著他胸前的護身符。「光明守護?那麼試試這個吧。」

  白骨利矛帶著風聲和冰晶相撞,與此同時,魔法師的身體憑空消失,又出現在十幾步之外。正在他慶幸自己成功逃脫時,致命的籐蔓悄然纏住了他的全身。

  「你們來這兒幹什麼?告訴我,我也許會放了你。」

  魔法師慌亂地掙扎。「請……請別殺我!我們是要去皮澤城,胖子是我們的僱主,他在那邊有生意要做。放了我吧,我保證不會再來打擾你!我馬上就回北弗蘭德,再也不出來了!」

  「原來你是從北弗蘭德王國來的……」我仰起頭,望向夜空。星光此起彼伏,默默閃爍,似乎有一張清麗優雅的臉在空中浮現。我沉思片刻,抬起雙手。「好,我放你回去。」

  籐蔓盤繞著縮入地下。魔法師並沒有轉身逃開,卻愣愣地盯著我的右臂。那裡有兩條極深的傷疤,一條暗紅,一條焦黑,從肩膀直伸到手腕。「你是……」他忽然驚叫起來。「你是五年前偷屍體的人!」

  我腦子一熱,血液呼呼地流動著。突然我大笑起來。「光明神殿的驅魔隊?」我咬著牙說道,也不等他回答,便吟出一串咒文,無數磷火迅即閃出,懸在空中飄浮不定,像是許多惡魔的眼睛。魔法師驚慌地握住護身符,轉身奔去,磷火在他身後不遠不近地追趕著。眼看他就要逃入深林,一支箭飛射而出,直直地穿透了他的後心。

  我看了莎娜一眼,沒有說話。莎娜自然知道,亡靈逼他逃去的方向上有什麼東西在等著。她畢竟遠離人世只有四個月,還對人們存有一份同情,不像我,早已心如鐵石。被千萬隻屍蟲鑽進身體,啃噬肌肉、大腦,親眼看著自己全身潰爛脫落,那種恐怖實在無法形容,相對而言,倒在一位美女的箭下,該算是種幸福的死法了。而且比他的同伴都要幸福得多。

  甚至可能比我都要幸福吧,我想。身為死靈法師,我死去的時候一定是苦不堪言的。

正文 第三章 號哭洞穴

  在趕往墳場的路上,莎娜一直低著頭,似乎有點心不在焉。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也許,幾個月來與人世隔絕的生活,使她對人產生了莫名的親切。我在剛剛來到綠泥森林時,也會不時懷念城鎮的繁華喧鬧,不過時間久了,便也習慣了孤獨的生活,每兩個月才到鎮上採購一些必需品。實際上,相對於人心的狡詐,亡靈固然可怕,卻更好相處——我是說,對亡靈,你只需要擁有足夠的法力,用不著絞盡腦汁,動用心計。

  「莎娜,剛剛你都看到了,人可以如此卑鄙。其實人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你想想那天要把你買走的那個貴族……」我忽然停了口。莎娜立刻取下弓箭,以為我發現了什麼目標。

  「不,沒什麼東西。我是想起了剛才那個胖子是誰。莎娜,你可能沒印象,那天買你的時候他也在場,還出過價……」

  沒錯,就是他。那天我在鎮上買完東西,經過一間酒館,看到有個地主正在出售女奴。這種事我本來毫無興趣,但是那個女孩子吸引了我。死靈法師對於人的靈氣非常敏感,我一下子就感覺到她身體內的生命力比一般人強得多。如果作為搜靈使者的話,她是很難得的。一瞬間,我決定把她買回來。

  價錢喊到四十金幣,就只剩下那個胖子和一個貴族了。我插了進去,把五十金幣扔在桌子上。胖子在六十金幣時退出,貴族則繼續和我對壘。不過我只有八十五金幣,還是從一個旅行者屍體上撿來的。所以當貴族出到九十的時候,我也退了下來。我不願在街市上運用法術強奪,那會暴露我的身份,另一方面,我覺得被貴族買走對這個女孩子應該比較好。做侍女總比做女奴要強。

  但這時我聽到人群的議論,才知道這貴族的特別嗜好。他喜歡吃人肉——當然這只是人們私下的傳言——尤其是年輕的女性。他活生生地割下她們的肉來做菜,剩下的餵給他那十幾條猛犬。於是我又轉了回去,在那貴族的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知道我是死靈法師後,他的表情真是讓人印象深刻,臉色白得幾乎透明,瞬間又變成駭人的青色,舌頭在嘴裡打起轉來,只會發出幾下「啊」、「啊」聲。他立即帶著手下逃走了。就這樣,莎娜跟著我回到了綠泥森林。

  莎娜說了一些她的經歷。八歲時父母雙雙死於高利貸商的皮鞭,此後莎娜就一直在各個地主、貴族或是人販子手裡輾轉,受過無數欺凌、污辱、虐待,白天要和男子一起幹活,晚上則淪為主人洩慾、出氣的工具。在看到我屋裡那些白骨時,莎娜確實被嚇了一跳,但她顯得很堅強。我想,她看過的那些悲慘的事,恐怕要比白骨更為可怖吧。

  我讓她洗了個澡,換過衣服,才注意到她手臂上的纍纍傷痕。我想她對人世該不會有什麼留戀了,便對她說了搜靈使者的事。我特別強調搜靈使者不僅要面對戰鬥的危險,更會面對巨大的精神壓力,並徵詢她的意見。其實世俗的邏輯裡,既然把她買回來,就可以隨意處置,而我身為死靈法師,更不會按照同情和憐憫來行事。我只是不願強迫而已。出乎意料,她答應得很痛快,並且說她由於多年艱苦勞作,身體素質很好,也曾親手射獵野獸,所以對於戰鬥並不害怕。至於精神壓力,她也習慣了。說實在的,還有什麼壓力比得上被人欺騙、踐踏呢?

  不久以後莎娜就成了我的新搜靈使者。我發現她對於弓箭確實很熟悉,很快就成為一個嫻熟的射手了。戰鬥時她給我很大支持,這一點是以前的搜靈使者無法做到的。

  這幾個月來她始終沒離開過森林,我以為她已經拋棄了人世的生活。不過現在看來,她對於「正常」的生活還有所懷念——在她心底一定還有對美好日子的嚮往。不像我,對人早就不存希望了。如果她再在殘酷的人世生活幾年,一定也會變成我這樣的。只不過,我想她不會再有機會去體驗了,因為她已經成為搜靈使者。

  而搜靈使者的生活使她承受了很大的痛苦……經常被亡靈侵入身體,那些魂靈會在人腦中留下恐怖的痕跡,令人每天都被各種噩夢纏繞,而時時面對墳墓、屍骨,也絕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也許莎娜曾經有一點感激我,但自從她失去語言的能力後,眼中便不再有當初的神采,而代之以一種冷漠。我想,現在她對我更多的是恐懼吧。

  莎娜忽然停了下來。我望望四周,荒野中散亂分佈著無數墓穴,青綠色的磷火四處飄蕩,月光此時有些暗淡,大地一片慘白。這是死靈法師修習的好地方,但我的目標並不在此。不遠處,幾塊岩石中露出一個陰森的洞口,夜風吹過,洞中便發出「嗚嗚」的怪聲,像是悲慘的哭喊。這正是號哭洞穴,金眼魔狼的老窩。

  「開始吧。」我說道。金眼魔狼的魔力在午夜最強,得提早把它解決掉。我找了塊石頭坐下,看著莎娜一件件脫去衣服。緊身束甲解開了,脹鼓鼓的胸衣露了出來,然後是平坦光滑的腹部;雪白的大腿光潔晶瑩,閃著玉一般的光芒,連同小腿構成一段美妙的曲線。我毫不懷疑會有許多男人甘願拜倒在她身前,親吻她的足尖,尤其是此刻,她的皮膚上由於寒冷而起了無數細小的疙瘩,腳在鹿皮戰靴裡不安分地扭動。她看了我一眼,回身抓起弓箭,束在腦後的栗色長髮象馬尾一樣搖晃著。

  我跟在莎娜後面,小心地走進洞穴,並和她保持三步的距離。地下又濕又滑,周圍一片黑暗,我手中的短杖勉強可以照見道路。幾團磷火緩緩飛舞,那是亡魂在遊蕩。它們全都圍著莎娜,偶爾接觸到她的身體,便立即消失,每當這個時候,莎娜就會輕輕顫抖一下。回去以後,我會把這些亡魂從莎娜身體裡取出,再用咒語禁錮它們並收藏起來。我得注意莎娜吸收亡魂的數量,否則她會因為體內黑暗力量過強而死。

  腳步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偶爾傳來清脆的滴水聲,像死神在胡亂撥弄琴弦。死亡之曲,我腦中忽然蹦出這個詞。這些忽高忽低、時遠時近的滴水聲,真像一支死亡之曲。據我所知,進入號哭洞穴的探險者沒有一個活著出去,他們或是被魔狼吸乾血液成為乾屍,或是在恐懼和痛苦中被亡靈扼殺,一路上那些蓋著鎧甲的屍骨就是證明。我甚至能恍惚聽到他們臨死前的慘號,仍然迴盪在這帶著硫磺味的腥鹹空氣中。

  黑暗中忽然響起一陣磨擦聲,像用石頭劃過鐵板。很快地,聲音變成一種低沉的敲擊。我舉高短杖,淡綠的光芒映出另外一條通道,幾乎在此同時,一團粘乎乎的巨大肉體「唰」地從那兒擠了出來,幾條觸鬚高懸在石壁頂端,似乎在判斷獵物的位置。

  這可是我沒有預料到的事。巨蠕蟲是一種智力低下、行動遲緩的生物,若是劍士,只要迅速砍掉它的觸鬚,就可以讓它立即喪失戰鬥力,但莎娜是個弓箭手。巨蠕蟲頭部的堅硬甲殼能擋住大多數武器,此刻它的身體又縮在通道裡,莎娜很難傷到它,而我又必須保存力量對付金眼魔狼。我正在猶豫不定,一枝箭已經射上了那怪物的頭部,立即被彈落在地。

  「別惹它!」我叫道,隨即拉住莎娜向前飛跑。風聲帶著惡臭從背後襲來,令我脊背發涼,觸鬚一下子甩在石壁上,粘液和水滴濺了我一臉。我們跳躍著躲避,幾乎摔倒,雜亂的風聲不斷在頭頂呼嘯。眼看就要脫出觸鬚的活動範圍,我手中突然一震,莎娜猛然懸到半空。

  「該死的傢伙!」我高聲咒罵著。觸鬚象蛇一樣纏住莎娜,在巖壁上撞了幾下,便向甲殼後的嘴中送去。我沒有時間再考慮,舉起短杖,念出了咒文。

  肢解術比碎裂術更為消耗魔力,不過效果也非常好。巨蠕蟲痛苦地抖動著,甲殼和觸鬚都開始破裂,我想它的身軀一定也裂開了,因為從通道的縫隙中湧出了大團的粘液。莎娜重重摔在地上,掙扎著拽開觸鬚,爬了起來,我急忙過去扶住她。

  「只是外傷,還好,不算太重。」我一邊說一邊撕下衣襟為她擦去血和粘液,然後取出藥粉敷在傷口上。莎娜默默看著我,目光捉摸不定,我無心猜度她的心思,只顧在她的肌膚上忙碌著。

  莎娜一定知道血靈粉的珍貴,我要花上三個月才能製出半瓶。但我並不覺得可惜。找到一個合適而優秀的搜靈使者是很難的,再說呆會兒又要面對金眼魔狼,我必須保持她的狀態良好。

  搜靈使者雖然是工具,但畢竟也是活人吧,我想著。就算是把砍柴刀也要經常擦一擦呢。更何況——我不得不承認,莎娜的軀體幾乎是件藝術品,我不願它受到損傷。天天和死屍作伴,總需要有點什麼來調劑一下眼睛吧。莎娜的身體是很少的能讓我感覺到美的東西。

  石廳中央,用骨粉畫出的魔法陣隱隱發亮,莎娜站在裡面,警惕地握緊弓箭,骨粉的強烈腥氣也掩不住她身上的陣陣體香。號哭洞穴裡通道錯綜複雜,我不想花時間去尋找魔狼,便採取了這個古老的方法。金眼魔狼對人肉味非常敏感,特別是年輕女人。它很快就會來的。

  我躲在一塊石頭後面耐心地等待著。手腕上,骨鐲中最小的一顆似乎有點不安,極輕微地顫了顫。這很正常,因為它——或者說她,曾是個神官,在這充滿邪惡與死亡的地方,自然會有所反應。我慢慢撫過它凹凸不平的表面,雙唇無聲地念出了一個名字。

  洛芙。是的,洛芙,我的第一顆頭骨,也是五年前我深愛的女人。我從沒想過會愛上一個神官,而且還是光明之神卡蘭的神官。為了她,我曾冒著生命危險闖入神殿,也曾咬牙承受無數行人的唾罵、追打。我反覆向祭司們解釋、求肯,甚至放棄自尊流淚下跪,但都毫無用處,還差點送了命。所有的人都反對我們在一起,所有的人——除了一個叫菲尼斯的吟遊詩人,他懷著同情為我唱了首歌,大意是說違背世俗的感情很難有結果。正是他的同情使我鼓起勇氣再次潛入神殿,但我卻聽到祭司與洛芙商議如何把我騙出來殺掉。那一刻,我全部的信念都崩潰了。

  我知道洛芙是愛過我的,不然她不會幾次幫助我逃跑,還在深夜偷偷溜出城來看我。她知道——其實那些祭司也知道——死靈法師與光明神殿並非對立的陣營。光明神殿只與黑暗之神迪俄普斯對立,比如「血獅」第二分隊的副隊長,那個黑袍法師克魯諾。真正的死靈法師並不代表黑暗,只是擅長驅策死屍、運用亡靈之力。但是人們從來就分辨不出這一點——一個整日與骷髏和墓地打交道的人,難道不是非常邪惡的嗎?神殿祭司更不會允許神官與死靈法師在一起,他們在民眾中的形象與威望,遠比一個死靈法師的感情要重要得多。於是洛芙漸漸疏遠了我,開始是被迫,後來是自覺,再後來,她也認為我是邪惡的了。

  不久之後,洛芙參加了一次驅魔行動。那群大祭司就像往常一樣,自己躲在後面,讓年輕的神官在前邊對敵,結果洛芙染上了致命的血屍毒。對於我,這種毒性雖然很難化解,倒也並非做不到,但當我請求祭司們讓我去救人時,他們卻斷然拒絕,更派人來追殺我,卻把洛芙放在一邊不管。光明魔法只擅於對抗黑暗系,對這種毒性本來就不太瞭解,需要請專門的人來救治,而他們又有更重要或是職位更高的人需要解毒。就這樣……我在神殿附近等了三天,卻等來了洛芙死去的消息。於是,我最後一次潛入神殿,幾乎死在裡面,終於偷出了洛芙已經腐爛的屍體。我把她的頭用藥水處理後,作為骨鐲上第一顆頭骨,然後四處漂泊,直到加入「血獅」。

  想到這兒,我嘴角牽動,露出一個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我冰涼的手指繼續滑過其他幾顆頭骨。

  第二顆是我的搭檔,一個女戰士,她的長槍好幾次救過我的命。但是作為一個僱傭兵,她仍然難逃命運,在皮澤城外被魔獸咬死,那淒厲的叫聲仍然在我腦中盤旋,像昨天一樣鮮明。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找搭檔,只使用搜靈使者。她們隨用隨換,並且相當有效,靠著她們,我取得了四顆新頭骨——四位分屬地、水、火、風的法師。

  只要再有一顆頭骨,我就可以擁有全系魔法抗力,從而晉陞「血獅」右衛隊。實際上,一年前我就有這種機會。但我放棄了。加入右衛隊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只想獨自行動,配製藥粉,搜集靈魂,偶爾捉幾頭魔獸,就像現在一樣。這種生活使我安心,能夠專注於法術,不去想其它的什麼東西。

  尖厲的箭嘯一下子使我清醒過來。莎娜不斷射出箭矢,一隻灰狼正圍著魔法陣轉圈。我暗罵自己竟然在這時候走神,隨即戒備地握住短杖。不過那生物並沒有發現我。我縮在岩石後面,看著它一次次向魔法陣衝擊,泛著藍光的頸毛由於憤怒而豎起,眼中閃著懾人的金色光芒。

  搜靈魔法陣的難點在於維持平衡。魔狼每一次衝擊,都會有部分靈力被魔法陣吸收,但如果感到生命力迅速耗散,這只狡猾的生物會立即逃走。反過來,要是誘餌的誘惑太強,而魔法陣的吸收不夠,狼就會突破魔法陣擒殺獵物。沒過一會兒我就發現自己出了失誤——搜靈法陣的吸收力太高。金眼魔狼似乎意識到這是個陷阱,猶疑地轉來轉去,不時望向身後的通道,像要準備撤退了。

  我慢慢站起,手心全是汗水。金眼魔狼是很難得的魔獸,把它和人結合在一起,可以創造出「魔狼人」,足以抵擋一個普通騎士小隊,或是數百人的盜賊團。我考慮片刻,搖動短杖,吟出瞭解陣的咒語。

  魔法陣的光芒忽然暗淡下來。魔狼立即轉過頭,發出令人心寒的嗥叫。眨眼間它就竄進法陣,向莎娜撲去,但在還有一步遠的地方停住了。莎娜周圍升起一圈火焰,藍白色的火舌阻在狼的身前,與此同時搜靈法陣重新亮起,狼被困在一個環形區域中。

  但是狼已經可以接觸到莎娜的身體。如果被它咬到就會立即中毒,幸好魔狼只能用前爪伸進骨焰護圈。即便如此,莎娜也是陷入了危險,因為金眼魔狼的爪擊中含有魔法。冰花與閃電不斷在莎娜腳邊跳動,從她望過來的眼神中,我看到了深深的恐懼。然而我必須等待法陣逐漸吸收狼的力量,等它變得更衰弱,才是我露面的時機。

  不管怎麼說,莎娜只是個搜靈使者,我想著。儘管她很優秀,但仍然只是一件工具,而這樣的工具並不稀罕,我曾經有很多,以後也會有很多的。

  沒錯,她只是工具而已。

  魔狼突然向前一撲,在莎娜腿上抓出一道血痕。弓箭從莎娜手中落下,她張開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臉龐因為痛苦而變了形。我的行動比頭腦更快,在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之前,我已經衝進法陣,短杖狠狠敲在狼的背上。這傢伙迅速扭過身子,猛地將我撲倒在地,冰寒夾著電擊傳入我的肩頭,短杖頓時脫手滾落。

  我確實低估了魔狼的力量。要不是莎娜把利箭刺入它的後背,我多半要死在它嘴裡了。藉著狼回頭的時機,我摸過短杖,吟出一個強力咒文,魔狼立即全身僵硬,不甘心地晃了晃,便倒在地上。

  「手給我。」我喘息著爬起來,把莎娜的手按在狼頭上。被麻痺而昏睡的狼根本無法抵抗,魔法力與靈氣源源不斷地流入莎娜體內。不一會兒,魔狼就萎縮成了乾屍。

  連續施法使我非常疲勞。我半跪在地上,稍事休息,便站起身來。「得趕快回去,」我說道,「要是碰上別的怪物,我可挺不住了。」我向通道走去,莎娜卻沒有跟上來。我奇怪地轉過頭,發現她正在劇烈顫抖,眼神逐漸渙散,從眼底深處隱約泛起一絲金色。

  亡靈之主啊!我知道我遇上麻煩了。莎娜已經壓制不住體內的亡靈,那只魔狼的意志開始作祟,恐怕她要被魔狼之魂控制了。

  我至少有三種法術可以使她立即變成魔狼人,並聽從我的命令。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結果。我不想。我的確要創造一個魔狼人,但不是她。

  不是她。莎娜是個優秀的搜靈使者,一件很合適的工具,她總能正確領會我的意圖,我幾乎熟悉她的每一寸皮膚、每一根頭髮。我不想失去她。

  那麼還有一個辦法。我撿起一枝箭,用力劃向手腕,鮮血馬上湧了出來。我扶著莎娜的頭,讓血流過她的嘴唇,她的胃,一直進入她的體內。藉著自己的血液,我施出禁錮咒文,封住了魔狼的靈魂。

  這其實是有風險的。施法後我需要立即休息,但我對莎娜的心理沒有把握。我不知道,當她有機會擺脫我這個主人,真正能夠獲得自由時,她會不會給我來上一箭。不過我想她不會這麼做,因為我早就對她說過,如果我死去,她身上的搜靈詛咒就無法解除,最終會被亡靈控制,成為一具靈屍,即使軀體全都爛掉,仍然會繼續在墳地中行走。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她一定會害怕這種結局的。

  我漸漸有些神智不清,於是斜靠在莎娜的腿上,正好對著她的臉。莎娜微微低下頭,那種捉摸不定的目光又出現在她眼底。我有些緊張地等待著。她慢慢伸出右手,按在我手腕的傷口上,除此之外沒有再做任何動作。

  她確實不敢殺我。我放下心來,幾乎是立刻沉入睡眠之中。

正文 第四章 新任務

  幾天之後的晚上,我接到命令說卡梅斯團長要面見我,並且指定要莎娜同行。我猜不透卡梅斯的意思,也無暇多問,因為穿過綠泥森林時我還要順便看一下魔獸。這一批魔獸本是由我管理,因為最近忙於煉製藥粉,就交給了馬維茨,而他去戈斯威山之前,又把魔獸交給了他的弟子看管。就在剛才,我接到了魔獸出事的緊急匯報。

  我帶著莎娜在綠泥森林中央找到訓練場。一個面色青白的年輕人正在鐵籠邊忙碌著,見到我立即迎上前來,老鼠般的小眼睛閃閃發亮。我認得他是馬維茨的學徒。

  「基洛隊長,您好。休息一下吧,到映霞港還有好一段路呢。」他突然發現說溜了嘴,想要轉移話題,但我已經覺察到了。

  「你怎麼知道我要去映霞港?」我緊盯著他尖瘦的臉。「是誰告訴你的?」

  「這……」年輕人囁嚅著,不敢看我。「是這樣,剛才這裡出了點事,我想這些魔獸是屬於團裡的,應該讓團長大人知道,所以就……我想您多半會到映霞港去見團長的。」

  我心裡有些不滿。越級匯報很令人討厭,但他是馬維茨的學徒,我也不好多說。「算了,」我揮揮手,「出了什麼事?」

  「有幾個人穿越綠泥森林,遇到我們的魔獸,打了一場。有三頭死了,還有幾頭受了傷。」

  我吃了一驚。這批魔獸是特地從北方迷霧森林運來的巨眼獠,非常兇猛,很少有人能打敗它,何況加了嗜血魔法。仔細檢查過屍體後,我又察看了受傷的幾頭巨眼獠,不由得思索起來。

  看起來,兩頭是自相殘殺而死,另一頭很明顯是被殺死的。另外,我又發現了一些魔法痕跡。普通旅行者做不到這些。會是誰幹的呢?

  「馬維茨知道嗎?」我問道。

  「知道。我第一個向他匯報的。」

  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一言不發地走開了。和他爭論是沒有意義的,再說我得趕緊去見卡梅斯。

  藉著靈浮術,我們迅速向映霞港前進,午夜時到了城外的小山坡。從這裡望去,映霞港猶如一座豪華繁複的巨大燭台,端坐在帕提娜海前方。我留下莎娜,獨自進了卡梅斯的小屋。

  「基洛,近來有什麼進展?」卡梅斯像往常一樣坐在帷幕後面,我只能隱約看到他的影子。

  「在煉製藥粉。另外,我捉了一隻金眼魔狼。」

  我簡單敘述了一下最近的工作,並且提到魔獸的事。卡梅斯似乎非常關心這件事,當我說到傷口上的魔法時,他打斷了我。

  「是什麼樣的魔法?」

  「受傷的幾頭似乎中了『冰環暴』,那是很古老的法術。死掉的三頭中,有一頭看來受過光明魔法接觸。」

  卡梅斯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鈴。不一會兒,黑袍法師克魯諾走了進來,在他身邊是個高大的金髮劍士,這個人我也認識,是克魯諾的搭檔,第二分隊隊長塞隆。難道最近要有什麼大的行動?如果沒有重要的事,各分隊隊長是很少正式會面的。

  我很快就知道了答案。殺死魔獸的人正是第二分隊追蹤的對象,卡梅斯並且指示我協助他們進行攔截。我一邊應承,一邊暗自猜測對方的身份。我很想看一看究竟是誰能殺死魔獸,又能引起卡梅斯如此重視,不過看來是沒機會了,因為我的任務只是幫助第二分隊穿越森林而已。

  克魯諾和塞隆出去之後,屋子裡陷入了寂靜。不知怎麼,看著黑沉沉的帷幕,我忽然對這個神秘的團長產生了一絲厭惡。從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團裡更流傳著許多關於他的事情,我雖然獨居在森林深處,這類傳言倒也聽過不少,大多稀奇古怪、牽強附會,我是從不放在心上的。

  「基洛,」卡梅斯突然問道,「你認識一個叫菲尼斯的人嗎?」

  我一愣,隨即記起這個名字。「是個吟遊詩人。五年前我聽過他的歌吟。」

  「噢。」卡梅斯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對了,你現在的搜靈使者,叫莎娜是吧,聽說她在搜靈詛咒下撐了四個月?她來了吧?」

  「在外面。」

  莎娜被叫了進來,緊貼在我身邊站好。我似乎感到兩道目光隔著帷幕打量莎娜,而她只是靜靜地站著,如同一尊美麗的雕像。

  「唔,很好。像這種生命力旺盛的女孩現在很少見了。基洛,你為什麼不讓她進行試煉呢?如果能通過的話,她的潛能會進一步發揮,也能再重新開口說話了。」

  「那對我沒什麼用。作為搜靈使者,她現在的能力已經夠了。」

  「對我可能有點用。」卡梅斯緩緩說道。「我的侍女不太夠了。這樣吧,要是她能撐過下個月,你就把她帶來,我親自安排她進行試煉。」

  我像是挨了一拳,血液飛快地湧上頭頂。震驚之下,我只顧機械地應聲退出房間,竟沒有過多留意莎娜的眼神。後來我才記起,那時她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像兩團跳躍的火焰。

  我在樹林中堆起一個簡單的祭壇,然後佈置好魔法陣。第二分隊的傭兵戴著護符,一個接一個走上去,在霧氣中飛向遠方。靠著亡靈之力,他們可以迅速穿越森林,到達多林河邊,並在那兒設下埋伏。靈浮法陣並不需要我來維持,只要發動它並注意保持平衡就可以了,不過在護符上書寫咒文還是讓我疲憊得很。克魯諾站在我身邊,神色有些焦急。

  「什麼時候去取骨龍?」

  「再過一會兒。莎娜已經先回去準備了。」我回答。

  「但是靈浮術的速度……」

  「不,克魯諾,我們有更快的方法。」

  我打心眼兒裡討厭這個黑袍法師,關於莎娜的事多半是他告訴卡梅斯的。我承認在「血獅」的生活使我變得自私、冷漠,但我輕易不去侵犯別人。我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力量取得的,就算使用邪惡的手段,那也是用我的生命和鮮血去換。而克魯諾不僅自私、貪婪,還愛佔便宜,好像世上的一切都該歸他所有。那兩隻骨龍是我心愛的寵物,即使是馬維茨來借用「大眼」的時候,我也猶豫再三。這次要不是卡梅斯親自下令,我絕不會把「毒牙」借給克魯諾。

  所以我打算稍稍讓他吃點苦頭。這很容易,只要在靈風術裡多加一個小惡靈就行了。飛過森林上空時,克魯諾屁股底下的樹幹左搖右擺,嚇得他臉色慘白,十指緊緊摳進木頭縫裡。

  「我說基洛老兄!你能不能讓它穩一點兒?」黑袍法師在風聲中啞著嗓子高叫。

  「可我這邊很穩哪!或許它們對你不夠熟悉……」

  我正要繼續挖苦他,突然感到一股奇異的熱力從頭頂傳來。亡靈們開始騷動,隨即散開,樹枝頓時失控墜下,我們來不及施法就一頭栽進森林,經過一陣奮力掙扎,雙雙掛在樹上。

  我顧不得整理劃破的衣服和皮肉,抬頭望去,立刻被眼前的奇景吸引住了。天空中橫著一道光跡,是顆流星,但卻比普通流星長得多。它貫穿天穹,泛著淡淡的銀光。彷彿有種懾人心魄的力量從流星那裡傳過來,毫無顧忌地灑向大地,我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壓力。

  「那是什麼?」我喃喃自語。

  「光明之子。」克魯諾目瞪口呆,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

  我的短杖被樹幹碰斷了,無法再施展靈風術,只好用靈浮術載我們回去。幸好離住處已經不太遠,天亮之前可以趕得到。一路上,黑袍法師顯得心事重重,臉上現出極深的畏懼。

  「基洛老兄,」他終於說道,「你知道我們第二分隊要追蹤的是誰嗎?」見我不作聲,他自顧自地說下去:「那是摩裡巴蘭神殿的神官,要去找六神器。你聽說了嗎,卡梅斯其實是魔族……」

  「那只是傳言罷了。」

  「傳言?老兄,你整天呆在森林裡,根本什麼都不知道!」黑袍法師的嗓音更加嘶啞。「黑暗封印已經裂開了,而光明之子剛剛誕生,你也看到剛才的流星了吧。但光明現在非常弱小。平衡之神預見了這件事,所以派出他的神官,想借用六神器暫時壓制黑暗,等待光明成長。」

  「以我們『血獅』的力量,要消滅一個神官並不難吧。」我淡淡地說。

  黑袍法師哼了一聲。「並不那麼簡單。和那神官同行的還有五個人。阿拜迪恩大陸上,最強盛的傭兵團不是我們『血獅』,而是『銀鷹』。現在『銀鷹』的前團長正受雇保護那個神官。曾經獨自一人對抗幾百個強盜的半獸族狂戰士也在隊伍裡。還有一個精靈族丫頭,她手裡拿著古老的裡歐蘭法杖……」

  裡歐蘭法杖?那是九百年前大劫難的遺物,也是阿拜迪恩大陸最有名的三根法杖之一。難怪那些巨眼獠會傷在「冰環暴」之下……

  「上一屆『盜賊之王』的傳人,」克魯諾繼續說道,「大陸盜賊工會裡排名第三的『風之手』也和他們同行。他們還找了個嚮導,是吟遊詩人菲尼斯。」

  菲尼斯。這是我今天第二次聽人提起這個名字。這本來應該勾起我的回憶,但不知為什麼,我心裡卻升起一種莫名的不安,似乎有什麼事要發生。我控制住情緒,使語調保持平穩。「這些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有什麼關係?」黑袍法師大笑起來。「這是多好的機會啊!把他們幾個人消滅掉,黑暗就會先於光明成長起來,那時大陸就是我們的天下!反過來,要是讓他們湊齊六神器,我們就沒有出頭之日了!」

  「別把我扯進去。」我冷冷地說。「是你們黑袍法師要和光明對立。我只是個死靈法師,並不信奉黑暗之神。」

  「別做夢了,基洛!」克魯諾大吼。「你以為那些人會把你歸入光明一派?看看你自己,一身黑袍,渾身是死屍味,手上還套著幾個死人頭骨!和亡靈作伴就是邪惡,誰有耐心分辨我們的不同?在人們眼裡,你我是一路貨!你把那些年輕姑娘脫光了象死屍一樣趕來趕去,讓她們在前面送死,你居然還說自己不屬於黑暗一派?」

  「你給我閉嘴!」我的胸膛像風箱一樣劇烈起伏著。「那是搜靈術必須的程序!我從不把搜靈使者當死屍,我當她們是人!要不是有我保護,莎娜根本撐不了這麼久,三個月前就該被毒蜘蛛咬死了!」

  黑袍法師緊盯著我,像看著一個不認識的人。突然他咧開嘴笑起來。「有意思!原來你那次中毒是因為她?死靈法師為了保護搜靈使者,竟然搞得自己躺了半個月?你不會是喜歡上她了吧,基洛老兄。可惜她就要成為卡梅斯團長的侍女嘍……」

  「莎娜絕不會去做侍女!」我吼道,然而我馬上發現自己說錯了話。克魯諾的眼睛忽然緊縮,像兩顆白森森的牙齒在眼窩裡一開一合。我的怒氣頓時消了一半。

  「莎娜做不了侍女。」我聲音緩和地補上一句。「她的生命力還不夠強,沒法通過試煉的。」

  克魯諾一言不發,只是從喉嚨裡發出幾下低沉的乾笑。

正文 第五章 黑暗與死亡

  克魯諾帶著骨龍離開時,天已經亮了。我坐在木屋前擺弄藥瓶,幾次錯把磷粉當成骨粉倒進石臼,差點兒著火。後來我乾脆把它們掃到一邊,靠在木樁上出神。

  黑袍法師的話使我心情很糟,但他說的是實話。自從當上死靈法師,我便成了邪惡的化身,到處遭人唾棄,他們根本不去想,九百年前對抗魔王的時候,一大批死靈法師都曾站在人類一邊。人的血肉之軀無法抵禦利爪和劇毒,如果沒有殭屍、骷髏在前面衝鋒鋪路,人類戰士連魔王的影子都見不到。但是幾百年來,死靈法師遭受的偏見越來越深,最後竟落到被人們到處追打的地步。為了生存,死靈法師們不得不躲進深山、沼澤、荒野,少數留在城鎮的也只能謊稱是通靈師,從事招魂或是托夢的工作,勉強餬口。

  人心就是這樣自私、狡詐,當需要你時,便把你奉為英雄,目的一旦達成,英雄立刻被踩入泥坑。沒錯,死靈法師很多時候要運用黑暗靈力行動,但法師們從不掩飾自己的做法。而世上的人,明明在絞盡腦汁想奪取你的一切,表面上還要做得冠冕堂皇;明明存著黑暗之心,卻還要用光明作掩護。侵略鄰國時,總要說是「聖戰」、「正義」,陷害別人時,臉上還能堆滿笑容!五年前,要不是洛芙幾次搭救我,我早就被釘在祭壇上燒死了。然而連洛芙最後也背棄了我,指責我墮入黑暗。愛情終究敵不過世俗。

  於是我逃走了。在綠泥森林的角落裡,沒人會來驅趕我,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大陸上的一切都與我毫無關係。就算世界毀滅,也和我無關。

  我當然知道逃避是無能的表現。但我不是神,不是英雄,只是個平凡的法師。所以我選擇做一個旁觀者。或許有人擁有改變命運的能力,可我沒有。

  「如果你有這個能力和機會,你會不會盡力去改變命運呢?」我腦中突然冒出這個想法。隨後我就愣在那兒,盯著樹梢上升起的太陽,許久不動,直到眼睛發花。我跳了起來,在木屋前轉來轉去,像一隻迷路的螞蟻,無數念頭在我心裡翻湧起伏,我把藥瓶和法術材料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我想我必須做點什麼,於是抓起木椿向石臼搗下去——然後,那些磷粉終於著起火來,搞得我手忙腳亂。

  「莎娜!」我叫道。「來幫我收拾一下!」

  莎娜屋裡沒有回答。我等了一會兒,又叫了幾聲,仍然不見她出來。

  或許是去砍樹枝了,我想。我走進自己的屋子,拿了水桶和掃帚,一轉身卻發現我的法術書攤開在桌上。我一驚,昨天臨走時我明明把它放在左邊抽屜裡了。那麼一定有人進過我的屋子。我環顧四周,沒有任何凌亂的跡象,也沒有丟失什麼東西。最後我的目光落在法術書翻開的地方。

  「搜靈術的解除:

  解除搜靈術通常只由施法者親自進行,方法是選取性質相反的材料來配製,並須注意咒語的次序……由於施法時所用材料的不確定性,由其他人解除搜靈術非常困難……

  如果施術者死亡,其所屬的搜靈者將很快成為靈屍。但若搜靈者能夠經受住試煉的考驗,便可壓制住體內的亡靈力量。在任何一個墓地都可以進行試煉。為此,搜靈者需要一小瓶硫磺,少許蝙蝠尿,三顆磷骨珠以及一些骨粉,按下圖佈置魔法陣……」

  試煉?我急忙撲到儲物架前,果然,硫磺少了一瓶,地上還灑著一些骨粉。

  「莎娜!」我高叫著跑出屋外,抓起背包,一路奔入深深的密林。

  呼嘯的風聲蓋住了一切聲音,我的臉被刮得生疼。我按照小惡靈們指引的方向前進,漸漸地,亡靈氣息越來越重,普通人可能感覺不出來,但對於我這個死靈法師,那股陰冷而腥臭的氣味幾乎令我窒息。沒過一會兒,碎骨墓穴那黑洞洞的入口便出現在眼前。我幾乎是一頭栽進了墓穴,小腿在洞壁上擦出一條血跡。莎娜畢竟不是死靈法師,根本不懂吸血惡靈的可怕。在碎骨墓穴的地下墳場,連我都必須小心行事,更何況她只是個搜靈使者。

  我跌跌撞撞奔向墳場中央。惡靈的笑聲四面迴響,到處都是綠瑩瑩的磷火。不知跑了多久,我終於到了目的地。

  這是一間寬闊的石廳,足以容納幾百人。就在石廳中心,一團猩紅色的霧氣隱約裹著一個身體。紅霧向外延伸出無數細絲,像個蜘蛛網,卻又如水妖的頭髮一樣輕輕飄動,大大小小的綠色磷光沿著細絲出入,彷彿一大群蒼蠅圍著腐肉穿梭。我幾步跨上前去,短杖直伸進紅霧之中。必須阻止莎娜的試煉,否則她一定會被吸血惡靈變成乾屍。

  驅逐法術立即起了效果。紅霧逐漸消散,莎娜的面容現了出來。我突然感到渾身發冷——莎娜雙眼緊閉,兩顆尖牙從豐滿的紅唇中伸出來,末端還滴著灰綠色的涎水。她那閃著栗色光澤的頭髮,此刻竟然變成屍骨般的灰白。

  「莎娜!」我伸手搭上她的肩膀。就在這時,她慢慢睜開眼睛,懾人的紅光射在我臉上,幾乎發出「噼啪」聲。但在她掐住我的喉嚨之前,我已經從背包中取出傳送魔法卷軸,隨手甩開,用力擲在地下。

  陽光從半開的門外照進來,我身上忽熱忽冷,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硬木椅子硌得我背上生疼,不過和腿上的疼痛比起來,也就不算什麼了。莎娜半臥在我腳下,尖牙用力刺進我的小腿,我能清楚地感覺到血液不斷向外流去。

  吸血惡靈的詛咒太深太久,只有血沸咒能夠對抗。對於死靈法師來說,原則上沒有消解不掉的詛咒,只看自己的能力如何了。我的每一滴血液都會使惡靈的力量減弱一分,當莎娜體內的惡靈被完全消融,她就會恢復正常。

  只是,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麼多血液供她吸食。

  看著莎娜的白髮漸漸變深,我不禁想要撫摸,卻抬不起胳膊。由於失血過多,我幾乎癱在椅子裡,意識逐漸模糊,唯一清晰的就是腿上的痛楚。尖銳的刺痛象電流一樣衝擊著我的全身,似乎有許多小蛇在我體內遊走不停,忽而左衝右突,忽而糾纏盤旋;它們使我麻痺酥軟,還伴隨著陣陣抽筋般的快感。慢慢地,我竟然喜歡上這種感覺,它讓我非常放鬆,甚至有種幸福和滿足感,連靈魂都在飄蕩舞動。我開始享受痛苦與快樂的交替衝擊,頭無力地歪在椅背上。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清醒過來。莎娜正仰頭看著我,栗色長髮垂在胸前,眼睛像兩汪清泉,波光蕩漾,映出我的人影。

  「沒事啦?好啦?」我虛弱的聲音掩不住怒氣。「誰讓你偷偷去試煉的?想脫離我的控制,去給卡梅斯當侍女?休想,只要有我在,你就別想!」

  我費力地咽嚥唾沫,嗓子裡有股腥甜味,眼前直冒金星,心臟跳動聲象鐵錘敲擊木樁,震得耳朵直響。

  「莎娜,你也太天真了。你以為卡梅斯要侍女做什麼?」那些傳言一句句浮現在我腦中。「他對她們施了法術,立在黑水晶花壇裡,用骨魂粉摻進泥土埋上,就像栽樹一樣,然後在你的後腰或是肚臍上打個洞,每天取你一杯血,作為他的日常飲料!你居然還以為那是什麼好差事!而我,雖然讓你做搜靈使者,但卻把你當成夥伴,遇到危險我還會救你……」

  我驟然發出一陣長笑,隨即劇烈地咳嗽起來。

  「沒錯,一個死靈法師,居然用自己的血來救一個搜靈使者,而且當你吸我的血時,我居然還感到快樂!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

  我笑得越來越響,最後變成一串嘶啞的鳴叫。莎娜站起來,臉上也浮起一個古怪的笑容。她無聲地笑著,眼眶裡卻盈滿淚水。

  我覺得我們都要瘋了。

  在這個亂七八糟的人世間,想不瘋恐怕都很難吧。

  我在極度虛弱中睡去,醒來時已經是傍晚。我勉強撐起身子,頭像要被鋸開一樣,疼得要命。我找了些藥粉吃了,然後就去看莎娜。

  看來她的情況不太好,臉上透出一塊塊紅斑,額頭火燙。我想叫她起來吃些東西,但她只是迷迷糊糊看我一眼,便又轉頭睡了。我知道她的生命力消耗太大,便施了個靈制術,暫時壓制住她體內的亡靈,隨後趴在桌邊再次進入夢鄉。

  這一夜非常安靜。外面沒有一絲風,連蟋蟀和黑頸鳥的鳴聲都消失了,一切都沉入死一般的靜寂。好幾次我忽然驚醒,只聽到莎娜斷續的呼吸,時輕時重,帶著微弱的溫暖氣息。這使我心裡很踏實。我在暗影裡費力地看著莎娜的側影,似乎有種安祥的氣氛湧起,如潮水般翻捲著,充塞了屋裡的每一寸空間。

  後半夜我出去採草藥。走出門外時,我竟然對這間小屋產生了些許留戀。我沒有用靈浮術,只是慢慢踏著露水行走,任憑冰涼的草葉隔著衣服拂在小腿的傷口上。黑黢黢的樹叢象許多怪異的肢體,潮濕腐爛的氣味刺得我喉嚨發癢,偶爾傳來屍骨碎裂的輕微爆響。綠泥森林的夜,像平常一樣陰森恐怖,但我心裡卻泛著一絲溫情。這感覺如同一個熟悉的影子,因為久違而顯得有些陌生,圍繞在我身邊,揮之不去。

  自從洛芙死後,五年來我從未親近過任何女人——並非我故意壓抑自己,而是長期與亡靈相伴的生活侵蝕了我的慾望。「血獅」的傭兵們經常要面對各種危險,戰鬥之後不論是勝是敗,都需要發洩內心的壓力,而囚屋中那些毫無抵抗力的女人是他們釋放情緒的極好工具。但我對這些毫不關心,也並無興趣。甚至當搜靈使者們在我面前脫去衣服,露出青春的身體時,我也從不動心。在我眼裡,她們和骷髏的區別只是更加鮮活、豐滿,更為賞心悅目而已。

  但這次有點不同。莎娜似乎激起了我心裡的某種東西,給我的平靜生活帶來了一絲波動。三個月前,當我為了救她而受傷時,我便知道自己已經不僅僅把她當成搜靈使者,而更傾向於作為我的夥伴。也正是從那時起,莎娜對我的態度也有所變化,她開始默默關注我的飲食起居,於是我經常能吃到美味的蜜菇燉野兔,如果我不舒服,她不用吩咐就會自動燒些熱水來。而我也更加注意她的安全,在戰鬥中我為她付出了更多的保護。

  我想人是需要付出的,這和人的自私本性雖然互相矛盾,但確實是人性的另一面。總要有些什麼東西讓人來關心一下,否則人就會感到缺憾與失落,正如失去幼仔的母猴,往往會搶來其他母猴的幼仔來抱養。這是卑劣自私的人心中唯一的閃光之處吧。有一個可以為其付出的對象,人會感到快樂,不管這個對象是個人、是條狗還是一盆花草。

  但這種快樂通常不會長久,正如世上那些美好的東西從來不會長存。莎娜很快就會離開我,或者死於亡靈的力量之下,或者死在卡梅斯的黑水晶祭壇中。雖然後一種情況是我不願看到的,但在「血獅」這種組織中,違抗團長之命就等於自殺,儘管我對生死看得很淡,可也不想隨隨便便就死掉。能讓我甘心付出生命的人早已不在了,只留下一顆頭骨,還有些許回憶。

  晨曦來臨的時候,我爬上一個小山坡。樹木從這裡開始稀疏,多林河在遠處奔流轟響,似乎因為要繞過森林而感到不滿。幽藍的天空逐漸變淺,隱約有一絲紅光透過薄霧射進林中,與空地上的點點紅色互相映襯。

  火焰草是旅行者飢餓時的補充,也是配製藥劑的好材料。我小心地搖下草葉上的露珠,滴在鐵罐子裡,隨後把它們連根拔出,放進隨身的布包。這項工作費了我不少時間,直到太陽高照,露水全都消失無蹤。然後我又找到一株接骨木,割了些樹皮,這東西治療發燒效果很好。

  白天我很少使用法術,在陽光下強制役使亡靈有可能招致它們的不滿甚至反抗。所以我仍然像來時一樣走回去,直到正午才來到住地附近。摸著腰邊鼓鼓的藥包,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就在這時,我忽然聞到生人的氣息。我一驚,隨即分辨出這是女人的氣味,但和莎娜有所不同——而且還不只一個。我疑惑地停了停,便大步走向木屋。

  那氣息的來源就在屋前。四個衣衫破爛的少女被綁在一起,用粗鐵鏈緊緊拴在木樁上。她們全都披頭散髮,手腳被繩子磨出道道血痕,望向我的眼神中滿是恐懼。

  看來團裡又洗劫哪個村莊了,我一邊想一邊審視她們。這幾個女孩都年輕而健康,蒼白的臉龐泛著陶瓷般的光澤,很適合做搜靈使者。我靜靜地看著她們,突然頭皮一麻——從莎娜屋裡傳出幾聲嘶啞的咒罵,那正是我熟悉的語音。

  木門猛地撞在板壁上,發出震耳的巨響,我扶著門框,身體由於憤怒而微微發抖。克魯諾尷尬地從床邊坐起來,黑袍扔在一邊,莎娜半裸著身子,一動不動,似乎已經昏迷。

  怒火令我陣陣暈眩,眼睛像要凸出眼眶,一時間我竟發不出聲音,只是用手指著克魯諾。這傢伙迅速穿上衣服,不敢抬頭看我。

  「你出來。」我終於從嗓子裡擠出這句話。

  克魯諾閃過我身邊,匆匆走出屋子。他很快恢復了鎮定,臉上居然也現出一絲氣憤。

  「基洛老兄,何必發這麼大火呢?你看,我給你帶了四個來,全都是新鮮的,還沒人動過。至於這個莎娜,你都用了這麼久,也該拿出來讓大家分享一下吧?」

  放藥草的布包不知掉到哪裡去了。我緊緊捏住短杖,差一點把它弄斷。

  「克魯諾,你犯了我的規矩。」我緩緩說道。「莎娜只屬於我個人,並不是團裡的財產。現在,你挑一種喜歡的死法吧。」

  「怎麼,你居然想殺我?為了這個搜靈使者?」克魯諾驚異地盯著我。「就算我不碰她,過幾天她也是團長的侍女了。你……」

  「你這只黑烏鴉!」我吼道,「你碰了她,就要付出代價!」

  「代價?」黑袍法師驀然大笑起來,同時戒備地退後幾步。「老兄,看你那站都站不穩的樣子,是受了傷吧?你還能有多大本事?既然你逼我動手,我可就不客氣了。我倒想看看,那些亡魂會不會大白天出來幫助你!」

  「別忘了你的黑暗法術在陽光下也要受影響!」

  「那麼咱們就試試,看黑暗和死亡哪個更恐怖吧。」克魯諾伸手取出一塊黑水晶,托在手上,如同一隻妖異的眼睛。

  我知道克魯諾是個經驗豐富的黑袍法師,而且狡詐毒辣,很難對付。如果是在夜間,我又沒有受傷的話,還有些把握,但現在我確實不敢保證能勝過他。但我也顧不到那麼多了,滿腦子都想著要好好教訓一下這傢伙。顯然克魯諾也知道,即使不借助亡魂,死靈法師也仍然是不可小看的對手,因為大部分詛咒術不需召喚亡靈,況且我手腕上的骨鐲可以提供有力的魔法抵抗。因此我們誰都不肯輕舉妄動,只是像兩隻鬥雞一樣互相瞪視,等待下手的時機。

  那四個被綁的女孩坐在不遠處,目光在我和克魯諾身上來回移動。我不知道她們更盼望誰獲勝,多半是希望我們雙雙死掉吧。忽然,她們全都向我身後望去,然後我就聽到了那個消失四個月的聲音。

  「基洛!」莎娜倚在門邊,雙唇微微張開,眼中射出異樣的神采。宛如被驚雷擊中,我呆呆站著,腦子裡亂成一鍋粥。那一瞬間我完全忘掉了克魯諾還在我身後,等我醒悟過來時,已經晚了。黑袍法師先我一步完成了咒文,劇烈的疼痛如刀鋒般穿過我的腦袋,我的後半句咒文卡在喉嚨裡,眼前陣陣發黑,感到莎娜的手扶住我的肩膀,然後我就倒了下去。

正文 第六章 不再沉默

  冰冷的泥土讓我清醒了些。地面豎了起來,樹木從右向左生長,克魯諾的黑袍上下飄動,猶如一面邪惡的旗幟。我扶著莎娜的膝蓋,用力坐起身子,身體裡像有無數小蟲在嚙咬,幾乎要裂成碎片。

  「基洛老兄!沒想到你這麼不堪一擊啊。真令我失望。」黑袍法師嘲諷地看著我。克魯諾確實是個勁敵,他的碎裂術我不相上下,如果不是有骨鐲衛護,恐怕我已經七竅流血了。我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現在該輪到我問你了,基洛。你喜歡怎麼去死呢?」黑袍法師向前踏了一步。「不過,看來你已經沒法回答了。那麼我來替你選吧!對於經常在夜裡行動的死靈法師,黑暗夢魘應該很合你的胃口。」

  莎娜輕輕抖了一下。黑暗夢魘是黑暗心靈術中最可怕的法術之一,它的厲害之處在於,受術者會產生幻覺,看到自己心中最恐怖的景象——如果你害怕亡魂,你就會看見無數亡靈逼近;如果你深愛自己的母親,你就會看到她在你面前慘死——而且這景象會反覆在你腦中出現,只要閉上眼睛,可怕的夢魘就會立刻向你襲來。這種精神上的殘酷折磨會讓人崩潰,直至神經錯亂。在精靈族和馬人族身上,這個法術完全無效,但是人類對此卻毫無抵抗力。

  我幾乎有些絕望地屏住呼吸。兩步之外,放草藥的布包散落在地上,紅彤彤的葉子灑了出來。忽然我看到一樣能救我們的東西——那是一隻金綠色的小甲蟲,正專心吸食著火焰草的汁液,輕薄的翅膜泛著藍光。

  絕大多數法術都要念出咒文——但不是所有的都需要。我迅速用指甲在地上劃出一個缺角的五芒星,缺口正對著甲蟲的方向。我把手掌放在圖形中心,另一隻手緊握住莎娜的手掌,發現她手心裡全是冷汗。克魯諾的吟頌聲倏然響起,幾乎和我同時完成法術,然後就是一陣靜默。

  黑袍法師冷酷地笑起來,等著我們發出恐怖的尖叫,撕扯自己的胸膛,在地上打滾。然而我和莎娜都沒有動。空中響起急促的嗡嗡聲,那隻小甲蟲飛了起來,以異乎尋常的速度橫衝直撞,正碰在克魯諾身上。他厭煩地將它掃落在地,甲蟲立即被踩得稀爛。

  什麼都沒有發生。

  我瞧著克魯諾驚疑的表情,忽然有些想笑,而我也確實笑出來了。碎裂術的效力漸漸減退,我深呼吸了幾下,搖晃著站起身來。

  「你……」克魯諾不由得退了一步。「這怎麼會……」

  「你的法術對我沒什麼用。」我伸出一隻手,「事情還沒完,克魯諾。看看你腳下吧。」

  克魯諾腳底發出輕微的爆響,隨即冒出幾縷白煙。這麼小的屍爆術根本傷不到他,但他還是本能地跳到一邊,右腳踏進一圈碎骨頭中——那正是我的靈骨環——於是一股腥臭味飄了起來,綠色的火苗爬上了他的黑袍。

  「白骨毒焰?」克魯諾吃了一驚,不敢用手去撲,只好撿起一根樹枝胡亂拍打,一邊不斷跳動著,像一隻誤踩進荊棘叢的猴子。

  「該你嘗嘗我的骨毒法術了,黑烏鴉。」我圈起雙手,做出要施法的姿勢。「再長的黑夜也有結束之時,但是死亡對於任何人都是無可抗拒的。正好我還缺一顆頭骨……」

  克魯諾絕非莽夫,從不拿自己的生命做賭注,如果摸不清對方的底細,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保證自身安全。就像現在,他最得意的黑暗夢魘竟然毫無效果,一時之間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對付我,而我又重新站起來開始反擊,這一切顯然使他措手不及。「血獅」裡誰都知道我是出色的藥劑師,尤其是配製毒藥,他多半不想冒著全身潰爛的危險以一敵二。果然,克魯諾開始一步步後退,目光絲毫不離開我的雙手。

  「等著瞧,基洛!我會記住這一回的!」黑袍法師丟下這句話,便迅速轉身閃進樹林。

  我穩穩地站著,直到克魯諾的身影在林中隱沒,胸口忽然一陣翻湧,心臟狂跳起來。甲蟲的承受力畢竟有限,我的轉移詛咒不可能把黑暗夢魘全都轉給它,因此還是有一小部分法術落在我身上。現在黑暗夢魘開始發作,血光和慘叫在我腦中交織穿梭,我眼前頓時天旋地轉,雙腿一軟,仆倒在地。

  這回我是真的昏過去了。

  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暗綠色的磷燈輕輕晃動,如同邪靈無聲的狂笑。石壁中央夾著一條甬道,從我身後的黑暗中伸出,又直直伸向前方的黑暗。我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要去向何方,只是機械地邁動雙腿。似乎有些聲音在空中翻滾扭曲,像在召喚我前進,然而每當我邁上一步,那聲音就陰險地後退一分,始終遙不可及。

  我漸漸害怕起來。這裡沒有人,沒有亡靈,沒有吸血蝙蝠和洞穴蜥蜴,沒有任何有生命的東西,只有一條永無盡頭的路,用迷失來折磨我這個闖入者。我開始奔跑,喘息,無數次跌倒,又再爬起來奔跑,冷汗不斷從臉上滴落。到最後我幾乎無法呼吸,全身象散了架。突然間,一堵石牆毫無預兆地攔在面前,差點撞到我的鼻子,石牆中央有個小孔透出些許光亮。我把眼睛湊上去,看到一個巨大的祭壇,周圍環繞著上千支蠟燭,壇上站著一個全身黑衣的男人,正伸手迎接他的祭品——那個身穿白袍的女人緩緩拾階而上,漂亮的黑色卷髮隨著步伐顫動。她胸前掛著一件小而奪目的銀製護符,形狀與光澤都是我熟悉的樣子。

  我胸口像是挨了一拳。「洛芙!」我高聲喊道。她朝這邊側過頭,冷漠而鄙視地掃了我一眼,便向那個男人伸出手去。轉眼之間,洛芙光潔的皮膚開始破裂,白袍滲出淡黃色的印跡,無數小蟲子從領口、衣袖爬出來。我瘋狂地嘶喊著,徒費力氣地捶擊石牆,鮮血很快塗滿了牆面,雙手露出白森森的骨頭。這時身後傳來一陣嘈雜的喊聲,許多人沿著甬道向我奔來,有壯漢,有婦女,也夾雜著老人和孩子,他們手中的大刀斧頭寒光耀眼。

  「打死這個死靈法師!」人們吵鬧著逼近,石頭、手斧如雨般朝我飛來。我驚慌地吟起咒文,白骨屏障喀喀作響,瞬間封住了甬道。人們在骨牆後面咒罵呼喝,揮起棍棒,骨牆漸漸搖動散落。我背靠石牆,渾身哆嗦,卻又聽到小孔中傳出一聲慘叫。洛芙不見了,黑衣男人正把手插進另一個女人的前胸,她痛苦地呻吟著,栗色的頭髮甩來甩去,看著自己的心臟在男人手掌上跳動……

  「莎娜!」我猛然大叫。眼前的景象頓時崩潰,我一下子從床上坐起,急促地喘著氣,像個漏氣的風箱。

  「你做惡夢了。」一雙柔軟的手按在我肩上。我定定神,慢慢平靜下來。莎娜坐在床邊,朝我笑了一下,卻掩不住臉上的疲倦。

  「你昏迷了整整一天。」她扶著我重新躺好。「都怪我,害你流了那麼多血,又影響你施法……」

  我搖搖頭。「不是因為你。是我沒能完全消解他的法術。對了,你怎麼能開口說話了?」

  「事實上我已經通過試煉了。」莎娜小心地觀察著我的反應。「這樣我就可以……基洛,你怎麼了?」

  我咬緊牙關,盡力驅趕腦中突然湧出的可怕場面,好半天才緩過來。「是黑暗夢魘。」我揉揉額頭,用力揪著頭髮。克魯諾的法術比我預料的更強大,我沒法睡覺,甚至不敢閉上眼睛。照這麼下去,用不了三天我就得發瘋了。

  莎娜默默低下頭,十指交叉著來回絞動。過了一會兒,她忽然伸手到胸前,解開了束甲的扣帶。

  「你……」我驚訝地看著她。莎娜避開我的目光,迅速脫掉上衣,然後向我俯下身來。我沒有力氣阻止,也來不及阻止——或者我也不想阻止她。誰知道呢?——我只覺得兩團溫暖厚實的東西壓上腦門,便什麼都看不見了。一股熱流混著香氣從她身上散發出來,慢慢傳進我的體內,所到之處帶著一種奇異的麻木,而那些盤據在我心裡的恐怖與顫慄開始減弱,逐漸消失。

  「光明法術!」我難以置信地叫了出來。也許我的鼻息使她發癢,莎娜略微抬起身子,於是我看到她胸前有個極淺的印痕。那印痕非常之淡,幾乎和皮膚顏色相同,我好容易才分辨出那些古老的花紋、五芒星和魔法符號,以及下端那兩個優雅纖細的花體字母「L·J」。我腦中「轟」地一聲,不顧一切地推開她,目瞪口呆地僵在那兒。

  「你發現了。」莎娜利索地穿好衣服。「基洛,不必問我,我自己會告訴你的。聽我講一個故事吧。」

  「曾經有個女孩,從小失去父母,一直在富人家裡做工,每天都受著無法形容的凌辱與折磨。有天晚上她終於逃了出來,但主人馬上就發現了,派出很多人來追她。慌亂之中,她躲進一片墓地,看到那兒有一間小屋,她以為是守墓人,便奔過去尋求幫助。」

  「沒想到小屋的主人是個黑袍法師,他要拿這個女孩作為獻給黑暗之神的祭品,並對她施了法術。她昏了過去,醒來時發現一位白袍女神官在屋裡。那神官救了她,並且在她胸前印下符咒,說這可以抵抗黑暗法術。女神官還說出自己的名字——洛芙·金斯曼,如果以後有需要可以到光明神殿找她。」

  「就在那時候她們遭到了襲擊。被趕跑的黑袍法師找來同夥,還帶著一大隊殭屍和骷髏。幸好其他神官及時趕到,女孩才逃過劫難,但那個女神官卻被殭屍咬中了。女孩跪在神官身邊,流著淚咒罵那些黑袍法師和死靈法師,女神官卻神情複雜地搖著頭,一句話也不講。在沒人的時候,神官悄悄對女孩說,自己中的屍毒怕是很難解救了,要女孩幫她一個忙:如果有機會見到她的愛人,請替她轉告他……告訴他,她還愛他。」

  我雙眼微閉,一動不動地聽著。莎娜說的每個字都像敲在我心上,某種溫潤而酸楚的東西滲了出來。

  「女神官沒能來得及說出那個人的名字。其他神官走過來,把她抬回神殿去了。那以後女孩又被捉了回去,仍然到處做工,生活和以前沒什麼兩樣。她被人肆意使喚,隨便玩弄,從北弗蘭德到索文尼,從這個貴族到那個商人。她就這樣一天天過下去,像牲口一樣——有時連牲口都不如。最後她流落到一個小鎮,差點被賣給一個變態貴族。然而,有個死靈法師把她帶到了綠泥森林深處。」

  「她起初很害怕,以為死靈法師要拿她煉藥。可是死靈法師只想讓她做戰鬥助手。她討厭這種工作,尤其是當她被施了法,喪失說話能力之後。她討厭他,畏懼他,更悲歎自己的命運,不過在人世中經歷過這麼多年的磨難之後,她早就變得堅韌了。她挺了過來。」

  莎娜停下來看看我,眼睛象星星一樣,亮晶晶地閃光。

  「過了一段時間,她漸漸發現,這個死靈法師並不那麼可怕。他冷漠,寡言少語,天天擺弄死屍和骨頭,但他在戰鬥時卻盡力保護她,甚至為此而被毒蜘蛛咬傷。他把女人當成戰鬥工具,可是心裡確實把她們當人看——這麼多年來,從沒有人把女孩當成人,更不曾有人會在她洗澡的時候把乾淨衣服放在窗口。她有點感動,覺得這個死靈法師內心其實並不太邪惡,至少和她見過的那些不一樣。」

  「然後,有天早上她去收拾屋子,突然聽到法師在夢中叫著一個女人的名字。她記得這個名字,這名字陪了她整整五年,它始終在她胸口上,正如那個承諾始終在她心上一樣。她開始暗自留意他,觀察他,不止一次偷偷檢查他的東西。終於有一天,她在法術書中發現一張殘破的紙條,後面的署名正是那個女神官的。她看了紙條,確信這死靈法師就是當年女神官的愛人。於是她決定履行承諾——可是她沒法說話。」

  我眼前有些模糊,恍惚中似乎又看到那張美麗的臉、那漂亮的卷髮,還有那甜蜜的笑容。莎娜雙手握在胸前,現出鄭重的神情。

  「基洛,現在你一定明白我為什麼去試煉了。」莎娜緩緩說道,「為了防備萬一,我在自己枕頭下壓了張紙條,把這些都寫在上面。不過它現在沒用了。憑光明之神庇佑,我終於通過了試煉,因此我可以親口告訴你那句話:五年前,洛芙·金斯曼,委託我對你說,她還愛你。」

  我伸手撫過骨鐲,手指微微顫抖,渾身沉甸甸地無法動彈。

  「也許她還活著……」

  「不,她早就死了,五年前就死了!」我突然粗暴地打斷莎娜。洛芙已經死了,在死前她還愛著我。可是這又有什麼用呢?而且,如果她活到現在,是否還會愛我呢?我想多半不會。愛情本來就是無法持久的東西,更何況我們根本不可能結合。正像當年那個吟遊詩人菲尼斯所說,違背世俗的感情注定不會有結果。人們總是習慣用自己的看法衡量別人,用自己的標準限制別人,完全不考慮他人的感受。洛芙的死,使我深刻體會到了這一點。

  五年來,我始終難以忘懷的不是洛芙的微笑,而是她在神殿祭司面前為我辯解的時刻。莎娜說這些年只有我把她當成人,而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呢?我在別人眼裡還是人嗎?在阿拜迪恩大陸上,在千千萬萬的人中間,只有洛芙不討厭我、不排斥我,敢於和我在一起。她死後,我的生活信念也坍塌了。五年來我一直在麻木地生活,就這樣一天天揮霍生命。其實,除了行動上更自由之外,我和莎娜又有什麼區別呢?在這個虛偽、狡詐、弱肉強食的世界上,我們一樣受人歧視。

  「那四個女孩子呢?」

  「還在。」

  「去準備一下,明天我要從她們之中選一個出來。也許……我也該換個新搜靈使者了。」

  莎娜無聲地站起,拉開屋門。潮濕的空氣一下子湧進來,遠處天邊隱約響起悶雷,電光耀眼眩目。我知道,綠泥森林的雨季就要來了。

  「謝謝你,莎娜。」我喃喃說道,幾乎連自己都聽不清。

  接下來的幾天裡,我一邊休養身體,一邊訓練新的搜靈使者。我為莎娜解了詛咒,想要送她離開,但她卻不肯回到外面。她還像以前一樣,每天練習箭術、修理短弓,偶爾也和我聊幾句。閒的時候,她就去摘草菇熬湯、收拾屋子,甚至修葺屋頂漏雨的地方。我看著她忙這忙那,忽然有一種陌生感,好像這兒不是我的住處,而是莎娜的宿營地。

  「為什麼留下?」我問她。「卡梅斯隨時都可能下令要你去作侍女的。」

  莎娜沉默了一會兒。「我想,你們團長不一定知道我通過試煉了。」

  「但克魯諾聽到過你說話的。」我搖搖頭。那個黑袍法師多半會向團長匯報,雖然卡梅斯不禁止團員互鬥,反而認為這樣能增強「血獅」的戰鬥力,但是莎娜估計是難以逃脫的。「你還是回去比較好。」我說。

  「你讓我回哪兒去?」莎娜揚起頭問我。「再去過以前那種生活?你自己又為什麼不去外面?」

  「我不喜歡。」

  「那你就別來勸我。」她甩甩頭,轉身走開了。

  我無言以對,只好坐下來研磨骨粉。我想自己早晚有一天也會變成令人厭煩的白骨,靜靜躺在森林中,無人知曉,就像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

  為了防備克魯諾來報復,我增設了兩個靈骨環,並且盡量不離開住地。一個星期過去了,始終沒有人來,就連其他幾個分隊長也不上門了。我從森林中的亡靈那兒得知,前幾天團裡有很多人穿過森林去往西南方,估計是有什麼行動。這並沒有減輕我的擔心,我深知克魯諾絕不會就此罷手,這傢伙一向是不肯吃虧的。

  幾天後的一個清晨,從映霞港來了命令。卡梅斯要我到紅石洞穴中捕捉十頭暴牙熊,親自送到映霞港附近。「還有,」負責傳令的傭兵說,「團長大人要您帶上搜靈使者一起去見他。」他說完就一溜煙地跑了,就好像我身上有什麼瘟疫。

  「果然……」我一下子像是墜入冰窖,不由自主地握緊拳頭。這雖然早在我預料之中,但事到臨頭,我還是如遭重擊。該來的總會到來,誰也逃不過冷酷的命運。這個卡梅斯,到底還是放不過莎娜……

  我從沒想過要背叛「血獅」。這倒不是因為我對卡梅斯忠心,而是因為,離開「血獅」,我也沒什麼好去的地方——即使有地方去又能怎麼樣呢?叛逃者無一例外會交由右衛隊處刑,而且是以極其殘酷的方式。要知道,那群人大部分都是黑袍法師或是死靈法師。上百種令人生不如死的慘厲刑罰,在他們看來只是家常便飯!

  我在木屋前走來走去,從中午一直到黃昏。莎娜象平常一樣忙著打掃空地,完全不知道有什麼樣的惡運將降臨在她頭上。我瞭解卡梅斯的為人,如果不把莎娜交給他,他肯定要對我下手。所以,為了我自己,我就得放棄莎娜。

  否則我和莎娜都會死得很慘,很有可能身體用來餵養屍蟲,腦袋則供魔獸吸食髓漿,而且至少一個月都不會死去——相比之下,被埋在祭壇裡放血的痛苦反倒顯得微不足道了。

  我只告訴莎娜要去紅石洞穴,其他的什麼都沒說。看著那整裝待發的纖巧身影,我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我知道,不管怎樣,這是莎娜最後一次隨我出征了。

正文 第七章 意料之外

  莎娜似乎覺察到了什麼。一路上她始終沉默不語,偶爾看看我的臉色。我帶著她大步穿越叢林、沼澤,一直向東,見到任何生物出現,便施出碎裂術把它們劈成碎塊,絲毫不吝惜自己的法力。僅僅一個上午,我就殺死了四頭野豬、一隻尖鼻虎、六隻角鹿和一大群黑頸鳥。我把它們割成一條條碎肉,挑些肥嫩的放進背包,其餘的全都拋掉。這中間我遇到一隻狼,嗥聲低沉而略微沙啞,倒有點兒象卡梅斯的聲音。我毫不留情地用血爆術處理了它,連骨頭渣子都沒剩下。

  「捉暴牙熊需要大量肉食。」我這樣向莎娜解釋著,雖然這理由連我自己都騙不過。

  當紅石丘陵出現在眼前時,我漸漸平靜下來。暴牙熊非常兇猛,如果不能保持情緒穩定,用不著見到卡梅斯,我們就可能先死在這兒了。我坐在山坡上,呆呆地盯著紅石洞穴那怪石嶙峋的入口,直到夕陽落山,暮色悄然降臨。

  「基洛。」莎娜在我身邊坐下,隨手揪了根草葉揉著。「我想問你個問題。」

  夜晚的風吹起來了。空氣逐漸變涼,寒意從地面上升起,一寸一寸吞噬了整個森林。我裹緊長袍,一聲不響。

  「你……對以後有什麼打算嗎?」

  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你呢?」我反問她。

  莎娜猶豫了一下。「我想過真正屬於我自己的生活。找個小村鎮,憑手藝養活自己,誰都不知道我的來歷,也沒人再來欺負我。也許,我還能……還能遇到一個真正關心我的人……」

  「真正關心你的人。哼,莎娜,別指望人們會真心對你好。為了金錢、權力、地位和名譽,人連靈魂都可以出賣,何況是身邊的一個普通女人?任何時候你都得靠自己。輕易付出感情,一定會吃虧的。」

  「可是不去付出,就永遠無法得到啊。你以前不是也對洛芙……」

  「別提這個名字。」我打斷她。「談過去的事沒什麼意義。我也不考慮將來,只看現在。」

  「但你並沒有抓住現在!」莎娜忽然大聲說道。「你根本什麼都不在乎,連你自己都不在乎!」

  「你說對了!我就是什麼都不在乎!」我怒氣沖沖地跳起來。「我連自己明天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還說什麼以後!」

  「只要你想活下去,你就能活下去。」莎娜毫不退縮地迎視著我。「沒有什麼是不能改變的。這些年,不管有多痛苦,我都咬著牙挺過來,因為我相信自己總會有出頭之日,總會找到自己的生活。基洛,我知道你不愛聽,但我還是想說出來,」她轉過頭去,不再看我。「你對自己根本沒有信心,基洛。一次失敗就使你不敢面對世界。你在逃避現實。」

  莎娜的話象針一樣刺進我心裡。我一下子洩了氣,頹然坐下。莎娜走到一邊,背對著我,默默地往弓上塗著獾油,不再開口。

  月亮在烏雲中穿行,大地忽明忽暗,風中隱約傳來多林河的微弱轟鳴。我像尊石像,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看著紅石洞穴的入口漸漸移到月光下。

  是該行動的時候了。

  穿過狹窄的夾縫,一條泥漿小路出現在面前。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差點兒死在巨蝙蝠的爪子下,這種有毒的小東西是唯一可以和暴牙熊和平共處的生物,它們為暴牙熊清除皮毛下的寄生蟲,自己也獲得了食物來源。暴牙熊天生就具有抗毒的能力,因此對於死靈法師來說,捕捉起來比較費力——至少有四分之一的法術沒什麼效果。

  我曾多次來到這裡,熟悉道路,所以我讓莎娜走在後面。泥漿在腳下咕咕作響,每走一步都要使勁拔出被吸住的靴子,這影響了我們的速度。有一次莎娜邁上幾塊象碎石一樣的東西,卻突然向下一沉,幾乎摔倒。幸好這種洞穴大蜥蜴只以地鼠為食,並不傷害人類,否則她肯定要被咬傷了。

  「莎娜,記住要按我的計劃進行。這兒可不是輕易就能來去自如的。」

  「好的。」

  「不管什麼時候都要照我的話做。」我再次叮囑她。莎娜點點頭,一邊輕捷地扶著巖壁前進。

  甬道變得寬了些,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微熱的臭氣。我知道最少有三個熊窩在附近,但我沒有去尋找,逕直向右邊轉去。沒過一會兒,我們來到了一個小石廳。筍狀的鐘乳石泛著淡淡的黃色光澤,一直伸上洞頂,交錯遮掩如同樹叢;在滑膩的錐柱中間,石壁上露出一個不大的洞口,幾根亮晶晶的細絲垂下來,仔細觀察便能發現洞中隱約有些毛絨絨的黑影在動。

  我皺起眉頭。沒想到這裡成了蜘蛛巢,這會影響我的計劃。我把那個洞指給莎娜看。

  「圓腹大蟹蛛毒性不強,但前爪和尖嘴很有力,我們最好不要接近。我截住出路,你用弓箭射它們。」

  「可我們不是要捉暴牙熊嗎?」

  「忘了剛才答應我什麼?」我看了莎娜一眼,便回身吟出咒文。磷粉灑向洞口,隨即燃起綠瑩瑩的火焰,煙氣夾著一股腥味。蟹蛛被驚動了,紛紛擁出洞來,但骨磷焰使它們不敢前進。弓弦聲不斷響起,一支支利箭刺在蟹蛛身上,從傷口滲出半透明的液體,不一會兒就流了一地。蟹蛛痛苦而憤怒地揮舞腳爪,長著細密黑毛的爪尖猶如死神鐮刀;它們聚在一起,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吱吱聲。但這改變不了它們的命運。沒過多久,十幾隻蟹蛛便全部倒在綠焰中。

  我彎著腰,小心地走進洞口。蜘蛛的體液令我腳下打滑,洞內泛著腐肉的氣味,看來這群蟹蛛拿這兒當成食物儲藏室了。

  「莎娜,去裡面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我從袋子裡摸出一小塊碎骨頭,施出亡靈之光,然後把這骨燈遞在莎娜手裡。「去吧,我在這兒守著。」

  看著莎娜慢慢走進洞穴深處,我無聲地退了出來。短杖在我手中顫抖,我遲疑了一下,再次抬頭望向莎娜苗條的背影。

  就這樣吧,我想。這是最好的結果了。我搖動短杖,泥土隨著咒文開裂,一道白骨柵欄緩緩升起,直到把洞口完全封住。莎娜飛快地跑回來,驚慌地撲在骨牆上。

  「基洛,你幹什麼!」

  我長出了一口氣。「莎娜,這就是我的計劃。」我凝視著她。「聽我說。這個洞裡有條小道,通到多林河邊。你從這兒出去,沿著河向上遊走,最遲明天中午就可以找到村鎮。然後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別再回來了。」

  「你!」莎娜美麗的臉有點扭曲。「你要我走?」

  「沒錯。卡梅斯已經下令要你去見他了。離開這兒,莎娜,越遠越好。我可以說你在戰鬥中死了。別再出現在綠泥森林,不然我會被你害死的。」我轉過身去,走向來路。

  「基洛!放我進去!」莎娜在我背後大叫,骨牆嘩嘩作響。

  「別想要破壞它,莎娜。那上面有吸魂術。我要去捉熊了,你快走吧!」我頭也不回地走開,步子越來越快,幾乎像逃跑一樣衝進通道。

  「你這個沒人性的傢伙!自私的骨頭棒子!你回來!」莎娜的叫聲在洞中迴盪,漸漸弱下去。我深吸一口氣,握緊短杖,沿著泥漿路大步走向洞穴深處。

  濕乎乎的陰風吹了過來,我臉上感到些許涼意。幽暗的水流閃動著,給巖壁投上變幻不定的光亮。地下河在這裡聚成一個大潭,幾乎佔滿了整個巖窟,黑鱗蛇不時從水中冒出來,挺著脖子橫穿潭面,像漂浮的枯枝。岸邊覆滿苔蘚,石壁上則長著鼠灰色的腐斑菌,某些地方露出水晶礦脈,無數細晶粒靜靜反射著水光。

  我坐在一塊突巖上俯視地面。不遠處的潭邊有塊空地,沾著磷粉的碎骨頭圍了一圈,在暗綠色的苔蘚上十分顯眼,中央放著一堆鮮肉。暴牙熊雖然力大無比、性情凶躁,卻有著孩子般的好奇心,陌生而新奇的東西對它們有很大吸引力。不過它們並不笨。所以我希望來喝水的熊是一群,這樣就可以一舉把它們擒住,要不然我就得多費不少力氣了。

  沒過多久我就聽到了沉重的呼嚕聲。幾個大腦袋從通道中探出來,小眼睛像兩顆寶石,泛著血紅色的光芒,兩根大牙突出上唇向前伸出,根部有兩指粗,半尺之外的尖端滴著涎水。我運氣不錯,這群暴牙熊有十幾隻,看來是個大家族。它們慢悠悠地晃著頭朝潭邊走去,像是美餐之後出來散步,但我知道它們只不過是剛起床————喝完水才是捕食時間呢。

  領頭的熊發現了骨圈,疑惑地停下來,向四周張望。我靠在石壁上,絲毫不敢動彈,整個身子都縮在黑袍下,只露出兩隻眼睛。以暴牙熊的靈敏嗅覺,要發現我是很容易的,不過碎骨上的腥氣掩蓋了我的氣味。熊沒有發現什麼,便立刻把注意力集中在骨圈上了。頭熊放低腦袋,先用鼻子嗅嗅,再伸出前爪撥拉幾下,然後稍微側過頭,用尖牙挑起一塊骨頭向同伴展示,似乎在徵詢意見。這尖牙如同鋒利的梭槍,可以隨意刺穿對手的身體,即使騎士鎧甲都不易阻擋。它們捕食時很少離開巖洞三公里以上,這對於人類來說確實值得慶幸。

  我耐心地等待著。熊群圍成一團,黑油油的鼻子裡不斷發出哼聲。兩隻小一些的暴牙熊走向骨圈來回踐踏,好像很喜歡這種遊戲,我緊張地看著它們把碎骨踢來踢去,擔心骨圈被搞亂,那樣我的法術就要受影響了。幸好其他暴牙熊已經對碎骨放鬆了警惕,轉向新的目標。它們擺動身體,一個接一個走向骨圈中央的肉堆,步伐從容悠閒。等到所有的熊都進了骨圈後,我立即站起身來,高舉短杖。熊馬上發現了我,但在它們有所行動之前,骨圈已經閃起綠光,轉眼間熊群便被圍在巨大的骨牢中。

  白骨牢籠根本困不住暴牙熊————可是那上面還附著法術。熊怒吼著向骨柵撞去,一接觸到白骨,便渾身抖動,顯得很痛苦,而這痛苦又使它們更加憤怒。起初看起來熊好像要突破骨牢了,但我的法術終於佔了上風。熊的生命力一點點流到白骨上,骨牢的光芒越來越強,暴牙熊一隻接一隻癱倒在地。

  我滑下突巖,在籠外站了一會兒。確定暴牙熊已經全部昏迷後,我搬開一個缺口,開始在熊身上施展封咒。這次收穫不錯,總共十三隻,全都十分健壯,用來訓練成魔獸是再合適不過了。我在熊掌上割開一個小口子,用短杖蘸著血液,在熊頭上劃出封印圖形,然後把鮮血分別收進小瓷瓶,這樣等它們醒來後就會聽我的指揮。忙完這些後,我走出骨籠,到潭邊去洗手。血象霧氣一樣擴散開來,隨著水波向潭中心漫去;潭水映出一張扭曲的臉,面色慘白,兩頰瘦削,深坑般的眼窩中是一雙空洞的眼睛。我盯著這張臉看了很久,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我想,我和那些白骨也沒多大區別吧。什麼是生命?什麼是生活?很久以前我也曾想過這些問題,但現在我早就不為此操心了。人早晚都是要死的,那時一切對他都不會再有任何意義,至於他做過什麼,追求過什麼,又有誰來關心呢?大陸的命運之輪緩緩前行,誰都無法阻擋,個人的經歷和感情在歷史面前實在是不值一提。

  我回到骨籠中,準備施法讓暴牙熊甦醒,卻發現有一頭熊的前掌在輕輕動彈。我一愣,以為自己看錯了,便揉揉眼睛,這時身後突然「喀」地響了一聲。我急速回身,頓時大吃一驚,只覺得渾身冰涼,難以自控地哆嗦起來。

  骨籠的缺口被另一道骨牆緊緊堵住,而我剛才放在地上的瓷瓶,此刻已經不見了。

  在我的記憶中,尼古拉從來不曾笑過,這次也不例外。他從岩石後走出來,毫無表情地隔著骨柵和我對視,黑袍上骷髏標記咧開大嘴,使他全身都散發出無法抗拒的陰森氣息。

  「你什麼意思?」我盡力壓制心裡的不安。身後,暴牙熊的掙扎聲越來越大了。「快把瓶子給我!」

  「哼,我是第十三分隊長。這十三個瓶子給我正合適。」尼古拉揚起法杖。「如果你的法術真像別人說的那麼強,你可以把瓶子搶回去。」

  一個念頭閃電般掠過我的腦海。「是克魯諾讓你來的?」

  「不完全是。雖然我弟弟確實來找過我,但和你比試法術也一直是我的願望。」

  「你弟弟?」我根本沒想到,克魯諾居然是尼古拉的弟弟!尼古拉顯然是早有預謀,他一定是從路上就跟了來,而我竟然始終沒發覺!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看來這回我真的身陷險境了。

  「你這樣做,卡梅斯不會高興的。」我說道。

  「笑話!你不會不知道規矩吧?互相較量可以增加戰鬥經驗,這可是他的格言。我有六顆頭骨,再加上你的腦袋,就能晉陞了。失去一個分隊長,能讓右衛隊增加一個人,卡梅斯不會覺得吃虧的。」

  十三頭暴牙熊全都醒了過來,有一隻已經抬起半個身子。我來不及考慮,迅速吟出解除咒文。然而骨牢紋絲不動————尼古拉也發動了咒文。同是死靈法師,我們修習的法術大部分都一樣,我很清楚他要做什麼,而他當然也對我的行動瞭如指掌。

  我咬著嘴唇,全力摧動解除術。這種戰鬥沒有任何可以取巧的地方,很簡單,誰的法力更強,誰就能控制住骨籠,完全是力量的對抗。問題是,我背後還有一群兇猛的大熊!就算我能逐漸壓過尼古拉的魔法,恐怕也沒時間了。我腦中浮現出被尖牙從後背洞穿前胸的景象,冷汗涔涔而下。

  低低的呼嚕聲在耳邊響起,似乎有股熱氣噴到我後頸上,我不禁全身一顫。

  不要分心。必須全神貫注才行。就當那是幻覺,千萬不要分心。

  可我還是分心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在甬道中響起,儘管還有一段距離,我仍然能聽出那步伐中熟悉的節奏。尼古拉飛快地轉過身去,我做了相同的動作————兩隻紅紅的小眼睛就在面前,尖牙離我的身體只有三尺。

  「什麼人!」尼古拉大喝道。我顧不上看他,急忙伸手在空中劃出致盲術的圖形,再回身把法力集中在骨籠上。瞬間失明會使野獸陷入恐慌,可能會呆著不動,更可能到處亂撞,把周圍的活物都撕成碎片。但我必須賭一下。暴牙熊驟然嗥叫起來,其間還夾雜著利箭刺穿空氣的尖嘯。我左邊大腿上突然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同時白骨牢籠轟然倒塌,我踉蹌著沖了兩步,臉朝下撲在碎骨頭堆中。一隻柔軟而有力的手拽住我的胳膊,把我拖到石壁旁。

  「莎娜……」我低聲說道。莎娜並不回答,專心地持弓搭箭,對準前方。三具骷髏排成一個三角形,尼古拉躲在後面,肩上露出半截箭尾。

  「別讓他控制住熊……」我忍著疼痛取出藥粉敷在腿上。莎娜卻不發箭,只是半蹲著和尼古拉對峙。

  「你怎麼不射?」我著急地說道,「從骷髏的骨頭縫裡能射中他的。等他施出法術,我們就麻煩了!」

  莎娜使勁瞪我一眼。「我沒有箭!」她壓低聲音說。「你那堆骨頭把我的箭都毀了。現在只剩這一支了。」她越說越生氣。「都是你,非要在骨牆上施什麼吸魂術,害得我都不敢碰!」

  我艱難地側身坐起來。「莎娜,可是那上面根本沒有吸魂術。你……你真以為我會要你的命嗎?」

  「你!」莎娜似乎想朝我狠狠踢上一腳。就在這時,熊群齊聲大吼起來,震得我耳朵生疼。除了那只失明的熊之外,其餘的全都轉向我們倆,大腦袋向前俯著,迅速衝了過來。

  「小心別動!」我伸手扣住莎娜的腰,一種溫暖舒服的感覺漫過手臂,她本能地掙扎了一下,便不再動彈。暴牙熊快速接近,尖牙如同梭槍,一瞬間我彷彿身處戰場,被無數騎士包圍。靈浮術及時發揮了效果,雖然兩個人的重量使我無法升得太高,但躲過熊牙是足夠了。我們剛好從暴牙熊頭頂上擦過,在岸邊兜了半圈,轉而向尼古拉飛去,如同一隻八爪怪鳥。莎娜握著利箭,拿它像短劍一樣朝尼古拉刺下去,趁他縮頭的時候,我們搖搖晃晃飛進了甬道,只聽到背後響起雜亂的撲擊聲。

  這又是一場魔法之間的較量。亡靈載著我們漂浮向前,尼古拉也用同樣的法術追擊我們,在他腳下,被施了疾行術的暴牙熊緊緊跟隨著。洞穴曲折盤旋,我只能倚仗對地形的熟悉,盡量稍稍加快些速度,但我很快就發現尼古拉對這裡的熟悉程度絕不在我之下。倒吊在洞頂棲息的巨蝙蝠被驚動了,一群群地飛下來,我們簡直像是在烏雲中前進,還要隨時提防巨蝙蝠的毒爪。

  「為什麼回來?」我大聲問道。莎娜的聲音在風中有些模糊不清。「還用說?怕你一個人死在熊嘴裡。這幾個月我早就看出來了,要比力氣,你連十六歲的男孩子都打不過。看,要不是我回來,你就死定了。」

  赭灰色的石壁不斷從身邊掠過,我們漸漸接近洞口。泥漿路的盡頭有些灰白色的東西晃動著,在黑暗中看來像是大團的霧氣。我一瞥之下,心裡不由得一震,急忙拉著莎娜落在地上。

  「怎麼了?」莎娜抓住岩石,從泥漿裡拔出鹿皮靴子,然後就呆住了。

  至少有三十具骷髏、二十具殭屍堵在巖縫前,攔住了我們的去路,而身後尼古拉也已經帶著暴牙熊追了上來。

終章 消失的存在

  我下意識地退後靠著石壁,莎娜倚在我身邊,束成馬尾的栗色頭髮搭在我脖子上。她緊緊扶著我的胳膊,我能感覺到她胸前在急促地起伏。

  「恐怕這真是我們最後一場戰鬥了。莎娜,死亡是難免的,但是對於你……」

  「別這麼說,基洛。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只要你想活下去,你就能活下去。」莎娜抬起頭看著我。「我們曾經一起打退很多危險,我知道你的能力。你能行。」

  「但是莎娜,這一次我怕是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更別說保護你了。」

  「你能行。」莎娜重複地說道,眼神中泛著信賴。「不管怎樣,我們總得拼一下。」

  尼古拉不緊不慢地走近,十二隻暴牙熊跟在他身後,排得整整齊齊,像是久經訓練的戰士。他看著我們,嘴角向一邊牽動,眼睛縮小了些,現出一個奇怪的表情。我這才明白為什麼他從來不笑————他其實會笑的,只不過他臉上部份肌肉已經僵死了。那是接觸殭屍過多,身體輕微中毒的表現。

  我心裡忽然浮起一個想法。尼古拉專精於驅策死屍,我則擅長藥劑。如果能夠用骨毒法術牽引他身體裡的毒素……

  「你說的對,莎娜!」我大聲說道。「不管怎樣,我們總得拼一下!」我迎向尼古拉,隨手褪下骨鐲,遞給莎娜。「我等會兒要施的法術恐怕你承受不了。戴上它,可以稍微提高你的抵抗力。」

  「那你……」莎娜攔住我。「你沒有它怎麼行?」

  「是要差一些,但沒關係。你比我更需要。」我握住她的手,幾乎是強制她套上骨鐲。莎娜似乎要說什麼,卻又閉上嘴,眼裡隱約有什麼東西閃著光。

  作為死靈法師,我還從沒跟死靈法師正式對抗過。骷髏們在我面前揮舞著刀劍,這些平常熟悉的傢伙,現在成了我的敵人。我忽然想,自己本來是被光明拋棄才跑到綠泥森林來,而現在黑暗也把我拋棄了……摸著手臂上的兩條傷疤,我心裡升起一種無可歸依的感覺。這感覺隨即化為怒氣,隨著咒文擴散出去。一圈白骨把我和莎娜圍在中間,無數灰綠色的籐蔓與白骨絞在一起,共同組成了一道屏障。

  「你不能換點兒別的法術嗎?」尼古拉譏嘲地說道。這回和剛才正好相反,我在盡力維持骨牆,而尼古拉則想方設法要打破它。骷髏、殭屍和暴牙熊全都撲了上來,骨牆同時承受著五個方面的力量,不斷咯咯作響。

  吸魂術對暴牙熊沒用了,因為它們已經處於尼古拉的控制之下。自然,對骷髏和殭屍施展吸魂更是毫無意義。但我的目的並不在於阻住對方,只想拖延一些時間來施法。我按住大腿的傷口,直到手掌塗滿鮮血,然後迅速取出好幾個瓶子,把藥粉全倒在手上。咒文長得不像話,我又沒有時間再來第二次,所以只有放慢速度,專心地念頌著。我全部精神都放在咒文上,沉入沒有知覺的恍惚狀態,彷彿整個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周圍則是黑漆漆的無盡虛空,唯一存在的只有咒語的聲音。我甚至體驗不到時間的流逝————幸好它流逝得不算太快。當我睜開眼睛時,一大堆骨頭和肉體剛好衝到我面前。

  血紅色的手舉起來了。怪物們突然停下,仰望我的掌心,那個小小的符號吸引了它們的注意力。然後,符號開始脫落,一大團紅色薄霧飄散開來,把它們全都罩在裡面,這群傢伙頓時象受了刺激,狂亂地四處衝撞。一頭熊的尖牙把骷髏挑碎,另一頭熊卻在側面刺穿它的身體;殭屍們或是慢騰騰地互相撕咬,或是死掐住骷髏的頸骨,以它的智力並不理解這種攻擊對骷髏是無效的。

  「你瘋了!」尼古拉畏懼地向後退去。「你想要同歸於盡嗎!」

  我沒理會他,立即攙著莎娜閃到一邊。她的軀體軟綿綿的,似乎全身脫力,所有的重量全壓在我身上。我把她靠在石壁上,騰出手來舉起短杖,忽然有件東西從旁邊伸過來,敲在我的杖上,我毫無準備,短杖脫手飛了出去。

  「快停止!」尼古拉大叫著,半邊臉扭曲,另外半邊卻沒有動作,像個中風的殭屍。

  也難怪尼古拉如此緊張。每個死靈法師在學到混亂術時,都會被告知這個法術的危險性。「……離目標盡可能遠些,然後小心施法,如有必要迅速離開。……禁止在不易逃脫的狹窄地帶施法……禁止在被圍攻時施法,除非有絕對把握脫離……」法術書上都是這麼說的。想像一下被大群瘋子圍在中間的後果吧。受術對像完全失去自控能力,沒有思想,不知道痛楚,唯一的行動就是攻擊,攻擊,再攻擊,直到周圍的一切活動物體都被劈成碎片,要不就是自己被劈碎。這確實是個危險的法術,更何況「紅色混亂」是這類法術中最為強力的一種,除了深通其道的法師,沒有任何種族能夠逃過它的影響。

  我一拳向尼古拉打去,半途砸在他的法杖上。尼古拉反應很快,對自己的處境也非常清楚,雖然他可以借助集心術對抗混亂,但只能防禦,沒有精力來消解,再說每個法師所用的法術材料不盡相同,他也沒有消解的把握。因此他最好的對策就是阻止我繼續施法並且趕快逃開。但這時兩頭暴牙熊衝了過來,把我們逼進圈子中央,周圍亂飛的血、肉和骨頭碎塊像雨一樣打在我們身上。

  「你這個笨蛋!」我朝他吼道,「我那是靈骨衝擊!」

  尼古拉驚愕地張大嘴巴。剛才我本來要衝開邊緣的怪物,帶著莎娜逃開,卻被尼古拉打斷了。要知道亡靈也會受到紅色混亂的影響,靈浮術已經無法施展,因此他實際上破壞了我和莎娜————也是他自己的————唯一的逃生機會。現在大家都被困在中間,再也來不及衝出去了。

  我和尼古拉不約而同地雙手交叉,擺出相同的姿勢。身為死靈法師,我相信我們都不曾和別人如此默契地配合過。雙重吟唱加強了法術效果,一圈淡淡的紅色光芒立即把怪物們擋在外面。血靈護盾不需役使亡靈,它的力量完全出自施法者自身,在眼前的情況下,這是最後的自救方法了。

  但我們得有足夠的生命力堅持到最後才行。

  我踩在泥漿裡,剛才濺到臉上的鮮血不斷往袍子裡流,大腿上還在陣陣疼痛。魔法力以我的身體為中心向外發散,隔著淡紅色的光幕,那些怪物們還在不顧一切地搏殺。有具殭屍的頭滾落在地上,嘴巴卻仍然執著地一張一合,正巧咬住一頭暴牙熊的腳掌。熊痛苦地嚎叫起來,奮力把殭屍頭砸進泥裡,這時旁邊的骷髏伸出長刀,一下子把熊的左眼連著頭皮削了下來,晃晃悠悠垂在頸側。這種慘烈的場面我只在七年前見過一回————那次是北弗蘭德的貴族派戰士清剿強盜,在黑夜裡認錯目標,毀了一座村莊。

  血靈護盾的力量忽然弱了下來。我覺得不對勁,急忙轉過身,尼古拉正從背後勾著莎娜的脖子,法杖對著她的額頭。我渾身一麻,差點跳了起來。

  「你幹什麼!放開她!」

  「還能幹什麼!快解掉混亂術,要不然我就拿她當盾牌衝出去!」

  「你要是往外衝,我就捅穿你的後背!」我勉強維持住護盾,腦子飛快地轉著。我無法同時施展兩種法術,所以尼古拉必須在我解除混亂術時幫我支持血靈護盾,而尼古拉絕不會同意,他怕我趁機攻擊他。

  「你聽著,如果你再不放開她,我就撤了護盾,咱們一起死在這兒。」

  「那我就先殺了她!」尼古拉威脅地晃晃法杖。莎娜剛才靠著骨鐲保護,沒有陷入瘋狂,但也變得神情恍惚,目光呆滯,像個沒有生命的玩偶。此刻她身在護盾之內,漸漸恢復過來,想要反抗,卻根本無法擺脫尼古拉的手臂。

  「尼古拉,別忘了我也是死靈法師,你這一套我也懂。如果解開混亂術,我們兩個都得死在你手上,要是我不聽你的,還有機會為她復仇。尼古拉,」我盡量讓聲音和緩下來。「我們不如先堅持下去,等到這些傢伙死光,你我再來決鬥……」

  「不!」尼古拉絕望地喊道。「你以為我會上你的當?這個女人馬上就要恢復,難道我會傻到任她宰割嗎?快照我說的做!」他把法杖湊上莎娜的面頰,莎娜立即驚慌地掙扎著,朝我投來求救的眼神。

  「別怕,莎娜。他不敢傷害你,否則我一定會要他的命!」

  「笑話!我不敢?」尼古拉狂亂地揮著法杖,手臂向外一揚。由於我們兩個全都分了心,血靈護盾已經變得薄弱,他這一揮手竟然伸到了外面,一隻尖牙立刻刺過來,在尼古拉肘邊劃出一道長長的傷口。

  「該死的傢伙!」尼古拉憤怒地大叫,隨即吟出融魂術,隔著光幕指向那只暴牙熊。莎娜趁機用力推開他向我奔來,但她的頭髮還纏在尼古拉手上。兩個人的身體同時一頓,便沉重地向泥漿倒下去。突然之間,一幕令人心神俱碎的場面出現在我眼前:尼古拉為了維持平衡,把法杖插向地面,正好落在莎娜的胸口。莎娜淒慘地叫了一聲————我一生中從未聽過女人發出這種淒慘的聲音。

  「莎娜!」我不顧一切地大叫起來,嗓子完全變了音。我以一種不可能的速度跑了過去,把莎娜抱在懷裡。尼古拉被我嚇了一跳,迅速躲到護盾的另一側,擺出防禦的姿勢。但我根本沒注意到他,我所有的思想都集中在莎娜身上了。

  「基洛……」她雙唇蒼白,身軀不停地顫抖,胸口汩汩流出鮮血。法杖的傷口並不太深,我有把握治好她,但是融魂術————我詛咒創造這個法術的人!它比吸魂術更加可怕,因為死於吸魂的人還有一線希望施以重生術復活,但如果被融魂術擊中,沒有任何法術可以拯救,從來沒有。

  從來沒有。

  我用全身的力氣抱住莎娜,感到她在我胸前慢慢變冷。彷彿有無數雷聲在我耳邊炸響,一切都坍塌翻轉,我再次體驗到世界崩潰的感覺,就像五年前一樣。而莎娜微弱的聲音如同道道閃電,穿越黑壓壓的天空,直射進我腦子裡。

  「我去……試煉,其實……是想有個機會問你……」莎娜斷斷續續地說著。「不要騙我,你願不願……和我一起到……外面……」

  「我絕不會騙你,莎娜。」我語音哆嗦著回答。「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一直不相信感情,你和我只是在這個殘酷的世上……互相依賴。但我確實願意和你在一起,把你當成我的夥伴,我的朋友,我的……」

  我住了口,看著她深沉清澈的眼神。她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就像黑夜中湖面映出流星飛逝的軌跡,迅速黯淡下去,變成一團黑暗,一片虛無。

  「莎娜!」我近乎狂亂地抬頭高喊,聲音遠遠傳向洞穴深處,盤旋迴響,似乎永無休止。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收回目光,看著縮在一邊的尼古拉,還有外面互相砍殺的怪物。

  好吧。我仇恨地想著。既然你們都要和我做對,那就讓我把你們完全毀滅吧。我舉起手掌,吟出了解除混亂術的咒文。

  戰鬥開始了。

  我從來不曾這樣瘋狂地發揮法力。所有的骷髏、殭屍和暴牙熊全都朝我衝來,我不知道它們還剩下多少,只知道我立刻就被圍得密不透風。我赤手空拳和怪物們對抗,完全不像個法師,而像個戰士,與此同時,魔法力源源不斷地從我體內湧出來,衝上指尖、頭髮和每一寸皮膚,就像轟鳴的雷,怒嘯的海。被拳頭擊中的骷髏立即碎裂散落,殭屍斷為兩截。劇痛從我身上各個部位紛紛傳來,我卻像是沒有感覺,又施出血爆術,把手指插進一頭暴牙熊口中,這生物慘厲地嗥了一聲,耳孔流著血碎成幾塊。

  尼古拉沒有放過機會。我隱約聽到他的吟頌聲,卻來不及躲避,一根白骨長矛從縫隙中刺進來,狠狠釘進我的手臂。衝擊力使我晃了晃,栽在一具殭屍身上,一同倒下,背後又傳來幾下疼痛,我滾到一邊,扶著岩石再次站起。

  「基洛,既然你自己想死,就去死吧!」尼古拉在殭屍後面喊著。「沒有法杖,你根本就是廢物!」

  汗水、鮮血混著熊的體液在我頭上流淌著。「法杖!」我噴著血沫大笑起來。「誰說我沒有?」我抬起右手,被暴牙熊咬傷的手指已經斷折,在手掌上耷拉著。我猛地把它揪掉,捏在左手心裡。強大的咒文隨著血滴揮了出去,一股無可抗拒的力量從我身前湧現,如同急劇的旋風,那刺耳的呼嘯掩沒了一切。

  靈骨之舞。

  我念著法術的名字,全力催發魔力。巨大的骨棒迴旋衝撞,互相交擊,像個飛轉的車輪,把所有東西都絞在裡面。怪物們的慘叫聲響成一片,無數說不清是什麼的碎塊四處飛濺,洞壁上瞬間出現許多奇異的圖形。尼古拉舉起法杖,奮力迎住骨輪,一步步退到角落裡。

  「基洛!不要殺……」

  尼古拉的聲音中斷了。毒爆術在他體內劇烈膨脹,隨著一聲怪響,尼古拉的身體憑空消失,似乎剛才根本不存在一樣————然後,一個沾血的頭顱啪地落到我腳下,半邊臉僵硬如石,另半邊滿是驚恐的表情。

  我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突然癱在地上,雙腿再也無法動彈。我用左臂撐著身子,一點點向莎娜的軀體爬去,握住她半僵的手指。

  「都結束了,莎娜。我為你報了仇。」我低聲說道。她手指的涼意使我慢慢平息,無邊的疲倦主宰了我的身體。看著滿地亂七八糟的碎塊,我忽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似乎自己在做夢,只要一睜眼莎娜就會坐在床邊,而製造這場屠殺的也根本不是我————但無論我如何努力瞪大眼睛,一切仍然和肉體的疼痛一樣真實無比。

  月光無聲地照著,綠泥森林熟悉的夜又出現在我身邊。莎娜身子很沉,我幾乎抱不動,好幾次差點栽倒。我沿著多林河,漫無目的,跌跌撞撞地走著,夜風緩緩拂過我的臉。

  奔流的河水濺起無數浪花,浸濕我破爛不堪的黑袍。當我全身濕透的時候,我終於完全平靜下來,這才感覺到全身到處是傷口,大部分還在流著血。難忍的疼痛如同電擊一樣襲過我的腦袋,我禁不住呻吟出聲,一下子跪在泥水中,急劇喘息著,好半天才透過氣來。

  我想我應該找個地方把莎娜埋了,隨即記起曾經對她說過,要把她葬在魔角蘭下。我環視四周,沒有魔角蘭,倒有叢野攻瑰開得正盛。我摘下一大把,放在莎娜身上,順手吮吮被刺傷的手指,不經意間瞥見遠處樹林裡閃著火光。

  多半是穿越森林的旅行者在這兒過夜,我想著。他們那裡應該會有我所需要的挖土工具————於是我費力地抱起莎娜向火光走去,直到接近時才想起,我這個樣子恐怕會讓對方嚇一跳,很可能招致攻擊。我站在樹影裡猶豫著,忽然發現樹幹上有個熟悉的骷髏圖形,不禁一愣。與此同時,火堆閃了閃,一個高大的身影戒備地朝我走來。

  「誰?」來人低聲喝道。他有著戰士的強壯體魄,身上卻穿著黑袍;手中沒有骨杖,反而持著一根鋒利的長矛。在我認識的人中,以這種奇怪形象出現的只有一個。

  「是我,馬維茨。」我回答著,心裡掠過一陣不安。正像以前克魯諾所說的,馬維茨野心勃勃,一直想取代我成為第六分隊的隊長,而且他手段毒辣,絕不在克魯諾之下。

  顯然馬維茨在盡量壓抑內心的驚訝,但他臉上還是閃過一絲波動。我努力想穩住身軀,卻又覺得沒有必要————就算再掩飾,馬維茨也能看得出來。他的戰鬥經驗恐怕比我還要豐富。我抱著莎娜慢慢朝火堆走去,馬維茨跟在後面,腳步聲有些雜亂,似乎心裡頗不平靜。

  「隊長,這是怎麼回事?」在火邊坐下之後,馬維茨問我。

  「在紅石洞穴捉熊,受了點傷。」我輕描淡寫地說道。「你怎麼會在這兒?戈斯威山的事情完了?」

  「剛回來,到駐地轉了一圈,正打算去找你。」馬維茨罵了一句粗話,順手把杯裡的殘酒潑進火中。「那個什麼神器藏在山裡,我把村人全抓起來一個個地殺掉,結果到最後都沒人說出來!」他憤憤地繼續說下去。「最可氣的是,有個旅行團搶在我前面進了山,還有個村民給帶路。我找了一天也找不到,沒辦法只好回來。不知道團長會不會處罰我?」馬維茨縮了縮脖子,顯得有些畏懼。

  「我看不會。這又不是你的錯。如果團長要處罰你,我可以幫你說兩句話。」我略加安慰地說著。馬維茨眼睛忽然亮了一下,我立刻知道自己露了餡,因為我從沒有對他如此友好過。他的嘴角微微牽動,不自覺地皺起眉頭,像在琢磨什麼主意————我對他客氣正說明我受傷不輕,擔心被他襲擊,而在他那邊看來,我傷得越重,就越是他下手的時機。

  「剛才在駐地碰到二隊的克魯諾,他好像對你有點不滿。這傢伙最近是不是惹上你了?對了,他還說,你認識那個旅行團裡的人?」

  「什麼意思?」我揚起眉毛。馬維茨躲過我的目光,輕輕搓著手。「就是搶在我前面的那個旅行團,裡面有個女神官,一個銀色頭髮的女劍士,一個吟遊詩人……」

  「怎麼,你是說……」我疑惑地搖搖頭。不太可能是他們,兩周前他們剛剛從綠泥森林穿過,而戈斯威山在大陸西南方,最少也得兩個月才能到。

  「克魯諾說那群人要去沉淪沼澤,那個詩人是嚮導,叫菲什麼來著……我想想……對,叫菲尼斯。」

  「如果真是菲尼斯,那麼確實是他們了……」我沉吟著。難道是有人用法術送他們去的?據我所知,只有兩個地方能提供這種幫助,一個是光明神殿,另一個是陶比拉魔法師公會,而這兩個地方都是與黑暗對立的。這樣看來,他們確實如克魯諾所說,是去尋找壓制黑暗封印的方法了。

  「你真認識他們?」

  「我以前聽過那個詩人唱歌。」

  「原來如此。這倒沒什麼,不過要讓團長知道就不好了。卡梅斯太多疑。」

  「隨他去想吧。總之我沒背叛卡梅斯。」我冷淡地說道,似乎事情完全與我無關。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莎娜的軀體已經不再柔軟,有些硌手。我知道她很快就會僵硬,成為真正的屍體了。向馬維茨要把鐵鏟嗎?但如果我去挖土的話,馬維茨會立刻看出我已經毫無力氣了。實際上,現在隨便一個孩子都能把我打倒。

  「隊長,有件事正想問你。」馬維茨熱情地湊過來。「關於骨靈咒縛,我有點不明白,能不能給我示範一下……」

  我心裡一沉,暗自皺了皺眉。這傢伙很明顯是在試探我還剩多少力量,而我體內的魔法力早已在剛才的戰鬥中消耗殆盡。我清清嗓子,作出不耐煩的樣子。「法術的奧秘只能自己去領會!我做給你看也沒用,關鍵還得靠你不斷練習,才能越來越熟練。」

  「只要你示範一次,也許我就全明白了呢。」

  「我很累,下次吧。」我往後一靠,倚在樹上,不再理他。馬維茨乾笑了兩聲,站起身來,在火邊踱了幾步。他雙手一會兒握拳,一會兒放開,似乎難掩心裡的興奮。

  「差點忘了,我把大眼給你帶來啦。」馬維茨大聲說道。「一點兒都沒傷著。這一路上我對它可是愛護得很哪。它到那邊的墳場裡散步去了,只要你一叫,保證它會馬上飛過來。」

  「讓它呆著吧。」我現在無力召喚亡靈傳信,更別說施展縮音術了。

  「難道你不想見見它嗎?聽說毒牙讓克魯諾給毀了,兩頭骨龍現在只剩這一頭啦。」

  「明天再說。我困了。」我微微閉上眼睛,心裡越來越緊張。

  「那好吧。」馬維茨站了一會兒,俯身打開背包,取出一條細毯,朝我走過來。我外表不動聲色,身體悄悄繃緊。當刺骨的寒意襲向我喉嚨的時候,我猛地一翻身,短劍擦著皮膚掠過。然而我沒能躲過第二下————莎娜的身體滾落到一邊,短劍飛快地插進我的小腹。似乎有條怪蛇在我內臟中攪動,疼痛使我渾身扭曲,臉都變了形。

  「基洛!」馬維茨大笑起來。「你果然已經不行了。這幾年我一直在等這個機會,沒想到來得這麼容易!知道我為什麼要殺你嗎?」

  我掙扎著轉過臉來,面對著他。短劍上附著腐爛術,我很快就會全身潰爛。我以前曾不止一次設想過自己的結局,但卻絕沒想到會被副手殺死!人心的冷酷陰暗再次展示在我面前。

  「馬維茨,」我嘴唇哆嗦著,強自壓抑體內的絞痛。「我知道,你想要這個位置已經很久了。這回你任務失敗,必須想辦法抹平,我正是個好工具。你可以對卡梅斯說我勾結菲尼斯,而你則及時處理了我這個背叛者。」

  「哼,你倒也不傻。」馬維茨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滿臉都是得意。

  「有了這件功勞,你就可以躲過卡梅斯的處罰。這樣一來,你自然可以順理成章當上第六分隊隊長。然後再和五隊的克羅坦、二隊的塞隆聯手,克羅坦不正是你徒弟的叔父嗎?你們會慢慢收拾其他分隊長,把血獅的勢力逐漸拉到自己手中……」

  「基洛,我真佩服你。」馬維茨有些驚奇地說道。「你整天呆在綠泥森林裡,居然什麼都知道。可惜,你馬上就會變成爛肉,誰都救不了你了。」他臉上露出一個邪惡的笑容。「我知道你精通法術,下手不狠點兒,恐怕你耍花招。所以……」

  寒光閃了兩下,我的雙手立即和手腕分開,掉在一邊。血象噴泉一樣射出來,在兩邊的泥土上衝出長長的痕跡。我忍不住大聲慘叫,幾乎昏了過去。

  「這下你就不能施法了。不過我得留著你的嘴,好再聽你多講些事情。基洛,你還知道些什麼呢?」

  我再也說不出話了。鮮血在我身下四處漫延,像個小池子,把我完全泡在裡面,莎娜屍體的左腿也已經被血浸濕。我想再好好看她一眼,脖子卻根本無力轉動。

  「再多說幾句吧,基洛。我在你這兒可學到了不少東西呢。」馬維茨的聲音在耳邊響著,如同烏鴉的怪異鳴叫。我像是躺在棉花上,周圍一切都在飛速旋轉,無數彩色光點胡亂飛舞,而我的身體逐漸下沉,下沉,朝向無底的黑色深淵。我用最後一絲意識拚命掙扎著,內心燃起無邊的怒火。

  沒錯,馬維茨,我什麼都沒了,沒有雙手,無力說話,體內毫無法力。但是我至少我現在還活著!

  是的,我還活著。那是我最後的力量來源。我記起一個法術,用心、用腦、用我整個身體默念著。古老的咒文在我體內流動,魔法圖形在我眼前凝結,我的每一寸皮膚都在盡力做出手勢。我拼盡全力堅持著,感到生命力迅速消逝,隨著血液一滴滴向外流去,到最後我終於完全癱軟,一股莫名的輕鬆傳遍全身。我知道這就是死的感覺————然後我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怎麼,你不願理我嗎?」馬維茨俯身仔細凝視了一會兒,隨即抬頭大笑起來。「基洛,你臨死前一定很想大罵我吧!要是你還能重新活過來,你就大聲罵……」

  笑聲驟然停頓,好像被誰猛地掐斷了。馬維茨僵在原地,似乎發現了極為恐怖的東西。一個苗條而矯健的身影跳了起來,匕首無聲無息地刺進他的胸膛。

  「你……不可能……」穿黑袍的大漢倒在血泊中,雙手伸向胸口,喉嚨裡發出痛苦的喘息。他的胸腔被刺破了,每呼出一口氣,嘴角都會流出片片血沫。

  「沒什麼不可能。」我聲音清脆地說著,隨手捋起栗色的頭髮,把它甩到腦後。「這世上沒有做不到的事,只要你付出夠多。」

  「……控……」馬維茨艱難地抬起手指,用極度驚訝的眼神看著我。我笑了笑,對於他來說,剛才發生的事確實太不可置信了。

  「馬維茨,你的法術果然沒學好。」我搖搖頭。「這根本不是控屍術,我現在也不是靈屍。這是移魂。奇怪嗎?沒錯,我的手被你砍了,而且非常虛弱,沒法施咒。但是生命也是一種能源。死靈法師如果不懂血咒,就不算合格的死靈法師。我剛才正是用血液施的咒語。」

  我伸手到面前,認真地看著。手腕處仍在傳來強烈的痛楚,可是眼前這雙手潔白細膩,完整無缺,沒有任何傷痕。我歎了口氣,再次轉向馬維茨。

  「看得出來,你很痛苦。」我柔柔地說道。「我不像你那麼喜歡折磨人,所以還是盡快讓你了結吧。」我邊說邊提起右腳,把鹿皮戰靴架在他的喉嚨上,無情地踩了下去,同時用力揉搓著。腳底發出輕微的喀喀聲,馬維茨兩眼凸出,沒過一會兒便不再動彈了。

  我轉過身,那個軀體就躺在旁邊,瘦削慘白的臉上仍然帶著痛苦的表情,身體兩邊,從斷開的手腕延伸出兩條長長的血跡。親眼看著自己的屍體躺在面前,真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感受,我根本無法形容此刻內心的種種古怪想法。忽然之間,我覺得這件事非常可笑。這難道是真實的嗎?我真的還存在,或是我其實已經消失,現在只是在做夢呢?可是,我確定無疑地知道,死人是不會做夢的。

  我仰頭看著黑沉沉的夜空。無數星光悄然閃動,默默灑向大地,它們冷靜地俯視這片大陸,似乎擁有無窮的智慧,卻從來不肯開口。我突然高叫起來,尖厲的聲音讓我自己都嚇了一跳。但我仍然不停歇地叫著,直到附近樹林的鳥全都驚慌地飛走,直到我再也喘不過氣。然後我走向死屍,沉思地看了一會兒,便蹲下身子,利落地割下了我自己的腦袋。

  馬維茨的背包扔在一邊。我從裡面找出一些藥粉,還有一個大瓦罐。我用熟練的手法把藥粉灑上頭顱,它嘶嘶響著冒出白煙,很快便縮得又小又干。我在瓦罐裡添上水,倒進另一些藥粉,再把頭顱扔進去,然後托著下巴,耐心等待它化為細小的顆粒。做這一切的時候,我的手臂好幾次不小心蹭到自己豐滿的前胸————那中間傷口已經不流血了,兩邊脹鼓鼓的,有些發癢。我光滑的皮膚散發出幽香,短套束甲、絲棉綁腿緊繃繃地包著身體,讓我很不習慣。

  我想,這不算什麼。我還有很多新東西需要慢慢適應呢。

  天漸漸變得發藍,星辰一個接一個退去。我抬起右手,這第七顆頭骨串在骨鐲上,輕輕晃動,從手腕邊緣和我對視。我再一次笑出來,伸手撫過自己的全身,從頭到腰,從胸到腹,從腿到腳,當然還有胸前那個淡淡的印痕。

  我們到底還是生活在一起了,只不過是以這樣一種奇異的方式。洛芙用靈魂拯救我,我的身體上也始終會帶著她的印記。莎娜為我犧牲生命,我用靈魂償還她。從前的我們都已經死去,但是並沒有消失。你復活了我,我也復活了你,正像我所說的,以後我們三個將在這個世界上互相依賴,永不分開。

  樹林那邊響起沙沙聲,一個白森森的東西鑽出樹叢,全身沒有一塊肌肉或是羽毛,乍看起來像一隻怪鳥的骨架。它來回扭動骨節,遲疑地走近火堆,光禿禿的頭頂正中有個大洞,直對著我。我在空中劃了個圖形,它立即認出這熟悉的魔法力量,迅速奔過來伏在我腳前。

  我想不出要去哪裡。至少不會在「血獅」,也不會是任何黑暗勢力,但我也不會加入光明。我就像一粒浮塵,獨自飛舞,正如莎娜一直期盼的那樣,去過完全屬於自己的生活。

  沒有人知道移魂術究竟能延續多久,也沒有人知道,身處光明與黑暗之間,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我將會四處旅行,隨意欣賞大陸上所有的美麗與醜惡,直到某一天,無法預知的死亡使我停住腳步。不過,在這之前,我還有件事要做。

  我從容地邁上骨龍後背,用線條優美的雙腿夾緊它的翼根。

  「好啦。」我伸手指向西南方。「朝那邊飛吧,大眼。我們去沉淪沼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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