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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河英雄傳說》第54章
第五章 魔術師,一去不回



面對萊因哈特皇帝所提出的會面要求,楊威利並沒有立刻回復。原因並不是因爲他需要特別仔細地鑽研思索,而是因爲連日戰鬥的疲勞已經使他的身心受到相當大的損耗,就算有再大再強的驚愕或感動,仍然沒有辦法驅走睡魔的召喚。

“我的腦細胞已經變成牛奶稀飯了,現在不是思考的時候,總之,先讓我休息一下吧!”

楊本身已經累成這樣了,其他的幕僚也是一個勁地只想要睡眠和休息,除了先寇布還是厚顔無恥地一副坐山觀虎鬥的姿態。

“我好想要一張床,沒有附帶女人的也可以。”

奧利比·波布蘭這麽一說,等於是將占他生命一半比重的人生給否決了,而達斯提·亞典波羅則像在夢臆似地打著招呼:“現在把我吵醒的人,一律以反革命罪槍斃!”然後就連滾帶爬地回他的寢室去了。

就連一向嚴謹的梅爾卡茲也低聲地說著:“我現在的心境,不求無限的未來,只求一夜的安眠。”下達最小限度的指示之後,隨即直接回到私人臥室。他的副官舒奈德見狀,擔心地說:“現在如果有敵人來攻的話,怎麽辦?”不過隨即又好像看開地說:“算了,反正死了跟睡著了也差不多。”說完之後,也往他的寢室走去,沒想到一進到電梯裏面,竟然靠在電梯的內壁上睡著了。

“哎呀、哎呀,要把這些傢夥全部叫醒的話,大概要找一百萬名公主來親吻他們吧?”

負責留守的亞列克斯·卡介倫聳著肩膀說道,此時有一人踩著沈穩的步伐,從尤裏西斯戰艦上下來,站在卡介倫的眼前。華爾特·馮·先寇布,正對著他眨眼睛。

“如果需要我效勞的話,卡介倫中將,我可以爲您將所有的女子軍一一地從睡夢園裏叫回來。”

先寇布提出這樣一個美好的建議,但卡介倫並不予以理會,所以他便優哉悠哉地走向無人的酒吧,然後一自己一個人獨佔著。

就這樣,整個伊謝爾倫要塞籠罩在一片睡妖精所灑下的睡眠當中,一切都無聲無息。楊、菲列特利加、尤里安、卡琳、還有其他的幕僚們,全部都跳進睡夢的井當中,躲在現實的水面底下,就像舒奈德用他臨睡前最後的一點理智,擔憂地所說的那句話,如果帝國軍此時前來進攻的話,那麽伊謝爾倫要塞就要從原先“難攻不落”的評語當中被否定了吧。

但是,此時的帝國軍其實也已經精疲力盡了,負責後衛的奈特哈特·繆拉,在尚未完全脫離戰場範圍以前,真的是所謂的不眠不休。由於他們對於楊威利及其一黨的戰鬥能力,有著正當、甚或是超乎其上的評價,所以無論如何絕對不能疏於防範任何可能發生的突擊或者埋伏。待確定我方已經確實安全的時候,繆拉也一頭栽倒到床上去了,但沒有任何一個人對此提出責難。

好不容易喂飽睡魔之後,整個楊艦隊好像變成了一群饑荒兒童似地佔領了要塞內部全部的餐廳。不管是將是兵,全部都是一副難民的嘴臉,唯獨奧利比·波布蘭起床之後,不但將鬍子刮乾淨,而且還灑上了古龍水,但是因爲他將時間都浪費在多餘的服裝儀容上,所以當他進到軍官餐廳的時候,裏面已經客滿了。他只得站在走廊下,就地匆忙了吃起白麵湯,這幅情景如果讓華爾特·馮·先寇布給瞧見的話,只怕要譏笑說“這真是一個活生生的徒勞無益的例子”吧。

就這樣到了五月二十日的十三點三十分,楊艦隊的幕僚們好不容易總算將身心狀態調整好,可以開始以皇帝萊因哈特的通信文爲素材的討論了。

※       ※       ※

三杯的紅茶,以及總數在紅茶五倍以上的咖啡所散發出來的香氣微粒,在會議室的空氣中碰撞著,討論雖然熱烈展開著,但楊的內心其實早就已經下決定了。因爲楊最初所構想的戰略,就是以將皇帝萊因哈特拖到會議桌上,作爲最後的歸結點。

“一開始先把皇帝引到伊謝爾倫回廊,然後再把他拖到會議桌上,爲了要讓後續的事態能夠順利地進行,最好還能夠讓皇帝的兩腳穿上銀色的溜冰鞋。”

楊艦隊的基本攻戰策略,由司令官親自作了這樣的一番說明,讓他們的幕僚們此時不知是應該認真嚴肅地點頭呢,還是該當作笑話一般地付諸一笑。不管是楊本身也好,還是幕僚群也好,都不認爲爲守護民主政治的精髓,非得要玉碎瓦不全地戰到最後的一兵一卒。反而認爲必須要存活下來,才能夠與羅嚴克拉姆王朝取得政治上的妥協,這一方面才是他們非得要取得不可的勝利。儘管看在他人的眼裏覺得驚訝,但這才應該是他們要作戰的理由。

最初,不曉得是正經或者是開玩笑,達斯提·亞典波羅曾經說道。

“壯烈犧牲的這一條路,已經讓比克古爺爺捷足先登了,我們若想要從後面急起直追的話,也不會有人來褒獎我們,所以若不好好地活著,獲得一些好待遇的話,可就是損失了。”

像這樣的一個意見,其實也就是楊艦隊的成員,嗜好故意裝壞的一個毛病。無論如何,楊艦隊的幹部當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抱持著“絕對不與專制主義妥協”的思想,他們並不是連敵我之間的實力差距都不懂得衡量,只知壯烈似地仰天長嘯,然後沖向自我毀滅的這種“憨直的人”。

因此,萊因哈特皇帝此時所提出的要求本身,毋寧說是楊艦這邊所歡迎的。但是就他們的環境以及現在的時間點來看,他們沒有福氣可以天真地去相信對方這個要求,所以他們討論的前提是,這會不會是一個陷阱?就算帝國軍已經放棄了使用軍事力量來尋求事態之解決,但是他們所作出的選擇,不見得一定要迎合楊艦隊所希望的方向。

“他們會不會籍口說要會面或是要講和,其實是想要把楊提督引到伊謝爾倫要塞之外,企圖謀殺呢?”

由姆萊中將所提出的這個意見,成了會議討論的出發點。此時的他是特意地陳述一般常理的推斷,以藉此引出相反的理論或者是疑點,有點像是在作某種化學實驗的感覺。

聽到這句話,楊把自己頭上的黑色扁帽脫了下來,放在兩手中間玩弄著。先寇布拿起咖啡杯啜了一小口之後,立刻又把咖啡杯放回託盤裏,仿佛咖啡的味道不合他的品味似的。

“我認爲這個可能性不高。理由是因爲皇帝的爲人。很難想像那個自視甚高的金髮小子,會因爲沒有辦法在他所拿手的艦隊戰當中獲勝,而訴諸於謀殺的手段。”

那位歷史上最偉大的征服者,一到了先寇布銳利的舌鋒中,竟然變成“小子”了,不過他這種說法雖然有些拐彎抹角,但是卻對萊因哈特的精神特質當中並沒有卑劣的成分這一點,有著肯定的評價。接著奧利比·波布蘭提出了相反的看法,其實,如果先前發言人不是先寇布的話,不曉得波布蘭還會不會特意地要加入議論。

“皇帝本身或許是這樣,但是他的幕僚群裏面,也許有些人抱持著不太一樣的價值觀。經過這麽多的流血犧牲之後,卻仍然沒有辦法戰勝,皇帝這個戰爭天才的顔面就難保了,說不定有些忠誠心過剩但判斷力不足的傢夥,會想耍些什麽花招也說不定。”

在這場討論持續進行中,尤里安一直無言地注視著楊。尤里安明白楊的內心其實已經打算要接受會面協商的要求了。對他來說,現在唯一的一個問題,就是自己是不是能夠和楊同行。

不管怎樣,另外的一個問題就是,一向好戰的萊因哈特皇帝,爲什麽會想要求會面呢?並非全能的尤里安,此時無法洞察出原因究竟何在。

※       ※       ※

“……絢爛奪目的皇帝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是一個只知道勝利而不知道和平的人。”

這是後世的歷史學家扔給這位軍事天才的批判當中,最爲苛刻的評語之一。這當然不能說是很公正、客觀的批評,但卻表現了萊因哈特那壯麗個性當中的某個橫切面。至少,沒有辦法用相反的評點來加以否認這一點,應該是一個事實吧!

在後世的這種評語下,發燒臥病在床上以後,竟然會對楊威利提出會面的要求,這令一直在他身邊輔佐著他的希爾德,也就是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伯爵小姐感到意外。因爲事態作如此的演變,雖然是她所期望的,但卻不是她預期會發生的。當這場“回廊戰役”展開的時候,希爾德爲了要避免無益的流血犧牲,曾經不只一次地對萊因哈特提出諫言。

“楊威利所想要的並不是宇宙的全部,臣下斗膽進言,未來如果需要作出某些讓步,那麽這個責任及權利是在陛下您這一邊的。”

皇帝將灑落在他額前像是瀑布般的金髮往上一拔之後,回頭看著這位美麗的秘書官。

“瑪林道夫小姐,聽你這麽一講,好像是說主張將楊威利像窮鼠一般地窮追猛打,然後把他逼進死胡同裏,是朕的責任嘍。”

“是的,這是臣下所主張的意見。”

此時的萊因哈特臉上所呈現的,與其說是不高興,毋寧說是被刺傷了的表情,他拒絕了希爾德的諫言,並且皺著眉頭,這雖然是一個表現出他內心無可奈何的動作,但這位年輕人卻仍然顯得極爲優美。

“這世上敢對宇宙的支配者這樣直言不諱的人,在所有活著的人當中,只有你一個人哪!伯爵小姐。你的勇氣與率直固然值得讚歎,但是如果你認爲朕總是會很高興接受的話,那就很傷腦筋了。”

希爾德之所以沒有再繼續貫徹自我的主張,是因爲她太瞭解萊因哈特的精神上所需的營養素是什麽。她經常擔心著,如果失去了這些營養素,那麽萊因哈特是不是等於失去了他本身生存的意義了。然而,一旦他真像他一直所熱切希望的一般,用武力打倒了楊威利,並且完全支配宇宙之後,他那蒼冰色的眼眸要將視線投注於何處?他那白晰的手又將有何所求呢?以希爾德的聰明智慧,仍然是難以以預測的。

無論如何,在萊因哈特發燒的情況下,以隱愜皇帝欠安方式,讓皇帝親征的軍隊先撤退的決定作成之後,希爾德也暫時松了一口氣——不管怎麽樣,萊因哈特的發燒是過度勞累所引起的,而不是因爲在醫學上有什麽難解的疑問,所以暫時先把最後的戰事往後延就是了。

或許自己本來是不應該這樣想的也說不定,因爲這個對於皇帝與帝國的懸案,能夠在和平之中解決是她所希望的結果。況且避免戰鬥長期化,也是希爾德最初所抱持的想法。

儘管如此,還是有一點讓她覺得很難以釋懷。因爲到目前爲止,包括希爾德在內的幕僚們再三的地進言,但是萊因哈特卻不能用他平常的度量加以回應,仍然固執地想從正面發起軍事衝突,按住楊的脖子,讓對手屈服在自己膝下。如果他現在沒有發燒的話,或計還會堅持他原有的想法,證流血犧牲繼續下去,直到把楊埋葬爲止吧。因爲持續著超越回復力的攻擊,採取消耗戰的方式本身是絕對沒有錯誤的,那麽爲何萊因哈特會棄原先他所堅持的鐵血主義呢?難道是因爲發燒使得他的氣勢軟弱下來嗎……

萊因哈特在床上半坐起來,用視線和表情回答了希爾德的疑問。

“因爲吉爾菲艾斯提出了諫言。”

滿頭金髮的年輕皇帝很認真地說道。希爾德聞言,不自覺地一直凝視著皇帝,許久之後才察覺自己的失禮,萊因哈特白晰的臉頰因爲發燒的緣故,呈現地透明的紅暈,看起來仿佛是拂曉的女神親吻了他的臉頰。

“吉爾菲艾斯說,請不要再繼續與楊威利爭鬥下去了。這傢夥雖然過世了,不過還是對我提出建議哪。”

萊因哈特好像並沒有察覺到,他在故友以外的人的面前,使用了第一人稱。希爾德默默地聽著,因爲她明白皇帝並沒有要求自己回答。

萊因哈特所說的話,事實上是可以用科學來加以解釋的。在他意識的水面下,混雜在一起的思維和感情,像是許多道纏繞在一起的水流,在一陣混雜後浮現於水面上。那是他對永遠失去的朋友所懷藏的哀惜和思念,同時也有對自己的過失所無法壓抑且不斷擴大的悔恨。那是他心中對楊威利這個偉大的敵手的懷藏的敬愛。那是他對法倫海及斯坦梅茲這兩位一級上將、以及其他數百萬戰死者所産生的內心自責。那是因爲這場戰鬥推移時所感受到的沈重,使得他的內心産生焦躁感。那同時也是他身爲一個戰略家所作的思考,正在尋求除了戰鬥以外,是不是還有其他有效的手段可以將事態解決。

在這些渾沌不明的意識當中,最爲清澄的部分,被統一結晶在齊格飛·吉爾菲艾斯的這個人格當中。在萊因哈特錯迷無意識的時候,爲了要駁倒他本身的固執,使他的態度産生改變,將最好的方法使之人格化……

如果加以分析,原因便是如此。但是希爾德十分明白,在人的世界當中,有些事情還是不要加以分析的好。像“因爲齊格飛·吉爾菲艾斯來到我夢中,勸我停止戰鬥”——這種中古世紀的解釋就夠了,而且也夠有理了。因爲齊格飛·吉爾艾菲斯如果還活著的話,那麽他勢必會是皇帝的盟友,而且是帝國的重臣,同時也一定會向皇帝作這樣的勸告。

“……我明白啦,吉爾菲艾斯,你這個人就是這樣,只不過比我早兩個月出生,可是卻老是喜歡倚老賣老地勸我停止打架。現在我可比你年長了喲,因爲你的年齡已經不會增加了呀。不過,我明白了,我會試著和楊威利會談,不過只是試試看而已喲,我沒有辦法向你保證一定不會決裂喔。”

最後,連然希爾德、米達麥亞及羅嚴塔爾都沒有辦法做到的事情,死者卻做到了。當領悟到這一點的時候,希爾德好像突然偷窺到環繞在無與倫比的皇帝身邊的重臣們,有幾個人的感性在動搖了。

皇帝的貼身侍者,少年艾密爾·齊列看出陛下與瑪林道夫小姐之間的談話已經結束,於是送來了加有蜂蜜的牛奶。但是牛奶的芳香並沒有讓希爾德的情緒好轉起來。

並不是因爲皇帝萊因哈特對於國政漠不關心或不負責任,事實上,他是一個有良心的執政者,不管從他的態度上來看或從他執政的成果上來看,其實都是他意識和努力下的産物,在其他方面,他則是由無意識成分所構成的。因此,在他所支配的體制、或是他的帝國當中,軍略經常較政略來得優先。所以此時他的精神邊境裏面,確實也有某些部分正在否定著這次與楊威利的會談。

“朕本身不中用地發燒也是原因之一,但事實上是因爲將兵都疲勞了,而且也必須要等侍補給。與楊威利進行會談,並不表示就此妥協了,而是因爲要做好再戰的準備,必須要爭取時間。”

         ※       ※       ※

當皇帝下達會談的決定時,有人松了一口氣,另外也有人覺得很遺憾。像是在不知不覺中立下絕大功勳的猛將畢典菲爾特等人,就難以壓抑其戰鬥的意志。

“皇帝與楊交涉的時候,反正一定是會決裂的。如果這樣的話就立即再度展開作戰。”

畢典菲爾特的聲音雖然不是很大聲,卻是在公開場合下所做的一個聲明。尤其是法倫海特以及斯坦梅茲的舊部下,更是難以抑制要爲長官復仇的決心。這種激昂的情緒卻也引發了一些擔憂,所以米達麥亞便親自著手於法倫海特、斯坦梅茲兩艦隊的重編工作。“疾風之狼”那灰色的眼眸只要一瞥,便可以將身高比他還高二十公分的巨漢鎮懾住,所以由他親自重編,倒也有安撫情緒的作用。

米達麥亞到了今年三十二歲,已經晉升到元帥,擁有宇宙艦隊司令官的地位,成爲帝國軍最高的幹部。儘管他擁有一個耀眼得令士兵們頭暈目眩的顯赫官階,但是他的外貌卻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動作輕快而且敏捷,對待士兵的態度絕不拘謹刻板。

米達麥亞並不單純地只是一名戰術家,同時更具備一名戰略家的見識,所以他很清楚地知道,如果讓伊謝爾要塞以及艾爾·法西爾星系上的舊同盟餘黨集結在一起的話,那麽對他們不利的事實也就增大了。不過,因爲帝國從最初的一開始就知道敵人集結的地點,所以攻擊雖然很困難,但是要封鎖卻很容易。雖然現在已經付出了不少犧牲的代價,但是卻也沒有必要因此就固執地非得藉由軍事力量取勝不可。

眼前這些勢力,是靠著以楊爲中心的強勢人格所結合統一起來的,所以如果楊不存在的話,那麽這一切或許就煙消雲散了也說不定。現在這個時候,米達麥亞的確也有這樣的想法。但是如果要說得更極端一點的話,就把楊封鎖在回廊裏,耐著性子一直等到他死亡爲止,這也是最終的一個方法。

但就這一點而言,帝國軍——羅嚴克拉姆王朝也是相同的。只要讓萊因哈特一斃命,那麽不管在政治方面也好,在軍事方面也好,同樣都是沒有人可以取而代之成爲領導者的。正因爲如此,當萊因哈特發燒臥病在床的時候,連一向豪壯的米達麥亞也覺得有一道冷風吹進了他的神經網,令他心寒不已。他甚至必須避免發佈“皇帝陛下因龍體欠安,故親征部隊暫時撤退”的消息。平白支領高薪的禦醫團,主張過度疲勞是皇帝發燒的原因,但如果內在的精神能源與外在的責任義務,還是一直持續地將過度沈重的負擔加諸于皇帝的年輕肉體的話,那麽在未來要怎麽辦呢?

難道羅嚴克拉姆王朝會就此一代而終嗎?果真如此的話,那麽往後豈不是又要成爲戰亂的時代了?想到這裏,米達麥亞不由得衷心地祈求皇帝的健康並且早日成婚。這位帝國軍最高的勇將,絲毫沒有想到在爭亂的時代中,集所有權力於自己一身的想法。

另一方面,他最親密的朋友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在萊因哈特臥病在床的時候,代理皇帝統轄全體遠征軍,展現了完美的技巧與手段,他在這段期間,幾乎沒有任何的私語,只對米達麥亞泄露說,皇帝該不會因病而去世吧?此時所有的時間幾乎在以戰友艾傑納爲模仿物件似地終日沈默寡言,早餐多半隻喝點白酒、吃點起司就算了,雖然他並無此意,但確實添加了密友擔憂的因素。

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一個小插曲。那就是遠在費沙的巴爾·馮·奧貝斯坦元帥向皇帝呈提建議。他的建議後來爲皇帝所駁回,不過這個僅爲另外兩位元帥以及希爾德所知的提議內容,和過去由幕僚所構想,但遭畢典菲爾特給摒退的提案酷似。不過有一點比過去的提案還要再辛辣一些的地方在於,這樣平白無故地把楊找來的話,他或許不會答應會過來,所以不妨派遣某一位重臣,以使者的名義出使伊謝爾倫要塞作爲人質。一聽到這裏,米達麥亞與羅嚴塔樂爾都沒有話說,當場也沒有任何批評的言詞出現。

粗心疏忽的楊來到帝國的地盤之後,就把他給殺了,如此一來,便可以斬斷往後的憂患。而出使到要塞當作人質的重臣,理所當然會成爲楊一黨憤怒情緒下的報復物件。這麽一來,帝國再以報復的名義,將失去楊領導的那一夥人予以軍事鎮壓,如此全宇宙便可一統在羅嚴克拉姆王朝之下。這一切只要犧牲一個人就可以做到,但問題是,哪一個重臣可以在心知肚明的情況下,出使到要塞上作人質呢?

“如果沒有其他使者候補的話,那麽就讓臣來擔任這個任務吧。”

一直到目前爲止,奧貝斯坦所受到的評語,除了冷酷絕情以外,還有一些令人不覺油然升起的敬畏感。這或許是因爲他在策劃謀略時,極度地激烈苛刻,甚至不惜將自己也訂爲犧牲者,而且在陳述謀略的同時,態度也總是顯得毫無懼色的關係吧。儘管米達麥亞、羅嚴塔爾都充分瞭解這一點,但是卻沒有辦法對軍務尚書表示任何的讚賞之道。“疾風之狼”的聲音甚且還一反平常,含著挖苦口吻說道。

“被迫和那個奧貝斯坦一起自殺的這種死法,楊大概怎麽也不會料到吧。不過那傢夥想以使者的身分出使到楊那邊去的話,楊就會相信他嗎?”

金銀妖瞳的統帥本部總長,隔了許久才附和著密友所說的話,諷刺地說。

“不,倒不如讓那傢夥照他的建議去做算了。只是奧貝斯坦讓楊那一黨人給殺了之後,我們應該也沒有什麽義務要替他復仇。”

“沒錯,其實這世上沒有了他,比沒有了楊還要更能夠讓這個宇宙維持和平,讓羅嚴克拉姆王朝更安泰,而且萬事更好收場呢!”

說歸說,他們兩人心中並沒有積極地想要讓事情如此演變的想法,不過,萬一事情真演變成這樣的話,那麽他們兩人也不會覺得有任何的遺憾。另一方面,他們心中也爲了這個已經失去時宜的獻策沒有能夠抓住皇帝的心,讓皇帝的名譽能夠保全感到高興。

他們兩人雖然都是統領大軍的將領,而且在軍事史上佔有冠群的地位,但卻不是能夠知道一切的預言家。他們並不曉得事實上有一個和奧貝斯坦的構想酷似,但是更低級的陰謀,正像菌絲般悄悄地伸入到宇宙當中。此時的米達麥亞他們,正開始展開各項準備,以便讓他們所尊敬的敵手,有個愉快的來訪。

但最後的事實證明,他們所做的各種準備都沒有任何用處,最後他們還是沒有能夠和楊見到面。



五月二十五日十二點整,楊威利離開了伊謝爾倫要塞,以便和萊因哈特皇帝做第二次的會面。楊所搭乘的艦艇巡航艦瑞達Ⅱ號,這艘艦艇也就是兩年前,楊被同盟政府要求參加審查會時的乘艦。因爲當時楊平安無事地歸來了,所以幕僚們建議楊同樣利用這一艘艦艇討個好彩頭,楊也接受了。

乘艦的問題很簡單地解決了,不過到目的地的路程雖短,但路途卻出乎意料地不平坦。舒奈德又重新提起了原來的問題——萊因哈特皇帝身爲一個軍人的矜持雖然可以相信,但是他的那些幕僚呢?帝國軍不見得都是由一些像米達麥亞元帥那種有信義的人所組成的呀!難保不會有些人假借爲皇帝效忠的名義,或者爲戰死的將兵復仇的理由,企圖要發動謀殺。

聽了這一番話,尤里安·敏茲稍微猶豫之後,提出了以下的建議。

“那麽,恕我放肆僭越,是不是可以讓我以代理提督的身份,前往與皇帝萊因哈特會面。我可以先聽聽對方細節部分的條件或者提案,之後再由提督親自到會談的地點去,這樣好嗎?”

楊頭上戴著黑色扁帽,搖了搖頭。

“不行!不能夠這樣子呀,尤里安。”

皇帝以對等的立場提出會談的要求,如果照你這樣做的話就是失禮了。如果皇帝的自尊受到傷害,說不定會放棄和談的想法,這麽一來,可能就永遠失去了和平的機會也說不定。以現在的戰力,如果再度與帝國軍正面衝突的話,幾乎沒有什麽勝算,因爲眼前將兵的疲勞尚未完全恢復,戰死者的職位沒有辦法找人頂替,而且補給物資的補充完全得靠伊謝爾倫的生産力來解決,這一切都需要時間,另外艦艇的整備與修復也是現在的當務之急。

在這裏楊所特別強調的是,費雪的戰死導致艦隊行動力的低落。

失去了費雪中將之後,有關於艦隊的重新編配以及運用,預訂是由馬利諾準將負責。他雖然是一個有能力的指揮官,但是在實績和依賴度而言,仍然是及不上費雪中將的。面臨大規模戰鬥的時候,艦隊行動是不是還能夠像從前一樣完美,楊並沒有絕對的自信。楊之所以會答應與萊因哈特二度會面,這個資訊的喪失也是原因之一。

“如果只是把戰火挑起來的話,我們是沒有辦法獲勝的。我們的艦隊目前沒有能力可以應付戰鬥,這是不管怎樣也無可奈何的事情。如果我們現在拒絕對方會談的要求,那麽短時間內勢必會再度引燃戰火,這無異是一種自殺行爲。”

楊這麽一說,幕僚們也就沒有要再反駁的意思了,因爲他們也都深刻瞭解到費雪戰死所帶來的巨大打擊。而且楊這麽做的目的是爲了和平,是可以諒解的。最後,在衡量了接受會談的利益與拒絕會談的損失之後,還是不得不採取前者。

“啊,這樣也好啊!到底這個要求是皇帝所提出來的,這也意味著我們獲得了實質上的勝利。儘管這個會談不見得會成功,不過我們也可以藉著會談的這段期間,多爭取一些時間。而且費沙或者舊同盟領,也在這個時候對帝國軍屐遊擊行動的話,那麽我們的立場就更加有利了。總之,不要過份期待就是了。”

卡介倫大膽地就樂觀的觀點作了這樣的總結,所有的幕僚人員也都點頭表示同意了,雖然每個人點頭的動作有快有慢。

接下來所計論的重點就轉到隨員的問題上。

這個時候,有人自我推薦,也有人推薦他人。在他們的口中,萊因哈特雖然被貶謫爲“專制軍國主義的私生子”,但是有一點是不能否認的,那就是他到底還是極爲華麗耀眼的一個人,就好像是一隻征服全宇宙,身上長著翅膀的黃金獅子,每個人都希望有機會能夠親眼目睹他的風采。

菲列特利加應該毫無疑問地列爲隨員之一,但是因爲患流行性感冒正在發燒,而且身兼家事教師以及家庭醫學之權威的卡介倫夫人要她安靜修養,所以她也就幫不上什麽忙。

而卡介倫因爲必須專注于戰力的重新整備,所以第一個從隨員候選的名單當中被刪除了。先寇布必須要致力於要塞防禦力的強化,同樣也被剔除掉,亞典波羅必須要掌管留守艦隊;梅爾卡茲立場尷尬,恐怕沒有辦法稱呼萊因哈特爲“陛下”;波布蘭就算跟去了也應該沒有機會進行空戰;而姆萊恐怕必須要負責監督所有的人,於是幕僚人員就這樣一個一個地落選了。

最後,高級軍官的隨員只有三名。分別是副參謀長派特裏契夫中將、“薔薇騎士”連隊的布魯姆哈爾特中校、以及過去曾經擔任亞歷山大·比克古提督之副官的史路少校。

另外,艾爾·法西爾獨立革命政府的羅姆斯基主席也將要隨同前往,不過因爲隨員超過十名,所以楊也就縮減了隨行人員。雖然這是極爲正式的見解,但是像奧利比·波布蘭等人直到後來還認爲因爲自己是專門製造麻煩的人,基於這樣的一個理由,所以才被謝絕同行的。

“布魯姆哈爾特負責擔任護衛,史路則是以代理比克古伯伯的身分被選上的,而派特裏契夫中將?他應該是作陪賓的,到時候說不定會有其他什麽事情。”

最讓衆人感到意外的是尤里安·敏茲被派爲留守,尤里安說來是楊身邊最親密的人,楊居然沒有讓他同行。這是因爲他的靈感在上班以外的時間發揮作用了嗎?還是像他口中所說的,要尤里安輔助卡介倫繁重的工作,或者像先寇布挖苦的,楊怕自己反而被看成尤里安的隨員;亦或是一時興起所作的決定,沒人知道確實的答案。

“尤里安,留守的事情就拜託你嘍。”

經楊這麽一說,年輕人只得點點頭,不過在點頭的同時,臉上卻充滿了失望的表情。這並不是因爲他善於表現情緒,而是因爲他的心情一時還沒有整理好。

“我很想對您說‘就交給我好了’,不過不能隨同您前往,心裏覺得遺憾。我難道不能夠對您有所幫助嗎?比派特裏契夫還……”

希望楊選中自己而不是派特裏契夫,或許是尤里安本身自大的想法,事實上尤里安也不是完全沒有這樣的自覺,所以當他接觸到楊的視線時,尤里安不禁漲紅了臉。但是楊只是溫和地笑著,用手指在年輕人的臉頰上輕輕地彈了一下。

“笨蛋!我從以前就一直依賴著你到現在哪。從六年前你拖著比你的身體還要龐大的行李箱到我家來的時候,我就一直在依賴著你哪。”

“謝謝您,不過……”

“如果一旦我不能去的話,那麽當然就要請你代替我去。不過現在因爲我在,所以就由我自己去,就這樣而已啊。”

“我明白了,無論如何,我等著您的好消息。請您多加小心。”

“嗯,啊!對了,尤里安。”

“是,什麽事?”

楊仿佛刻意要壓低嗓門似地,尤里安於是把耳朵靠過去。

“說正經的,卡介倫的女兒,還是先寇布的女兒,你喜歡哪一個,看你的決定怎麽樣,我也好先有個心理準備哪。”

“提督!”

尤里安感覺到他的臉頰熱了起來,熱得令他自己都覺得意外。楊見了他的表情,卻反而有趣地吹起了笨拙的口哨。像現在這種時候,他倒挺適合做先寇布還有波布蘭的上司。

逗弄完年輕人之後,楊來到妻子的病房探望。卡介倫夫人還有她的兩個女兒正巧在菲列特利加的身邊照顧她,莎洛特·菲利絲正在爲病人削蘋果,看她拿水果刀的手法,大概可以和菲列特利加一較高下吧。

“菲列特利加,我去會一會宇宙第一的美男子,大概兩個星期左右就回來了。”

“你要小心喔,啊,等一下,你的頭髮亂了。”

“沒關係啦,這種小事。”

“不行的,因爲你即將要去見宇宙第二的美男子呀。”

菲列特利加於是拿起床邊小桌上的梳子,熟練地幫楊梳著頭髮。卡介倫夫人若無其事地將臉朝向別處。

楊還是像平常一樣在妻子熱烘烘的臉頰上留下了一個笨拙的吻,和卡介倫夫人和兩名女兒打了招呼之後,便走出了病房。

尤里安正提著楊的手提箱,在走廊底下等著。門一關上的時候莎洛特·菲利絲好像深受感動而且覺得有趣似地用手指頭敲著母親的膝蓋。

“咦?媽媽,爸爸跟媽媽也曾那樣做嗎?”

卡介倫夫人用眼尾稍微看了菲列特利加一眼之後,便從容大方地回答說。

“當然有啊!”

“可是現在爲什麽不這麽做了呢?”

“莎洛特·菲利絲,你一年級學過的功課,到了四年級就不想再學了對不對,這也是一樣的啊。”

就這樣,尤里安與楊分離了。他的胸中仍然有著淡淡不安的陰影,但是他同樣也不認爲皇帝萊因哈特會採取任何卑劣的手段,於是信賴感便掩蓋了不安。但是日後尤里安卻因此多麽地懊惱和悔恨呀!因爲此時的他只是一直注視著萊因哈特這個太陽,卻忽略了還有其他恒星的存在。

※       ※       ※

過去曾經是費沙獨立商人的波利斯·高尼夫,此時好不容易終於到達了能夠伊謝爾倫要塞通訊的宇宙區域,這已經是楊離開要塞後的第三天了。先前他接受楊的委託,在舊同盟領地和費沙方面四處奔走,以便收集情報和軍事費用。之後他更躲過帝國的搜索網,封鎖通訊秘密航駛貨船來到這裏,剛好錯過三十個小時前行駛過的瑞達Ⅱ號。可以和伊謝爾倫要塞通信之後,波利斯。高尼夫開口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要見楊!楊還活著嗎?”

“你這傢夥開玩笑的水準真是夠低級,這一次更低到海溝底去了。偏巧死神好像是度假旅行去了,我們元帥可是逍遙自在地活著呢!”

出現在通信螢幕上的波布蘭,用嫌惡的口氣罵著對方,不過他的表情卻在一瞬間全變了,速度快得要用極小的砂漏才能量得出來。從波利斯·高尼夫那兒乘著不吉利的羽翼傳過來的情報叫伊謝爾倫要塞的幹部群,腦裏立刻閃爍起赤紅的警燈,“神之角笛”的警報聲將他們的腦袋震得轟隆作響。因爲亞姆立劄的失敗者安德魯·霍克爲了要策劃暗殺楊的陰謀,已經從精神病院裏逃脫了。

亞典波羅憤怒地將黑色扁帽用力地甩在地上,激動地大吼。

“安德魯·霍克那個白癡,四年前在亞姆立劄星域殺了二千萬人,難道還不夠嗎?還不夠的話,怎麽不乾脆把他自己也給殺了,他自己死了也可以對文明與環境有幫助啊!”

“這對那個傢夥來說,可是他一生中的大事業哪!”先寇布的聲音,像煮過頭的咖啡一樣地陰沈。

“那傢夥一心一意地想要淩駕楊威利,如果不能在實績上求得勝利,就把競爭的對手給殺掉,他竟然已經到了這種心態。”

尤里安感到一股惡寒,好像故障了的電梯似的,正沿著他的脊椎上上下下。安德魯·霍克脫逃成功了,他是靠著自己的力量脫逃的嗎?應該是有誰、有哪個人幫助他脫逃的才是。這一切應該不只是一個狂人的恣意妄行,背後一定有什麽極其惡毒辛辣的陰謀地進行著,而霍克只不過是一個正在走鋼索,而且一開始就被設計好要從鋼索上掉下來的表演者……

“立刻把楊提督追回來。此事十萬火急,人數過多恐怕會招致帝國之懷疑,派一部分人去即可。”

先寇布當機立斷,挑選了尤里安及以下的同行者。

就這樣,在高尼夫帶來的情報所造成的混亂尚未完全收拾的情況下,尤裏西斯號立即率領著另外五艘艦艇從伊謝爾倫出發,想要把楊給追回來。留下來的混亂場面就交給卡介倫來收拾了,其中令他最感到困難的就是不要讓病床上的楊夫人知道這件事。儘管他也是自由行星同盟軍歷史上屈指可數的有能官吏之一,但是這件事卻對他造成了不少難題。



原本不管怎麽說,一直像是半流體似地停滯不動的事態,此時竟然開始急遽地流動起來了。方向雖然相同,但是流動的方式,卻不見得有秩序。

“每個人都期待和平,但必須是要在我方主導之下的和平。所有人爲了這一個共同的目的,各自要求屬於自己的勝利。”

後世的歷史學家這麽說道。以一般理論而言,這樣的說法應該是正確的,但是以楊立場來講,楊並沒有固執于已方的主導權,所以就這一點來說,楊與萊因哈特之間的會談,應該可以得出一此具有建設性的成果。或許更貼切地說,在會談當中如果沒有達成相互理解或妥協的話,那麽就只剩下一條通往潰滅的坎坷道路,而在這條路上,支援著他們走向終點的精神食糧就是彼此的憎惡。

如果楊現在死於暗殺者的手裏,那麽對民主共和政治來說,就連那條唯一的坎柯道路都要封閉起來了。民主共和政治應該是安德魯·霍克過去所信奉的思想和制度,難道他因爲自己個人那已經散發腐臭味的競爭意識,而要把這些思想和制度全部給毀滅掉嗎?要怎麽做才能夠阻止他這種無益的企圖呢?尤里安·敏茲拼命地想要找出方法。

同盟過激派的殘黨,此時正企圖謀殺楊威利的性命,如果把這個事實告知帝國軍,要求帝國軍出面保護楊的話,這種做法行得通嗎——這是尤里安離開了伊謝爾倫,踏上焦慮的旅程之後,極盡自己最大的腦力所想出來的方法。

但是,此時的尤里安,腦中卻不禁充滿恐怖的想像。

“如果有小部分的帝國軍利用這一點,假借保護的名義,而加害楊提督的話呢……?”

以帝國軍的觀點而言,楊威利是帝國統一宇宙的障礙,不管經由戰鬥或者陰謀,都應該要把他除掉——抱持著這種想法的人,如果假借保護的名義去接近楊、同時更進一步地殺害他,然後再把這個罪名轉嫁給安德魯·霍克的話呢?一個從精神病院裏逃脫出來的病人,要如何暗殺楊呢?只怕他的背後有著一股更強的力量,暗中在控制著這個傀儡。說不定這個操縱木偶的人就是帝國軍策謀的源頭——軍務尚書奧貝斯坦……

但其實這是一個偏見,或者說這是一個屬於過度評價的想法。奧貝斯坦爲了要打倒所有一切皇帝的敵手以及王朝的障礙物,確實曾經構想且提出過爲數不少的策謀,這些都是一個事實。但是,對於宇宙曆八零零年六月一日這一天,楊所面臨的難關,確實與他是無關的。

這個時候,奧貝斯坦並沒有離開費沙,正專注地埋頭在他自己所構想出來的作業當中。這是他在軍務尚書繁忙的事務處理當中,利用空隙的時間進行的。這件事奧貝斯坦當然沒有加以宣傳,但是在他保持沈默的時候,別人還是會以爲他正在構思對付楊威利這個帝國公敵的策謀,事實上這種說法在於他的立場,並沒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因爲就算他否認,其他人是不是會相信還是一個疑問。由於他多年來的行爲表現,已經使別人對他的印象和評價都定型了。

尤里安其實沒有害怕或忌諱奧貝斯坦的必要。但結果卻是如此,所以在這個時候,他當然會籠罩在奧貝斯坦的幻影之中。除策劃陰謀的主角不對之外,其他將加諸于楊身上的陰謀內容,幾乎都被尤里安料中了。

不論如何,此時的尤里安並沒有意思要求帝國軍提供協助,而先寇布也對他的判斷給予肯定的回覆。總之,眼前看來他們已經沒有其他選擇的餘地,而且還必須要絕對保持行動的秘密性。

就這樣,從五月二十八日到三十一日之間,伊謝爾倫回廊通往舊同盟方面的出口附近,表面上極度安靜,但事實上卻極度混亂。

※       ※       ※

在某個不爲人知的地方,一群秘密著手策劃這個暗殺楊的陰謀並於暗中發號施令的人,正在蠢動著。儘管這是一個非常不健康且不具建設性的行動,但是著手的人卻必須要付出相當龐大的苦心和努力。他們先把安德魯·霍克藏匿起來,將他已經失去秩序、率紊亂的精神思路,導向某個固定方向,爲了要使他覺得自己的行爲是正當的,他們捏造了許多美麗的辭彙,然後命這些辭彙透過他的耳朵,深深地注入他的內心。之後,再給他一艘武裝的商船,將他送到伊謝爾倫。儘管教團本部已經潰滅了,但是存活下來的人仍得要將殘存的組織力量結合起來,而且整個行動過程中必須特別地細心注意,因爲如果讓帝國軍的中樞階層知道了這個陰謀,只怕所有的努力都要泡湯了,就這一點,尤時安所下的判斷並不正確,但是除非有人能夠大聲地斷言“所有的人都必須是全能的,因爲我自己就是一個全能的人”,否則是不能夠予以批評的。

“大司教閣下……”

“嗯?”

“屬下大膽的進言請您寬恕。是有關於暗殺楊威利此一計劃,把這樣的一件大事交給像安德魯·霍克那種異教徒去執行的做法妥當嗎?”

一天,有一名老主教向德·維利大主教提出了這個問題,大主教盯著老者那副充滿偏狹頑固的臉,然後,露出緩和的微笑,隱藏住內心的真意回答道。

“這不用擔心。我心裏也很明白,霍克不是一個可以委以大任的角色。而我們教團的目的,一定得要在這一次完成才行。”

這樣充滿自信而且莊重的口吻,事實上已經足以讓對方誠服了,但德·維利又繼續說下去。

“安德魯·霍克在我們的計劃之中,本來就是個扮演引火的稻草偶人,所有的功勞都將歸諸於我們教團的忠良信徒。哪有道理讓一個像霍克那樣無能的異教徒來攫取抹殺宇宙最高智將的名譽呢?”

年輕的大主教的眼角露著光芒,他用他的眼神,而不是聲音告訴老主教說,只有我們才配得上這個名譽哪。

年老的主教於是恭敬謹慎地將他半白的頭低下,感激地從大主教的跟前退下了,但是卻沒有注意到大主教的眼光所顯露出的是俗性,而非聖性。

對於德·維利來說,地球教的信仰只不過是一種手段,而教團組織則無非是使手段具體化的一件工具。他這種非信仰的、暗地盤算的思考與行動,透漏出德·維利的這種人格,已經超越了地球教團狹小的範圍,是一種極爲普通的存在。如果他生在靠近當今銀河帝國首都奧丁的地方,那麽就可能投身於政界,乃至於軍隊,企圖謀取榮華顯達。若是生在自由行星同盟的話,那麽可能就會按照他個人的才能、力量與志向,在政界、實業界或者學術界,由他自己選擇一條適合他的道路吧——至於是不是會成功,則另當別論。

無奈他所出生的地方是位於帝國邊境的小角落,具有廣大領土與狹小政治精神的一個行星上。而且這個行星既不存在於現在也不存在于未來,而是存在於過去的領域當中,爲了要恢復自己過去遭他人貶謫的地位,只得採取陰毒的手段。德·維利心想,把自己的將來寄託在這種手段當中,有何罪惡可言呢?

“哼,霍克,如果你在軍官學校畢業的時候就死去的話,那麽你這一生大概就不會這麽可恥了。”

德·維利不屑地唾棄道。

事實上,像這樣暗殺的策劃者侮蔑實行者的例子所在多有。而德·維利侮蔑安德魯·霍克的原因,或許是因爲霍克天生所具有的優越條環境條件,但是卻沒有加以善用的原故吧。相對的,德·維利唯一能夠尋求發展的只有地球教一途而已。在地球內部爲了要強化本身的立場,得把自己用來裝料理的盤子加大才行,那也就是要把自己的目標在創立一個支配人類、政教合一的宗教國家,使自己成爲一個支配人類、政教合一的宗教國家,使自己成爲手握政教兩權、專制且神聖不可侵的教皇。如果用血當作顔料,就可以描繪出這幅壯大的壁畫,那麽德·維利也想不出任何理由,讓他對於流血事件的發生有任何猶豫了?



楊威利本身對於他自己所將遭受暗殺的可能性,有著什麽樣的想法呢?

距離現在還不到一年之前,他自己所屬的政府就曾經企圖要將他除去。他之所以能夠在事前察知其可能性,並不是從水晶球當中窺查出來的。而是因爲和菲列特利加去新婚旅行的時候,感受到有一隻不該存在的眼睛,正在一旁監視著他們,後來又受到不當的拘禁,他是在分析過這些現象之後才得知的。

楊既非全知也非全能,他所能夠收集到的情報,如果不在他分析力所及的範圍,他的預知能力是一點都沒法發揮功用的。正因爲楊不是一個討厭思考遊戲的人,所以他也試著從各種角度來審視自己遭受暗殺的可能性,但這也是有極限的。如果他能夠正確地看穿地球教的殘黨,正企圖利用安德魯·霍克爲道具來暗殺他這個事實的話,那麽楊大概就是屬於人類以外的其他種族了。畢竟他也是一直正面地面向最根本的問題。

“如果直視著太陽的話,那麽就不可能看到其他微弱的星辰了。而楊一切的思考,正都是集中在萊因哈特皇帝一個人的身上。”

後世的這個批評,將萊因哈特的偉大做了必要以上的強調,不過就批評方向而言,其實也是正確的。以楊當時的立場來說,他必須要將萊因哈特的爲人和動向作爲第一優先的考慮,當然就不會顧慮到地球教。

地球教本身有一種只能在地球教團內部通用的想法。那就是一旦萊因哈特與楊威利相互“勾結”,而前者指使後者來討伐地球教的話,地球教該怎麽辦呢——而前者指使後者來討伐地球教的話,地球教該怎麽辦呢——這是地球教團恐懼之處,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德·維利大主教爲了要展現自己的實力同時鞏固自己的地位,也是促使他要策劃暗殺楊上此一陰謀的原因。這些事情都是楊所不可能知道的。和費沙之間的關係還沒有澄清之前,楊曾經將一部分的注意力投向地球教,但是他根本不可能從這當中推斷出地球教竟然會對他萌生殺意。

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一般都認爲現在這種時候,恐怖行動可能下手的目標應該是皇帝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才是。因爲羅嚴克拉姆王朝和萊因哈特這個人,其實就是同一個圓心所畫出來的同心圓,只要萊因哈特沒有妻子、沒有兒子,那麽只要他死了,王朝也就隨之瓦解了,而宇宙的統一也將失去。如果萊因哈特皇帝被他的敵對者暗殺的話,那麽絕對是有理由,而且也是有意義的。終究這世界上還是有些對高登巴姆王朝懷著忠誠的人啊。

相反地,如果暗殺楊的話,情況又會如何呢?只怕是替萊因哈特皇帝除去了他最大的敵手,而結果是使得萊因哈特所支配的體制更爲強固了。

儘管過程中或許多少會有一些危險,但是就楊的立場而言,他是不可能把這當作是一個理由,而拒絕與萊因哈特皇帝進行會談的。

萊因哈特曾經對著他的秘書官希爾德,也就是在不久的未來應該會晉升爲大本營幕僚總監的瑪林道夫伯爵小姐,明白地說了以下的話。

“朕現在是打算主動對楊威利伸出手,不過一旦遭到拒絕,那麽朕是不可能再第二次要求握手了。”

就萊因哈特的性情而言,或者就一個皇帝的尊嚴而言,這種反應是理所當然的。正因爲洞察到這一點,楊威利當然不可能讓這個唯一的機會從他的手邊溜走。和壓倒性的大軍遭遇,卻還能夠展開不相上下的戰鬥,並且折損了帝國軍的兩位名將,充分證明了楊的戰術能力以及其一黨的驍勇善戰了,但是暫且停下來看看的話,帝國軍的戰略優勢仍然是屹立不倒的。

然而這種戰略上優勢,對萊因哈特而言,卻不是件令他覺得愉快的事情。這確實是非常奇妙的情緒,但是“從正面藉由多數予以擊潰”的正確戰略,對於身爲戰術家——其實應該說是軍事冒險家的萊因哈特而言,的確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戰略家通常將“以多數擊敗少數”當作思考的基本,但是戰術家卻經常地記著那種“以少數擊敗多數”的快感。因爲在戰場上發揮奇謀,將敵方原有的戰略優勢做戲劇性的扭轉,可以從當中發揮最高的美學。

“在所有人都認爲必定會失敗的緊要關頭,卻令人難以置信地反敗爲勝。這是自古以來,令無數戰術家爲之著迷,最後導致滅亡的惡魔耳語。”

這句話是從人類社會開始採用西曆的當兒,即一直流傳下來的警語,但是到了萊因哈特的時代,這句話仍具有不變的真實性。

但是萊因哈特從不曾耽溺在這個甜美危險的誘惑當中。他總是編排大軍,慎選動用部隊的時機與場所,拔擢優越的指揮官,留意補給與情報的傳遞。他從未曾讓前線的官兵,包括他自己在內忍受著饑餓。這足以證明他並不是一個毫無責任感的軍事冒險家。

但當,在宇宙曆八零零年,新帝國曆二年初期的這場“回廊戰役”當中,萊因哈特對於已方軍隊的作戰狀況,以及自己本身指揮統帥的成果,似乎有著極強烈的不滿。這對他的代理人羅嚴塔爾元帥以及米達麥亞元帥而言,絕對是難以承受的。因爲儘管皇帝發揮了理性、確立了戰略的優勢,但是在實戰指揮當中,卻一點也不想對已方的戰略優勢加以活用的樣子。在戰役的後半段,總算以壓倒性的兵力予以楊艦隊軍正面的痛擊,讓敵人産生了明顯的消耗,但是就損耗的實際數位而言,帝國軍甚至還超過楊艦隊軍其上。而且就在這個數量戰快要可以看到成功的時候,卻把整個軍隊撤回。

※       ※       ※

“難道皇帝所喜歡的不是戰鬥,而是流血犧牲嗎?”

身在第一線的指揮官當中,感覺到徒勞無功,有少數人不禁怨嗟起來。當然他們是不可能曉得皇帝此時正發著高燒躺在病床上。

米達麥亞聽到了這句話,當場就打了這個不小心說溜嘴的指揮官一耳光,把他打得跌倒在地。雖然之種行爲讓他看起來非常粗暴,但是他不得不這麽做,因爲,他如果放過了這個不平之鳴,不僅會傷及皇帝的權威,而且還可能讓這個說話的軍官,以大不敬的罪名被處決。如果要把這件事情當場收拾的話,米達麥亞這個耳光的確是必要的,他如此果斷的處置實在值得讚賞。

但是米達麥亞卻感受到比部下更爲深切的危機。明敏的他已經見到皇帝的人格當中,出現了像是鑽石的裂痕瑕疵了。那就是身爲一個戰略家所應該具有的理性與身爲一個戰術家所應具備的感性之間的相互背離。到目前爲止,這兩者一直在強韌的精神統一之下,不知爲何這兩者之間的結合力似乎一直在減弱。

“難道陛下的病情不僅削弱了他的身體,還削弱了他的精神嗎?”

或者說精神性的能源衰弱,並非皇帝發燒和臥病的結果,而有其他原因?米達麥亞的心中不禁抱持著這樣的不安。醫生們說皇帝的病情是因爲操勞過度所引起的,但是卻找不到其他可能的病因。這就是沒有任何人提出異論的原因嗎?

那麽,皇帝真正發病的原因究竟是什麽?一想到這一點,米達麥亞也只能稍微作一下模糊的推測,或者說,每次一想到這裏,思考就自動停止了。因爲,如果真要追究皇帝生病的真正原因,那麽就連帝國軍最高的勇將也不得不覺得膽顫心驚。和這令人心寒的推測比較起來,萊因哈特發燒等等這些表面的症狀,就不是應該要介意的事情了。

不過基於以上這些事,使得米達麥亞這麽樣聰敏的男子,也無暇去尋思楊威利將遭到第三者暗殺的可能性。以羅嚴塔爾而言,情形也是相同的。這是帝國軍方面的情況。



五月三十一日二十三時五十分,在巡航艦瑞達Ⅱ號上。

艦上的軍官和羅姆斯基等政府代表共同進餐完畢之後,此時正在軍官俱樂部裏消磨餐後至就寢前這一段空閒的時間。

楊一向喜歡立體西洋棋這個遊戲,無奈技術太差,這兩年來,不管跟誰比賽下棋,總是窘態連連,從來沒有贏過任何一次。這一天,和布魯姆哈爾特中校比輸贏,竟然一次險勝,一次大獲全勝,楊更是樂不可支。布魯姆哈爾特很遺憾地說道。“難道我真的這麽差勁嗎?”楊在一旁用眼角看著他,一面著自己泡的紅茶。這種“比咖啡還美味”的香氣,不禁讓楊想起了尤里安的可貴之處。這幾天一直沒有辦法和尤里安取得聯繫,讓楊覺得有些無趣,同時也覺得有些不安。

當然,在這段期間內,尤里安及楊艦隊的幕僚們也拼命地想要和楊取得聯繫,但是回廊中有好幾個地方發生了電磁風暴,再加上人爲的干擾,彼此之間都沒有辦法取得聯繫。

“啊,心情真好,今天晚上就到此爲止了,睡覺了。”

楊於是站了起來,接受部下的行禮之後,就退回自己個人的房間了。留下來的部下們,將楊提督就寢的消息通知羅姆斯基的秘書官之後,就開始玩起撲克牌了。

淋浴之後,楊上了床,日曆自動翻過了一頁,時間已是六月一日零時二十五分了。楊平時有低血壓的傾向,雖然沒有不良睡癖,不過卻常常難以入睡,所以在他的床邊經常都準備有懸疑小說或者筆記本之類的。特別是這幾天,不知怎地睡眠特別淺,所以此時旁邊也準備有安眠劑。或行是因爲緊張的微粒子侵入了精神回路也說不定。

這次和萊因哈特皇帝會談,楊並沒有任何策謀之類的準備。而同行的羅姆斯基也不是一個善於外交術的人,所以楊這一次的責任並不輕,不過楊自己倒是從來沒有想過要和萊因哈特皇帝,在戰場以外的場合競爭高下。

喝下安眠劑之後,楊還是瀏了十頁之多的懸疑小說。

零時四十五分,楊打了第一個哈欠,伸手正準備熄掉床頭燈的時候,對講機的呼叫聲突然大響,楊的手伸到一半就停在半空中了。布魯姆哈爾特中校的聲音蘊藏著緊張,敲醒了楊的睡意。

※       ※       ※

一出奇怪的戲劇在瑞達Ⅱ號的周邊揭開了序幕。

瑞達Ⅱ號最初收到的通訊是——前同盟軍準將安德魯·霍克已經從精神病院逃脫,他偏執的憎惡已經到達瘋狂的境界,企圖要暗殺楊威利。此刻,在附近的宇宙空域發現他所搶奪的武裝商船。接下來的一個報告是,帝國軍已經派遣了兩艘驅逐艦前來迎接楊一行人。艦長路易可夫少校聽到此事,立即採取警戒的狀態。一時二十分,一艘武裝商船出現在螢幕上;一時二十二分,武裝商船對準瑞達Ⅱ號開炮。正當瑞達Ⅱ號準備要應戰的時候,兩艘帝國軍驅逐艦出現在那艘武裝商船的背後,集中了炮火加以攻擊,將武裝商船連同裏面的搭乘者全部殲滅了。

驅逐艦透過信號要求通訊,於是雙方之間的回路打開了。出現在螢幕上面的影像並不非常明晰,穿著帝國軍軍服,像是軍官的男子,告知他們因爲監聽通訊,所以得知有恐怖分子企圖謀取楊提督的性命。

“恐怖分子已經處理完畢,敬請安心。接下來,將由我等爲閣下帶路,前往會見皇帝陛下。請無論如何接受我方直接向閣下問候的請求。”

羅姆斯基所做的準備非常地符合紳士風度。他很高興地接受了對方的要求,允許雙方接舷。

“安德魯·霍克。”

派特裏契夫稍稍地歎了半口氣,好像只讓他那巨大肺部裏的空氣排出一半似地。布魯姆哈爾特只簡短地吐出幾個字“那個陰鬱自大、令人討厭的混帳。”但派特裏契夫的聲音當中卻多少帶著些許的同情。

“枉費他是個才子哪,可惜現實並沒有走近他。如果問題是用方程式或公式可以解決的,那麽他一定可以兩三下就把問題解決掉的,可是如果在沒有教科書的世界,他就好像活不下去了。”

楊在一旁沈默不語,他一點都沒有想要參與評論的意思,終究他是不需要爲霍克自取滅亡負責的,而這也不是一個事後回味起來會令人覺得有趣的話題。不過值得懷疑的是,被社會當作是狂人一樣地被抹消的霍克,如何能夠取得軍艦,召集同志,甚至進行恐怖行動呢?這裏面究竟有什麽內幕是楊所想要知道的,不過他在剛喝過安眠劑之後又被人強迫叫醒,此時的楊欠缺集中力,沒有辦法再持續細密的思考。

帝國軍驅逐艦與瑞達Ⅱ號之間的接舷作業正在進行著。雙方的甲板升降口互相朝對方延展過去、連接起來,並且保持氣壓的穩定,以便以方乘員能夠移到對方的艦上去。這幕作業的景像,正映在軍官俱樂部的螢幕上。

“真的有必要特地接舷嗎?”

史路少校懷疑地歪著頭,而楊則輕輕地聳著肩膀。這是羅姆斯基醫師決定的事。羅姆斯基是政府代表,但是楊卻搶先接受了萊因哈特皇帝之間的會面,使得他覺得有些自卑感。由於自已一時的疏忽,漠視了民主主義體制的程式,所以楊此時的想法是,萬事以羅姆斯基的權威或面子爲優先好了。羅姆斯基儘管不是一個偉大的革命政治家,不過基本上還算是一個善良、與策謀或嫉妒無緣的人,這是楊對於他的評價。不過卻有一些諷刺的證言流傳到後世。

“楊威利對於羅姆斯基絕對不是非常地滿意,不過楊卻也無法忍受權力爲一個人格比他還差的人所掌握,所以才支援他。而且羅姆斯基的缺點,大體上而言,還是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       ※       ※

一時五十分。

巡航艦瑞達Ⅱ號與帝國軍其中的一艘驅逐艦已經完成接舷作業,帝國軍的軍官通過緊密連接的通路出現在瑞達Ⅱ號上。當他們環視前來迎接他們的這一群人之後,臉上出現了失望的神情,因爲楊並沒有出現在這個場合。這是因爲羅姆斯基身邊的人主張交涉的優先權,楊以及其他多位軍人得待在自己的室內,直到傳喚他們爲止。而楊本身並沒有想要在這種瑣碎的事情上和羅姆斯基身邊的人爭風頭的意思。而且可恨的安眠劑偏巧在這個時候發揮了作用,楊竟然困了起來。這種麻煩的應對交給羅姆斯基去應付就以了的話,最好就這樣算了。

但是,穿著帝國軍軍服的男子,並沒有做這樣的解釋。他們認爲楊已經感受到危機,所以在什麽地方躲起來了。滿臉充滿感謝的笑容,迎向“救命恩人”的羅姆斯基醫生,突然被人用手槍頂住他的臉。這出奇怪的戲劇,此時開始了第二幕。

“楊威利在哪里?”

受到對方這種協迫性的質問時,羅姆斯基的反應不是害怕而是驚異。

“我不知道你們到底想要做什麽,不過你們這樣子把槍頂在我的身上,是非常失禮的行爲。你們得先把槍收起來。”

後世有人對羅姆斯基此時的態度做這樣的批評。

“這就好像在要求狗舉止要端正有禮一樣,怎麽可能講得通呢?這個時候主席所應該做的,不是說教而是拿把椅子向他們擲過去。”

士兵拿著手槍突然對著醫生的胸部開火了。狙火線削過他的下顎、貫穿了咽喉的頂部。頸骨與神經纖維束已經遭到破壞的醫生無言地倒落在地板上,他的臉仍然是那種略顯驚異的表情。

羅姆斯基身邊的人立即發出慘叫聲,四處竄逃。接著又有好幾道火線追著他們的身後,但是通通沒有擊中。這或許是因爲暗殺者心中正在盤算這些的逃走的人可以帶領他們找到楊威利的藏身處也說不定。

※       ※       ※

一時五十五分。

史恩·史路少校與萊納·布魯姆哈爾特中校,已經從羅姆斯基身邊那群恐慌的人臉上非言語的表情和動作,知道了事態的危急。立刻拿起槍,開始把家具堵在軍官俱樂部的門口,築起一道防禦工事,但雜亂的腳步聲已經朝這個方向接近過來,十道以上的火線已經射進室內了。

激烈的槍擊戰就此開始。

射擊羅姆斯基的那名男子,被施恩·史路射穿了鼻梁以下的部位,當場死亡。爲何他願意參與這種不名譽的恐怖活動,是因爲信仰或者物質上的利益呢?成了一個永遠的疑問。

敵方所射出的火線,和布魯姆哈爾特等人比較起來,在熟練度上差得很多,但是射擊的密度卻彌補了準確度的不足。原先部下們只是顧著要求他們的司令官把頭還有身體儘量伏下,但是當他們領悟處境的危險時,不得不立即轉變方針。

“請趕快逃走,提督!”

布魯姆哈爾特中校與史路上校同時喊了出來,但是暗殺者的怒吼,手槍發射的聲響,還有人們及椅子跌落在地上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把他們的叫聲給攪亂了。布魯姆哈爾特一面用他熟練的射擊,瞬間又擊倒了三個人,然後再度對楊大聲地吼道。

“請趕快逃走,提督!”

楊在他們的吼聲下,卻也不知該往哪里逃才好。

楊搖了一下他的頭。此時的他,從頭上的黑色扁帽到腳底下的靴子,服裝非常地整齊,對於這個平常不以整潔迅速爲美德的男子而言,應該是相當了不起的。

派特裏契夫伸出比楊還要粗兩倍的手腕,抓住了楊的肩膀。他攫住發呆的司令官,半扛著似地把他拖到後門,把他的身體放在門外面後,立即把門關上,然後叉開他的兩條腿擋在門前。

此時,半打以上荷電粒子的光束,刺穿了派特裏契夫巨大的身軀。這位自同盟軍第十三艦隊創設以來,一直在楊威利的司令部輔佐著司令官和參謀長,個性爽朗的巨漢,以非常穩靜的眼光,看著他軍服上被射穿的那六個洞,還有從那六個洞裏面所流出來的血。隨後將視線轉移到這群加害他的人身上,派特裏契夫竟然還優然地說:“算了,不痛的。”

他這種好像疼痛放在床上忘了帶來的聲音,令入侵者感到畏怯。但是他的聲音在兩秒鐘以後引起了反應作用。聲嘶力竭的叫聲與火線同時朝著派特裏契夫的巨大身軀交相擊。他那副巨大的身軀表面被鑿穿了無數的洞,派特裏契夫最後慢慢地滑落到地面。

因爲派特裏契夫恐怕是故意要讓他巨大的身軀堵住門口,所以這些暗殺者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他龐大的身軀移開。而布魯姆哈爾特以及史路則將火力集中往這個方向射擊。這時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還在和這群闖入的暗殺者抵抗,兩人的射擊奇准無比,而暗殺者充滿憎惡的射擊,先集中在史路的身上。

一道火線貫穿了史路的左銷骨,但是並沒有命中心臟和肺部。而他之所以意識倒地,還是因爲被擊葉時的腳步踉使得他的頭部側面猛力撞向牆壁所致。

暗殺者此時雖然想要對這名擊倒他們五個同伴的青年士官加以復仇,但是他們對於根本目的之忠實度卻比復仇心來得優先。數名暗殺者粗暴地從施恩。史路以及他所流出的血泊中飛奔過去。



二時零四分。

當第五艘艦艇出現在舞臺上的時候,巡航艦瑞達Ⅱ號已經死傷狼藉,而且幾乎完全被猾的侵入者給壓制住了。因此,發現有戰艦佔據了整個螢幕畫面的是這些入侵者當中的一個人。

“不明艦艇快速接近!”

儘管此時出現在螢幕上的戰艦,對這些暗殺者來說是來路不明,但他們的所屬卻遠比這些暗殺者來得清楚明白。那就是連日急行的尤里安·敏茲等人所搭乘的艦艇尤裏西斯號。“楊提督一定身在通信混亂、中斷的宇宙區”這個洞察到底是對了。

原本兩艘驅逐艦其中的一艘,此時驚慌地將艦艇頭部的方向調整過來,但是尤裏西斯炮門的焦點早已經設定。出力與射程上些微的差距,卻將生死勝敗畫分了開來。三道閃光射線貫穿了驅逐艦本身,暗殺者的艦艇在一瞬間化成印重的白色火球,而艙內的成員則一同還原成爲宇宙分子。

尤裏西斯雖然摧毀了其中的一艘驅逐艦,但是卻不能對另一艘與巡航艦瑞達Ⅱ號接舷的驅逐艦加以炮擊。尤裏西斯號於是靠近這兩艘好像憎惡的雙胞胎艦艇,然後與瑞達Ⅱ號接舷。噴上酸化液,強行造出一條通路。

槍戰馬上就開始了。火線呈縱橫掃射,殘餘光線在人的視網膜上畫出一條條藍色的線。

以人數來說,暗殺者的那一方還是佔有優勢的,因爲他們的指導者將組織裏面半數以上的人力資源全部投注在這個陰謀當中。但是,從尤裏西斯號沖進瑞達Ⅱ號艦艇內的是在華爾特·馮·先寇布的指揮之下經歷過多次實戰的男子,他們的憤怒與熟練已經淩駕在暗殺者的信仰之上。接著槍擊戰之後的是一場肉搏戰,一場狼與食肉兔之間的鬥爭。這些以兇暴取勝的暗殺者,在地球上的戰役當中,曾經是使帝國軍畏縮的瘋狂信徒,不久之後也一一地倒在血泊之中了。勝利的人尖銳地逼問那些倒在地上,渾身是血與憎惡的失敗者。

“楊提督在哪里?”

“……”

“說!”

“早就……早就不在世上的任何一個地方了!”

這名士兵分明是自找苦吃地回答道,先寇布憤恨地用軍靴踢碎了士兵的上顎牙齒。如果想要裝紳士風度的話,他的怒氣不管是在質與量上都過剩了。

“尤里安,馬上去救提督!等把這些傢夥收拾之後,我也會過去。”

尤里安還沒等到先寇布吩咐,就已經朝另外一個方向趕過去了,他雖然身穿裝甲衣,但是卻展現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快速敏捷,馬遜等五六名武裝士兵跟隨在他的後頭。

在臨界前一刻的不安當中,尤里安仍然拼命抓住那一條和奇迹相連的細線。雖然在此之前通信斷絕,但還是成功地找到楊所乘坐的艦艇。正因爲自己都已經來到了這裏,所以絕對還是有希望的。努力一定會有回報的!尤裏西斯號一向是艘幸福的戰艦,而自己不正是乘著它過來的嗎?

         ※       ※       ※

尤里安所找尋的人,此時正困惑地走過艦內某個區域不明的地方。時而雙後抱住胸前停住了腳步,但隨後又邁出步伐。他雖然從那一群暗殺者當中逃了出來,但是卻沒有尺慌失措地四處亂走,這倒是與一般常人稍微有些不一樣。至少他現在也應該想想哪里才安全吧。

楊打從心裏面想,還好沒有讓菲列特利加和尤里安也一起來。奇妙的是,這名男子竟然沒有想到自己是在那些爲他獻身的護衛保護之下而活到現在。不想要連累他人的這種想法倒是先從他的腦海裏跑出來。現在這個時候,他是被部下從“戰場”裏面所解救出來的人,卻這樣大膽地走著。當然,如果有人問他說:“你想死嗎?”

“不怎麽想死哪!”

他一定會這樣回答的,但是在回答的話中加上“不怎樣”這三個字,或許就是他之所以是他的原因吧。如果死了的話,那麽對妻子菲列特利加就太過意不去了,她擔任自己的副官三年,當自己的妻子一年,真的一直在爲自己盡心盡力,只要自己繼續活下去,就能夠讓她覺得高興,所以自己還是想儘量地和她生活在一起。

         ※       ※       ※

二時三十分。

這個時候,楊和尤里安之間的直線距離,僅相隔四十公尺。但是在這之間卻有三層牆壁還有機械一類的屏障,可惜楊和尤里安並沒有透視的能力,以至於阻礙了他們的相見。

“楊提督!”

尤里安一面奔跑,一面戰鬥;一面尋找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人。

“楊提督!我是尤里安。您在哪里?”

此時跟隨在他後面的,除了馬遜之外,就只剩下兩名士兵了。另外兩名已經在肉搏戰的渦當中失性命。此次他們所面臨的敵人,根本就不會逃跑,而是只要一碰面就一定得互相纏鬥,直到將對方打倒爲止。正因爲如此,在尋找的路程中不知浪費了多少寶貴的時間。

         ※       ※       ※

二時四十分。

楊在原地站住了。因爲聽風在極近距離的地方,有人在呼叫他。

“楊威利提督!”

這個叫聲不是詢問,甚也不是確認,而只是向對方表明他將要開槍而已。接著,說話的人好像被自己的聲音鞭打了神經似地發作開槍了。

一種異樣的感覺,從楊那仿佛變成棍子似的左腿貫穿而過。楊踉蹌了一下,背部撞到牆壁上去。這種異樣的感覺具體化之後,最初是沈重,接著變成灼熱,最後化成疼痛擴大到他的全身。血液好像被人用真空泵給吸出來似地泉湧而出。

“大動脈被打中了……”,楊此時異常冷靜地下了這個判斷。如果不是因爲疼痛的感覺侵蝕到意識領域的話,楊甚至會感覺到眼前這幕情景,就好像在看立體TV的畫面一樣。而擊中他的那個人,卻發出恐怖至極,令人頭昏腦脹的叫聲,手中的槍掉落在地上,然後以一種與狂舞的巫師相同的動作,從楊的視線裏消失了。楊一面聽著對方以變調的聲音叫著“殺死了,殺死了”,然後這種聲音漸漸遠去,他一面解下領,把領巾繞在傷口上面。這個傷口已經變成血漿的噴泉了,楊的兩隻手全部被血染得鮮紅。楊過去所曾經流過的血,和現在比起來,真是顯得微乎其微。

此刻,疼痛的感覺成爲楊的意識領域和現實間相互連接的唯一一條細細的通路了。楊心裏想著,差不多快要死了吧。妻子、受自己保護的人、還有部下們的面容,一一地浮現在楊的腦海當中。楊不禁對自己生氣了起來。對於自己身在他們所無法伸出援手的地方,且遭遇到這種情形所表現出來的不積極性感到非常地厭惡。他於是用單手著牆壁,開始在通道中走了起來。仿佛只要他這樣,就可以將橫在他與他親密的人之間的牆壁給打破似地。

多麽奇怪啊!楊的意識領域中,有部分意識發出了這樣的苦笑。流了這麽多的血,體重應該會減輕啊,怎麽身體還是這麽沈重呢?真的好沈重啊!無數隻充滿惡意、透明的手,不僅纏繞在楊的腿上,甚且纏住他的上半身,想要將他拖倒在地上。

楊身上象牙白的長褲,此時好像被某位無形的染匠,在瞬間染得紅黑一片。原本纏繞在傷口上的領巾,此時已經失去了止血的作用,成了一樣布制的、供血液順著流出來的通路。

哎呀!楊心裏想著,怎麽視線的位置好像水往下流似地降低了呢?不知不覺間,楊的膝蓋已經著地了。楊想要再度站起來,但是卻失敗了,他的背輕輕地碰到牆壁,然後就那樣順著牆角坐下,一動也不動了。這種姿勢不太好看哪!楊心裏想著,不過他卻連換個姿勢的力量都沒有了。在他周圍的那一灘血,仍然不停地擴大著。哎呀,哎呀!“奇迹的楊”變成“浴血的楊”了,楊的腦子裏面仍然還在想著,不過伴隨思考而來的卻是極度的疲累。

手指不能動了。聲帶的機能也在逐漸的喪失中。楊卻還在說著“對不起了,菲列持利加,對不起了,尤里安,對不起了,各位……”,但是這個聲音除了他以外,再也沒有任何人聽到。不,或許只是自己這麽想而已。

楊閉上了他的雙眼,這是他在這個世上所做的最後一個動作。他的意識從透明到漆黑,然後從漆黑落入無色彩的深井中,就在此時,在他的某個意識角落,卻聽到有一個懷念的聲音在呼喚著他的名字。

宇宙曆八零零年的六月一日,淩晨二時五十五分。

楊威利的生命在三十三歲的時候終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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