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 作者:滄月 來源處:榕樹下
一、白骨之舞
沿著石壁,從這邊走到那邊,一共是三十七步。
如果不貼邊走,從這個角落到對面的斜角,則是四十五步。
她無聲地笑了起來,發現自己一定又是長高了——
一年前,她要三十九步才能走完石室的一條邊,四十七步才能走完一條對角。
而五年前剛來到這裡時,她則需要更多的步子才能丈量完這間密室。
八歲時剛被幽閉到這間密室內的時候,她什麼也看不見,只能扶著牆壁踉踉蹌蹌地小心摸索,不時被地上的雜物絆倒。她用腳步丈量著新居所——
無論沿著哪一邊前進,都是五十一步。
走到了底,面前就橫亙著一堵冰冷的石牆,牆上隱隱約約有一點亮光。
在黑暗中摸上去,每一面牆壁都是一模一樣:牆面是濕冷的,鐫刻著繁複的花紋,隱約有水珠沁出、凝結。而那一點亮光來源的地方摸上去是光滑的,和頂上的材料一樣,似是琉璃或者水晶砌成,透出一點外頭的幽藍光芒來。
她呆了半晌,小心翼翼地敲了敲,期待牆上會忽然打開一扇門,通往另一個世界。
然而那面牆卻一動不動。
她又側過頭去,將臉頰貼在牆上的那面鏡子上,卻聽到了外面傳來的水聲,彷彿無數大魚在外面游來游去,攪起了波浪。她想聽得更仔細一些,不知不覺就結了一個手印,緩緩壓在石壁上——忽然間她被燙得叫了起來,跌落地面。
有結界!這個密室的四面,早已密佈了強大的結界!
強大到連外面遊蕩的水中惡靈都無法進入,那麼,她更不可能出去。
頭頂是深不見底的幽藍,能透下微弱的波光,讓她明白此刻置身於什麼樣的地方。許久許久,八歲的她終於緩緩坐倒在地,把頭埋在膝蓋上,肩膀一聳一聳,無聲無息地哭了出來。
是紅蓮幽獄!這裡真的是聖湖底下的紅蓮幽獄!
她……她真的被送到這個地方關起來了!
祭司大人已然是不要她了,長老們也不曾為她求情半句,而父親在她三歲時就把她扔在了開滿曼珠沙華的墳地裡——她就像是一個破舊的玩偶一樣地,被一個接一個的人漠然的遺棄。到最後,被她最敬慕的人毫不在意地丟開。
——雖然那之前,她頭上還頂著「拜月教主」這樣顯赫的頭銜。
祭司大人撫養了她五年,可自從他在羅浮試劍山莊裡擄回那個女孩後,就把心思全部放在了那個脾氣古怪的同齡孩子身上。他叫那個女孩「小葉子」,寵溺地給她一切她想要的東西——甚至是拜月教主的位置。
但是那個孩子卻始終桀驁怪僻,時時刻刻和祭司大人作對。奇怪的是,祭司大人反而越發寵愛這個壞脾氣的孩子,卻對從小溫順聽話的自己不屑一顧。
被褫奪了教主頭銜,貶到朱雀宮居住時,神澈在一邊遠遠看著那個紅衣娃娃,滿心難過——彷彿一個從小受寵的孩子忽然間被冷落。
然而,還是一個孩子的她,卻沒有料到厄運來的如此之快。
被廢了教主之位後,她甚至連朱雀宮都沒有呆多久,就直接被送到了這個位於聖湖水下的幽閉密室——那個被廢黜的教主們的流放地。
那時候她還小,以為自己只是無意中惹惱了祭司大人,要被罰面壁。卻還不大明白,那,從來是有入無出的地方。
——一直到她習慣了黑暗後,藉著頭頂隱約的水光,看到了密室地面上一堆堆慘白的骸骨,那是不知死去了多少年的女子們。每一具骷髏的身上,都披著燦爛華麗的孔雀金長袍,戴著寶貴的飾品:那,顯然都是廢黜後被幽禁在這裡的歷代教主。
脫口的驚呼聲中,她才明白自己可能再也出不去了。
那時候,她十三歲。
那之後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呢?
她已渾然忘記。
她只記得被關進來的第七天,她奄奄一息,飢餓折磨得她幾乎發狂。但是強烈的求生意志讓她堅持了下來,不停對著虛空呼喊,祈求月神的保佑。
果然,神袛回應了她的願望,派了嬰來到她身邊。嬰從牆壁裡走出,遞給她一支靈芝。
她並沒有死去,也沒有發瘋。她安靜地在水下長大,猶如一朵蓮花在幽靜的水下緩緩盛開。每日裡,她都仰望著密室上空幽藍色的水光發呆,看著那光線由弱變強,再由強變弱——便知道又是一天過去了。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如今,已經是五年過去了。
在這個水底密室中,時光是停止的,唯一無聲無息成長著的、只有她的身體。
她在石壁上刻錄著自己成長的痕跡。
完成了每日必備的腳步丈量工作後,她貼牆站著,手指按過頭頂,用指甲在腦後的石壁上刻下淺淺一道痕跡——比了一下,居然比去年刻下的那條高了兩寸。
她在黑暗中笑了起來,搖了搖腦袋,臉上有旁人看不到的得意表情。
「嬰,你看,我又長高了!」她歡喜地對那個唯一的同伴說,完全忘了其實無論她長得多高都沒有任何意義,「即便是只吃蘑菇,我還是能長那麼高!我想就算縹碧她在外面,也沒我長得快呢。」
毫不例外的,那個沉默的同伴沒有回答,只是抬起眼睛,安靜地望著她笑。
「嬰,你對我說句話呀!」她有些氣惱地說。
然而,那個白衣同伴還是照舊坐在角落裡,長髮垂下來遮了半邊臉,安靜地對她笑笑。
「我想,你一定是個啞巴。」她沮喪地下了一個得出過千百遍的結論。短暫的沮喪後,她又雀躍起來,看著地上擺好的方格子,提議,「嬰,今天,我們一起來玩跳房子吧!」
幽藍的水光從頭頂透下來,隱隱約約照亮了室內。
那縱橫擺在石室地面上佈置成一格格的,居然是一根根慘白的人骨!
把歷任拜月教主的屍骨拆開,擺成格子,她卻是絲毫不懼怕,快樂地在白骨中蹦跳起來,伶俐地用單足躍過一根又一根森森白骨——那,是她被關入水底後學會的不多幾個遊戲之一,如今卻成了貧乏生活中唯一的樂趣。
她越跳越快,笑得很開心。
隨著她加快的身形,密室內起了小小的旋風,一陣輕微的聲音後,那些地上散落的白骨居然一根根立了起來!
「咯咯……好,大家一起來跳吧!」她拍手笑,腳下越發跳的靈活。一根根白骨豎立著,一端著地,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喀喇喀喇地跟隨在她身後,跳了起來!
幽藍色的水光透入密室,在這昏暗的光裡,只有滿室森然豎立的白骨,跟隨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輕盈跳躍。
那個白衣的同伴依然只是坐在那裡看著她,用一隻獨眼微笑著,不說話。
「嬰,你怎麼不跳?」她跳的累了,轉頭問,擦著額上冒出的細密汗珠,看著陰暗密室角落裡坐著的同伴,「接下去的我不會啦,你不教我麼?」
在她停下的剎那,跟在她身後的無數白骨陡然停滯,然後?裡啪啦散落了一地。
那個女童依然只是靜坐著,微笑,不說話。
「好了,我餓了。」她終於不再跳躍,向著女童坐的地方走過去,伸出手來,「嬰,我要吃蘑菇。」
白衣的同伴粲然一笑,無言地抬起了手,捧出一支晶瑩潔白的東西。
那並不是什麼蘑菇,而是一支九葉的靈芝,在黯淡的室內發出瑩白的光,靈氣逼人。
「真是奇怪,這是哪裡來的?是你坐的地方會長蘑菇,還是你身上會長蘑菇?」如平日一般,那只白色的「蘑菇」一入口就化成了甘美的汁液。肚子立刻不餓了,她卻是忍不住滿懷的好奇,問那個自從出現以來就總是喜歡坐在那個角落裡的同伴。
這幾年來每隔一兩天,當她覺得飢餓的時候,嬰總能變出一隻蘑菇來。
也正是因為嬰,她被關了五年,卻不至於餓死。
嬰對著她微微一笑,獨眼裡閃出一種神秘的表情,忽然站了起來,往前跳了一步。
她只有一條腿。
寬大的白色法衣垂落下來,罩住了她單薄的身子。嬰單足跳了一步,回過頭看著她,微笑,用目光邀請她,她便興高采烈地跟著跳了起來。
吃過了蘑菇,她陡然覺得身體又輕了幾分,跳動的時候分外靈活。跟隨著嬰的步伐,她不停的跳著,記著繁複的步法。
「十七樓!」在嬰停下腳步的剎那,她高興地大叫一聲,「我學會了!」
隨著她的歡呼,那些白骨紛紛委地,重新沉默地支離破碎。
嬰對她笑了笑,單腳跳回了那個角落,重新坐下。
「嬰,你總是坐在那裡。」她有些好奇地湊過去,把手貼在那一面石壁上,「那天我餓得要昏過去了,在那裡胡言亂語,結果隱隱約約中,就看到你從這面牆上浮了出來。」
頓了頓,她有些遲疑地按著那面牆:「那一邊,是什麼呢?你從哪裡來?」
每一面牆壁上都鑲嵌著一面鏡子,她把頭湊過去,努力的看著。
然而,外面只是一片模糊的深藍,隱約看到有巨大的白石散落水底。
但就在這一剎那,整個密室忽然劇烈地震了一下!
那個震動是從上至下而來的,伴隨著低沉的轟隆聲,彷彿聖湖水域中落下了一個霹靂,驚得湖水中的惡靈紛紛遊走,驚得室內散落的白骨齊齊跳了一跳。
她詫然抬頭,忽然間眼睛被光刺痛,一瞬間近乎全盲。
密室開了!密室竟然再度開了!
她驚喜萬分,向著頭頂的白光伸出手去——終於、終於有人來放她出去了?祭司大人不生她的氣了,覺得可以放她出來了麼?那麼,她可以出去重新和扶南、縹碧他們在一起了?
她對著白光狂喜地伸出手,嘶啞地招呼著,然而,沒有人拉她出去。
那道白光只是閃了一下,隨即消失。
有什麼東西被扔了下來,發出金屬刺耳的摩擦聲,轟隆隆的低響中,頭頂的密室之門隨即再度闔起,隔斷了一切。
她還停留在短暫見光導致的失明中,手無措地伸著,臉上狂喜的表情漸漸凝滯。
難道……關了五年不夠,還要再把她關下去麼?
她開始抽泣起來,淚水尚未流下,卻感覺有什麼東西正一滴一滴的落到她臉上,溫熱而濕潤——那是不是淚……是血!是誰?是誰的血滴落在她臉上?
她詫然抬頭。
幽暗的藍色水波中,垂落一條巨大的金索,金索上貫穿了一個人。
不,應該說是貫穿著一個人的殘骸。
那個人應該就是在剛才被扔下聖湖水牢的,扔下來的時候已然死去。似乎是在落入水中時就被湖中的惡靈們群起噬咬,全身血肉模糊,露出了白森森的骨架,被貫穿胸臆的金
索繫著,扔入了水底的紅蓮幽獄。
真可憐啊……她輕輕歎了口氣,仰頭看著金索上的那具屍體,想把這個人解下來。
然而,在她剛觸及那條金索的時候,忽然憑空就起了一串藍色的火!
「啊!」一種猛烈的力量猝及不防地把她推開,她的後背重重靠到了牆上,幾乎喘不過氣來。嬰在刻不容緩的時候猛力推開了她,望著金索上那具殘骸,眼神竟有些驚慌,示意她不要再上前。
「惡……惡魔。」第一次,她聽到了嬰的嘴裡吐出模糊的聲音,不由悚然。
這是什麼意思?她想問,然而嬰的身形一頓,瞬間消失在牆角。
怎麼回事?難道,這條金索上存在著封印?
她詫異地上下打量,忍不住再度伸出手去。
「別……別動!」忽然間,她聽到一個聲音模糊地說,「有血……血咒!」
那個聲音近在耳邊,隨著滴落的血一起到達她的聽覺。她嚇得往後跳了一步,滿地的白骨也隨著她齊齊往後一躍。她抬頭望著金索上貫穿的那具骸骨,驚詫得說不出話來——怎麼可能?血肉都已經被惡靈啖盡,唯獨留下一具骨架,這個人怎麼還可能說出話來?
「我……正在活過來。」那具殘骸發出了模糊的聲音,「你……別碰我。」
她聽話地住手,退到一邊。
那具骸骨不再說話,似在積累著力量。如雨般滴落的血果然慢慢止住了,在幽藍的水光裡,她看到金索上吊著的那具屍骸發生了驚人的變化!
白骨上重新生出了血肉,一寸寸的延展出完好的肌膚,碎裂的胸腔和腹腔都開始彌合,手足重新成形——短短的時間內,這具骷髏居然復生了!
那該是什麼樣的力量啊……即便是教中至高無上的祭司昀息,也很難做到吧?
她感歎地仰望著,看著逆轉生死的一幕。
「呀!」在骷髏的面容完全恢復時,她呆呆看了片刻,看到了對方額上的寶石額環,忽然尖聲大叫起來,嚇得滿地的白骨跟著一顫——
「昀息大人!是你?怎麼會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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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骷髏花
昀息的神智隨著血肉的復生逐漸清晰。然而眼前晃動的,依然是墜落聖湖的那一瞬間,那個紅衣孩子眼裡的狂喜和惡毒,宛如魔的附身。
真是愛極了那種眼神啊……
在血咒擊穿他胸膛的那一瞬間吐了一口氣,他模糊地喃喃低語了一聲,露出一個奇異的微笑。附了血咒的金索如蛇一樣纏繞上他的軀體,釘住他的四肢。聖湖水底的幽獄轟然洞開,那個紅衣孩子尖叫著,猛然將他向著地獄推下去——
「去死吧!昀息,去死吧!」
那個妖物附身般的孩子冷冷的笑著,孩童的臉上有著成人的瘋狂。
真是可愛呢——在墜落的那一剎那,他伸出手來,想抱住這個孩子,拉她同歸地底。記得百年前,也曾有一位祭司被幽閉在地底——那麼深的地方,沒有風,沒有光,如果能抱著這個小小的紅衣妖精沉睡在那裡,也是一種永恆的安眠吧。
然而,在觸及她大紅裙角的瞬間,他還是鬆開了手。
「昀息,去死吧!」尖利的叫聲在耳邊迴盪,他墜入了充溢著惡靈的湖中,一路被追逐著,向著水底沉去。在到達紅蓮幽獄時,出乎意料的是那裡居然還有一個人,正仰頭驚呼著看著他掉落。
他的手足都被金索釘在密室透明的頂上,襯著幽藍變幻的水光,滿是血污的白袍垂下來,羽翼般展開。宛如一隻受傷被困的巨大白鳥,有一種優雅的殘酷。
幽藍色的水獄密室中,剛剛恢復人形的祭司被釘在金索上,俯首看著失聲驚呼的女孩
。
那個女孩看樣子不過十三四歲,但從蒼白得異常的肌膚和暗夜裡敏銳的視覺來看,她似乎已經被關在這裡很久、很久了。
讓他詫異的是、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認出了他的身份。
這個被幽禁在紅蓮幽獄裡的人,居然認得自己麼?
「你是誰。」在喉頭血肉完全恢復後,他吐出一口氣,虛弱地問,「怎麼會在這裡?」
——能被關在這裡的,定然也不是一般的犯禁教眾。不知為何,他卻完全想不起自己認識這個人。
「昀息大人,你不認識我了麼?我是阿澈呀!」她回答,滿臉的單純和熱切,想伸出手觸碰他,卻又懼怕那條佈滿了血咒的金索,她仰頭看著他如今的樣子,驚駭莫名,「祭司大人,你……你怎麼會被關到這裡來?誰敢把大人弄成這個樣子!」
「阿澈……」金索上的祭司閉了一下眼睛。
自從風涯師傅去世後,已經過去了多少年?五十年?一百年?在這個世上,他已經活了太久。如果不定期靠著冥想來驅除腦海裡那些影像,那些重重疊疊的記憶積累在一起,到最後一定會壓潰他的頭顱吧?
但,看到這個密室中的女孩頰上尚自殘留的金色彎月標記,他忽然間明白過來了被關在水底多年的人是誰——那,的確是一個有身份有地位的孩子。
是神澈……他冊立的第七位拜月教主!
自從被中原鼎劍候封為大理王之後,政教合一,整個南疆便是他的天下了。作為獲得了空前權勢的祭司,他差不多也是拜月教數百年歷史上最離經叛道的一位——他完全廢止一年一度的聖湖血祭,撕破了百年來一直保持著的教主祭司平權的假象,恣意廢立,生死予奪。而且他派出教中子弟參與南疆政務,從苗疆各大村寨中抽取賦稅。
在他的主持下,拜月教從不食人間煙火的宗教,逐漸轉變為俗世掌權的統治者。結果,在中原局勢再度發生改變、大靖王朝改朝換代的時候,拜月教遭到了中原諸侯的南下征伐,最後不得不交出了政權,重新歸於草野。
那是自數百年前聽雪樓南渡瀾滄後,拜月教遇到的最大劫難。
他知道教中的長老們對他早已不滿,然而他不在乎——他知道那些老朽們尚無直接和他挑戰的力量和勇氣。於是,他越發的我行我素起來。
和先代祭司不同,他不願在苗疆的寨老女兒裡選擇侍月神女,而經常收留民間流浪的孩子,不管她們出身多卑賤。如果那些孩子中有特別聰穎的,能很好地領會和掌握那些術法,他就將其送上玉座,笑吟吟地看著那些漂亮的娃娃在萬眾跪拜中的一舉一動。
然而他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在覺得無趣的時候,便會毫無預兆地廢黜那些日漸長大的漂亮娃娃,然後找一個更新的傀儡來取代。
將近百年的時光裡,他廢立過很多位教主。
而眼前的這個女孩只是其中一位——在三歲的時候被他收留,不懂事的時候就開始學習教中術法。然後在神澈和縹碧兩名神女中,他選擇了這個眼睛明亮的女孩子,將她送上教主的玉座。
她沒有姓,卻有著一雙清明寧靜的眼睛,於是他給她取名為「澈」。
她成了拜月教主,於是,那些教眾們就恭謹地稱這個小女孩為「神澈」。
他廢黜她的時候,這個孩子才八歲——那時候他遇到了小葉子,那個羅浮葉家的小妖精,於是毫不猶豫地轉立那個孩子為教主。離他隨口下令將那個八歲的拜月教主廢黜,已經過去了五年——而這個被關入水底密室的小女孩,居然還活著?
他只手翻覆了這個孩子的命運。
把她從泥潭裡捧上王座,又如拂去一顆塵埃一樣將她甩落在塵土裡。
然而可笑的是,他早已不記得。
「在那之前,你恨不恨我?」忽然間有一種奇特的衝動,他問了這樣一句奇特的話。
「不恨……只是有點難過。我想,一定是我哪裡做的不好,所以惹得祭司大人生氣……」神澈怔了一下,眼裡依然有難掩的傷心,「現在我終於明白,這沒有為什麼,很簡單的,就是祭司大人不要我了——就如我爹當年一樣。」
昀息默默地聽著,沒有說話,嘴角忽然浮現出一絲苦笑。
為什麼呢?連他自己也不明白吧。
原本,他就有一個支離破碎的靈魂。
「那麼,現在,開始恨我了麼?」低聲地,他追問了一句。
站在這間禁閉了她五年的密室內,神澈抬起頭,仰望著頂上金索困住的那個人——波光從頭頂透下來,幽藍如鬼魅,頭頂的水中有無數死靈在游弋。而那個人如同一隻受傷的白鳥一樣被釘在金索上,白袍上濺滿了殷紅的血,如殘破的羽翼垂落下來。
童年的記憶中,尤自可以浮現出這個人睥睨眾生、俯仰天地的身姿。
而如今被這樣的關入水底,又是多大的屈辱呢?
她看著那個遺棄了自己的人,眼神澄澈,沉默許久,緩緩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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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又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
兩年,或是三年?
紅蓮幽獄裡只有他們兩個人,每日默然相對。昀息祭司原本就是話不多的人,被關入這個密室後更加寡言了,即便是在每日惡靈洶湧而來噬咬他血肉的時候,都保持著靜默。
她縮在底下,卻每一次都驚怖得發抖,閉上眼睛不忍觀看。
——那是什麼樣惡毒的血咒?居然讓人每日死去一次,又活過來一次!
不知附了什麼樣的血咒,那些聖湖裡游弋的惡靈每日裡居然能通過金索來到密室,直撲向昀息大人。然而祭司身上擁有的力量是強大的,幾乎能肉白骨、逆生死———早上那些惡靈吃掉他的血肉,可到了晚上他就能復生過來。
每日都要死去活來一次,永無止境。
她不得已地充任了唯一的旁觀者。那場面,她覺得連看都是一種酷刑。然而,他卻居然沉默著忍受,從頭到尾不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直至身上血肉被一分分噬咬殆盡,那雙深碧色的眼睛,尤能直視著自己空洞洞的軀體。
真是個奇怪的人……他的眼裡,似乎看不見生和死,而只有虛無。
然而那種虛無,並不是術法到了化境後的太上忘情,而是一種沉鬱的虛無,彷彿一片看不見底的沼澤,裡面浮浮沉沉著諸多死去的東西。
然而這樣的一日日下來,先崩潰的卻是她。
「滾開,都給我滾開!不許吃人,不許再吃人了!」那一瞬間,她再也忍不住地跳了起來,揮舞著雙手撲向那群惡靈,尖聲叫著,想把那些正在食人血肉的魔物趕開。她用力搖動著那根金索,不管上面燃起了幽藍色的火,灼燒著她的手。
那些惡靈雖然每日出入密室,然而似乎受了什麼約束,一直和她井水不犯河水。但此刻看到她主動挑釁,立刻凶狠地張開了口,向著她狠狠咬下來!迎頭而來的那張慘白的臉,居然有幾分奇異的熟稔。
然而她來不及多想,就和惡靈赤手搏殺起來。
很快的,她就感覺到不支。眼前全是灰白色的煙霧,充斥著厲叫和慘呼。一隻又一隻惡靈飄飛過來,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一口咬住了她的肩膀。
她想掙扎,手足卻不聽使喚。
「快跳!」忽然間,耳邊有一個細細的聲音催促,「跳起來就不怕了!」
嬰?是嬰在對她說話?跳什麼?……她唯一會的,只有跳房子而已啊。
「跳吧。」那個聲音輕微地歎了口氣,對她說,「骷髏之花開放的時候,整個冥界都會跟隨你一起舞蹈!」
那一場混戰不知是怎麼結束的。
她只記得身後喀嚓喀嚓聲音響得分外密集,滿地的白骨都跟著她跳躍,全部化成了一柄柄尖利的劍,刺向那群死靈。那一片灰白煙霧越來越薄,越來越淡,最後終於完全消失了。
一切都寂靜了。她站在密室的中心點上,用一根細長尖銳的白骨支撐著身體,搖搖欲墜。血從她身上十幾處傷口裡流下來,染紅了地面,也染紅了手中的白骨之劍。
滿地的白骨都豎著,根根尖端染血,以她為中心微微傾斜,彷彿在無聲的致意。
幽藍的水光映上去,那些簇擁著她的白骨,宛如一朵巨大的盛開的菊花。
「白骨之舞?!」在惡靈被全部驅逐的剎那,金索上釘著的祭司看到了下方密室中驚人的一幕,一貫無喜無怒的眼裡,驟然閃過了波光,有點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女孩子,喃喃,「骷髏花……你居然可以支配骷髏花!」
那是和噬魂術、分血大法並稱的教中三大邪術之一,自沉嬰教主死後便久已失傳。三大邪術之中,噬魂術為掠奪力量之術,分血大法為召喚惡靈之法,唯獨骷髏花是三大邪術中的攻擊系的術法,所帶有破壞力足以驚駭人世。
「我不知道什麼是骷髏花……」她筋疲力盡地坐倒在地上,扔掉了手中的白骨,感覺眼前一陣一陣的發白,「我只會跳房子而已。嬰讓我跳,我就跳了……」
隨著她身上聚氣的消散,那些如花盛放的白骨嘩然散落,在地上鋪成了一個同心圓。
「嬰?」昀息的目光卻是驟然一凝,有雪亮的鋒芒,「你說『嬰』?她在哪裡?」
「咦,你也知道嬰?」神澈也有些興奮起來,四顧卻不見那個坐在角落裡的同伴,詫異,「她剛才就在這裡啊,她每天都會過來給我送蘑菇的——你難道一直沒看見她?」
「……」眼神祇是一掃,金索上的那個人卻沉默了下去。
既然就在這裡,而這麼長時間來他卻一直「沒有看見」,那麼,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對方在術法上的造詣比他更加高強!
而且,她並不願意出來見自己。
這個拜月教中,居然還有這般厲害的神秘高手在?沉默了片刻,一種異樣的表情浮上了眼眸,昀息放緩了聲調,對著神澈耳語般地微笑:「阿澈,下一次她出來的時候,你偷偷地指給我看,好麼?」
「嗯!」筋疲力盡的少女隨意地點點頭,還有些高興,「祭司大人也想認識她麼?」
昀息無聲地笑了一下,深碧色的眼睛裡有難以捉摸的光。
微微喘息著,神澈不由笑了起來,學著嬰的樣子,快樂地單腳跳了一下:「原來我可以打得過那些惡靈!昀息大人,以後我每天都可以替你驅趕那群惡靈了!」
「你不想看著我被它們咬麼?」昀息微微笑著,問。
「是啊。」神澈點點頭,認真,「我不想這樣。」
昀息凝視著那雙清澈的眼睛,忽地歎息了一聲:「為什麼呢?其實我對你並不好——就算你死了,我也不會覺得和死了一隻螻蟻有什麼區別。」
「我不知道。」 顯然被那樣的話刺傷了,神澈流露出難過的神色,蹙起眉頭想了想,眼裡有執拗的表情,「我就是不想看到這樣。」
「……」昀息沉默下去,用深碧色的眼睛俯視著那個黑暗中成長起來的孩子,許久許久,忽然道,「你很像那個人啊……一樣純白的靈魂。有溫暖的光。」
「像誰呢?」因為被第一次誇獎而有點羞澀,但她依然忍不住好奇地問。
「我的第一個教主,叫做沙曼華。」祭司的眼睛是深不見底的,看著眼前的人,卻又恍恍忽忽似乎看到了另一個時空,「而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失去了她。」
這句話之後,密室裡便重新陷入了沉默的泥潭。
神澈在這種氣氛中有點忐忑,不知道如何回應祭司大人忽然而來的柔軟態度。
「師傅當年和我說,像我這樣的人,內心什麼都沒有,是難以為繼的……直到他死後五十年,我才知道他是對的。」幽藍的密室中,傳來祭司茫然的話,帶著某種虛無的氣息,「我師傅最終死於內心的荒蕪。我很怕自己變得像他那樣……所以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尋找——尋找她那樣的……抑或是、小葉子那樣的。」
而神澈顯然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有點莫名地看著他,眼睛明亮而清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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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嬰
神澈一直沒有留意到、自從祭司大人來到這個幽獄後,嬰就很少出現了。
不但不再教她跳房子,甚至連出來給她蘑菇的間隔也越來越長——既便是偶爾出現了,也只是坐在那個牆角裡,低著頭,把蘑菇放到了地上,便立刻後退,消失在陰暗的角落裡。
「奇怪,你還是沒看到她麼?」神澈問祭司,對方依舊只是搖了搖頭。
「啊?怎麼會呢?剛才她出來了,就坐在這裡呀!」神澈指著那處角落,滿懷詫異——雖然這個水底幽獄光線黯淡,可祭司不是常人,應該可以在黑暗中視物。
「嬰是一個單眼,單腳的姑娘,穿著寬大的白色法衣。她很害羞,總喜歡低著頭坐在角落裡,都不大敢看別人。」神澈手捧著那枚白色的「蘑菇」,繪聲繪色地對著昀息描述,扁扁嘴,「她一定是怕羞了——每次我一和她說祭司大人想見你,她總是搖搖頭,立刻用那一隻小腳別彆扭扭地逃走了,我拉都拉不住。」
「單眼,單腳……白色的法衣。」昀息低聲重複了一句,似乎在努力回憶著什麼,忽地問,「你來的時候,她就已經在這裡了麼?」
「啊?好像、好像是……」神澈怔了怔,看了看那個角落,「那時候我餓暈了,模糊中看到她從牆壁裡走了出來——應該來得比我早吧。」
昀息蹙眉,再度突兀地問:「她的臉上,是不是有拜月教主的標記?」
「你說這個月芽兒?」神澈詫然摸著自己頰上的金粉符號,「不知道……看不見的。她老是低著頭,頭髮擋住了左邊臉。」
「哦……我明白了。」昀息長長歎息了一聲,不再言語。
然而神澈的好奇心已然被挑了起來:「怎麼了,祭司大人覺得她也是拜月教主?」
「她教了你白骨之舞……那是如今早已失傳的絕頂秘術。」昀息的眼睛望向那個陰暗的角落,卻什麼也看不到,他知道那個人是故意不見他了,「而最後一個會用白骨之舞操縱骷髏花的,是一百多年前的教主沉嬰。自從她自沉於湖底後,就永遠失傳了。」
「一百多年前?」神澈吃驚地叫了一聲,「可嬰分明還是個小孩子呀!」
「她應該比我更蒼老了……」昀息仰起被金索洞穿的頸,望著密室上方幽藍色的水影,嘴角浮出一絲莫測的笑意,「還活著麼?真是有意思啊……」
祭司的眼睛瞟了一下那個發呆的女孩,微微一笑:「你每日吃的,便是這種九葉明芝?難怪你這些年沒有餓死,反而術法進境一日千里。」
「九葉明芝?」神澈捧著那朵「蘑菇」發了呆,細細數了一下,果然是九片葉子,不由口吃,「那、那是什麼東西?我只知道嬰老是能拿出這個來,我都懷疑她身上長蘑菇。」
「極陰之處凝聚月華成長出來的靈芝,」昀息漠然道,眉梢挑了一下,「和萬年龍血赤寒珠一樣,是術法之人夢寐以求的至寶。而你居然以此為食,過了五年。」昀息饒有興趣地笑了笑:「真有意思啊……她這般鍾愛你。看來,她是數百年來太寂寞了罷?」
然而他的自語被打斷了,一隻手把靈芝捧到了他嘴邊。
「祭司大人,你怎麼不早說呢?你吃了這個,就會好了。」神澈歡喜地笑。
這個在黑暗中長大的孩子雖然已經十五歲了,可卻依然像是個八歲的孩子——這七年的漫長幽禁,居然沒有在她的心上留下任何殘酷的痕跡。
沉嬰……那是你的功績麼?
然而看著近在咫尺的九葉明芝,他卻搖了搖頭:「沒用。」
頓了頓,補了一句:「這只是提升靈力的藥,解不了血咒。」
「阿澈,」昀息驀然說了一句,喚她過去,「伸出手來。」
她茫然的湊過去,把另一隻沒有握劍的手抬起,伸到他面前。
昀息咬破了自己的中指,冰冷修長的手在她手心緩緩移動著,畫下一朵曼珠沙華紋樣的符咒來。他畫的很慢,血幾次凝結住流不出來,卻被他再三的硬生生撕裂出來。
她看著那一朵血紅的曼珠沙華綻放在自己的手心,忽然間全身微微一顫。
彷彿畫那一朵花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昀息的臉色變得分外蒼白。閉上眼睛休息著,他低聲說:「下一次,在你見到沉嬰的時候,偷偷把它印到她身上去。」
「嗯?」她一驚,看著手心那個逐漸乾枯的血色符咒,隱約有種恐懼的感覺,抬眼看著昀息,顫聲,「大人,這、這是……」
「不過是一個破除隱身術的符,」昀息笑了,安慰這個女孩,「她總是躲著不肯見我。」
「噢……」她恍然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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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在她餓得發慌的時候,嬰終於出來了。
照樣只是坐在那個角落裡,低頭坐著,也不說話,只是拿出一隻白色的靈芝遞給她,她尋到了機會,在接過靈芝的剎那,趁機迅速地把手按在了嬰的手上。
那朵血紅的曼珠沙華符咒,在一瞬間變得如烙鐵般熾熱!
就在那一瞬間,她清楚地看到嬰全身劇烈地一震,然後忽然抬起了頭。
那還是她第一次完整地看到嬰的臉——只有半邊:一隻眼睛,一道眉毛,半邊口唇歪斜,遍佈無數傷痕。那麼可怕的一張臉,彷彿被扭曲撕毀的布娃娃,只存在於人的噩夢之中。在她空洞的左眼下方,果然有一彎金色的小小月亮。嬰在那一瞬間全身顫抖,抬頭,以極其可怕的目光看著她。
在那一瞬間,尖叫的反而是她。
她下意識地甩手,想離開這個可怖的臉,然而那個奇特的符咒竟然緊緊地把兩人的手粘在了一起,任憑她怎麼掙扎都沒用。
「昀息大人!昀息大人!」慌亂之下,她脫口驚呼,求助。
然而,身後金索上的祭司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微笑著看著這一幕。
符咒彷彿是在兩人之間燃起了一團火,神澈忽然覺得心神激盪,彷彿有什麼湧進了她的四肢百骸,帶來說不出來的舒服感覺。不知不覺地,她放棄了反抗,不想急著掙脫了,手心不停的湧來一種奇異的力量,充盈了她的整個身心。
嬰小小的手緊貼著她的手心,臉色蒼白,全身劇烈地顫抖著,似乎在掙扎,但力量卻微弱得可憐。她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張大了嘴想說什麼。
然而,終究沒有說出來。
——那一瞬間,神澈清楚地看到了:她沒有舌頭。
「嬰,嬰!別怕!」她安慰著同伴,指點她朝著頂上看去,「沒事的,祭司大人只是想看看你……沒事的,你別怕。」
嬰已經不再掙扎了,也不再用那只瘦弱的小腳跳走,任憑她拉扯著。
用那只獨眼靜靜地盯著她,眼角流下一行淚來。
「嬰?嬰?」她終於被那滴淚水嚇住了,不再拉著她,「你不願意?不願意就算了啊。」
但是就在她鬆開手的剎那,嬰陡然委頓了。寬大的法衣飄落在地上,裡面那個獨眼獨腳的女子驟然萎縮,身體蜷縮成一團。
「你怎麼了?」神澈驚慌地問,卻看到嬰的目光穿過了她的肩頭,直射向背後那個被金索釘住的人——滿眼的悲哀,隱隱憤怒。不知為何神澈一眼看到那種目光,心裡便是一跳,彷彿看到地底有什麼火焰在升騰,就要脫出控制。
「昀息大人,嬰她、她怎麼了?」她順著嬰的眼光看過去,連忙求援。
拜月教的大祭司嘴角浮出一絲冷酷的笑,一字一句:「她要死了。」
神澈嚇了一大跳,震驚的脫口:「什麼?怎麼會!」
「你吸乾了她所有的靈氣,她自然要死了。」昀息望著法衣下逐漸萎縮的女子,忽然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來,「哈哈哈……沉嬰,你當年自沉湖中,不是發誓要渡盡湖中惡靈麼?這多麼無趣的事啊!——還不如把多年的修為一併給阿澈得了。」
神澈驚得臉色慘白,手一軟,癱坐在地上,一時間說不出話。
身體裡果然有奇異的氣流在浮動,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輕快愉悅。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心那個曼珠沙華的符咒鮮紅得像要滴出血來。一瓣一瓣舒展開來,覆滿了整個手掌,原本晶瑩雪白的手此刻宛如一隻剛從血池中抬起的魔爪。
「不……不!」看著自己身上那只邪異的血手,她終於叫出聲音來,拚命甩著手,「我不要,我不要!祭司大人,我不要這樣!我要嬰活過來……我要嬰活過來!」
「孩子話。」被釘在金索上的人微笑起來,眼神隱隱有一種睥睨天地的冷傲,「你知道你現在獲得了什麼嗎?這是多少人夢想的至高無上力量,足可讓你凌駕於蒼生之上。而現在,我把它送給了你,還不謝我?」
「我不要!」神澈抱著蜷成一團的嬰,感覺她的身體迅速地萎縮下去,一時間嚇得魂飛魄散,只顧一個勁地搖頭,「我不要什麼力量!我寧可一輩子被關在這裡!求求你讓嬰活過來……求求你別讓她死。」
然而,被她左手一觸,嬰的身體便起了一陣顫慄,那只獨眼裡露出了憤怒憎恨的表情——「滾!」用盡全力,她推開了她,說出一個字來。
多年來水底孤寂的相伴,嬰一直平靜如止水,從未看過她有絲毫喜怒——可現在這一剎那,那個只有半張臉的孩童眼裡流露出可怖的表情!那種惡毒和憎恨,似乎是在地下埋藏了很多年,隨著某一個契機的到來洶湧而出。
嬰、嬰她……恨極了自己吧?
神澈放開同伴,踉踉蹌蹌地跑到了金索旁,抬起頭看著祭司,急切而慌張,把那只血紅的左手抬起:「祭司大人……快,快!把力量還給嬰,讓她活過來,求你了!」
「我就是想讓她死。我憎惡一切比我強的人。」昀息望著那個急得臉色蒼白的女孩,嘴角浮出冷笑,用一種惡毒的語氣,緩緩開口,「而且,阿澈,我就是要借你的手殺她——她一開始就防著我,因為她看出我心底有『惡』。但只有對你,她才無所防備。」
那樣的話,在幽閉的深藍色水底聽來,一句一句有如飛擲的利劍。劍劍穿心。
她一輩子也沒有聽過這樣殘酷的話。
神澈呆住了,仰頭望著昀息,眼神瞬息萬變。從震驚、不信,悲哀,漸漸變成極端的憤怒,那只血紅色的手緩緩垂落,握住了那支白骨的長劍。
「你騙我。」她哽咽道,想哭卻不知為何反而哭不出來。
昀息漠然地撇嘴:「是啊,你真是太笨了……不騙你騙誰呢?小葉子比你強太多了,當年把你廢掉是正確的啊。」
他慢慢說著,細心地看著孩子的眼睛。
在短短的幾句話之間,那雙清澈的眸子逐漸的枯萎,死去,空洞。
「所以說,你實在是個——」他還想說什麼,忽然被爆發的哭聲打斷了。
「你騙我!你騙我!」彷彿壓抑到了極處,神澈終於大哭了起來,她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下意識地揮出了手中的白骨之劍,想讓面前吐出惡言的嘴永遠的閉上,「壞!不許再說了……我、我恨你!」
神澈永遠不知道,這一刻她的力量有多駭人。
在拔劍而起的剎那,她已然不是片刻前的她。
那一劍如雷霆般自下而上,在瞬間刺穿了昀息的胸膛,把拜月教的祭司牢牢地釘在了紅蓮幽獄的頂上。琉璃般的牢頂有無數裂痕延展開來,如一朵曼珠沙華的綻放——那一劍的力量,甚至刺穿了幽獄的結界!
神澈的憤怒表情,也凝結在那一劍之後。
殺人了?她、她殺了昀息大人了!神澈踉蹌著後退,恐懼地抬起眼睛看著頂上的那個白衣男子。她眼裡的那種澄澈表情再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懼,驚惶和不知所措。
那一劍的力量是可怕的。無窮無盡的血從那個不死的祭司心口裡流出來,昀息的臉色迅速變成了死灰。然而,他卻看著她,微笑起來。
他那樣寂寞地活了百年,祭司的生命沒有人可以終結——在水底見到沉嬰的那一刻,他是多麼欣喜遇到這樣一種比他更強的力量!就如風涯師傅最終死於大光明宮霍恩手下一樣,他也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終結自己生命的人。
「做的好。我等這樣的一劍,已經等了很久了……不必為此介懷。阿澈,我是故意激怒你的。」他對著那個不知所措的孩子伸出手來,指尖滴著血,一貫陰梟的臉上帶著難得一見的溫暖笑意,「阿澈,你已經長大了。記住,永遠不要在相信別人的基礎上去做事……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
他的語氣裡有一種令人入迷的力量,神澈不再後退,只是呆呆地看著他,忽然間感到無窮無盡的害怕和後悔,哇的一聲哭出來。
「不要哭,不要哭。」昀息滴血的手終於觸及了她的臉,微笑。
然而神澈的眼裡只有混亂,腦海一片空白——嬰要死了……而她殺了祭司大人!所有人都要離她而去了,以後她一個人該怎麼辦呢?還不如死了吧。
「胡說!再也不用怕什麼了,你會成為最強者!」在她的那個念頭剛泛起的時候,彷彿瞭然於胸,昀息隨即厲叱了一聲。緩緩撫摩孩子的臉頰,垂死之人的眼神恍惚而憐愛,望著那雙已然不再澄澈的眼睛,歎息般地低語,「你知道麼?你和沙曼華都是小小的白仙女,而小葉子……是個紅色的小妖精。」
「可是在這個世上……妖精可以活下去,白仙女卻很難……
「沙曼華有舒夜。可是我的小阿澈啊……我死了後,你該怎麼辦呢?」
「你遲早要長大……而我很高興,是我教給你這一課。」
昀息的手指在她頰邊輕輕撫動,聲音卻漸漸衰弱。他是多麼的愛這雙澄澈純粹的眼睛,但如今卻是再也回不去了……是他親手把小小的白仙女,變成了紅色的小妖精。
——一如當年的小葉子。
竭盡了最後一點將要渙散的力量,昀息用帶著血的手,一寸寸將她頰邊那個記號抹去,順便一併抹去了她的這一段記憶——自此後,她身上再也沒有屬於任何人的烙印,她將完全按自己的意願來生活。
她賜與了他死亡和平靜,那麼他就還給她力量和自由。
血漸漸流滿了這個密室,神澈感覺彷彿地上有熾熱的火灼烤著她的心肺,恍惚劇痛。
然而,委頓在地的嬰卻忽然動了起來。她臉上浮出一種可怕的表情,不再痛苦地抽搐,而是掙扎著俯下身、將臉浸在血中,大口大口地開始啜飲著地上的血液!
看到了那一幕,昀息開始渙散的神智微微一驚,想抬手,卻已經沒有了力氣。
怎麼……怎麼還活著?失去了所有修為,這個怪物,怎麼還活著!
難道是……魘魔復甦了?
他利用了神澈,借了她的手、來結束了自己那一場無涯的生。然而,他卻沒有考慮過,用了這樣的手段,又將會帶來什麼樣的惡果!
——他放出了一個水底壓抑百年的邪魔,自己卻撒手而去。
血從身體裡無窮無盡地流出,流滿了玄室的地面。
然而,低頭看到血泊中不停吸著血來恢復生機的女童,昀息眼裡陡然掠過一陣陰影。沉嬰在水下自閉了那麼多年,辛辛苦苦克制著內心魔性的蔓延,而現在陡然被撤去了所有的修為,她體內蟄伏的魘魔又將會如何?
魘魔要復甦了!沉嬰的意志一旦崩潰,她體內的魔就要復甦了!
連他那樣的人,心裡都掠過了一道寒流。昀息在生魂徹底消散前,用盡了剩下的力氣,猛然拔出了貫穿在胸前的白骨之劍,用盡最後的力氣劈向那個正在飲血的女童。乾脆,就讓這個活了上百年的怪物,和自己一起永遠長眠在不見天日的水底吧!
然而,「喀喇喇」一聲響,劍一拔出,囚室的頂,立刻碎裂成了千片!
無數的惡靈隨著水流洶湧而入,充斥了整個空間。
「快走……快走。」他扔掉劍,一把將神澈推了出去,自己卻委頓在血海中。
抬頭望著頂上射落的天光,他感覺自己在這樣模糊的光中逐漸的融化,變成一隻蒼白的水泡,向著日光緩緩上升……又在做夢了麼?
百年的生命漫長而黯淡,他一直在暗夜里長歌疾行,與背叛、死亡、黑色為伍。只有在夢裡,他才一次次反覆地夢見自己不由自主地朝著光亮漂過去。
那是他從來不曾承認的、天性中對於光的嚮往。
他如泡沫般恍惚地上升,感覺周圍的黑色越來越淡,越來越清淺,明亮,漸漸從墨藍變成深藍,從深藍變成淺藍。光籠罩了下來,照到了泡沫上——
終於,在浮出黑暗的那一瞬間,在水面上碎裂。
就在他失去知覺的剎那,血泊裡卻掠起了一道白光——沉嬰不知哪裡來的力氣、霍然抬起了頭,只在地面上一撐,就迎著落下的碎片掠起,想趁機離開。
然而紅蓮幽獄的坍塌只出現了一瞬,依靠著密密麻麻的符文,這個密閉的水下幽獄有著可怕的靈力,可以在受到損傷時迅速自我修復。
沉嬰剛剛從密室頂上的裂口裡探出頭,紅蓮幽獄已然復原。
惡靈洶湧撲來,而沉嬰小小的身子被凝結在中間,只有拚命對著逃離的神澈揮手,臉扭曲著,眼裡神色交織著憤怒和絕望,分外的詭異可怖。
「救、救救我……阿澈!」忽然,一個聲音響起在水底,嘶啞破碎,幾不似人聲。
逃離幽獄後正隨著潛流往水底縫隙裡去的神澈猛然一震,回頭望去——那,是嬰的聲音!是十年來嬰第一次對她開口呼救!
她如何能丟下她不管?
為了補救片刻前對嬰的傷害,神澈在生死關頭上毫不猶豫地回過身,奮力去拉那只拚命揮舞的蒼白小手。用盡所有力氣奮力一拉,終於將嬰從幽獄裡拉出!因為那個不顧一切的動作,神澈吐盡了胸中最後一口氣,神智開始模糊起來。
「呵……你真好心啊。」順著慣性,沉嬰身體在水中漂出,回頭看著她,咧嘴一笑。
神智模糊的神澈悚然一驚,彷彿有閃電掠過空白的腦海,讓她渾身發冷。
那種笑容,根本不像是嬰的!
如此的惡毒詭異,帶著森冷的邪氣和殺戮慾望,彷彿是地獄裡逃離的惡魔。
「可惜,你的嬰,在方才被你暗算的剎那,已然死去了。」那個有著惡魔般笑容的女童手指一動,反過來扣住了她的手,手指冰冷,「要謝謝你啊……我被沉嬰關在她身體裡已經上百年了。如果不是你,我怎能逃脫?」
「你、你是……誰?」恍然想起了教中一個遙遠的傳說,神澈心裡一陣恍惚,想驚呼,卻因為身體和神智的雙重衰竭而無法出聲,漸漸在水中昏迷。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冰冷的手摸上了她的後頸,輕輕地笑:「你,聽說過魘魔麼?」
在她陷入昏迷前,耳邊忽然聽到了一句問話。
然後,喀嚓一聲響,那只冰冷的手就這樣插入了她頸後的脊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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