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之夢、夜之歌
Ⅰ
晨曦呈螺旋狀般地射人寢室,透進眼瞼閉合的細縫。
萊因哈特·馮·繆傑爾眨了兩、三次眼,好不容易才從睡夢中醒來。才剛睜開眼,天花板角落的擴音器便開始展開早晨的攻勢。
「起床!起床!!起床!!」
萊因哈特大大地舒展了一下全身的筋骨,鄰床的吉爾菲艾斯則是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他們兩個現在正在幼年學校的宿舍裡。雖然他們的房間和隔壁寢室有一牆之隔,但是還是可以感覺到學生們起床的騷動。點名、盥洗、然後到校庭排隊舉行升旗典禮。
倒不是萊因哈特陷入了回憶的時空,其實他早在兩年前就從這所學校畢業了。這次他是奉憲兵隊之命重回母校調查一樁殺人案件。這一天是四月二十八日,也是被害者卡爾·馮·萊弗艾森舉行葬禮的日子。
帝國歷四八四年,萊因哈特·馮·繆傑爾十七歲,階級上校。
※ ※ ※
經過卡布契蘭加那件事之後,萊因哈特過了一段平安無事的歲月。後來,他接受了自然大氣和人工大氣週期性交換呼吸的訓練,然後被派到伊謝爾倫要塞駐防。剛開始他是以少校的軍階指揮驅逐艦,之後又晉升中校,擔任巡航艦艇長。期間,帝國軍曾和自由行星同盟軍發生大規模流血戰爭,他親眼目睹了同盟軍潰敗的光景。
在同年齡的軍人之中,萊因哈特不但官階較高、功勳彪炳,而且分配到的部屬也比較多。每次一有人事變動,他的功勳和駐防地就會重新變動。當然,這跟軍務省的人事方針缺乏一貫性有很大的關係。但一方面,他自己也很積極建立軍功。再者,他姊姊安妮羅傑的身份無異也是他仕途上的一大助力。就這樣,上司不得不向上級推薦,讓他一路向上晉升。但是,晉升的另一個意思通常也就是駐防地的變動。
在長官眼中,萊因哈特是個不受歡迎的部屬。對一個墨守成規、按部就班型的長官來說,像萊因哈特那種有才能(雖然不情願,但也必須承認)、趾高氣昂(大家一致公認的事實)的部下是最令人厭惡的。偏偏他卻是皇帝寵妃的親弟弟!萬一他在自己的麾下戰死的話,那麼皇帝只要動動他那枯瘦的手指,別說是上司的位置,連未來的仕途都一併滾落萬丈深淵。所以長官們對萊因哈特這個危險的火種,莫不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
上一個貪圖安逸的長官想盡辦法將萊因哈特踢開,下一個接到這個燙手山芋的「犧牲者」則是暗自咒罵,大歎走霉運。
萊因哈特當然是「危險的火種」,而且危險的程度遠遠超乎那些平庸無能長官的想像。他所發出的巨量高熱和破壞力,在不久的未來將會把整個王朝、體制,還有宮廷裡的門閥貴族全部燃燒殆盡。那些沒能事先發覺的人,其實應該算幸運吧。
但不管怎麼說,對於被調任到帝都憲兵本部一事,菜因哈特感到萬般不願。他一心渴望上太空和強大的敵人交戰,建立武勳。如今卻被派到一個專門對弱勢者展示皇帝和政府權威的機構。
不久前,憲兵隊逮捕了一名老婦。老婦人原本有三個兒子,兩個戰死,一個在戰場上病死。絕望之餘,她將每個家庭都會釣掛的皇太祖魯道夫大帝和現任皇帝佛瑞德李希四世的肖像從牆上扯下扔到地上。她一面用力踩踏,一面大聲咒罵:「我含辛茹苦養大的三個兒子,都為了皇帝陛下您戰死了!我只能用這個方式表達對您的感激啊!」
後來由於有人密告,老婦因此遭到逮捕。那個利用職權將自己的兒子調到後方的憲兵副總監,在對部下訓示的時候說:「那個女人該恨的是共和主義者那些叛徒,可是她居然把怨氣出在皇帝身上,做出違反國家、忘恩負義的舉動!那些不懂得感謝皇帝、效忠國家的人,不必把他們當人看待!這種人應該得到最嚴厲的懲罰!」
他的言論很明顯地是在教唆刑囚,甚至要置老婦於死地。菜因哈特聽到這件事的時候雖然感到極端憤怒,但是以他的權限和責任根本插不了手。
不過,憲兵隊內部還是出現了見義勇為的聲音。那是一個三十來歲,名叫伍爾利·克斯拉的年輕男子,他不是憲兵出身,而是以艦隊法務士官的身份,從宇宙艦隊司令部調到憲兵隊從事研修的工作。他一接下那件令人不愉快的案件後,立即帶人到那名告密者的家裡將他逮捕。以下就是他所持的理由——
「這個人看到老婦人犯下大不敬的罪行時,竟然站在一旁觀看而不出面予以制止,顯然沒有盡到一個臣民的責任。雖然事後他告了密,但那只是為了掩飾他自己的過錯。正因為他內心的想法和老婦一樣,所以才會眼睜睜地看著皇帝的肖像被踩踏,而沒有出面干涉。這種行為等於是共犯,如果不予以嚴懲的話,那麼懲治不敬之罪的精神將蕩然無存。」
就這樣,那名告密者當月的家計陷人赤字,因為他領到的獎金必須拿來支付更高昂的醫療費用。至於那名老婦,雖然遭到監禁和詢問,不過並沒有受到刑罰。憲兵副總監為此還特地召克斯拉前來質問。克斯拉這麼回答:「會踩踏皇帝陛下肖像的人,表示精神狀態已經不正常。拷問一個瘋子一點意義也沒有。」
克斯拉的反抗也僅止於此。後來老婦人被流放到一座酷寒的行星,沒過多久便因為絕食而衰弱致死。雖然克斯拉最後還是未能替老婦脫罪,但至少那名告密者受到應有的懲罰,這一點倒是替無能為力的平民百姓出了一口怨氣。
「了不起!克斯拉中校見義勇為的精神實在令人敬佩,值得我們學習。」
萊因哈特向來欣賞作風直來直往的人,但是克斯拉中校迂迴致勝的行事作風更是令他感佩不已。畢竟他還只是個十七歲的年輕人,只有藉由不斷地學習、累積經驗,將來才能擁有超人一等的能力。事實上,吉爾菲艾斯的本質和萊因哈特非常近似,只不過他要求自己必須扮演緩和萊因哈特剛烈性格的角色,所以在處理事情方面要比萊因哈特來的審慎周密。或許也正因為這樣,他才更欽佩克斯拉處事的機智。
舉個例來說吧,萊因哈特視為理所當然的人事異動,在吉爾菲艾斯看來卻是令人擔心的變數,他害怕不能和萊因哈特編入同一個單位。所以每次一有新的人事異動,他最關心的是有沒有和萊因哈特分配在同一部屬,至於派到哪個單位他倒是不那麼擔心。
這次人事變動的結果,讓他陰壓多日的心情得以撥雲見日。或許心頭的重擔沒了,所以才能心平氣和地安慰對這次人事異動有滿腹牢騷的萊因哈特。當然,萊因哈特並不是不在乎能否和吉爾菲艾斯發配在同一個部屬,而是他認為那種事根本不需要擔心。
但不管怎麼說,他們兩個之所以能分配到同一個單位,很明顯的和萊因哈特的姊姊安妮羅傑的幕後運作有很大的關係。再者,對軍部來說,萊因哈特和吉爾菲艾斯的存在對他們尚沒有構成威脅,不需要特別予以防範。既然萊因哈特身為主官,必須分配一名副官給他,那麼讓他們兩個同進同出倒也省得麻煩。至少目前,他們還認為吉爾菲艾斯只是一個不足輕重的小卒——當然,那只是現在而已,直到萊因哈特掌握人事大權為止。而吉爾菲艾斯本人認為,只要榮因哈特和安妮羅傑承認他存在的價值就足夠了,其它的並不重要。
帝都憲兵本部是在今年的四月二十六日才受理幼年學校所發生的殺人命案。當天,負責搜查的刑事小組曾經前往學校進行調查,可是最後還是無功而返。但是,這個案子又不能因此置之不理。
由於命案發生在幼年學校,搜索調查對象是貴族的子弟,所以警方自動被排除在搜查行列之外,改由憲兵接手,然後再交由刑部進行審理。雖然這無異是對警界的一大污蔑,但在一個極權統治的社會,本來就沒有什麼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的公理可言。
被害者是一名五年級(最高年級)學生——卡爾·馮·萊弗艾森,十五歲。案發當天清晨,同寢室的學生一醒來就發現他的床上空無一人。經過全校搜查,結果在糧食倉庫裡找到那名學生的屍體。校方開了三個小時冗長的會議後,才向憲兵隊報案,那時已經過了中午時刻。被害者是因腦部遭重擊而死亡,現場沒有找到凶器,而且倉庫的門是從外面反鎖。從以上種種跡象可以看出這是一樁殺人命案。萊因哈特和吉爾菲艾斯就是為了調查這宗離奇的命案而住在學校宿舍。
「我給你一個禮拜的時間,讓你進行全權調查。當然,我們憲兵隊裡也不是沒有人才,所以如果你覺得無能為力的話,也可以找別人代替。」
長官的口氣不但缺乏誠意,而且充滿了諷刺。儘管萊因哈特對這個任務感到排斥,但是他並沒有拒絕。對他來說,臨陣脫逃對他的存在意義將造成重大的打擊。
「菜因哈特,您實在不需要被那些人耍得團團轉。」
吉爾菲艾斯的見解稍有不同。他認為萊因哈特不需要當一位全能的超人。與其費盡心思處理區區的刑事案件,不如學習如何善用將才,統領大軍。再說,憲兵部的意圖非常明顯,一旦萊因哈特無法順利破案,他們便會以能力不足、辦事不力為由將他踢出憲兵部,這麼一來正好稱了他們的意。不過,萊因哈特並不同意他的看法,他說:「吉爾菲艾斯,我們兩個從來沒有失敗過吧?不管敵人是如何難纏,我們都能克服對不對?」
「是的,萊因哈特。」
「以後我們也不會輸。」
「是的,萊因哈特。」
「……所以,儘管這次的敵人再怎麼狡猾、凶狠,我們都不能退縮。」
萊因哈特已經下定決心,要在一個星期之內偵破校園命案,好送給憲兵隊一個灰頭土臉的大禮。「真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吉爾菲艾斯這麼想,他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反正從以前到現在,金髮天使總是有辦法說服他。
Ⅱ
翌日,二十七號,金髮少年和紅髮少年回到畢業近兩年的母校拜訪。
「萊因哈特·馮·繆傑爾上校和齊格飛·吉爾菲艾斯上尉?」
在校門口站崗的是最低年級的學生。他們看到萊因哈特出現時,莫不一臉驚訝。雖然憲兵部之前已經通知校方將派專人前來處理,但是他們以為上校和上尉應該是中年軍人,沒想到出現的竟是兩名青年才俊。高年級的學生聽到消息後,都紛紛跑出來看個究竟。
高年級學生對萊因哈特和吉爾菲艾斯並不陌生,因為他們曾經同校三年。萊因哈特不僅是風度翩翩的美少年,而且成績表現相當優異,不但令同年級的學生艷羨不已,連低年級的學弟也對他散發出來的那股孤高的氣質、領導者的風範崇拜不已。吉爾菲艾斯因為經常陪伴在萊因哈特身邊,而且為人親切有禮,所以也很得人望。
「十七歲就當上上校啦?真了不起!」
低年級的學弟們的竊竊私語化成陣陣微妙的空氣波動,輕掠過萊因哈特波浪般的金髮。驚訝、好奇、疑惑、讚歎就像倒入咖啡裡的奶糖般,在圍觀的學生中緩緩地流動著。就在一片毫無秩序可言的陣列中,萊因哈特他們走進了校長室。
由於他是兩年前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的校友,所以學校的師長對萊因哈特·馮·繆傑爾這個名字印象非常深刻。再者,他畢業之後,短短兩年間就從少尉一路晉升到上校,陞遷的速度是幼年學校歷年來的畢業生中最快速的一個。照理說,這應該是值得母校誇問的光榮事跡,但是每當師長們在提到這位傑出的校友時似乎語多保留。畢竟,萊因哈特的成就並不是通例。誰都知道他姊姊安妮羅傑是皇帝佛瑞德李希四世的寵妃,而且皇帝還賜給她伯爵夫人的稱號。
「他是格裡華德伯爵夫人的弟弟?難怪那麼快就飛黃騰達。」
對於這樣的誤解,令萊因哈特感到厭煩和不悅。剛滿十七歲的年輕肌膚散發出感性的芒刺,更讓人留下焦躁、難以親近的印象。或許,越是完美的傑作所受到的貶損也越嚴苛吧。不管怎麼說,萊因哈特還只是十七歲的小伙子,感情往往超越了理性的控制。
關於這方面,吉爾菲艾斯當然也是一樣。不過他深諳熱鍋不宜澆熱油的道理,所以一直比萊因哈特更有自覺,不輕易感情用事。
說的更明白一點,萊因哈特自始自終都是萊因哈特,但吉爾菲艾斯卻是憑藉自我的意識和努力,才變成現在的吉爾菲艾斯。或許他天生就資質脫穎,但是讓這份資質開花結果的卻是他本身的自覺,以及不可不提的催化劑——「繆傑爾家的姊弟」。
幼年學校的校長是一名年屆退休之齡的老士官——吉爾哈魯特·馮·修提加中將。萊因哈特在學的時候,他還只是副校長。雖然是軍旅出身,卻喚不出軍人氣息,但也不見教育家的風範。他擁有皇家賜予的男爵封號,不過並不會擺出貴族的架子。說的更貼切一點,他給人的感覺就像個農莊的小地主,說起話來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本來,我們並不歡迎外人進來本校。不過這次的命案事關重大,而且兇手殘無人性。希望你以搜查官、以及傑出校友的身份,早日把這個案子查個水落石出,以慰不幸的犧牲者在天之靈,也好讓本校受損的聲譽能夠重獲清白。這是本校全體師生殷切的期盼。」
既然這樣,為何那麼晚才向憲兵隊報案呢?萊因哈特感到相當不解,但並沒有提出疑問。而校長,大概是平日的習慣使然吧,他邊用手指撫弄顏色略深的鬍子,邊推銷他那毫無根據的推測——什麼貴為帝國軍基石的幼年學校居然發生殺人案件,八成是共和主義者的陰謀等等。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說不定共和主義份子已經擁有超越時空的能力了。搞不好他們的下一個目標是軍務省呢。」
是皇宮!萊因哈特好不容易忍住了差點脫口而出的話。但即使如此,還是瞞不過吉爾菲艾斯的眼睛。
知道萊因哈特對舊體制的厭惡和企圖推翻的意念的,只有他自己和吉爾菲艾斯兩人。在安妮羅傑的光環庇佑之下,萊因哈特更不能對帝國最高權威表示違逆。縱使傑出的成就為他惹來不少閒言碎語,甚至有人批評他是個「目中無人的臭小子」。但是如果那些人瞭解他內心真正的意圖,恐怕就不只是「目中無人的臭小子」能一語蔽之了。那可是罪大惡極的叛國之罪!無庸置疑地,萊因哈特和吉爾菲艾斯將會遭到處決,連安妮羅傑也無可倖免。即使她貴為皇帝的寵妃也一樣。王朝的存亡凌駕在皇帝個人的意志之上。一旦罪名確立,萊因哈特將不再是寵妃的弟弟,而會變成安妮羅傑是叛國罪人的姊姊,主客的地位在瞬間大逆轉。叛國者的妻子、兒女、雙親,甚至是兄弟、朋友都會遭受連坐。這種例子在過去的歷史上屢見不鮮。而且也唯有叛國罪,是不分貴族、平民,一律都得受到相同的罪刑。
所謂停滯的石頭會生苔,雍塞的池水會腐臭。高登巴姆王朝時代曾發生過幾次原本可以為帝國注人活水的事件,可是最後都遭到當權者以死亡和暴力恫嚇給退殺了,結果更加速自身的腐敗。
對滅亡的古老歷史寄予哀憐之意乃是人之常情,但是卻不需要對那些扼殺新事物的陳年污泥冠上古老傳統的美名。萊因哈特發過誓,一定要把這些污泥從歷史上掃除殆盡。
尤其從第一次上陣以來,菜因哈特的背後就蒙上了一層敵對的陰影。他們個個張牙舞爪,準備隨時對他伸出最惡毒的魔掌。而那些人就是躲在「新無憂宮」裡,享盡榮華富貴的特權階級。儘管萊因哈特極欲除之而後快,但是以他現在的實力根本不足以和那些人抗衡。
周圍那些無才無能、又眼界狹隘的庸俗之輩,在萊因哈特看來簡直愚蠢的令人難以忍受。但吉爾菲艾斯卻有不同的見解。他認為那些視野狹隘的無能之輩,正好可以當他們步步高陞的台階。要是他們擁有卓越的洞察力和想像力,一旦識破萊因哈特的野心,那麼他們兩個人計劃多年的未來將永遠無法實現。以個人成就來說,十七歲的年輕人能爬上上校的位置,應該可以算是功成名就。但是若要對付整個王朝如此巨大的敵人,這一點小小的成就實在是微不足道。
萊因哈特反問校長:「與其拉上共和主義份子,說不定是那名學生發現了什麼不可告人的內幕,所以才會惹來殺身之禍吧?」
這突如其來發言,讓站在一旁吉爾菲艾斯趕緊對他使眼色。在反應稍遲鈍的校長尚未變臉之前,萊因哈特又為自己辯護。
「我只是打個比方罷了,校長閣下。如果有得罪之處,在此先向您道個歉。在憲兵隊待久了,總是變得討人厭。」
萊因哈特恭敬地掩飾了內心真正的想法。對於尚無力反抗的人來說,有時必須藉著幾近虛假的客套來掩飾真正的自己。萊因哈特當然知道這個道理,而他也準備這麼做。只是在吉爾菲艾斯看來,這種作法實在太冒險了。他不出一聲,以視線極力要求菜因哈特掩藏他突出的稜角。
午後溫和的陽光,透過格子窗灑進了校長室。現在正好是曉春的季節,空氣中混和著多種花香,隨風輕拂著人們的肌膚。透過格子窗向外看去,濃淡參差的綠意像炸開似地攻佔了整個視野,彷彿連視網膜都染上翠綠的色彩。
雖說外面的世界一片生意盎然,走到哪裡都感覺暖烘烘的,不過萊因哈特並不特別喜歡這個季節。他比較偏好早春的清晨、初夏的午後、蕭瑟的晚秋和寒意同眠的初冬。對他來說,晚春的午後空氣過於透明翠綠,感覺好像整個人都沉入海裡似地。人夜之後,夜空中的點點寒星所綻放的銀光,連人呼出的氣息都會反射白色的光芒。而且皮膚乾澀緊繃粗糙的感覺刺激著全身的每一寸神經。這就是晚春的自然和人體之間格格不入的觸感。
總而言之,萊因哈特對於帶有硬質透明感的時間帶,向來都不抱持好感。
「……如果你認為有必要的話,可以調查本校的經理。但是你絕對查不出有任何可疑之處的。」
校長虛偽地笑著說。聽得出來他是為了掩飾內心的不悅。
「這些將來都要上戰場和共和主義份子作戰的學生們,如今卻得面臨互相猜忌的下場,真是情何以堪哪。」
老人沉重地歎了口氣。萊因哈特再次向他表達歉意,畢竟眼前這個老人是他們求學時的恩師,總不能表現得太過失儀。
「互相猜忌?可是我們並沒有對外發表這是件殺人案,不是嗎?」
「謠言傳播的速度快得驚人,而且是無孔不入,我們實在防不勝防喲,萊因哈特上校。」
萊因哈特額首表示同意。接著,他以要到現場勘查為由,退出校長室。校長則答應派一名可以信賴的學生過去,以便提供他們辦案時所需的協助。
Ⅲ
「這裡就是……發生不幸事故的現場。」
帶領他們到糧食倉庫的是一名在學校服務了30年,好不容易才升上中尉的事務員。雖然吉爾菲艾斯的官階只比他大一級,但對他來說都是必須低頭服從的長官。至於上校萊因哈特就更是遙不可及的大人物了。他們很快就結束在倉庫的調查,一方面是距離案發已經過了一段時間,早就沒什麼證據可查。另一方面是,事務員畢恭畢敬的態度也讓人覺得喘不過氣來。
走出倉庫後,萊因哈特詢問事務員學校裡對這次的事件有沒有流傳什麼樣的謠言。事務員表情恭謹地回答:「是的。大家都在謠傳可能是怨靈作祟。」
「怨靈作祟!?」
「是的。有人說是幾十年前意外身亡的學生想找人作伴,也有人說是因為他看到惡魔信徒的集會才會惹來殺身之禍,反正校園裡是謠言滿天飛。」
「謝謝你寶貴的意見。」
萊因哈特在心裡暗自苦笑,隨即讓事務員離開。
「真是!什麼惡靈作祟!!」
「學校和鬼故事本來就是如影隨形,每所學校都一樣。或許這也算是惡靈作祟吧。」
但凡房間的角落、樓梯下的死角、走廊的盡頭、門的後面多少都會流傳著一些「靈異故事」。它對人們所造成的恐懼,簡直就像躲在宇宙黑暗的迷宮裡,隨時等著將飛過的宇宙飛船一口吞下的怪物一樣。或許遠古的人類在洞穴裡生一把小小的火苗以對抗外界無止境的黑暗的那段記憶,還留在人體最深層的細胞核裡。所以人類至今還是對黑暗存在著莫須有的恐懼。儘管說來可笑,可是卻不能否認這個事實。即使是萊因哈特和吉爾菲艾斯,他們也曾經歷過因為恐懼黑夜,而把頭蒙在棉被裡,害怕得整夜不敢闔眼的年紀。
話雖如此,不過如果將這次校園命案歸咎於超自然現象,實在是荒謬無稽。
萊因哈特他們到學校的教室、第一到第三校舍、體育館、圖書館、閱兵場兼競技場、射擊訓練場……等地走了一回。與其拘泥在同一個地方,倒不如四處走動或許可以探聽到更多線索。
幼年學校不但佔地廣大,師資和設備也比其它同年級的教育機構來的高級。因為它和士官學校都是屬於銀河帝國的軍國主義教育的中樞,所以享受這樣的待遇也是理所當然。不過在萊因哈特看來,卻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幼年學校已經老朽了。」
他指的不是設備,而是師資和校風都已經呈現頹紀的老態。一味地墨守成規和習慣、忽略創新和啟發性、視古老為真理、將求新求變的學生當成擾亂秩序的罪魁禍首。
儘管為人垢病的毛病不少,但是一成不變的校園卻也勾起了校友的懷念之情。
「圖書館還是老樣子。」
「我們曾在大廳後面和高年級的學生打架,而且是二對四呢!」
幼年學校的萊因哈特是出了名的「麻煩人物」,不但以前如此,現在也是一樣。不過他從不找低年級學弟下手,也不會以多欺少,而且是正好相反。因為他的尊嚴不容許這樣的行為。
「我還記得曾經把一個說我姊姊壞話的傢伙扔進那座水池裡。」
求學時種種的回憶彷彿又被喚醒了一般,歷歷在目。
「這裡是古老的戰場,到處都有你以前留下的功跡哪。」
「別說的好像事不關己似的,別忘了,你也是同夥喔。」
萊因哈特笑著。他用細瘦的手指撩撥著一頭金黃色的髮絲,思緒再度陷入往日的時光。
「我們從幼年學校畢業只有短短的兩年,這段期間要不是有你跟隨在側,說不定我早就向閻王報到了。」
這一番直接、坦率的謝意,讓吉爾菲艾斯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只得用蹩腳的笑話掩飾內心的尷尬。
「雖然您有不少通往冥界的車票,可是卻沒有人場券。所以不管你遇到什麼危險,都死不了的。」
「喔?這我倒不知道呢,這故事挺有意思的。」
談笑聲中,萊因哈特的腳步變得輕鬆許多。走出一排一排的校舍後,兩人來到一大片草地。因為天氣熱的讓人發汗,他們便朝一棵大榆樹下走過去。
樹蔭下,他們再度翻開手上厚厚的資料,希望能從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被害者的學年成績並不算特別優秀,約莫在一0名到五0名之間。吉爾菲艾斯在校的成績大概就是這個程度。雖然他在射擊的科目表現傑出,但是也僅止於此。因為學校裡並沒有輔佐役這個科目,連戰略計劃也都是紙上談兵的模擬戰況,能讓他施展所長的機會並不多……
「以他的成績應該不至於遭人嫉妒。令人納悶的是,他為何會出現在糧食倉庫裡?」
「您說的沒錯,一個學生在三更半夜跑到倉庫的確不尋常。」
在缺少線索和目擊證人的情況下,萊因哈特在調查過程中不只一次觸犯校規。向國旗致敬時雙腳要打開多少角度、看到師長要心懷感激地低頭敬禮……這些規定對一個擁有獨立人格的個體來說,簡直愚不可及。
※ ※ ※
當再次享用學校供應的餐點時,雖然讓他憶起學生時代的點滴,但味覺上的感受卻教人不敢領教。黑麥麵包、香腸、起司、蔬菜湯、馬鈴薯沙拉佔滿了桌面,量雖多但味道實在難以下嚥。萊因哈特求學時代,就經常為了這件事遭到師長的訓斥。
「校方非常重視食物的營養!你身為國家未來的軍人,卻老是抱怨食物難吃,簡直是不知好歹!」
那些站在支配者立場的人在強制別人遵守規定時,自己往往就是那個破壞規定的害群之馬。例如以前癡肥不堪的魯道夫皇帝,他嚴格限制人民的飲食生活,自己卻天天酒池肉林、享盡人間佳餚。他晚年的時候一直為痛風所苦,就是最好的證明。或許對魯道夫來說,「自己」的食物遭到平民百姓的糟蹋是他最痛恨的吧。所謂上行下效,幼年學校的前任校長,也就是萊因哈特求學時代的校長,就曾經私藏葡萄酒和魚子醬。那麼現任校長修提加中將又是如何呢?就算學生私闖糧食倉庫,頂多也只是觸犯校規,可是……
萊因哈特的視線停在前方一大片泛著祖母綠色彩的球場。場上正好有紅、黃兩隊球員在進行比賽。萊因哈特和吉爾菲艾斯選了一處斜坡坐了下來。當他們的注意力集中在球場上的比賽時,突然有個人影擋住了前方的視線。一名身材高大、棕色頭髮、看起來應該是高年級的學生站在他們面前,直挺挺地向他們敬禮。
「報告,我是高年級的學生墨利斯·馮·哈森。校長派我來協助協助上校的調查工作。」
「喔,辛苦了,坐下吧。」
「對不起,我不能在上校面前坐下。請讓我站著接受您的詢問吧。」
少年的表現與其說是生硬,倒不如說是出於本身的教養和對規則的機械性順從。儘管萊因哈特心裡嘀咕著,不過並沒有說出口。
「那我就開門見山地問了。死者萊弗艾森生前的風評如何?」
「這個我不太清楚。」
「那麼,他有沒有與人結怨?」
「這我就不知道了。」
少年的回答對案情一點幫助也沒有。倒不是他無心協助辦案或是存心跟萊因哈特作對,而是他可能本來就對別人的事漠不關心。或許數字和資料對他來說還來得實際吧。萊因哈特皺著眉,不再開口。看到他沉默不語的樣子,吉爾菲艾斯代替他提出問題。
「那反過來問好了,有誰跟他交情比較好?」
「我。」
「是嗎?那麼在你看來,萊弗艾森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少年露出疑惑的表情,似乎無法會意吉爾菲艾斯的問題。吉爾菲艾斯只好換另一個方式問。比方說,當他的成績被同學超越時,他是無所謂呢?還是會耿耿於懷?
「就我所知,應該是會介意吧。」
他有推倭責任的傾向嗎?就是把自己的過錯和失敗歸咎他人身上的習慣?
「嗯,他的確會這樣。」
「你說你們是好朋友,可是你怎麼都不替他辯護?」
「我想,照實回答對案情才會有幫助……」
少年不慍不火的口吻,連吉爾菲艾斯都感到有點不耐煩。他的回答不像是自己知道或是相信的答案,倒像是從旁偷聽來的訊息。這時,球場上的學生傳來一陣騷動。少年回過頭去看。萊因哈特因為視線被擋住,索性問他:「哪一隊得分啦?」
「不是黃的那隊。」
少年沒有做正面的回答。球場上果然可以看到穿紅色球衣的球員歡欣鼓舞的吶喊著。吉爾菲艾斯突然看了少年一眼,不過並沒有說什麼。萊因哈特揮揮手,作勢要少年離開。
「這傢伙一點幫助都沒有。」
萊因哈特沒好氣的說。他的聲音充滿了不滿的怒氣。
「到目前為止還是找不到凶器。到底兇手是如何殺人,又是如何湮滅凶器的?」
「或許我們應該先考慮兇手的動機,吉爾菲艾斯。如果把所有的可能性還原為單一動機的話,你說那會是什麼?」
「為了維護自身的利益,對吧?」
在這種情況下,吉爾菲艾斯不需要下任何斷言,只需提供萊因哈特思考的線索就行了。金髮少年點點頭,濃密的前發隨著輕輕晃動。
「沒錯,就像戰爭一樣。要不就積極的爭取勝利,要不就退一步守住現狀,也就是攻擊的動機和防衛的動機。」
吉爾菲艾斯沒有打斷他的話,專心地聆聽。
「或許我們應該把復仇的動機也列人考慮。廣意來說,這也算是一種防衛性的動機……」
說到這裡萊因哈特突然中斷談話,陷入沉思,隨即又咋了咋舌。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派我們來調查這個案子了!吉爾菲艾斯。」
「為什麼?」
「為了讓嫌犯放鬆警戒。」
「喔喔……」
吉爾菲艾斯會意地點點頭。
當初校長得知憲兵隊派兩名十幾歲的小伙子負責這件殺人案時,顯得極為不悅。萊因哈特到校那天,校長還抱怨說憲兵隊根本沒有把這個案子當一回事……但不管怎麼說,現在就只有等犯人自己露出馬腳了。
Ⅳ
四月二十八日,這天是被害人卡爾·馮·萊弗艾森舉行葬禮的日子。下葬地點選在羅伊斐林墓園。雖然儀式進行的時候還不到太陽下山的時刻,但是天空卻陰沉沉的一片,厚厚的雲層彷彿承受不住重量似地越壓越低。以視覺來說,時間好像加快了兩個小時。以皮膚的觸覺來說,簡直就像倒退了一個月。前來參加喪禮的人回家後大概都要吃感冒藥吧。
「……這件意外真是令人遺憾……」
耳邊不時傳來的竊竊私語,證明了情報管制的確收到極大的效果。儘管天色灰暗,儀式也沉重的令人快喘不過氣,但是致悼詞的學生代表——學年首席墨利斯·馮·哈森仍然以無懈可擊的態度,朗誦著無懈可擊的追悼文章。悼詞的內容千篇一律、毫無個性可言,不過也找不出值得詬病的破綻。當學年首席和已故友人的父親握手時那種形式美的極致表現,讓參與喪禮的女士們都不禁嘶嘶吸泣,以帕拭淚。
儀式結束後,萊因哈特上前向死者的父親表示哀悼之意。
「令公子的事真是令人遺憾,萊弗艾森上校。」
雖然官階相同,不過萊弗艾森足足比萊因哈特年長三十多歲,而且不久即將退役。關於這次的意外,校長已經跟他說明了原委,他也知道菜因哈特是憲兵隊派來的調查人員。儘管內心悲痛萬分,但他還是恭敬地向萊因哈特回禮。
「真是辛苦你了,請你務必查出真兇,予以嚴懲。」
「這是當然的了,我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還給令公子一個公道。」
萊因哈特毫不做作地表達負責的態度。不過基於職務上的關係,他必須要求痛失愛子的父親不要對外公開這是一樁殺人事件。篤實的萊弗艾森上校立即毅然地表明立場,「我知道,因為這關係到帝國軍幼年學校的名譽。」聽到這樣的回答,萊因哈特不禁對自己的立場和這位父親順從的態度感到痛恨。被支配者的寬容只會助長支配者的氣焰,讓他們變得更加肆無忌憚。
吉爾菲艾斯聽了萊因哈特滿腹的怨氣後,微笑地安撫他的情緒。
「萊因哈特,您說的很有道理,可是這件事不能怪他呀。」
萊因哈特不好意思地撥了撥頭髮。
「說的也是,他並沒錯。帝國的人民經歷了將近五個世紀的精神奴役,不、應該說是家畜對待,自然而然就養成習慣了。說起來他也是犧牲者之一,我實在不該怪他。」
儘管如此,他還是在心裡發誓,無論如何絕對不當單方面的犧牲者。正在思索著的時候,他發覺吉爾菲艾斯的視線一直盯著站在前面不遠的學年首席哈森身上。吉爾菲艾斯也注意到萊因哈特狐疑的眼光。
「我總覺得怪怪的,可是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那種感覺就好像牙縫裡塞了蔬菜的葉子。」
「那的確很不舒服。」
萊因哈特露出一臉感同身受的表情。
「算了,反正還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我們就專心辦案吧。雖然喪禮花去我們不少時間,但我想這種事應該不會再發生了吧。」
不過,這回萊因哈特的猜測出現了數億分之一的誤差。當他們回到幼年學校後,便收到一封從吉格林蒂皇后皇家醫院寄來的錄影帶信件。一旁的吉爾菲艾斯看到信件內容後,瞬間整個人都呆住了。
「……帝國騎士賽巴司提恩·馮·繆傑爾閣下於帝國歷四八四年四月二八日一九時四0分,病逝於本院特別醫療大樓。死因是肝硬化。本院雖盡一切力量挽回繆傑爾閣下的生命,但是他送來本院時已經為時已晚。」
萊因哈特面無表情的看著宣告父親死亡的畫面。醫院方面一再強調父親的死是因為疏於對自己身體的管理,但這對萊因哈特來說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他無言地凝視著錄影帶畫面,突然覺得肩膀上增加了些許的重量。萊因哈特輕輕拍著吉爾菲艾斯搭在他肩上的手。
「放心吧,吉爾菲艾斯。我會去參加喪禮,我可不想挨我姊姊的罵呢。」
他極力想擠出一絲笑容,但中途還是放棄了。過去種種不愉快的回憶佔據了他所有的思緒。
萊因哈特父子感情不睦的事吉爾菲艾斯早就知情。不過萊因哈特對父親的憎恨也不是毫無理由。七年前,他的姊姊安妮羅傑被送進皇帝的後官時,賽巴司提恩收下了皇帝饋贈的五十萬帝國馬克。雖然那筆錢名義上是治裝費,事實上卻是販賣人口的酬金。對萊因哈特來說,不管是買的人或賣的人都是萬惡不赦的罪犯。他的父親和皇帝都是共犯。而把這種公然的人口販賣視為理所當然的社會體制,以及默許這種事的人民的心態,都是萊因哈特發誓要剷除的惡習。
※ ※ ※
四月三0日這天是帝國騎士賽巴司提思·馮·繆傑爾舉行喪禮的日子,儀式簡單而隆重。參加儀式的人雖多,但都不是來替賽巴司提恩致哀,而是忙著向安妮羅傑搖尾巴,真正來憑悼死者的恐怕一個也沒有。
賽巴司提恩的靈樞被安放在十四年前亡故的愛妻克拉裡貝兒·馮·繆傑爾旁邊。他安息的墓園是安妮羅傑出錢買下的,雖稱不上氣派,不過格調高雅、空間也不小。另外,賽巴司提恩雖然對兒子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但是他生前把所有的家當全部揮霍殆盡,沒有留下任何資產。
安妮羅傑一身素淨的黑衣,黑紗遮住了她臉上的表情。站在她身旁的萊因哈特則是望著天空,視線冰冷不帶感情。而吉爾菲艾斯一直等到儀式結束,才有機會向安妮羅傑問安。
「安妮羅傑夫人,如果您在官延裡遇到什麼不如意的事,請儘管告訴萊因哈特跟我,這樣或許您會覺得舒坦一點……」
「謝謝你,吉爾菲艾斯。」
安妮羅傑輕微而顫抖的聲音,像清泉般地滲進吉爾菲艾斯的心扉。
「真的非常謝謝你……」
這時,一陣令人厭煩的雜音打斷了她的聲音。
「格裡華德伯爵夫人,抱歉打斷您的談話。是這樣的,陛下要您今天晚上跟他一起去欣賞歌劇。開演的時間是晚上七點,所以請您準備起駕回宮。」
說的也是。安妮羅傑現在的身份是皇帝佛瑞德李希四世的寵妃——格裡華德伯爵夫人。而他只是一名區區的上尉,他們兩人之間的鴻溝實在太大了。站在安妮羅傑身旁的宮廷內侍彷彿是在提醒吉爾菲艾斯注意自己的身份。無處傾訴的相思頓時化成了對高登巴姆王朝的憎恨。但是不一會見,他的思緒又被現實的光景拉回。他看著安妮羅傑在宮廷內侍的護衛下坐上一輛黑色驕車離開。
以前吉爾菲艾斯曾聽人說過,賽巴司提思·馮·繆傑爾生前曾婉拒皇室賜予的男爵封號。但這畢竟只是謠言,是真是假很難說。就算是事實,或許賣女求榮的污名讓他羞於接受,或者他想用拒絕的方式表達為自己辯護的立場。究竟是哪一種,連吉爾菲艾斯也不敢斷言。不過另一種說法是,賽巴司提思主動向皇室申請男爵的封號,結果遭到駁回。萊因哈特似乎比較相信後者的說法。
在吉爾菲艾斯的印象中,萊因哈特的父親似乎都和嗅覺脫離不了關係。賽巴司提思是個不折不扣的酒鬼,不論何時身上總是散發著濃重的酒臭。至少在吉爾菲艾斯的記憶裡他一直是醉醺醺的樣子,幾乎沒有例外。或許,他只是借酒裝瘋吧。
「天底下把女兒賣給皇帝和大官的人不計其數,為什麼萊因哈特這傢伙卻偏偏只怪我一個人!」
的確,賣女求榮的人確實多的不勝枚舉。但是萊因哈特的父親只有他一個,而且把安妮羅傑賣給皇帝的也是他。在這種推卸不掉的身份下,他也只有承受萊因哈特負面的感情了。
突然,吉爾菲艾斯感到似乎有個力量壓在他的肩上。他不需回頭就可以感覺到萊因哈特金黃色的頭髮和金黃色的怒氣。沒想到強奪者和被強奪者之間的界線竟然是如此清晰可見。
「萊因哈特。」
吉爾菲艾斯這個時候也只能說這麼多了。金髮少年按著好友的肩膀,那對蒼冰色的眼眸好不容易有了一絲笑意。
「總算結束了……」
萊因哈特端麗的唇形像化了冰一般,綻露出開朗的笑睿。
「姊姊和我終於解脫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就靠我們的努力了,而且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吉爾菲艾斯!」
Ⅴ
賽巴司提思·馮·繆傑爾的葬禮結束後,萊因哈特和吉爾菲艾斯正趕回幼年學校的途中,原本陰靡的天空拋棄了貴婦人的衿持,開始歇斯底里的鬧脾氣。厚厚的雨雲從地平線那端迅速飄來,陣陣狂風像要展示它強大肺功能似地呼嘯著。不一會兒功夫,天空便漸哩嘩啦地下起大雨來,路上的車子頓時陷人窒礙難行的困境。
春天的雨勢雖然短暫,卻一點也不溫順。在天體運行法則面前,靜靜地喘息著的自然,彷彿把它所有的熱情全部傾注在即將到來的復活日一般。萊因哈特非常瞭解這一點,因為他自己正是這樣。
回到學校後,更凜冽的強風正等著他們。校園裡發生了第二宗殺人案件。死者同樣是最高年級的學生,約翰·哥德霍爾特·馮·貝魯茲。他的成績是僅次於哈森,排名全學年第二的優等生。
「我人在這裡,兇手竟然還敢犯案!」
萊因哈特壓抑不住滿腔怒火,狠狠地用拳頭錘打牆壁。吉爾菲艾斯沒有情緒化的反應,反而看起來輕鬆了許多。因為這個案子已經有了眉目,他的怒氣因此找到了宣洩的出口。
「兇手是故意趁你不在的時候犯案的,我們是防不勝防啊。」
「可是不管怎麼說,命案再次發生,我也有責任哪!」
殺人現場是一間盟洗室,室內全部舖上了磁磚,天花板和牆壁是乳白色系列,地板則是綠色。濺到牆上的血跡幾乎都已經擦拭乾淨,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奇怪的是,地板的血漬只有大略地擦過,甚至原本沒有沾血的部分也留有擦拭的痕跡。這個情況倒是無法用常理來解釋。
「你負責調查本校的命案,如今一案未破,又發生新的命案,真是令人遺憾。」
校長室裡,修提加校長看著年輕的金髮少年,眼神流露著責備的目光。萊因哈特沒有為自己辯護。其實最應該負責的應該是校長。他去參加葬禮的這段時間,校園內的治安本來就該由校內的糾察隊負責才對。儘管菜因哈特心裡這麼想,不過並沒有說出口,只是用蒼冰色的眼眸冷冷地回敬對方。
「實在是可惜啊,本來貝魯茲還說有事情想找我談的。現在想想,大概是他目擊了命案的發生,兇手怕他洩漏秘密而將他殺害的吧。」
「這的確很有可能。不過你為什麼沒有事先跟我提這件事呢?」
「那個時候我根本沒想到這些,再說,你不是正為別的事情傾心嗎?」
萊因哈特沒有答話,默默地退出校長室。在命案尚未偵破之前,他是沒有立場發表什麼長篇道理的。
關於第二宗命案,有一點令萊因哈特百思不解。既然命案現場牆壁上的血能擦得那麼乾淨,為何對於地板上的血跡卻那麼粗心大意?是時間不夠嗎?因為有人走近,所以來不及收拾善後?或者只是兇手本身的失態?還是臨時發生了什麼事,讓他驚慌失措、亂了陣腳?
從這幾個矛盾處著眼的話,或許對破案會有重大幫助。既然無法從第一宗命案找到蛛絲馬跡,那麼就只能從第二宗命案發掘線索了。
※ ※ ※
翌日清晨,萊因哈特在聽取了本部派來的五、六名憲兵下士的報告後,便獨自到籠罩著連續殺人陰影的校園散步。他走到位於偏僻角落的服務區內,逗留了約15分鐘後又走了出來。
等他回到自己的寢室時,吉爾菲艾斯已經在裡面等候多時了。
「之前有件事我一直覺得不對勁,現在終於想通了,萊因哈特上校。」
吉爾菲艾斯邊說,邊把五件不同顏色的運動服擺在桌上。黃、紅、藍、綠、黑五種衣服排在一起,看起來就像一朵又大又鮮艷的花。上次在足球場旁邊,哈森所說的話一直讓吉爾菲艾斯覺得有那麼一點不協調。
「你還記得那時候哈森說『反正贏的不是黃的那一隊』吧了?」
「其實他只要說紅隊贏就行了。」
「沒錯,換成你或我一定會這麼說。可是哈森卻辦不到。」
因為足球場上覆蓋著濃密的綠草,在綠意盎然的背景下,哈森只能辨識黃色球衣而無法辨識紅色球衣。
說的更明白一點,哈森是個色盲,而且是重度性的紅綠色色盲。他隱瞞自己這方面的缺陷,進人幼年學校就讀。
聽到色盲這個名詞,萊因哈特稍微花了一點時間才會意過來。那是由不良因子所造成的視覺缺陷,照理說,這個時代應該已經沒有色盲的存在。
因為大約在五百年前,魯道夫·馮·高登巴姆制訂了「優生法案」。他和他一群宮延學者不顧自然的法則,主張只有「完全健康的人」才有生存的資格,使得許多有遺傳缺陷的人類遭到「處置」。儘管他們採取高壓手段,但仍無法完全根絕「不良遺傳因子」。連高登巴姆王朝的皇族裡也生出許多有先天疾病的嬰兒。他們屠殺幼兒、以及「優生思想」的愚昧、膚淺,終於在自己身上得到報應……
萊因哈特細長的手指像彈鋼琴般地輕敲著桌面。
如果犯人是哈森的話,那麼他殺害貝魯茲後,應該無法把濺到磁磚上的血跡全部擦拭乾淨,因為他是紅綠色盲,不能分辨紅色和綠色。從這一點來看,就不難理解作案現場奇怪的血跡,而且所有的矛盾也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
「可是,他可以用別的顏色的毛巾來擦拭,這麼一來不就可以從沾血的毛巾上看出是不是探到血了。」
吉爾菲艾斯的推理得到了萊因哈特的認同。金髮少年點點頭:「你說的沒錯,吉爾菲艾斯。那麼你看了這個之後,有什麼感想?」
萊因哈特拿出一條黃色毛巾,正確的說應該是燒剩下的殘骸。雖然毛巾已經被燒的焦黑,但是仔細看的話,還是可以發現上面沾著變了顏色的血清。
「萊因哈特上校,這是從焚化爐裡拿出來的嗎?」
「沒錯,不過沒有完全燒掉。如果送回憲兵本部檢查的話,應該可以化驗出上面的血跡。」
吉爾菲艾斯訝異地看著眼前的金髮少年,他聽得出來萊因哈特的聲音裡流露著毫無熱情的冷酷。
「您還是認為兇手就是墨利斯·馮·哈森嗎?萊因哈特。」
金髮少年微微側著頭,光線從他波浪般的金髮流洩而下,看起來就像是頂著光環的美少年天使。
「……太多的線索都對他非常不利,讓人不得不這麼想……」
※ ※ ※
他們再一次前往糧食倉庫進行取證。從憲兵本部派來的憲兵下士的報告中可以知道,去世的卡爾·馮·萊弗艾森生前似乎對學校的伙食頗多怨言,或許他們可以從這方面找到線索。
兩人走進倉庫,正要穿過堆積如山的材料時,吉爾菲艾斯注意到頭頂上的危機。
「危險!萊因哈特!!」
他大喊著,不過動作卻比聲音更為迅速。他整個人朝萊因哈特撲了過去。
就在他們高速朝旁邊跳開的同時,原來的地方突然有重物從高處垂直落下,重重地摔落在水泥地面。震動揚起的灰塵微粒瀰漫著四周的空氣。那是一包約30公斤重的麵粉袋。
大約有幾秒的時間,兩個人呆坐在地上直直地看著那包巨大的麵粉袋,久久說不出話來。要是麵粉袋砸到萊因哈特身上的話,那可不是說著玩的。萊因哈特感激地把手掌搭在吉爾菲艾斯的紅髮上,然後站了起來。
「凶器就是這個,吉爾菲艾斯。」
萊因哈特以難得的興奮語氣說。他一面拉起吉爾菲艾斯,一面熱切地闡述自己的發現。
「如果這一包30公斤重的麵粉袋從15公尺高的地方掉下來,被砸到的人就算沒死也會腦震盪吧。兇手殺了人之後把麵粉倒出,用吸塵器吸乾淨,再把袋子折起來藏在衣服裡,這麼一來凶器不見了,案子當然也破不了。雖然今天的事是巧合,不過我們之前怎麼沒料到呢……」
他似乎有點懊惱,不過吉爾菲艾斯卻認為,若不是萊因哈特具有過人的聰明才智,否則普通人是無法做出這樣的推理。
「……不過這個推理有一個漏洞,吉爾菲艾斯……」
金髮少年空那對俊俏的雙眉,使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為年輕。
「怎麼說?」
「為何犯人不保持現場原來的樣子,將麵粉袋留在原處,再從外面反鎖,這麼一來不就可以解釋成意外身亡了嗎?」
「而且校長只需負起疏於管理的責任就行了……」
萊因哈特雙臂交叉,蒼冰色的限眸陷入沉思。他朝出口慢慢走去,嘴裡唸唸有詞。
「才花了一個星期就破案了……」
Ⅵ
學年首席墨利斯·馮·哈森被萊因哈特傳喚到校長室的時侯,臉上並沒有任何表情。即使看到臭著一張臉的修提加校長也出現在裡面時,依然面不改色。
「請問您找我有什麼事?繆傑爾上校。」
吉爾菲艾斯代替萊因哈特遞給他一張紙——一張灰色的紙片。至少在哈森看來是如此。不過萊因哈特卻以冷酷而平淡的語氣命令他。
「請你把上面的句子念出來。」
那是一張上面用紅字寫著「墨利斯·馮·哈森是兇手」的綠色紙片。但是哈森卻念不出來,只是沉默地站著。
第一名被害者卡爾·馮·萊弗艾森大概知道犯人是個色盲,利用這點予以脅迫。犯人基於「防衛的動機」而對他下毒手。第二名被害者可能是現場目擊者,以致於犯人一不做、二不休,連他也一併殺害。
萊因哈特對校長做了上述的說明。很明顯的,犯人已經呼之欲出。接著,他又將哈森拉到校長面前。
「怎麼了?哈森。你不會念上面的字嗎?」
萊因哈特的聲音像冰箱一樣地冰冷。哈森臉上則反覆著多重複雜的心情,狼狽、屈辱、挫敗、憤怒和憎惡感在他內心交戰著。這一路走來,他究竟吃了多少苦才有今天的成就。為了掩飾色盲的秘密,努力訓練自己記住紅綠燈的位置,任何方面都不能輸給正常識力的學生,甚至要比他們更為出色。事實上,他現在的地位正是他努力的最佳證明。可是如今卻……
「還是,你根本就看不見?哈森。」
「是的、上校!我是個重度色盲,分辨不出紅色和綠色,所以看不到紙上的宇。我已經承認了,請你停止這種無用的戲碼吧!」
學年首席激動的說。雙手像是被強風吹起似地無秩序的揮舞,眼眶裡湧出陣陣熱流。就像反射熱帶陽光的水潭一般,灼熱而刺痛。
「這就是本來的你吧?雖然外表冷靜沉著,內心卻是非常激動。」
萊因哈特就像十七歲的少年一樣,斷然地發表單方面的定論。而校長修提加中將雖然擁有豐富的人生經驗,卻沒有出言制止。當然,以一名教育者的身份來說,是不能偏袒犯罪的學生。
「哈森,你真是讓我失望、痛心哪。像你這麼優秀的學生,不管有什麼理由,也不能對同學下手啊。除了遺憾之外,我也對自己的無能感到愧疚……」
萊因哈特制止了校長空轉的馬達。
「墨利斯·馮·哈森並不是犯人,校長閣下……」
他的聲音依然如霜一般地冷峻。
「我之所以指責他,是針對他隱瞞色盲的事實,進人幼年學校就讀一事。可是真正的殺人兇手則是另有其人。」
校長一臉懷疑地看著萊因哈特。只見萊因哈特對吉爾菲艾斯使了個眼色。隨即吉爾菲艾斯便走了過來,手裡還拿著一件用厚毛巾包裹著的棍狀物體。打開一看,裡面赫然是一把沾了人血的裁信刀。
「凶器是一把刀。這是不久前在一名叫愛力西·馮·威爾布魯克的學生的房間裡搜到的。」
頓時,室內變成了無聲的空間。最後是萊因哈特的聲音劃破了沉默。
「那名學生目前正由另一名憲兵看管。他已經承認殺害了哈森和貝魯茲,不過還沒做正式的筆錄。」
「你胡說!」
校長的眼神和話裡同樣冒著憤怒的火焰。
「不可能,他不可能是殺人犯!因為刀子明明放在哈森的抽屜裡!!」
「您說的沒錯,校長閣下!」萊因哈特有禮貌地表示贊同。「不過,您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哈森是學年首席,而約翰·哥德霍爾特·馮·貝魯茲的成績則是僅次於哈森排名第二,一旦除掉這兩個人的話,排行第三的人便可成為首席。」金髮少年不徐不緩地說。「學年第三名剛好就是愛力西·馮·威爾布魯克。當然,他本身的姓氏並沒有多大關係,重要的是他外公的姓,修提加。因為他外公叫做吉爾哈魯特·馮·修提加。」
校長的臉頓時變得像化石一樣僵硬,好不容易才從干個的喉嚨擠出磨石子般粗糙的聲音。
「萊因哈特上校,你以前在學校的時候,我就發現你這個人不懂得開玩笑。沒想到你現在還是沒有進步,甚至還退步了。」
「容我稍做更正,我不是在開玩笑,而是陳述事實。不管怎麼樣,請校長繼續聽下去吧,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校長的表情明顯地表示反對,不過並沒有開口。萊因哈特不等對方回答便繼續說下去。
「其實第一個被害者萊弗艾森是死於意外。他生前對學校的伙食感到非常不滿,懷疑是廚房的人盜賣貨品,中飽私囊,於是趁著三更半夜跑去倉庫調查。他這麼做倒也不完全是出於正義感,而是一旦發現弊案的話,他進士官學校的時候,可以得到較高的評價。」
「不料萊弗艾森遭遇不測慘死在倉庫內,而你正好到那裡夜巡。當你發現死者後非常懊惱,因為校園裡發生這樣的事件,身為校長的你勢必要負起失職的責任。而這也是引起犯罪動機的開始……」
說到這裡,萊因哈特突然閉起秀麗的雙唇,室內瀰漫著令人窒息的氣氛。吉爾菲艾斯冷靜地站在一旁,哈森驚訝的幾乎不敢呼吸,而校長的思緒早已變成一片空白。
「你把麵粉全部倒出,將袋子丟棄,再從外面將門反鎖,這麼一來,意外就變成了殺人命案。我不知道你是否一開始就打算嫁禍給哈森,或許你是後來才想到的吧。一旦哈森被發現是個色盲的話,一定會被學校退學。可是就算他走了,您的愛孫愛力西前面還有一個貝魯茲。只有把貝魯茲一併剷除,愛力西才能成為學年首席。你對孫子的疼愛蒙蔽了良心,為了把愛孫拱上首席,你不惜殺害貝魯茲,嫁禍給哈森。」
校長的臉漲得通紅,他極力掩飾的秘密,如今卻被以前的學生毫不保留地全盤揭露。
「只是你沒料到,憲兵隊竟然派兩名初出茅廬的小子前來調查命案。你為了暗示哈森是犯人的確煞費不少苦心,特地把他叫去足球場,還故意使用黃色毛巾和綠色的磁磚。雖然我們畢業這麼久,可是還承蒙校長這般苦心指點,真是感激不盡。」
萊因哈特停頓了一下,接著又以憐憫的口吻繼續說:「我勸你還是別做無謂的抵抗。別忘了,吉爾菲艾斯在學校的時候,可是射擊大賽的冠軍,你是敵不過他的。」
校長的肩膀無力地垂下。吉爾菲艾斯走過去,把校長藏在背後的那隻手抓住,並取下他手心的手槍。萊因哈特再次開口,一改剛才不慍不火的語氣,轉為灼熱的刺針。
「好個卑鄙小人!你不去對抗違法亂紀的強者,反而為了自己的孫子殺害立場薄弱的學生!被你殺死的學生也是有祖父的呀!!」他毫不留情地發出嚴厲的指責。「那些投奔自由行星同盟的叛徒都比你光明正大多了!至少他們知道要得到利益就不得不失去自己所擁有的,即使是遠離祖國!」
萊因哈特最痛恨的就是那種只會欺負弱小,卻不敢挑戰強權的小人。
「像你這種人懂什麼!!」
修提加中將怒吼著,聲音裡充滿積壓的敵意。憎恨和絕望像湧出的熱泥漿般佔據了他的眼神。
「一個仗著皇帝寵妃的姊姊,在十七、八歲就當上校的人怎麼能瞭解我的辛苦!你可知道我忍受多少屈辱和痛苦,才爬到今天這個位置嗎?我曾把希望寄托在女兒的夫婿身上,偏偏他卻戰死了。我只不過是幫他達成夢想,替孫子剷除障礙,這麼做哪裡錯了嗎!!」
以前萊因哈特最不能忍受別人對他的這種侮辱和指責,可是今天他雖怒火中燒卻沒有燃燒到極點。吉爾菲艾斯看出萊因哈特內心的躊躇,因為連他自己的心理也起了變化。
的確,在當前的社會體制下,有資格憎恨萊因哈特的不是貪戀權貴、欺壓弱勢的門閥貴族,而是那些在體制內,為了爭取些微地位和待遇的改善而汲汲營營的小民。當他們好不容易有機會坐在銀製器且前享受權力的滋味時,卻因萊因哈特的出現而化為泡影。比起社會的不公平現象,他們更痛恨萊因哈特。
當萊因哈特即將振翅高飛、翱翔天際的時候,他們卻只能在地上攀爬,和一些境遇相同的人共同爭食有限的幸福。也難怪他們內心會有如此強烈的怨恨。
「跟我說這些也沒有用,現在你該做的是如何得到貝魯茲家人的諒解。」
萊因哈特無法苟同的丟下了這麼一句,然後對吉爾菲艾斯使了個眼色,隨即數名憲兵便從打開的大門走進校長室。
※ ※ ※
「萊因哈特,你會看不起胸無大志的人嗎?」
金髮少年回頭看著紅髮好友。他們一起散步在雲散風清的校園,遠處的足球場,運動員們依然精力旺盛的在場上奔馳。
校長被帶到憲兵本部接受偵訊。哈森也因為隱瞞色盲的缺陷而一併被帶走。萊因哈特和吉爾菲艾斯對於這樣的結果都感到非常惋惜。八成是校長在接受問訊時,供出哈森的秘密。雖然萊因哈特有心替哈森辯護,但是以他目前的權力和地位,尚無力與不合理的社會對抗,只能上呈請願書,請求上級予以從輕量刑。
因為這次的事件,幼年學校頓時失去了校長和三位資優生。為了不讓醜聞擴大,萊因哈特沒有得到盛大的表彰,只有秘密的贈勳儀式。不管結果如何,萊因哈特總算得以離開他本來就不想待的憲兵隊,他的夢想是在浩瀚的宇宙空間,和優秀的敵人展開戰略和戰術上的較勁。
「夢想的大小並不重要,懦弱並不可恥,可恥的是甘於懦弱的人。不能爭取自我正當權力的人,就等於是侵害他人正當權力的幫兇,我實在無法認同這樣的人……」
這個回答和吉爾菲艾斯所期待的答案略有出人。不過,很快的他就得到了超過他想要的答案。
「你也有同感吧?吉爾菲艾斯。我們的想法向來都很接近,不是嗎?」
「是的,萊因哈特。」
沒錯。他和這位金髮天使擁有共同的夢想。吉爾菲艾斯最大的心願就是隨侍在萊因哈特身邊,本來他還擔心這個小小的夢想會遭到恥笑,不過現在他終於明瞭,身體和影子是不可能分開的。
陣陣涼風吹亂了他們金色和紅色的頭髮,兩人不約而同地用手按住頭髮、不約而同地仰望天空、不約而同地凝視對方,這是他們好久以來第一次綻放明朗的笑容。
強勁卻令人感到舒適的風是初夏腳步的代言人,溫吞的季節已經過去。很快地,他們就要一起迎接充滿陽光和朝氣蓬勃的夏日。
※ ※ ※
附:本篇文章雖然提及「色盲(紅綠色盲)」,但決無輕蔑視覺障礙者之意。作者是想藉著銀河帝國對身份低殘和患有先天疾病的國民的不平等待遇,凸顯扭曲的社會現象,讓大家瞭解為何萊因哈特立誓要推翻高登巴姆王朝。請各位讀者能理解本作品的用意。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