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天的風暴
Ⅰ
如達斯提·亞典波羅所形容的“喧囂嘈雜的春季祭典”即將來臨,在祭典前夕,伊謝爾倫要塞到處洋溢著祭典的氣氛。
截至四月二十日的現在,聚集于楊威利麾下的反帝國陣營兵力,艦艇共有二萬八千八百四十艘,官兵共計二百五十四萬七千四百名。單以數量而言,這個數位是楊自指揮軍隊以來,兵力最強大的一次。但是在這批兵力當中,有將近三成的艦艇必須修理或整頓,近二成以上的兵員,乃同盟政府末期徵召或志願入伍的新兵,不能在沒有受過訓練之下就讓他們上戰場。同時,自從與艾爾·法西爾革命政府合併後,戰鬥部隊急速膨脹,軍隊組織也必須重新編制。所以兼任後方勤務部長又恢復要塞事務總監一職的亞列克斯·卡介倫,可說是忙得不可開交,如果有人將他的腦神經切開來看看的話,這個人一定會被如排山倒海而來的數位和圖表所淹沒。
當帝國軍一級上將弗利茲·由謝夫·畢典菲爾特傳來通告電文時,楊威利和尤里安·敏茲正在宿舍用早餐。功能表的內容除了烤麵包和紅茶之外,還有鄉野風味的菜肉蛋卷、青豆濃湯和乳果,吃的人沒什麽反應,反倒是一旁的廚子,眨著淡褐色的眼眸,很滿足似的望著他們。看得出來,這些餐點是下過工夫和努力的成果,尤里安鄭重地公開認可這位比自己年長的弟子,的確是有進步了,而楊則爲了妻子和自己向美食的女神祈禱,希望這並不是偶然的産物。
向楊報告通告文件內容的人,是目前擔任革命司令官參謀、未來的記錄文學作家達斯提·亞典波羅。出現在電視畫面中的他,在報告此事的同時,手上還拿著蛋、火腿和洋蔥夾心的三明治。正如帝國方面的人所預料,接獲這份通告的人,並不認爲它是一份重要的文件。
“怎麽樣?您想知道內容嗎?”
“嗯……看看也好啦!把它傳送到這邊的畫面。”
畢典菲爾特所傳達的內容,遣詞用句相當恭敬客氣,但含意卻極盡諷刺嘲諷之能事。
“對前自由行星同盟首屈一指的將帥,現任共和主義殘黨唯一之將帥的楊威利,帝國軍作此通告。您的抵抗破壞了和平和統一,不但無助于道德的建立,而且在戰術上更是難以施展,在戰略方面也不可能會成功的。聰明如您,不該不明白這層道理,本官乃秉誠忠告,您若想保住生命及不墜的威名,就速速撤下叛旗,乞求皇帝開恩吧!本官非常樂意爲您居中調解。期盼能接獲您理性的回音……”
菲列特利加評論道:“畢典菲爾特倒是挺有挑釁藝術的天份嘛!他該生在同盟,當個政治家就好。”
“那就可以期待他和優布·特留尼西特來場唇槍舌劍了嗎?”楊本想這樣說,但一想到這種說法有聲援畢典菲爾特之嫌,遂改口說道:“身爲唯一以外的將帥——你認爲怎樣?亞典波羅中將。”
“毫無文學的感受性可言啊!”
“不,我不是說這個……”楊端起第二杯紅茶喝了一口,這是菲列特利加泡的,和尤里安泡的可說不相上下,口感相當不錯。也許是錯覺吧,不過能有這種錯覺,倒也是一種幸福哩!
“我是在問你,對他們送這封通告來的目的有何看法?”
“沒什麽大不了的。若是皇帝親自發出的通告還有話說,至於那個畢典菲爾特提督,就別理他了。像他那種人,率領黑色槍騎兵艦隊全軍,爲亞姆立達會戰前來復仇才是他的作風吧。”
對亞典波羅的觀察和判斷,楊頗具同感。只是,他所採取的戰術,全部都是根據萊因哈特的智謀和心態所設定的,若是畢典菲爾特沒有接受皇帝的指示而擅自行動,那麽,楊不僅必須趕緊想出短期性的應變措施,同時,也可能得重新修正長期性的計劃。這是畢典菲爾特獨斷獨行所發出的通告?抑或是皇帝萊因哈特親下的指示呢?是認真的?還是形式的?是表面掩飾?抑或是等待我方內鬥?
“要不要回覆,閣下?”楊的副官兼妻子的菲列特利加·G·楊問道。當外人在場的時候,這位擁有褐色頭髮和一雙淡褐色眼眸的女性,就會對丈夫使用敬稱。這已是一種自然的習慣了。
“這個嘛,你認爲怎樣?尤里安。”
楊所監護的年輕人,用手指拔弄著亞麻色的劉海。他比楊年輕十五歲,今年將滿十八歲。“俐落勻稱的身軀和四肢,纖細而具透明感的容貌,看來宛若年輕的獨角獸”這樣的形容詞流傳到後世。
“我認爲將它擱在一旁置之不理,也並不爲過,但是就禮儀上來說,好歹對方也是畢典菲爾特提督,不妨就回他一封信吧!您覺得如何?”
“是啊!或許該這麽做吧。”楊點點頭,但身旁的三人卻不見他是否已下了最後的決定。
※ ※ ※
“……以不及昔日一個艦隊的兵力,與擁有九成宇宙的敵手對抗,當恐怖緊張至極時,發瘋錯亂乃不足爲奇。不過,誰也沒有發瘋,這是爲什麽……”
“因爲全體人員在一開始的時就已經瘋了!”奧比利·波布蘭中校對著宇宙朗讀著虛構的文章,亞典波羅投以厭惡的眼光。在高級軍官專用圖書室中,亞典波羅正在寫著他的名爲“革命戰爭回憶錄”的筆記。
“寫太多這種容易猜出結果的文章,在讀者還沒感興趣之前,出版社早就厭煩了!得要寫些更新鮮刺激的東西才行。”
“少廢話!你這個自稱擊墜王的傢夥。在損別人之前,請先想想自己又怎樣?趕快去想個對抗帝國軍‘皇帝萬歲’的口號吧!”
亞典波羅大感不悅的是他想起前幾天,自己正前往年輕軍官聚集的地方時,波布蘭竟向他說道:“三十歲以上者請回。”舊同盟中最年輕的提督之一的他,這年是三十一歲。去年,步入三十歲之際——
“我從不做和先寇布中將一樣的壞事。儘管如此,爲什麽非得變成三十歲不可呢?”帶著一半黯然和一半憤慨,亞典波羅對大自然不公平的現象,提出不平之鳴。
被指爲“活生生的不公平”的華爾特·馮·先寇布,抓抓略爲尖突的下頷,從容答道:“對我來說啊,可不想什麽壞事都沒做,毫無意義地就變成三十歲哪!”
……面對亞典波羅的反擊,波布蘭爽快地點頭應和。
“我想好了!民主萬歲!”
“什麽!結果只是這樣一句嗎?這不夠華麗啊。”
“事實上,還有另一句口號。”
“洗耳恭聽。”
“去死吧!皇帝!”
這句話聽起來受用多了!——和前面那些話比起來,這句話顯得充滿共和主義的味道——未來的記錄文學作家以奇怪的用語如此評論道,臉上卻不經意地流露出不快的表情。
“……可是,結果我們還是得借用‘皇帝’一詞來編出歡呼的口號嗎?這可一點也不好玩啊!我們可以說是語言的寄生蟲哪!”
※ ※ ※
和亞典波羅與波布蘭之間的話題比較起來,一場陰森可怕的會談,正在艾爾·法西爾的獨立革命政府內部秘密地舉行中。面臨帝國軍全面攻擊的壓力,與伊謝爾倫革命預備軍司令部保持聯繫並受命採取對策的羅姆斯基主席跟前,一位政府運作委員向他獻上一計,提案內容如下:楊威利再怎麽神通廣大,只要大軍壓境,他必敗無疑!而且,當楊失敗之後,艾爾·法西爾的命運也難逃一劫。值此之際,我們勢必在革命政權和楊及其同黨之間做一選擇。因此,不如將楊等人及伊謝爾倫要塞交給帝國軍,以此要求帝國承認我方革命政權的自治權。只消帝國軍宣稱承認自治權,我們立刻將楊自伊謝爾倫要塞抓出,一旦失去了楊,伊謝爾倫勢必癱瘓,如此一來,我們就可以慢慢地和帝國軍談判交涉了。
這和在帝國軍陣營,畢典菲爾特所駁回的策略是相同的。諷刺的是,楊威利的政治構想被這些低級的謀士捉到了弱點。他們都知道楊威利的最終目標,是與帝國和平共存,因此只要提出這種方案,楊威利必無拒絕之理。
羅姆斯基博士一臉呆然地回視這位委員,過了數十秒之後,才慢慢回過神來。他猛然地搖頭,表示拒絕之意。
“不行!不能這樣做!請楊提督前來,借其聲望和武力以資號召的是我們啊!我們若出賣了他,民主共和政體及其神聖精神,都將因而被玷污。暗殺列貝羅評議長的一夥軍人,在皇帝面前下場如何,你們回想看看!這種無恥的計謀,我絕不會同意的!”
羅姆斯基的決定並非基於政治因素的考量,而是出自個人的羞恥心。正因爲如此,衆人所加諸于自由行星同盟評議會議長姜·列貝羅的惡評箭頭,才沒有指向他身上。很明顯地,羅姆斯基非常缺乏處理現實問題的能力,也許在潛意識中,他明白在歷史的某一時期,理想會比現實重要吧! 無論如何,羅姆斯基的決定,使楊再次脫離“被民主政府出賣給帝國”的危機。
Ⅱ
楊並非全知全能的,也正因如此,他無法察知所有不利於已的惡意和陰謀。首先,橫阻在他眼前的第一大敵便是名將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的巨大恒星,他所放射的光芒,耀眼奪目,便人完全無視於其他行星的存在。
決戰迫在眉睫,在戰端開啓之前,楊再次確認了自身的立場。自己究竟爲何而戰?爲什麽非向萊因哈特取得成立自治領的約定不可? 因爲事關民主主義的基本理念、制度及運作方法,必須有人將這種知識傳給後世,不管自己所做的事有多麽微不足道,這個原則將永遠不變。專制政治雖居於一時的勝利,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和世代的交替,統治階層的自律性將漸漸鬆散疲軟。沒有人提出批評,沒有人要求處罰,欠缺自省能力的人,將加速自我膨脹,獨斷獨行而不知懸崖勒馬。懲罰專制的人不存在了——因此,專制支配者會成爲不必遭受任何人懲罰的人。 於是,像魯道夫大帝、吉斯穆特低能皇帝、奧古斯都流血皇帝等人物,遂得以滾動絕對權力的巨輪,輾壓人民,染紅歷史的大道。對這種社會體制存有疑問的人,終會出現。屆時,只要有與專制政治不同的社會體制形態存在,就可以縮減他們的痛苦和試驗錯誤的時間了,不是嗎?
然而,這只不過是渺小的希望種子罷了。自由行星同盟政府不也曾經高唱“消滅專制主義,民主主義永存!”嗎?楊並不相信任何一種政治體制有所謂的“永遠”。
只要人心有二,民主政治和專制、獨裁政治,亦將在時空軌道上並存。即使是在民主政治隆盛達於頂點的時代,期望專制政治者依然大有人在。這些人當中,有人懷有支配他人的欲念,有更多人卻希望被他人所支配、服從他人,因爲這樣可以活得較輕鬆。他只等人家來告訴他,什麽是可以做的,什麽是不可以做的,只要服從指導和命令,就可以得到自身的安定和幸福。有人就是能夠滿足這樣的生活吧!只是,只能在柵欄內自由生存的家畜,有朝一日,或許終將死於飼主的刀下,成爲餐桌下的犧牲品。
專制政治的權力罪惡比民主政治更爲兇暴的理由之一,是因爲沒有在法律和制度上確立人民具有批評專制政治的權力以及矯正專制政治的資格。楊威利經常毫不留情地批評國家元首優布。特留尼西特及其黨羽,但他並未因此而遭受法律制裁。雖然他也爲此遭遇不少刁難,但當權者卻也得一一找出另外的藉口才行。這完全是拜民主共和政治的主張——言論自由所賜?政治上的主張是就該尊重,因爲它是阻止權力者自我膨脹的最大武器,也是保護弱者的堅實盔甲。爲了將這種主張流傳後世,楊不得不捨棄個人意念,與專制主義奮戰到底。
確認過上述立場後,楊接著思考對策。要如何才能擊敗那個戰爭天才皇帝——萊因哈特呢?
若在回廊外排開艦隊,則勢必將被大量的帝國軍包圍。即使再企圖引帝國軍進入回廊,一旦用兵神速的米達麥亞元帥迅速闖入,阻斷回廊的入口,那麽所有的戰術都還來不及施展就被大批兵力蜂擁而上,産生夾擊殲滅的後果了。
“看來,也只有引帝國軍進入回廊了?”話雖如此,誰也不敢保證就能因此一戰而勝。
而引萊因哈特進入回廊,則有兩種完全相反的方法。一是故意敗北,使皇帝自滿于勝利的驕傲?一是傾全力取得勝利,以敗北的恥辱使皇帝大怒?
“兩者都行不通啊!”
楊自付道,如果萊因哈特那麽容易因小小的勝利而驕傲,或因一時的失敗而震怒的話,那麽,楊今天也不用如此辛苦了。從身爲舊高登巴姆王朝的一位將帥之日開始,萊因哈特就一直是先完成戰略方面的條件,再於戰術方面充分發揮創造的天份。在亞斯提會戰時採取的各個擊破戰法,對萊因哈特而言,不過是雕蟲小技而已,真正證明他那偉大才能的,是在後來的多次戰役中,大批兵力的運用、補給的完備、部下的人事安排、地利的確保及開戰時機的選擇等各方面的表現。自由行星同盟末期的戰爭,完全在萊因哈特所設定的戰略狀況下進行,戰場上,可以說在第一道炮火出現之前,勝負就已成定局了。
伊謝爾倫要塞並不具有戰略意義。回廊的兩端在帝國軍事的支配下,勢同被封鎖在袋子中,孤立無援——楊這樣認爲。不過,或許這只是自己的憂慮,帝國軍的行動線和補給線之所以不得不拖得這麽長,乃是因爲伊謝爾倫沒有落入帝國軍手中之故。這點是輕視不得的。戰術上的意義則非同小可。以純粹的武力來攻打,伊謝爾倫要塞的確具有易守難攻的價值,尤其要塞主炮“雷神之錘”更是具有無與倫比的破壞力。更進一步而言,它還具有政治方面的意義。不敗的楊威利,以易守難攻的伊謝爾倫要塞爲根據地,抵抗羅嚴克拉姆新王朝——這個事實本身,已向整個宇宙正式宣告民主共和政體將繼續存在,並成爲支援民主共和政治者的精神支柱。關於這一點,即使是無心的,楊也無可否認自己已具有偶像人物的價值了。
但是,無論它具有何種意義,一旦講和,伊謝爾倫將淪入帝國版圖。而當情況危急時,楊所鍾愛的這座要塞,也只是成爲政治交易的一項貨品而已。儘管如此,就敵我軍事力量的差距而言,想在戰術上一較長短科是癡人說夢話。這是事實,不過,仍有辦法使巨大的帝國軍事鐵壁産生裂隙。軍神之子——金髮的霸者,極欲和楊一決雌雄。楊也深知此事。如果他想取得勝利先機的話,就只有乘機抓住心理上的間隙了。
楊的構想有點近乎妄想。利用戰術上的勝利,誘使萊因哈特講和,迫其承認實施民主共和政體的一顆行星,可擁有內政的自治權。這個行星可以是艾爾·法西爾,也可以是更爲邊境的未開發行星。當整個宇宙——除該行星外——都陷入專制的寒冬時,必須有一個溫室可供培育微弱的民主政治幼苗,直到幼苗成長,足以承受試練爲止。
因此,楊認爲必須戰勝萊因哈特,但是,或許輸給萊因哈特會更有利也說不定。在楊敗北之後,萊因哈特也許會善待追隨楊的官兵們,以最高的禮遇遣散他們,讓他們各自去發展未來。或許這樣真的比較好。畢竟楊的能力有限,沒有楊的話,他的部屬或許能擁有更豐富的未來罷。
尤里安將紅茶送到勤務室,楊兩腳擱在桌上,對他開口說道:“萊因哈特皇帝似乎有意和我交手哩!如果違背了他的期望,他可能永遠都不會放過我的。”楊半開玩笑地說道,但心中卻不免暗忖,這個分析是正確的吧!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麽,楊和萊因哈特之間的交戰,便是無可避免的了。
尤里安泡的紅茶,他動都沒動,長長地歎口氣說:“事實上,我認爲這種想法是我自己過度膨脹的話,倒還無所謂。不過,萊因哈特高估我了!我只是浪得虛名罷了啊……”巴米利恩會戰之後,萊因哈特曾經放他一馬。萊因哈特允諾他,只要歸順帝國,定會大大重用他。楊拒絕了。和已故的比克古提督一樣,楊也無法和專制支配者握手言和。無論支配者的手有多麽美麗、溫暖。萊因哈特有萊因哈特的個性,楊也有楊的個性,他無法在那個性之下得到自我的解脫。
“這就是所謂的宿命嗎?”楊威利眉頭深鎖,尤里安滿臉通紅,因爲尤里安意識到自己所用的詞語,絲毫不具有自己的生命和思維。但是,不管尤里安所說的話有多疏淺,只要是發自他內心真正的想法,楊都會認真的、溫和地給予回應。
“命運還說得過去,宿命的話,就有點惹人厭了。宿命有兩種意義,對人而言都是侮辱。其一,它會使人停止思考分析狀況;其二,它會使人類的自由意志變成毫無價值的廢物。宿命是不可抗拒的啊,尤里安,但事實上無論身處何種狀況,最後還是要由當事人自己抉擇的。”這些話有一半以上是楊說給自己聽的。楊不願將自己的選擇,以一句“宿命”草草搪塞。楊從不認爲自己是絕對正確的,他總是覺得有一定有更好的方法、更正確的途徑,在軍官學校身爲一名學生時,甚至後來指揮千軍萬馬時,他都保有這種想法。信賴他的人和批評他的人很多,但卻沒有人能站在他的立場,替他設想。所以楊只有在自己的才能和器量的範圍內思考、煩惱。如果一句“宿命”就能解決一切,那麽凡事就輕鬆多了。但是即使楊錯了,他也希望這份錯是歸於自己的責任。
尤里安凝視著敬愛的提督的身影。和六年前第一次見到楊時比起來,尤里安長高了三十五公分,現在,只要他的頭髮再長五公釐,他就有一百八十公分高了,終於趕過楊了。但尤里安並不因此感到自傲,因爲他老覺得自己在精神上和智慧上並沒有隨著長進。後世的歷史學家們對於尤里安·敏茲的看法大致相同——“雖談不上偉大,但不失爲一位有能力而誠實的領導人,在歷史上留下不小的功業。他深知自己所該扮演的角色,既不過度自負也不獨斷獨行,承接前人的腳步,充分發揮自身的才能。”
當然,也有人提出另一種苛刻的批評。“尤里安·敏茲根本就是楊威利的另一個翻版,此外一無是處。他對於民主共和政體及戰略戰術方面的想法,無一不源自楊,根本毫無創見可言。楊雖獨斷妄爲,但堪稱爲政治及軍事兩方面的哲學家,至於尤里安·敏茲,充其量只是上述兩方面的技術師而已……。”這篇評論忽略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尤里安是有意做楊威利思想的忠實執行者的。對他的這種生存方式,有人批評爲荒謬,但是,若尤里安有意超越楊而失敗的話,後人將會如何評斷他呢?有人一定會罵他“自不量力”。不過尤里安非常瞭解自己,而爲此大感不快者亦大有人在。
楊曾對尤里安說過一句話: “有一半以上的人支持你的話,就已經相當了不起了!”
Ⅲ
高級軍官俱樂部中,楊艦隊裏的兩個“問題成人”,手上端著威士忌乾杯,互相交談著。
華爾特·馮·先寇布泰然自若地說道:“那並不是私生子。我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存在,並沒有要隱藏的意圖。這是光明正大的,誰也不能在背後對我指指點點啊!”
“卡琳若聽了,一定會從背後踢你一腳的!”在背後指指點點就能了事嗎?——奧比利·波布蘭的綠色眸子閃過惡毒的光芒。兩人將先寇布的女兒——卡琳,也就是卡特羅捷·馮·克羅歇爾,和起司、鹹餅一同當成下酒的佳肴了。儘管內心非常認真,也看不出在拼命的樣子,這點是他們共通的毛病。他們鄰桌的達斯提·亞典波羅正端起酒杯。先寇布和波布蘭兩人邀他同坐,但他以可能感染不純病菌爲由,回拒他們。尤里安心裏想到,他可能還在爲前幾天“三十歲以上者請回”之事,感到老大不痛快吧!方才趾高氣昂的亞典波羅,似乎有點軟化了,他吆喝在走廊散步的尤里安來作伴。尤里安好不容易喝完一杯酒時,亞典波羅已經喝完第三杯了,他臉不紅氣不喘地說著決戰將至,卻不見楊艦隊的幹部們有任何人面露驚恐之色,他並將此歸功於楊的爲人處世之道。
“司令官人格上的影響力——不!應該說是污染力,實在驚人。在楊艦隊誕生之前,夥伴們一定都是那種一板一眼、拘泥形式的‘標準軍人’!就像梅爾卡茲提督那樣的。”
“總有例外吧。”
“你是指先寇布中將嗎?”
“我想,不只是他而已吧……”
“那……還有就是奧比利·波布蘭了,這傢夥向來個性似乎就好不到哪里去!”亞典波羅露出惡作劇的笑容,尤里安只得苦笑以對。亞典波羅和楊之間的交情,自軍官學校時代算起,也有十五年了,因此,他受到的“污染程度”,自然非先寇布等人所能比擬的。
“教你一句好話吧!尤里安。”
“什麽?”
“這個世界上最強力的說詞!不化是正論或雄辯,都敵不過這一句話!”
“如果是免費教授的話……”
“唔!這句倒也不失爲一句好的說詞哩!但還是……敵不過我這一句話的!這句話就是‘那又怎麽樣?’”或許是酒精在作崇罷,尤里安的反應有點遲鈍了。亞典波羅一個人自顧自地笑了起來,他宣稱,前九天,帝國軍畢典菲爾特提督傳來通告時,回函是以他的名義寄出的。
“太過草率的話,往後就麻煩了哦。”
“尤里安!由正面開戰,戰勝帝國軍的機率有多大?”
“勝算是零吧。”
“回答得可真乾脆呀!這麽說來,即使採取任何行動,也不會使目前的勝算降低嘍!所以我們做了什麽都是無妨的。”
“這似乎不算是什麽因果論吧!”
“那又怎麽樣?”自稱青年革命家的他,露出頑童的戲謔表情,再將酒注滿酒杯。
“用俠氣和醉狂做事吧!反正現在要認真也認真不過帝國軍!狗用牙去咬,貓用爪去抓,各有其適用的打鬥方法。”尤里安點點頭,用指尖拔弄著酒杯。他會接受亞典波羅的邀請,多少也有點原因。因爲在之前沒多久,尤里安才與卡特羅捷·馮·克羅歇爾發生口角哩!後來兩人沈默下來,是因爲彼此覺得有點可笑使然。
“有人說愈吵感情愈好,沒什麽大不了的啦!”實在不是開玩笑。
※ ※ ※
卡琳的視線落在單座式戰鬥艇斯巴達尼恩的操作說明書上,一面瞥見正在運送中的整備用具,正在心中大歎巧妙之時便直直地撞上了牆壁,說明書和用具都掉落地上。尤里安前來她撿起掉落地上的東西,兩人你一句我一句,不知不地偏離了社交性的談話。不過,首先開火的應該說是卡琳。
“中尉你可不像我這麽笨拙,不論在哪一方面,成績都很出色嘛!”即使是洞察性和感受性比尤里安差一千倍的人,一定也不難理解卡琳的話中之意。如何回應卡琳尖酸的話鋒呢?實在難以決定。不過,尤里安並沒有默不作聲,他在腦海中彙集辭彙。
“那只是因爲有多才多藝的人們在我周圍,他們什麽都教我,如此而已。”
“是啊,你可都碰到一些好老師啊!”難道卡琳在嫉妒我?——尤里安有點不安地想到。他從小就在卡琳的父親、波布蘭中校及其他人的呵護下長大,這在她的眼中看來,或許是過份地獨佔特權吧!卡琳自出生到今天的十六年之間,也只和父親談過一次而已,她從來不知道置身充滿慈愛的環境中是什麽滋味。尤里安本人也非常希望自己能爲他們父女做些調解,但是,連波布蘭中校也無法順利做到的事,他也無做到之理了。
尤里安猶豫了一下,最後他自腦海中的言語檔案中挑了一句最無聊的話:“先寇布中將是一個好人。”話還沒說完,尤里安就開始後悔了。卡琳用輕蔑而摻雜著譏諷和充滿反感色彩的視線逼視著尤里安。
“是啊!以男人的眼光來看,或許他還會令人眼紅哩!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只要是女人,他什麽都好!”尤里安愣住了。後悔之意全消,他這次所以說不出一句話來,是因爲滿腔怒氣襲上心頭之故。
“這是你一廂情願的說法罷了!難道你的母親是那種只要看到男人就說好的女性?”少女紫藍色的眼眸裏閃耀著怒氣。
“這句話還輪不到——不,不需要您來說吧!中尉!”她故意補充說道,並非基於禮貌,而是出於反對。
“是你逼我這樣說的!”我真是說了一句不寬容也不明智的話了——尤里安有點苦澀地自覺到。這種時候,他特別羡慕先寇布中和波布蘭了,因爲他們的精神層次是那麽成熟自然,如果自己看起來會聰明一些、靈活一些的話,那是因爲對方比自己有器量,刻意地來配合自己,使自己能跟得上而已。和楊、卡介倫、先寇布、波布蘭、亞典波羅……等人比起來,自己顯得何其幼稚啊!竟然連一個比自己年輕的女子都應付不了!
雙方你來我往的結果,互爲平手,卡琳氣憤地一晃那一頭“淡紅茶色的頭髮”,以介於“走”跟“跑”之間的速度離去。目送著她的身影,感情和理智還兀自交雜一起,尚未理清頭緒,就又被亞典波羅抓來當酒伴了。
※ ※ ※
而在某個尤里安不在場的地方,這件事卻成了下午茶的點心。在百忙中好不容易抽空回家休息的亞列克斯·卡介倫,被兩個女兒纏著不放,一面將自己無意中看見尤里安和卡琳發生口角之事告訴夫人。不過,他很保留地沒有說出“這樣的話,我們的莎洛特·菲莉絲較有希望嘍!”這樣的話。
“真的是!尤里安這小子比我想象中還呆哩!如果他夠機靈的話,就應該懂得如何抓好女孩子的心理啊!”卡介倫夫人一面將自己做的起司蛋糕切開來,一面若無其事地糾正先生的看法。
“這種事雖然可以靠後天的努力、下功夫揣摩而開竅,不過,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不知其他生活方式爲何物者,可不是聰明人生存之道喲!大概是被楊先生影響的關係,才會變成這樣的吧?”
“總歸是監護人的責任嘍?”
“那……把尤里安送到現在這位監護人那兒的那位仁兄是不是也有責任呢?”
“那……時候你也沒有反對啊!”
“當然哪!我當時認爲這樣做很好哇。現在也這麽認爲啊!你後悔當初做了這件善事了嗎?”把起司蛋糕囫圇塞進嘴裏後,這位人人稱能的軍官,便悻悻然地又鑽回堆積如山的文件中了。
Ⅳ
情勢尚未告急之中,緊張的氣氛似乎已漸漸高漲起來,楊艦隊的軍官們,在交頭接耳的交談中,有些略顯興奮。
“如果真要和黑色槍騎兵來個正面交戰的話,咱們應該先登出戶籍才對!真是的!”
“一個人就可以了嗎?好個賊胚!”
“你想在背後打個洞呼吸嗎?”
“哈!不管怎樣,我們是在螳臂擋車。不過如果命中要害,即使巨象大概也會踉蹌倒地吧!值得咱們放手一搏了!”在理論武裝方面,楊的部下並未比司令官討論得還熱絡。當然,其中代表人物就是達斯提·亞典波羅。
他遵照指示,針對帝國軍畢典菲爾特提督的通告,撰寫回函。第一份文稿寫得太低聲下氣,被他撕掉了;第二份文稿又覺得措辭太強硬,因而作廢;第三份文稿,終於向楊提出,請求發文。
“你認爲這就是高貴而穩健的作品了嗎?”楊十足一副正替學生打作文分數的老師模樣,不住地搖頭。
這是在戰艦尤裏西斯上召開的幕僚會議席中——“致屢戰屢敗、階級卻不降反升的奇迹人物——畢典菲爾特提督:閣下的缺點是勇氣和思慮無法協調均衡,想要糾正這個毛病的話,就來攻擊我軍吧!我們會給閣下一個最後的成長的機會,讓閣下能在失敗中記取教訓……”楊聳聳肩,將文件傳給鄰座,他拿下扁帽,擺弄頭髮。
“這樣寫會激怒畢典菲爾特提督的。”
“我正有此意!讓他原本就過剩的血氣,全部直沖腦門!”
“一敗塗地的男子”的確是畢典菲爾特的負面形象,但這個評價並不公平。他在用兵上欠缺彈性導致失敗,也只發生在亞姆立達會戰那一次而已,其他如與自由行星同盟軍或門閥貴族聯合軍的多次交戰中,獲得勝利的經常是他。而他那種陽剛個性所造成的破壞力,連身爲同陣營的羅嚴塔爾與米達麥亞,也都無法否認其威力。至於亞典波羅,目前他的任務並不是分析事實,而是誇張畢典菲爾特的負面形象。
“我明白亞典波羅中將的意思,不過,文章內容不夠洗練,閣下如果不要拿個人的品性來作爲下筆依據的話,應該會好一點。”華爾特·馮·先寇布提出這項負面評語後,亞典波羅揚揚雙眉。
“對方不一定能看出文章的洗練度,我只是想讓畢典菲爾特提督所出售的商品,增加一些附加價值後,再把它送回去罷了!這樣做效果不錯,我是這麽認爲的!”
“你是要怒髮衝冠的畢典菲爾特開始蠻幹起來嗎?但皇帝一定也下了要他自制的命令。他是不會輕舉妄動的。”也或許這封信反而會引起帝國軍發動全面攻擊,當我方尚未做好萬全準備時,就引發了正式的戰爭也說不定。更何況法倫海特、畢典菲爾特等人,均是身經百戰的指揮官,他們的能力和實力足以粉碎一些小詭計。先寇布的這番見解,固然是一針見血,不過有人則認爲,要是真正爆發艦隊戰的話,身爲陸戰指揮官的他也沒有出場機會,所以對別人的作戰方案,他總是毒辣地批評。
“毒辣嗎?別開玩笑了!若是這樣,那不就是認爲他平常說得太甜了。”波布蘭放聲說道。
這是,出乎意料之外有一個人舉手要求發言,表示支援亞典波羅的提案。這個人就是舊帝國軍一級上將——維利伯爾。由希姆·馮·梅爾卡茲。
“帝國軍的先鋒部隊似乎是黑色槍騎兵和法倫海特艦隊。”
正當楊宣佈此事時——“喔,法倫海特嗎?”梅爾卡茲喃喃念道,年近半百的臉上,露出幾分感慨的神色。
“這個人和我有種奇妙的因緣啊!如今身處宇宙兩端,人各一方,記得這才三、四年前的事而已,那時我還和他列艦並肩對抗……共同的敵軍啊!”梅爾卡茲的副官貝倫哈特·馮·舒奈德,略顯提憂的目光投向敬愛的長官身上。與其說中途倒戈,不如說是自帝國流亡同盟的梅爾卡茲,今天會在這裏,固然是他自己在利普休達特戰役結束之前所做的抉擇,但當時勸他選這條路的卻是舒奈德。這個決定到底對不對,直到今天,仍在他心裏翻騰不已。或許該說是達觀吧,梅爾卡茲從沒向人提起他在帝國本土,還有一位分離已久的妻子。他默默地擔任楊艦隊的參謀長和檢閱監督,身上穿的卻仍是帝國時代的制服,關於這一點,連一向多嘴多舌的姆萊中將,也未加以批評。
“我認爲帝國軍的軍服並不適合身故的比克古元帥,同樣的……”其後省略的這番意見,全體人員都接受了。
現在,梅爾卡茲開口說話了,其語氣緩慢而沈著。
“如果海倫法特和畢典菲爾特兩艦隊真的發動攻擊,我們這時若能使他們成爲各個擊破的目標,那麽,多少可以縮減戰力的差距,也許值得試試看吧!”先寇布一臉疑惑地望著梅爾卡茲,或許他在想,敦厚嚴肅的梅爾卡茲莫非也已感染楊艦隊的惡習了?當然,先寇布本身在這種風氣中,始終都非常珍愛自己的羽毛。這並非單只他個人所應該做的,而是使惡習成爲氣候的全體都應該省思的事。
恐怕只是其中碩果僅存、未受感染的梅爾卡茲,徐徐地接著說:“送出這封通告的同時,我軍亦同時出兵,他們當不至於回避後退,以他們以往的個性來判斷,勢必會發兵應戰才對。先把他們教訓一頓,到後來與萊因哈特皇帝的本軍對峙時,或許那趾高氣昂的皇帝,在心理上已經略輸了一籌了。”
贊成!贊成!——在一旁熱絡地喃喃自語的人是亞典波羅。楊兩手弄著摘下來的黑色扁帽,靜靜地不發一語。
“此計雖好,不過,對方是黑色槍騎兵啊!只怕布餌的手會被整只吞噬掉呢!”姆萊中將提出其一貫的慎重理論。不斷喚起夥伴們對失敗的警惕,是他存在地楊艦隊的意義之一。不過,撇開楊不說,連先寇布、亞典波羅也認同這種存在的價值,是尤里安等人所無法想象的。
“……連我自己看來,這手段也算惡毒了,但……”菲列特利加和尤里安赫然發現,喃喃自語的楊,黑色眼眸裏的深處,智謀的火舌燦然耀升起來。
楊轉過身體,向顧問級的半百軍官問道:“梅爾卡茲提督,我想借用您的名義,可以嗎?”別人若知道的話,一定會說這是一個大騙局的毒計,此時在他的腦中浮現。
Ⅴ
那個聲音並沒有持續太久,也不是什麽可怕的呻吟聲。楊的耳朵之所以能夠敏銳到聽見那個聲音,是因爲他想起白天的時候,尤里安的表情和動作顯得有點無精打采,這個印象在他的記憶回路中,就像殘光一般忽明忽滅。當然,也有可能是軍艦內部高級軍官的私人房間,也都那麽窄小而且牆壁太薄之故吧!
楊從宇宙曆七九四年以來,一直是尤里安·敏茲的監護人,這個結果就是那個沒露出尾巴的惡魔——亞列克斯·卡介倫所造成的。第一次見面時,尤里安的身高還不及楊的肩膀,是個有著亞麻色頭髮、雙眼充滿聰慧的小男孩。小小的身體裏面,擁有楊所沒有的多項美德——例如勤勞以及對整理事物的熱情。
楊走下床來,在睡衣上披上長袍。妻子菲列特利加睡著了,也或許她並未睡著,只是假裝入睡,看著先生下床。
看見楊打開窗戶披著長袍,一邊搖頭,一邊向自己說“晚安”,尤里安知道自己歎息的聲音被他聽到了。
“對不起,打擾您了。不知道爲什麽,總覺得最近事情特別多,一想起自己還是這麽不成熟,忍不住就用力發出聲音,想發泄一下。”這樣做也是不成熟的行爲吧!——尤里安面紅耳赤地思索道。楊摸摸下顎,對尤里安的問題大感興趣,他那平穩的目光注視著年輕人。
“錯了,你不是不成熟,應該說只是半熟吧。”這位人稱魔術師、智將的男人,似乎有意在安慰他的同時,開點玩笑。尤里安正不知如何回答之時,楊自裝設於牆壁上的食具櫥裏,拿出白蘭地酒瓶和杯子,輕輕地打開來聞了聞。
“怎麽樣,來一杯吧。”
“謝謝。不過,這樣好嗎?你從臥室偷偷溜出來……”楊沒有馬上回答,他小心翼翼地將酒倒入兩隻杯子。
“卡介倫中將一定會大歎‘我永遠也無法享受到與兒子一同飲酒的樂趣呀!’這就是長期欺侮善良學弟的報應!嗯!好香啊!”嘴裏嘮嘮叨叨說著惡毒的話,楊和尤里安舉杯相碰,尤里安聞到濃烈的酒味,開始嗆了起來,他把酒杯在一旁。
“想要當大人,首先要搞清楚自己的酒量。”楊冠冕堂皇地說道,被酒嗆到的尤里安,此時自是無言以對。當夜,兩人對談至天明,這件事尤里安後來始終未曾忘懷。關於戀愛,楊並沒有講述什麽大道理,這是每一個人必須親身去領會的,但也有人終其一生也無法徹悟。換作是卡介倫的話,大概會這樣說吧——關於男女間的心理問題,楊也能向人說教?這比孤軍抵抗萊因哈特皇帝大軍還狂妄哩!
※ ※ ※
事實上,楊所做的事,和他正打算做的事,都是狂妄的。
如果萊因哈特以征服者之姿態出現,而倒行逆施地進行無謂的流血並強取豪奪的話,那麽要對抗他並不難;但是直到現在,事實只證明萊因哈特是歷史上最高等的專制君王。他是一名征服者,但卻寬大爲懷而賢明;對於敵人雖毫不留情,但從不加害一般市民,而且在帝國軍的佔領下,社會秩序反而建立起來了。
這是到目前爲止,楊及其夥伴們所面對的最大的矛盾所在。換句話說,當大多數的人民肯定專制政治、接受專制政治時,高唱人民主權的楊及其夥伴,便成爲多數人民的反對者。因爲這時他們的立場是站在否定人民幸福、否定人民抉擇的那一邊。
“我們不要主權、不要參政權!因爲現在皇帝施行德政,我們只要全要全權委託他就好了!政治只是實現人民福祉的手段而已,所以只要人民可以得到幸福,把嚴肅刻板的外衣抛棄,又有何不可呢?”當有人這樣說時,我能夠提出反駁嗎?這就是一直困擾著楊的問題。以防止未來的恐懼爲理由,迫使眼前的流血事件正當化之徒,在過去比比皆是。
“爲了防止將來可能出現的暴君,所以我們必須用武力打倒現在的名君,將權力重新分配設限,讓民族共和政治永遠存在!”這個反論實在可笑,不是嗎?
“爲了守護民主政治制度,所以我們要打倒名君!”這個說法豈不使民主政治成爲德政的敵人了?
安定時代螫伏不動、動亂時代揭竿而起的民主政治幼苗,是楊一直想保有的。但是,因著人民本身拒絕的可能性,而使這種價值毫無意義時,正是目前最大的問題所在。想起舊同盟時代一些粗製濫造的立體電視劇,楊對尤里安說道:“如果這個世界上,有所謂絕對善良和絕對罪惡的話,那麽,或許人類就可以活得較單純、較輕鬆了。”
Ⅵ
這一年四月中旬,自由行星同盟首都——海尼森,發生一場小騷動。在巨大的歷史規模的精神病院。有一天晚上,當地發生火災,大約十名患者當場死亡,無法計算出正確的人數的原因是因爲經確認後的生存者和所發現的遺體數量之間的誤差。特別病房大樓八零九室的患者——安德魯·霍克,不管他是否活著,醫院的人似乎都對他沒什麽印象。
安德魯·霍克這個名字,就像死水一樣,沈澱在人們的記憶之井中。四年前,也就是宇宙曆七九六年,同盟軍在亞姆立達會戰大敗,幾乎斷送了江山命脈,在當時負責擬定作戰方案的人就是他。由於轉換性歇斯底里症發作,他被編入後備役,翌年——七九七年,爆發了在當時任職同盟軍統合作戰本部長——庫布斯裏上將的暗殺未遂事件,他便因此被關進精神病院厚實的牆內,自此封鎖人生的一切。
自由行星同盟的軍事力量,竟然像酵母粉做成牆壁一樣,倏地瓦解開來,這並非一個人的力量所能爲之。但是,霍克必須承擔戰敗責任一事是誰都不能否定的。在他二十六歲時,便已位居準將之位元,晉升速度淩駕于楊威利之上,於是,野心、速度也和肇事率互成正比。精神病院發生火災一事並沒有被掩藏起來,但霍克失蹤一案,卻被混淆在“死者及失蹤者共十一名”的官方統計數位中。在帝國軍的佔領下,行政的運作責任出現了推諉拖延的狀況,因爲同盟的下級官僚深恐爲帝國軍斥爲處事無能、武斷。“沒事、沒問題……沒事了。”自故雷內肯普高級事務官的時代開始,他們就養成了這種應對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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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艘太空船朝向虛空飛去,其中的一個房間內,一群男女蜷縮在一起,位於人群中心的是一個年方三十出頭、外貌尖瘦的男子。如果尤里安·敏茲或奧利比·波布蘭看到這幕情景的話,必定會再將視覺記憶庫重行整理一次。那名男子便是地球教團的代理總書記既大主教——德·維利。
在帝國軍瓦列提督的掃蕩下,地球教的總基地潰滅之際,德·維利理應已埋進數百億噸的土砂和岩石裏,在遙遠的未來成爲一尊化石才是,但是,他並沒有死;教團中樞和周圍的一部分人生存下來了,當然,他們對敵對者的憎恨也與日俱增。環繞著德·維利的部下之一,兩眼綻放著火焰。
“眼前我們雖然失敗,可是我們是得到上天恩寵的子民,來日一定可以東山再起!”其他部下點頭附和。
“絕對不能讓皇帝與楊威利講和!要讓他們彼此殺到最後一兵一卒爲止。這次,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德·維利大主教伸出一隻手在空中揮舞。一半是爲了撫順部下們的血氣,相反的,另一半是在煽動群情。他不是萬能的,但是他大致可以猜到,這時楊威利的政治構想會走向何處,當然,絕不是地球教團所謂的圓滿之道——同歸於盡。他們若想逃過最悲慘的命運,則我們就動手把他們推進痛苦的深淵。所幸,三年前使用過的舊工具還在,只要將上面的鐵銹和塵土洗掉就可以了。
“霍克准將!閣下才是民主共和政治的救世主!楊威利與專制統治者——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妥協、講和,認同他的霸權,甘願臣服於其下,以確保自己的地位和特權!楊威利該殺!他是出賣民主共和政治的醜惡背叛者!霍克准將!不!閣下本來就該是一名年輕的元帥了,你應該指揮同盟軍,期待有朝一日爲宇宙一分爲二而決戰!我已準備好一切了,殺掉楊威利,拯救民主共和政治,奪回過去閣下曾經擁有的正統地位吧!”狂熱分子所需要的並不是事實,只要爲他塗上他所喜歡的幻想色彩就可以了。將霍克玩弄於股掌之間更非難事,只要讓霍克相信他想相信的一切即可。
安德魯·霍克一心想成爲民主共和政體擁護的英雄,這是他脆弱的精神世界中一份恒久不滅的志願。對於搶走霍克所謂的正統地位的楊威利,他憎恨到極點!關於這點,與地球教團幹部對宇宙曆開始以來的非地球勢力所抱持的仇視態度,本質上是一樣的。發動陰謀的人對這件事非常清楚。德·維利向著眼前可見和不可見的一切,發出惡毒的訊息。在聽覺區域裏,那些惡毒訊息波動,變成有形的笑聲。
“好!有些事沒有必要特別記在心裏,不過,有件事我要說在前面。自古以來,被暗殺的人即使沒有被暗殺身亡,也能名傳千古;而執行暗殺的人,卻只能因爲暗殺成功而留名歷史。”要不是說話者的語氣顯得洋洋得意,這段話一定可使人深銘肺腑。因爲它同時準確地指出事實及真像。
“這個刺殺楊威利的男子——安德魯·霍克,或許會遺臭萬年。但是,留下惡名總遠比被歷史遺忘還值得!對於那般沒有實力又想追求榮耀的愚者而言,這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揮手示意身著黑衣的部下退出後,德·維利略顯厭惡地檢視自己方才所的話。尤其是自己的未來仍是模糊難測,一道無形的鐵鈎卻已牢牢勾住包裝於野心外的感性褶痕。他微微搖搖頭,那充滿世俗的思考——而非狂熱信仰的思考,轉向一個人身上。這個人是一個既可以爲他鋪路,又能在他路上挖洞的男子。其人頭上童山濯濯,眼光細密尖銳,身軀結實魁梧,曾經是費沙行星的執政者。背叛教團者——安德魯安·魯賓斯基,對於這個人,連一個氧原子都不能讓他得到!德·維利的憎惡和危機感,向著那位精神上的血緣者不斷地擴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