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
達貢星域會戰記
……宇宙歷六四0年(帝國歷三三一年)是人類歷史上應該用紅筆做記號的非常特別的一年。是年二月,銀河帝國與自由行星同盟的勢力首次遭遇,冗長的戰爭從此無聲無息的揭開了序幕。同年七月,帝國遠征軍與迎擊的同盟軍爆發大規模的流血爭鬥,這就是史上有名的「達貢星城會戰」……
※ ※ ※
「我的店不是妓女戶!」三流旅店「金碧佳」的店主不客氣地堅持著。儘管他態度堅定,但即使是同盟首都的居民也沒有人相信他說的話。
這間旅店的不良風評早已是遠近皆知的事實,站在店主面前的男子當然早有耳聞。
男子帶著好惡的眼神巡視著陰暗處的櫃台。他的樣子看起四十來歲,身材高瘦。至於長相方面,由於他滿臉怒氣的樣子,店主也不確定他真正的模樣。當然,五官還算正常,該在什麼位置就在什麼位置……
「我們在找帶著女人過夜的男人,你有什麼線索嗎?」
男子不客氣的問。店主當然也沒有假以顏色。
「我們店裡的客人個個都是大眾情人,線索實在太多了,您找的那個人可有什麼特徵嗎?」
「那個男的36歲、身材高大、黑髮藍眼、鼻子、嘴巴各一個!」
「是位帥哥?還是醜八怪?」
「……長的還算可以。」
男子不情願的承認這個事實,但是他馬上想起什麼似的,又補了一句:「不過卻是個大爛人!」
「咦?難不成他是你的兄弟?」
店主趁機挖苦地說。
不曉得是男子聽不懂,還是不想為這種小事動肝火,他沒有反唇相譏。反倒是彈了一下手指,好像發現什麼重要情報似地眼睛為之一亮。
「對了,說不定他帶了兩個女人過夜!」
「他可真受女人歡迎啊!」
「那是不知羞恥!怎麼樣?你有線索嗎?」
有也不告訴你!店主把這個差點脫口的答案吞了回去,正經的答覆男子的問話。他的危機意識讓他警覺到,再不收斂一點,對方極可能直接對他發動人身攻擊……
男子拿著三0六號房的鑰匙開了門,不發一語的走了進去,一群女人的鶯聲燕語立即傳入耳裡。床上的女人們被突如其來的闖入者嚇得花容失色,原本嬌嗲的呢喃頓時變成了驚聲尖叫。
男子鐵青著一張臉等待著「主角」的反應。
床上的一名身材壯碩的男子坐了起來,淺笑了兩聲。
「真是稀奇啊!沒想到托波洛中將這麼老古板的人也是這家店的常客?」
「別把我和你混為一談!林·帕歐!」
那個叫托波洛的男子怒聲駁斥。他不理會女人的尖叫聲,示意林·帕歐到外面去。
林·帕歐穿上衣服,丟下幾張鈔票,隨即走出了房間。
「今天我接到我軍旅生涯中最糟糕的一項命令,你想知道是什麼嗎?」
托波洛忿忿地瞪著他說。
「洗耳恭聽。」
「上級要我和你搭檔,你當總司令官,我當參謀長。夠糟了吧!!」
「喔……」
林·帕歐煞有介事地點點頭。
「這項任命的確叫人傷腦筋,其實我也不想和你共事呢……」
※ ※ ※
自由行星同盟最高評議會議長、也就是相當於元首的最高行政長官馬奴耶爾·瓊安·帕特利希歐,他是一位公認的立場公正溫厚的調停人。去年,他才以60歲高齡當選評議會議長,過去他曾兩次入閣,任期之間並沒有犯下重大過失,不論操守或能力也受到各方面的肯定。只是,如果銀河帝國即將大舉入侵一事在一年前便公諸於世的話,他能否安穩地坐上元首的寶座,恐怕還是個未定數。雖然馬奴耶爾稱得上是位紳士,不過面臨重大危機時,卻未必是個可靠的領導者。
以作風來說的話,馬奴耶爾的死對頭寇涅爾·楊布拉德倒是給人較為強悍的印象。寇涅爾比馬奴耶爾年輕20多歲,不論在氣勢和行動力方面都頗為出色。他在擔任星際巡邏隊的首席監察官期間,實施鐵腕作風,整頓綱紀。之後,出任罕布爾星域政府的首相,大刀闊斧地進行各項經濟、社會改革。最後還以進步派的翹首之姿跨入中央政界。選舉落敗後,馬奴耶爾邀請這位年輕的政敵人閣,寇涅爾也毫不避諱地接受了國防委員長的職位。
雖然當時的人們對政治仍存在著諸多不滿,但從歷史眼光來看,至少在這個時期民主政治的精神並沒有完全褪色。「為了脫離銀河帝國的暴政,即使要面臨一萬光年的苦難之旅,亦不退縮」──這句出於受人愛戴的亞雷·海尼森的名言,至今仍代代相傳著。這種大無畏的精神不但使獨裁的種子無處萌芽,也為原本容易腐敗的土地帶來無限希望的曙光。那段時期真可說是「美好的舊時代」。
這天,國防委員長寇涅爾到馬奴耶爾的辦公室討論人事任命的問題。自從銀河帝國的進軍一事成為定局以來,他一直用盡心力地堅守自己的崗位。不過對於林·帕歐和尤斯夫·托波洛被任命為迎擊部隊的總司令及參謀長一事,他覺得有必要表達自己的意見。
事實上,自由行星同盟早就知道銀河帝國的版圖終有一天必定會和同盟的國土發生衝突,而且勢必會引發大規模的領土爭奪戰。同盟的軍隊就是為了這一天的到來而成立。所謂「養兵千日用在一日」,只要想起建國先烈的遠見與悲壯的犧牲,每位軍人都會不惜拋頭顱、灑熱血、誓言捍衛家園。不過林·帕歐和尤斯夫·托波洛這兩人,一個花天酒地,一個自以為是,絲毫不見任何的感恩之心和保衛國家的使命感,也難怪脾氣剛硬的寇涅爾對這次的人事任命大表不滿。
「既然議長是採納統合作戰本部長的建議而做此決定,我當然不便再說什麼。只是沒想到那兩個頭痛人物居然被湊在一塊兒。您可知道林·帕歐是什麼樣的人嗎?」
「聽說他沒什麼責任感,而且還是個色鬼……我本人是不太相信。」
「說他是色鬼倒還不至於,不過喜歡和女人胡搞卻是事實。而且他的風流韻事用雙手雙腳加起來的指頭都數不完,甚至還吃過官司。您大概不知道米魯布爾卡斯行星通信基地那件事吧?」
議長搖搖頭。這更讓國防委員長以揭發事實的使徒自居而提高音量。
「那座通信基地,包括士官、下士官、士兵、總共有十四名女生。林那傢伙居然跟其中十二個上過床。」
「我想她們應該都是自願的吧?」
「話是沒錯,可是其中三個人是有夫之婦啊!當然,在對方自願的狀況下,林的行為並不算犯罪。只是讓這種操守不良的人當指揮了,恐怕會引起民眾的疑慮。」
議長清清喉嚨、安撫地說:「我看你是有所誤解吧,我並不是要派林去當女生宿舍的舍監。」
不過,這個安排倒也挺有意思的——議長心裡這麼想,但沒有說出口。因為以國防委員長現在的心情是經不起開玩笑的。
「其實我知道林·帕歐和尤斯夫·托波洛是令人頭痛的人物,可是我們同盟軍絕不會隨便找個一無是處的人當將領,這一點你應該很清楚才對。」
「您說的沒錯,那兩個人的確不是泛泛之輩,而且也立過不少功勳,可是……」
「或許這項任命不是最好的安排,但與其把這兩個問題人物和士兵們擺在一起,倒不如安排他們擔任最高的職位反而妥當,這點請你相信我的經驗吧。」
「……原來如此,說不定您這麼做是對的。」
國防委員長苦笑著,他不得不承認議長的話的確有一番道理。
「對我們現在的處境來說,所謂的正義就是勝利。雖然這麼說令人難以信服,但事實就是事實,就算閉起眼睛也不會改變。為了實現眼前的正義,我們必須依靠他們兩個了。」
「如果這次失敗了,自由同盟就會消失,變成銀河帝國版圖的一部分吧。」
「沒錯,一旦失敗什麼都完了。」
「如果贏了呢?」
「那麼一切才剛要開始而已,至於要與銀河帝國抗爭或是共存並不是我們能預料的。總之局勢將會有新的變化。而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盡量將這個變化導向好的方面。」
※ ※ ※
尤斯夫·托波洛是有名的「嘮叨大王」,動不動就抱怨這個抱怨那個,好像天底下的事他都看不慣似的。
「為什麼我這麼倒霉,非得接這種苦差事不可呢?」
「每個傢伙都一樣!凡事都要我出面,難道自己就不會想辦法解決嗎!」
「我們的軍隊沒有軍歌,大家只會唱『薪水強盜』和『麵包加白開水』這兩首!」
「上級的人就只會寵絡一些無能的傢伙,根本不管什麼同僚意識。」
從這幾個例子就可以知道,他在同期友人的眼中是個不折不扣、令人厭煩的嘮叨大王。
尤其這次他被分派與林·帕歐共事,更令他一肚子火。國防委員長為此還特地派了一名委員前來安撫他,說什麼「讓民主共和政體脫離極權專制的魔掌」是一項神聖的任務啦等等。不過尤斯夫可不領這個情,他不屑的說:「既然這項任務這麼神聖,幹嘛不找其它人,偏偏推給我!這太不公平了!」
「尤斯夫中將,你不能老以利益得失來衡量你的人生啊,這樣未免太沒有建設性了吧……」
「只有沒吃過虧的人才會這麼說,在我看來這種人才囂張呢。」
「你先別這麼說嘛,或許你認為吃虧的事,在別人眼裡可是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美德呀。」
「那是不甘心自己吃虧,想把別人也拖下水的說法罷了。」
尤斯夫斬釘截鐵的頂了回去。原本來說服他的國防委員這下反倒落得自討沒趣的下場。
「我這輩子從沒見過像他那麼彆扭的傢伙!把國家存亡的重任委託這種人實在是太冒險了!」國防委員回去後,向冠涅爾大吐苦水。
「可是目前我們沒別的選擇了。」
寇涅爾簡短的回答讓委員大吃一驚,他猜想寇涅爾大概被議長給洗腦了,索性又自告奮勇去說服另一名頭痛人物林·帕歐。
這時候的林·帕歐正和一名叫佛蘿林坦·威爾豪沙的紅髮女人同居。其實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尤斯夫還曾親眼目睹林·帕歐當街和妓女交易呢。根據後世的傳記作家記載,林·帕歐的一生簡直就是一本花柳帳,和他上過床的女人不計其數,有姓名可考的就有九十四人,而實際數目差不多有十倍以上。而佛蘿林坦是其中最有名的五人之一。雖然她和林·帕歐沒有步人禮堂,但林·帕歐死後,就是由這位紅髮夫人幫他料理後事和支付喪葬費用的。
國防委員在一家高級軍官俱樂部找到正在和佛蘿林坦用餐的林·帕歐,趕緊熱切的上前打招呼,並要求同桌用餐,接著便開始對林·帕歐「曉以大義」。
「如果我們輸了,那麼建國之父亞雷·海尼森的心血以及這一世紀以來,全國百姓的努力都將付之一炬,人類社會又要陷入專制集權的統治之下呀。」
「這件事的確非同小可。」
林·帕歐附和了一句,不過臉上卻是一副無所謂的表情。接著,他招來服務生,點了一份水果派和奶茶。
「您的食慾還真好!」委員諷刺的說。
向來把用餐當成每天重要行程的林·帕歐,是那種別人賞他一拳,必定加倍回敬的人。
「無法提供人民想吃的食物的政府,根本沒必要替它賣命。這是民主主義的原則,不是嗎?」
「你的論點未免太極端了。」
「極端是為了象徵化,這樣才能清楚的呈現事態的本質。」
「是嗎?可是在我看來,你似乎認為點心比民主主義重要多了。」
「當然。點心可以拿來吃,民主主義可不行。」
國防委員抑制不住滿腹騷然的怒火,雙手用力拍擊桌面,隨即怒氣沖沖地起身離開。林·帕歐無所謂地揚起嘴角。佛蘿林坦的視線從國防委員離去的背影回到愛人的臉上。
「你說那種話,太不給人家面子了吧?」
「既然他問的都是傻問題,我也只好跟他裝傻了。反正又沒人付錢教我拍政治家的馬尾。」
佛蘿林坦雙手托著線條姣好的下巴,直視著林·帕歐。
「你老是說尤斯夫的敵對意識太強,不夠圓滑,其實你也好不到哪裡去。就算你討厭對方,也不需要當面給人難堪呀。」
「你別把我和那傢伙混為一談。我耍脾氣可是會看對象的,那傢伙根本對誰都一樣。」
「我還是覺得你那麼做太過分了。」
「這只是認知上的不同罷了。」
「既然你和他搭檔已成定局,為何不試著好好相處呢?」
這時服務生正好端上點心,林·帕歐的思路稍微遲了一下。
「就算我願意和尤斯夫·托波洛和平相處,可是該花的還是會鑽,何必多此一舉呢。」
「難道你們就不能相忍為國,團結起來嗎?」
「相忍為國……哼哼……」
林·帕歐吃起了剛端上的水果派,露出滿意的表情。接著又把那杯奶茶一飲而盡,然後才回答佛蘿林坦的質問。
「和銀河帝國的這場戰爭會延續好幾代,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分出勝負的。這麼長的時間,要我為了國家勉強去忍耐,想起來就叫人頭皮發麻。」
「你說的也是有道理……」
紅髮女人點了點頭,把嘴唇湊向奶茶輕輕地碰了一下,然後又嗤嗤的笑了起來。
「仔細想想,你和尤斯夫還真是很不錯的組合呢。」
「喂、別糗我了,佛蘿林坦。」
「說不定尤斯夫心裡也這麼想呢,其實你們就像肝和腎一樣。雖然他是個討人厭的傢伙,可是你只要想──只有我能駕馭得了他,這麼一來就不會覺得沒有面子啦。」
「哼……」
林·帕歐沒好氣的嘟起了嘴。
※ ※ ※
統合作戰本部的指揮室內,林·帕歐和尤斯夫·托波洛正在進行沙盤演練。突然,參謀長注意到總司令官嘴裡好像唸唸有詞,不禁問:「你從剛才就在嘀咕什麼?」
「我正在問治療性病的日服藥量。」
尤斯夫聞言臉色大變,老實不客氣地瞪著林·帕歐,那眼神簡直就像看到殺人未遂的犯人一樣。
「今天我非得把話說清楚不可,我實在忍受不了你啦!難道你不覺得這樣很失禮嗎?」
「開玩笑的嘛,尤斯夫中將,我含的只是維他命呀。你這個人還真是一點幽默感都沒有……」
「我有沒有幽默感不干你的事。再說我也不是不懂幽默的人,只是你這個人開的玩笑實在太低級了!」
「你就不會說句話嗎?」
「我沒什麼好說的了。難道這樣也礙著了你啦?」
尤斯夫原本還想回敬一句,不過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不發一語地繼續剛才的工作。
在林·帕歐中將和尤斯夫·托波洛的領導之下,同盟軍已經做好了隨時出兵迎擊的準備。
「能在戰場之外左右戰情的,就是情報和補給。」
統合作戰本部長畢羅萊涅將軍直接挑明了這一點,於是成立後方勤務本部,並親自督導後勤的運作,目的在使前方作戰的將領能隨時獲得充裕的補給,發揮勇猛的戰力。
另外,提德、歐雷文斯基、安德拉修、艾爾斯泰德、穆凱等幾名提督,個個都是和總司令官年紀相仿的青年才俊。唯一的問題是──他們對於總司令官和參謀長的服從度。當他們獲知林·帕歐和尤斯夫·托波洛是負責迎戰帝國軍的主帥時,提德懊惱的叫了起來,歐雷文斯基皺著眉嘖了一下嘴,安德拉修無奈的聳聳肩,穆凱則是歎聲連連。雖然對這些精英來說,這只是考驗忍耐力的小試煉,而且像他們這樣的軍人早已把國家利益置於個人情感之上;但儘管如此,要不是評議會議長、國防委員長、統合作戰本部長不斷的勉勵他們「國家就靠你們了」,恐怕還沒開戰,這些人早已戰意盡失了吧。
※ ※ ※
自從魯道夫·馮·高登巴姆創國至今,過了三個世紀以上的銀河帝國目前是由第20代皇帝佛瑞德李希三世掌權。他是前任皇帝雷恩哈爾特二世的外甥。由於雷恩哈爾特二世沒有子嗣,在皇后克莉絲蒂的強力推薦下,將佛瑞德李希收為養子,不久皇帝突然撒手人寰,佛瑞德李希也就順理成章的登基稱帝。不過當時,皇后與新皇帝之間有不可告人的姦情的謠言卻甚囂塵上。
佛瑞德李希三世有四個兒子,長男古斯達夫雖然已被立為皇太子,但是他天生體弱多病,連日常生活都無力自理,更別提治理國家大事了。有一回他甚至在近衛軍的校閱儀式中當眾昏倒,這個事件讓朝廷大臣憂心忡忡,擔心皇太子無法勝任龐大帝國的統治者。
次男馬克西米利安·由謝夫,不論在智能和健康方面都有不錯的素質,可惜母親是位下級貴族,沒有顯赫的門閥背景,所以幾乎注定與至尊之位無緣。馬克西米利安本身對政治也沒有企圖心,而且似乎對當一名地方小領主的安排甘之如怡。
三男海貝爾特在智力、健康、和野心等各方面也都極為突出,而且極富行動力與積極性,任何狀況下都能應付自如。雖然對下屬和友人有時稍嫌霸氣,不過為人倒還算親切豪爽,所以還頗得人望。尤其在酒過三巡之後更是受人歡迎。因為每次他總是在酒酣之際懊惱的說──要是我能爬到更高的位置、擁有更多的權力,一定會好好提拔你們這些哥兒們。
但,四男利夏爾卻非常憎惡他的三哥。他和海貝爾特在血統上是不容置疑的親兄弟,性格、容貌都十分相像。利夏爾體格挺拔、姿態出眾,除了鼻子稍大之外,還算得上是位美男子。除了相貌之外,這對兄弟的想法也極為相似。他們都堅信,自己是下屆皇帝的不二人選,完全沒有考慮到自己是否有繼承王位的正當理由。對他們來說,權力是高登巴姆家的附屬品、是祖先世代相傳的寶貝,壓根從沒想過權力與地位原本就不該只屬於單一家族或血統。當然,如果有人敢公開發表這樣的聲明,恐怕會被「維持社會秩序「這只無情的手剝奪身為人的權力吧。開國先祖魯道夫·馮·高登巴姆雖然留給子孫無比龐大的帝國,卻沒有留給他們相同廣大的精神楷模。
「這次的行動將是人類史上最大規模的狩獵。」
當御前會議決定遠征「叛軍佔據的根據地」,軍務尚書法魯肯霍爾元帥發表這樣的宣言。這不是毫無根據的大放厥詞,而是事實。百年前從流放區脫逃的共和主義者的子孫居然在宇宙的一角自立門戶,這可是何等嚴重的大事!
擔任遠征重任的總司令是皇帝佛瑞德李希的三男──海貝爾特太子。其實這項任命私下的用意是:皇帝對體弱多病的大太子已不抱希望,打算讓新的皇位繼承人藉此機會建立功勳。眾臣們當然得體察上意,同表贊成才行,所以才把這次的行動美名為「大規模的狩獵」、「空前的壯舉」。在帝國的體制下,皇帝的意識凌駕所有的法律和規章,人民除了服從,沒有第二個選擇。
不過偏偏卻有人出面反對皇室。那個人是皇帝同父異母的兄弟。也就是帝國軍一級上將的巴爾特包菲爾侯爵史蒂芬。他在御前會議上大肆抨擊這次的遠征行動。
「這次的遠征對我軍有三點非常不利的條件。首先是時間上的不利,準備的時間過於匆促草率。想要打一場有把握的勝仗的話,必須花時間做好敵情調查和分析情報,但這又會讓對方有充裕的時間做好防禦準備,所以我軍必須想辦法解決這種無法避免的情況。第二是地理上的不便。這次遠征的距離有一萬光年之遙,光是補給就十分困難。而且那個區域是敵人最熟悉的星域,對我們來說卻是陌生之地。第三是人事資源的不利。負責遠征重任的竟然不是沙場老將,而是一個分不清楚戰爭和遊戲的區別的紈褲子弟。臣希望陛下能公私分明,不要將國事與家事混為一談,造成國家與百姓的傷害。」
史蒂芬的發言震驚了議會全場,尤其是三太子更是氣得直跳腳。
「叔父大人,你說我是傲慢的紈褲子弟?這種說法太失禮了吧,即使你是家族長老,也不可饒恕!」
被海貝爾特稱為長老的史蒂芬侯爵,其實也只比他大十歲而已。
「海貝爾特,如果你想取代兄長登基稱帝的話,我勸你還是不要指揮這次遠征,因為你一定無法活著回來。想當皇帝,至少也要秤秤自己的斤兩再說。像你這種搞不清楚現實狀況的人,如果是一般百姓只會給家族、親友惹麻煩,要是當了皇帝,恐怕宇宙數百個星系都不得安寧。與其急著誇耀功勳,不如學著如何避免徵用武力!」
儘管海貝爾特氣得兩眼冒火,卻又無言反駁。在場的皇帝目光凶狠地瞪著眼前同父異母的兄弟,臉上那對因沉浸酒肉色慾而下垂的雙頰憤怒地顫抖著。
「那麼,你認為應該怎麼做?」
「如果非得和對方開戰的話,臣希望能延到一個世紀以後再說。畢竟以目前的情勢來看,並沒有緊張到非得短兵相接不可的情況。我們可以在這段期間內一面防止敵人入侵,一面在領域內建造補給和通信的中繼站,以備未來長征之需。總之,我方不需主動出擊,只要防止邊界遭敵軍入侵即可。」
「你剛剛說領域之內,對吧?」
海貝爾特用毒蛇般的眼光怒視著侯爵。
「這個字眼真是刺耳。宇宙雖然無邊無際,可是它們全是我銀河帝國的領域,也是皇帝統治之地,所以說我們國家哪來的邊界?難道叔父大人反對銀河帝國是宇宙唯一的政體,皇帝是全人類統治者這個真理嗎?」
對於外甥這種模糊焦點的恫嚇,史蒂芬搖頭苦笑。
「像你這種亂扣帽子的人也能當皇帝?高登巴姆家族真是前途未卜啊。」
「夠了,史蒂芬!朕不准你再說下去!!」
皇帝終於代替理虧的皇子,對批評者發出嚴厲的禁制。從他憤怒的表情和語氣,在場的朝臣們已經可以猜出史蒂芬侯爵的下場了。
在這種情況下,剛正不阿是一種罪。正直凜然的發言只會讓自己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勃然大怒的皇帝不但沒有誇讚勇敢的批評者,反而處以重罪。朝臣們也沒有人挺身相救。
有的時候,仗義執言反而加速強硬派勢力的成長,這次的事件就是如此。個性耿直、忠奸分明的史蒂芬侯爵毫不避諱地公然與皇帝和皇子唱反調,不但沒有得到其它朝臣的聲援,甚至還遭到孤立、唾棄。結果,史蒂芬不但軍職、爵位被撤除,而且終身不得踏進帝國首都一步。就這樣,他回到被削去了八成的領地,過著隱居的生活,三年後抑鬱而終。
銀河帝國後來終於默認了史蒂芬的先見之明,在與自由行星同盟勢力範圍的交界處建設了伊謝爾倫要塞,不過這已經是半世紀以後的事了。
遠征的準備如火如荼的進行著。或許皇帝是受了史蒂芬的刺激的緣故,這次「討伐叛逆」的行動,居然動員了四四0萬零八千位士兵、以及具有時空跳躍能力的大小艦艇共五萬二千六百艘。規模之大用「空前壯舉」來形容一點也不誇張。
另一方面,雖然史蒂芬遭放逐,不過皇帝對他的意見並沒有全盤否定。這次的遠征,他決定派幾名經驗豐富的提督組成幕僚團以輔佐皇子。但這項命令引來海貝爾特強烈的反彈。最後,原本應該是不可違逆的皇帝還是拗不過兒子的脾氣,答應半數的幕僚人選由他自己決定。眾臣和提督們對這樣的結果莫不感到憂心。海貝爾特不避諱地提拔他在沙龍的那票酒肉死黨,他們全是一些20來歲、從未穿過軍服的年輕人:總共有四位將官、八位副官。而海貝爾特本身則擔任帝國遠征軍的元帥。這位年輕的皇子對於點綴著銀色徽章的黑色軍服所流露出的洗練之美感到相當滿意。
從帝都奧丁出發後25天,帝國軍抵達了所謂的「伊謝爾倫迴廊」。光從名字就可以知道這片空域到處充滿了危險。這裡的自然條件極端惡劣,又是變光星、紅色巨星、還有異常的重力場。所以在路經這條狹長的迴廊時,必須非常小心才能安全通過。以前不少自由同盟行星的建國先烈,就是葬身在這條「走廊」上。由於這次的長征深入敵境,帝國軍一面要克服自然的險阻,一面還得提防半路是否有敵軍埋伏。
總司令官海貝爾特從帝都率軍出發時那股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氣勢,在經過將近兩個月的長途航行後,幾乎已經完全消失殆盡,他的精神和肉體也呈現疲憊的狀態。雖然在剛接近敵境時,航道的危險曾讓他精神為之一振,可是沒過多久又故態復萌,甚至連穿軍裝都嫌麻煩,成天只想著怎麼樣在環境許可之下放浪形骸。加上幕僚團有半數以上都是他的酒肉朋友,在這些人的慫恿之下,指揮中心產然已經成了貴公子們玩樂的場所。司令部變得朝氣蓬勃,但不是軍隊和戰場上需要的那種活力,而是一種充滿了陽剛、機智和教養、卻又無限空虛的氣氛。
智囊團裡的其它幕僚,多半都是經歷過無數大大小小的叛變、海盜作亂、還有群眾運動的軍事活動專家。他們眼看著莊嚴的司令部變成遊樂場,也只能敢怒不敢言。不過對這些幕僚來說,與其讓海貝爾特賣弄他半吊子的軍事才能和顯示他無上的權力,還不如讓他荒於逸樂、不管正事,反而省得麻煩。
由於帝國遠征軍沒有女性官兵,所以還不至於發生像林·帕歐和下屬之間那種擾亂風紀的事情。不過那些憂心型的幕僚還是不免擔心,年輕氣盛又狂妄自大的殿下會不會找俊美的少年兵充當代替品——像「軍中之戀」這樣的事,數千年來屢見不鮮,早就不是新聞——不過,事實證明他們似乎只是杞人憂天。海貝爾特成天不是喝酒、賭博、射擊,就是看士兵們的格鬥訓練,要不就是觀賞立體電影,偶爾艦隊裡發生的意外也成了他調劑枯燥生活的娛樂。
但凡船艦的撞擊事件、磁力風、重力風、隕石雨、幕僚的煩惱等等,都是他的樂趣所在。原本他只是從旗艦的熒幕上獲得這些情報,時間久了,乾脆搭著專用太空稜,親自到事故現場「視察」。由於是總指揮官出巡,所有的艦隊不得不停止前進,等候「視察」。一些看不下去的幕僚絞盡腦汁,以極度委婉的方式,試圖把海貝爾特的注意力導向戰場上。比方說,皇帝陛下正引領期盼殿下凱旋而歸呀──等等的說詞。光是想這些辭令就夠幕僚們傷透腦筋,辛苦的程度絕不亞於指揮艦隊作戰。不過這招的確能讓海貝爾特想起父王的期待而下令艦隊繼續前進。
「現在連一點芝麻小事,殿下都會想拿它來解悶。」
幕僚英格爾休塔中將對友人哈森克裡佛中將發出抱怨。他的話充分道出海貝爾特欠缺身歷戰場的現實感。其實,帝國陣營之中不乏像他這樣具有洞察力的幕僚,可是卻沒有人敢對海貝爾特提出建言。尤其朝臣們看到史蒂芬的下場後更是噪若寒蟬,深怕自己的生命和地位會因為自己的發言而化為烏有,以致於朝廷上下根本沒有人敢對皇室直言進諫。
造成這種現象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沒有人懷疑遠征軍的勝利。即使是悲觀的人也只認為這是場苦仗,壓根就沒有想過吃敗仗的可能性。因為長達三世紀以上的帝國統治期間,許多叛亂和群眾運動都被鎮壓下來,帝國成了永恆不滅的神話。對大多數的貴族來說,這些都是鐵證如山的事實。而這也是為什麼史蒂芬侯爵提出不同的意見時,被眾人視為異端的原因。
※ ※ ※
「發現敵軍艦隊!」
七月八日,在迴廊附近戒備的同盟軍驅逐艦亞諾休緊急回報總司令部。之後總部又陸陸續續收到更多的情報,等到他們確認帝國軍的兵力是同盟軍的兩倍時,已是七月十日了。
宇宙歷六四0年、帝國歷三三一年七月十四日,帝國軍與同盟軍在達貢星域開戰。
雖然說是「開戰」,不過並不是主力艦隊正面交火,而是雙方的先遣部隊在相隔三千萬公里的距離搜索到敵人的蹤跡。在尚未確認對方的兵力前,彼此在驚嚇之餘緊急開炮,而且是邊打邊退。最後,兩邊的軍隊未損失任何船隻,安全地返回本隊。
「我軍沒有任何損失!」
林·帕歐聽到報告後不由得苦笑,因為他已經可以猜出當時的戰況了。當然,兩軍初次交鋒,與其發動猛烈攻擊,不如先試探敵軍的實力如何。以軍事眼光來看,將遭遇戰化為真正的戰爭是極為冒險的舉動。因為沒有事前規劃的作戰就算贏了,效果也很難令人滿意。
七月十四日的這場戰役是人類歷史進人宇宙紀元後,第一場恆星與恆星之間的戰爭。公元二八0一年──宇宙歷元年銀河聯邦誕生之後的六個世紀,人類社會不曾經歷大規模的戰爭。雖然期間曾發生屠殺、抗暴、鎮壓、以及剿滅海盜等軍事行動,但卻從未發生軍隊與軍隊的衝突。從帝國政權的角度看來,那些軍事行動只是剷除叛逆,不能算是國與國之間的武力衝突。但是對自由行星同盟來說,這次交戰不但是建國以來第一次對外戰爭,而且是關係著國家存亡的重大危機。
※ ※ ※
林·帕歐緊急召集各艦指揮官到旗艦山塔沙貝爾的總司令部集合。除了尤斯夫的參謀團早就在旗艦待命之外,其它像提德、歐雷文斯基、安德拉修、艾爾斯泰德、穆凱等艦隊指揮都必須搭乘專用太空稜前來集合。這是為了避免消息走露的防範措施。
出席幕僚會議的高級將領們頭戴黑色扁帽、身著黑色軍用上衣、乳白色寬邊褲、腳踩高筒軍靴、然前還打了白色領帶。據說,這套沿用到後世的同盟軍的軍裝,就是從這次戰役時開始採用的。不過由於資料不足,無法確定事實為何,而且有不少人對這個說法抱持懷疑的態度。且不管傳言是真是假,這套軍裝的設計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不同之處。以衣服的機能性來說,星際旅行的時代開始的初期,就已經達到成熟的階段,之後的衣服並沒有很大的變化。就像某位知名小說家說的一樣,既然人體的形狀沒有變化,衣服當然也沒有必要一變再變。就算衣服多了一隻袖子或是在屁股的位置挖一個洞,也是毫無意義。
林·帕歐脫下黑色扁帽拿在手上把玩了兩下,然後轉身面對幕僚。
「現在說這些或許有點奇怪,不過自古以來,補給線過長的軍隊通常是戰敗的一方,這是軍事上的常識。」
「這得看補給線短的一方,在戰術上有沒有犯下致命的過失。」
尤斯夫不留情地補了一句。在場其它的幕僚頓時感到一陣錯愕。不過尤斯夫和林·帕歐似乎並不在意。
「以地理位置來說,對我軍有利。我們對這片星域的瞭解絕對比帝國軍多。這一點,沒有人有異議吧?」
「……您說的對。」
安德拉修看尤斯夫沒有開口,於是主動回答。
「很好。不過在兵力上我軍則居於劣勢,這也是事實。但是只要能利用地利之便,發揮軍隊最大的實力,還是有機會打贏這場仗。達貢星域對敵人來說就像鬼屋一樣可怕,可是對我軍來說卻像是在自家後院玩耍呢。」
※ ※ ※
「我軍陷入最不利的星域了!這裡簡直是一個巨大的迷宮,我們在地利上根本佔不到便宜。」
英格爾休塔憂心的歎氣,他是這次作戰指導的實際負責人。英格爾休塔離開已經變成宮廷沙龍的總司令部後,便急著趕到位於格欽根戰艦第二艦橋的勤務室,埋首於情報的收集和分析。可是分析的結果卻讓他的心情越來越沉重。根據資料顯示,太陽的外圍有三重小行星帶圍繞著。而且太陽正處於不穩定的壯年期,電磁波的能量極強。再者,達貢星域對帝國軍來說是完全陌生之地,想要發揮百分之百的戰力實為不易。相較之下,敵軍掌握豐富的信息、補給線又短。在各種不利的條件下,這一戰就算帝國軍不會輸也會打得非常辛苦。
英格爾休塔深知己方毫無主動發動攻擊的優勢,如果硬將兵力分散是極為不智的作法,所以他打算採用高密度集中軍力的策略,等對方來襲時再予以反擊。利用這種方式消耗敵軍著戰力,等時機成熟時再大舉出兵,決一死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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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六日,帝國軍獲得第一次戰術勝利。同盟軍的歐雷文斯基艦隊從帝國軍正面發動攻擊,結果反而身陷重圍,先攻部隊遭到夾擊。提德、艾爾斯泰德緊急援軍,突破敵陣的一角。歐雷文斯基艦隊在這一役雖然沒有全軍覆沒,但也損失了將近三成的兵力。
林·帕歐對於敗戰而歸的歐雷文斯基並沒有加以責難。
「這一仗讓我們更瞭解敵人的作戰實力。一味的發動攻擊只會徒增我軍無謂的傷亡,我們必須盡量避免和敵人交戰。」
年輕將領涅史密斯·提德皺著眉,不解地望著司令官。
「不交戰的話當然就不會輸,可是也不會贏啊。萬一敵軍放棄作戰而撤兵的話,那怎麼辦?」
「這樣最好。我軍的目的本來就不是贏,而是不要輸。只要能阻止敵人入侵就算達成任務。再說,敵人要是真的撤軍,我們還應該高興呢。」
看到司令官絲毫沒有制勝的霸氣,提德水藍色的限眸透露出責難之意。不曉得是林·帕歐心胸寬大還是反應遲鈍,他對提德銳利的視線並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請問總司令,勝利和不求輸這兩者有什麼不同?」
「你去查字典吧。什麼事都問別人的話,自己怎麼會進步呢?」
林·帕歐悠然地說。
提德無言以對,只好轉身離開。離去前還故意大聲踏著地板。用力關門,以表示抗議。
※ ※ ※
首戰的勝利讓帝國軍的情緒亢奮到了極點。總司令官海貝爾特滿身酒臭地吆喝著。他讚賞士兵的英勇作戰,允諾給予加官進爵,並以美酒犒賞所有的官兵。其實,海貝爾特對屬下一向出手大方,絲毫不吝嗇。
「官兵們都很興奮,大家對這次的勝利都非常高興。勝利真的是提振士氣最好的良藥。」
「還是有點不一樣吧。」
英格爾休塔淡淡的說。他冷漠的反應令哈森克裡佛感到詫異。
「哪裡不一樣?」
「士兵們興奮的原因不是因為勝利,而是因為有了戰鬥的對手。他們一心期待戰爭,以致於根本忘了戰爭的可怕。」
雖然英格爾休塔的看法和哈森克裡佛不盡相同,但他的確道出了進攻陌生敵境的士兵們的心態。
不管怎麼說,戰爭不能因為一次小小的勝利而掉以輕心。對方極可能只是在試探對手的虛實,所以未來幾天之內必須更加小心防範……
翌日、也就是十七日,帝國軍總司令海貝爾特下達了這樣的命令。
「敵人一點也不可怕!我軍應該趁勝追擊,將皇帝陛下的敵人殲滅,維護帝國邊境的和平!」
對於這道突如其來的命令,英格爾休塔驚訝的一句話也說不出。
帝國遠征軍總司令官海貝爾特除了被史蒂芬侯爵當面指摘的那些缺點之外,還有個性情急躁、情緒不穩定的毛病。當他處於順境時,還可以抱持樂觀的態度,一旦遭遇不順的情況,就變得焦躁不安、動不動大發雷霆。海貝爾特從小到大所遇到的「逆境」,頂多也只是出外打獵時,沒有射中毛色鮮艷的銀狐、連續三天打牌時都是敬陪末座、以及有一次要調戲二皇兄的侍女姬可琳蒂時遭到拒絕之類的芝麻小事,他從未經歷過生死攸關的深刻考驗。
其實身為皇室也有一般百姓所不知道的苦。尤其本世紀以來,就曾發生過多次篡位的陰謀政變,造成了包括先帝雷恩哈爾特二世在內,總共有三位皇帝、五位皇后、以及三位皇太子的慘死。一旦在奪位戰中落敗,輕則被逐出官邸或帝都,重則連生命都得賠上。不過對海貝爾特來說,目前阻擋在他與皇帝寶座之間的只有現任皇帝,至於其它的兄弟他並不擔心。一想到自己佔有的優勢地位,海貝爾特突然感到自己的雙頰變得鬆弛,於是趕緊縮起下巴。他可不想和他父王一樣雙頓下垂,因為那樣會讓人聯想到某一種狗。
海貝爾特對於他的兩位兄長,倒是抱持著較為寬大的態度。因為長兄古斯達夫體弱多病,恐怕活不了多久,讓他安祥的等死也不會有什麼妨礙。次兄馬克西米利安·由謝夫也懂得安分守己,海貝爾特不需要費心思去對付他。不過對於次兄的侍女姬可琳蒂,他卻覺得非給她點顏色瞧瞧不可,因為她「瞧不起」未來的皇帝。
現在的問題是他的弟弟利夏爾。
海貝爾特對這個親弟弟完全沒有手足之情,儘管他倆的長相。性格非常近似,但這是徒增他對弟弟的憎恨和嫌惡。利夏爾的想法大概也是一樣吧。所謂一山不容二虎,他們之中誰要是當上皇帝,必定會將對方除之而後快。以目前情勢看來,很顯然的,通往皇位的路正對海貝爾特敞開大門。至少這次的長征,皇帝選擇的是三男而非四男。利夏爾一想到哥哥率軍出征,心裡一定是既痛恨又嫉妒吧。要是海貝爾特真的凱旋而歸,到時候他也必須卑躬屈膝地視賀兄長的勝利……
不過,被首戰的勝利沖昏頭的海貝爾特竟然無視於兵家常識,下達發動攻擊的指令。幕僚們對這種無謀的舉動,雖感無奈但也只能服從。
※ ※ ※
「帝國軍展開行動了!?」
十八日早上同盟軍接到這項情報時,正要把土司放進嘴裡的林·帕歐突然停了下來。
「怎麼可能!?他們應該會按兵不動才對呀!」
尤斯夫的聲音因為驚訝而顯得不穩。他們原以為已經識破帝國軍英格爾休塔的正統戰法。因為帝國軍既沒有地利之便、補給和通信的路程又極為遙遠,為了確保大軍的退路,應該會採取集中兵力的方式迎戰同盟軍的攻勢。等對方軍力耗損得差不多了,再展開正面決戰。所以只要同盟軍不輕舉妄動,等帝國軍補給物資不足時,自然會鳴金收兵。反正不管怎麼說,帝國軍都不至於蠢到把艦隊分散主動出擊。除非他們對這片星域的瞭解,比同盟軍預料的還要仔細……
「參謀長,何必擔心成那個樣子呢。」
歐魯特裡奇少校看到在旗艦的房間內愁眉深鐵的尤斯夫,開朗的上前打招呼。
「以前人家不是常說,與其輸得莫名其妙,不如輸得漂亮。」
「我沒聽過這句話,不過倒是聽過『無能的戰友比強悍的敵人更令人討厭』。」
「這句話我還是第一次聽到耶。是誰說的?」
「你自己去想吧。」
尤斯夫把認真想答案的歐魯特裡奇趕出去後,凝視著咖啡杯裡漸漸融化的冰塊,再度陷入沉思,一道刺骨的寒意竄上他的背脊。最後他決定,既然想不出個端倪,只好先按耐住內心的憂慮,等弄清楚真實的狀況再說。
「總司令官呢?」
尤斯夫步出房間走向艦橋,途中正好碰到歐魯特裡奇。
「總司令現在正在吃早餐。他吃了六片梅爾巴土司、上面塗了厚厚的藍姆沽口味的果醬呢……」
「一大早就吃了六片土司!?那傢伙和牛一樣有四個胃嗎?」
「可是,總司令吃的是梅爾巴土司耶……」
「那又怎樣!?」
「那種土司比較薄嘛。」
這有什麼不同嗎?尤斯夫氣得差點破口大罵,不過還是忍住了。的確,吃早餐也不是什麼滔天大罪。或許是因為自己低血壓的關係,早餐吃的不多,所以看到林·帕歐一大早醒來就大吃大喝的,在他看來就像一頭飢餓的野獸。但不管怎麼說,實在不值得為吃飯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大發雷霆。這回「嘮叨的尤斯夫」十分難得地壓抑住自己的情緒,不再批評總司令官。
「算了,看他食慾那麼好,我們的軍隊大概也會沒事吧……」
尤斯夫發現自己竟然有這種想法時,心裡倒覺得有點掃興。
※ ※ ※
另一方面,帝國軍這邊的提督們的心情可就不是「掃興」兩個字可以形容。
總司令官海貝爾特下了一道幾乎稱不上是戰略構想的命令──「各艦隊分頭搜索敵軍,將敵人殲滅」。雖然戰術方面交由各艦指揮官自行負責,但是這種連精密的星系圖都沒有的情況下,硬是被迫趕鴨子上架,可以想見他們的立場有多悲慘。不僅如此,艦隊間的聯絡、通訊、情報的交換也是極為困難。在不清楚敵軍位置的情況下,必須提防遭到竊聽的可能,可是這麼一來就無法從自己和友艦的相對位置測出自己所在的方位。更糟的是,大本營的補給又不可靠,帝國軍艦隊只能自求多福,在如此惡劣的條件下,戰力只會越來越薄弱。
「在達貢會戰中,我軍雖然經歷挫敗、誤判、絕望,可是最後還是贏了,主要是因為敵人犯了比我們更多的失誤、挫敗、和絕望。」
尤斯夫·托波洛日後對這次的戰役表示了自己的看法。當然,他並不是因為謙虛才這麼說。事實上,七月十八日那天,同盟軍總司令部因為搜集不到更多情報,無法做出正確判斷而陷人緊張狀態。尤其帝國軍毫無預警的反常舉動更是讓人百思不解。誰也不敢斷言究竟敵人是智謀不足,或是有備而來?甚至有幕僚認為,帝國軍大舉進逼達貢星城,其實只是為了分散同盟軍注意力的一種策略。
當然,同盟軍的苦惱比起帝國軍的處境實在不算什麼。至少在地理位置上,他們的確比敵人佔了有利的條件。
修米特林提督所率領的艦隊裡,指揮官半失神地質問操作員:「敵人究竟在哪裡!!」
這個沉重的問題換來的只是更沉重的答案。
「以目前的情況來看,先找出我們自己的所在位置比較重要。」
其實不只是修米特林艦隊,其它艦隊也都遇到相同的問題。當初海貝爾特一句「以遭遇戰的勝利充作指針,追求全面性的勝利!」,迫使帝國軍執行這愚蠢的令人難以置信的命令,導致所有的艦隊陷入了進退維谷的窘境。各艦隊指揮官不約而同地感受到失敗的預感,不由得內心打起了冷顫。
※ ※ ※
而同盟軍方面,林·帕歐召見艾爾斯泰德,交付他特別的任務。艾爾斯泰德不但在前一役中,救出陷入敵陣中的歐雷文斯基,之後還建立了不少戰功。雖然尤斯夫偶爾會發幾句牢騷,但事實證明艾爾斯泰德的確是個值得托付艱巨任務的幕僚。他接受了總司令官的派令,率領艦隊迎擊。
當天中午時分,帝國軍和同盟軍終於發生正面激戰。雙邊都沒有採取奇異的作戰方式。帝國軍采凸陣形,同盟軍采凹陣形,展開激烈的炮戰,無數道火光你來我往的掃過黑暗的空域。
或許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的緣故吧,帝國軍總司令海貝爾特在這次戰役中表現得相當英勇,絲毫沒有驚懼之色。即使炮彈的火光從他面前掃過,仍舊堅持坐鎮前線,不肯退到後方。他的舉動大大鼓舞了官兵的士氣,一時之間,帝國軍的確佔了壓倒性的優勢。
這時,同盟軍安德拉修艦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炮轟帝國艦隊的右腹,實時阻止了敵人的攻勢。受到激烈炮擊的帝國艦隊,中央部差點就被突破,但是他們一面積極應戰一面重整艦隊,很快的就恢復了艦列。
「當時,帝國軍應該不顧側面的損傷,繼續進攻才對!」
日後,安德拉修這麼評論著。如果那個時候帝國軍不顧右側的損傷繼續揮軍進攻,那麼陣容薄弱的同盟軍的中央部極可能被攻破。加上帝國軍如果從背面展開攻擊,那麼原本企圖包抄對手的同盟軍,很可能反而變成甕中之鱉。這麼一來,勝利的寶座恐怕就要易主了。
可是帝國軍並沒有這麼做。他們擔心安德拉修的攻擊可能只是敵人大規模包圍戰的第一波,萬一軍隊過度深人,陷入敵人的陷餅,到時就很難抽身了。到了這個時候,海貝爾特不再堅持已見,他接受了幕僚的建議。當初帝國軍出征時不可一世的氣焰,如今已瓦解殆盡,勝利女神似乎不再眷顧他們了。
但即使如此,捨棄帝國軍的勝利女神並沒有立即轉而擁抱同盟軍。
※ ※ ※
七月十八日,林·帕歐繼續下達各項作戰指令,確保戰線的優勢。可惜他的判斷不夠果決,以致於喪失了展開全面攻勢的最佳時機。而參謀長尤斯夫因為極度的食慾不振,整個人像虛脫了一般無精打采。他一面處理各項軍務,一面嘴裡還嘀咕個不停,整個總司令部瀰漫著陰沉的氣氛。定時和總司令部保持聯繫的安德拉修提督發現這個情況,不由得火氣上升。
「你們快寫好辭呈吧!我的遺書都已經準備好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當天的一七時三0分。平常,尤斯夫聽到這種激烈的言論,一定會說:「教訓別人之前,至少先把自己分內的工作做好再說。」
可是向來得理不饒人的尤斯夫這次卻一反常態,出神地聽安德拉修獅吼。歐魯特裡奇少校看到尤斯夫一到虛軟無力的模樣,不禁擔心是否大勢已去。
其實林·帕歐和尤斯夫都過度高估了敵人。他們以為帝國軍擁有和自己同等、甚至更優勢的條件,敵人所採取的行動都是經過慎密的戰略計劃。再者,林·帕歐也擔心,一旦他們採取因應動作,可能會遭致敵軍無情報復,所以遲遲未敢大膽行動。
翌日黎明,也就是七月十九日破曉前,他們終於得到了一個結論。雖然這個結論還只是假設性質,可是以他們的軍事經驗來看,卻非常具有說服力和理論上的整合性。林·帕歐轉過身看著參謀長。
「我終於知道了,帝國軍是白癡。」
尤斯夫的回答也非常乾脆。
「贊成。」
同盟軍把整個達貢星域劃分成A1至Z20等五百二十個宙域,正確地掌握區域內情勢。林·帕歐和尤斯夫從昨天起就一直觀察敵軍的動向,好不容易終於看出原本集結在G16宙域的帝國軍,已經將兵力分散到各個地區。
現在他們總算知道帝國軍的主帥海貝爾特不但缺乏作戰經驗,而且感情用事,所以才會做出分散兵力的決定。
林·帕歐召集幕僚,下令軍隊前G16宙域集中。
「總司令,那我們要派多少兵力對付其它宙域的敵人呢?」
對於部屬的質問,林·帕歐的回答是「不派一兵一卒」。這個答案令在場所有的幕僚都愣得說不出話來。
「根據情報顯示,我軍的兵力剛好足以對付G16區的敵軍。只要敵人的指揮部在G16,那麼我們唯一的選擇就是集中兵力,攻擊該區。」
林·帕歐的見解得到幕僚們的認同,這的確是他們唯一的選擇。但儘管如此,內心還是免不了全盤皆輸的恐懼。
「可是,如果敵人採取分進夾擊法,從背後包抄我軍,那我們不是成了甕中之鱉,死路一條了?」
對於穆凱的質疑,林·帕歐無奈的笑了笑。
「要是真的變成這樣也沒辦法,只有等死。」
其實林·帕歐的決定看起來似乎過於大膽、不夠周詳。但事實上,此時的他已經在思考未來兩天的作戰計策了。
※ ※ ※
儘管英格爾休塔中將對總司令海貝爾特的無能感到失望和無奈,但是從沒有放棄追求勝利的決心。他選擇了在重重限制的情況下最有利的戰法。首先下令各艦隊負責一定範圍的區域,並由大本營集中發號施令。必要時,所有的分隊必須同時進行U型回轉,從四面八方包抄正在攻擊大本營的敵軍。其實這也正是同盟軍最害怕的情況,所以林·帕歐遲遲未能做出全力攻擊G16的決定。英格爾休塔召集了數百艘航天飛機,以備隨時應付同盟軍的正面攻擊。這項策略證明了他卓越的反應能力,而且如果成功的話,應該可以算得上是一種戰略藝術吧。
從用兵學角度來看,英格爾休塔的現場判斷和作戰指導都是無懈可擊。可是,實戰的結果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主要的原因在於,對地理位置的不瞭解、沒有掌握充足的情報。對於處在孤立地位的大規模軍隊來說,英格爾休塔的策略太過周密,反而變得礙手礙腳。即使大本營迅速地下達指令,可是傳達的過程卻相當費時。帝國軍一面忙著確認各分隊的位置,一面趕往預定的戰鬥區域,可是抵達該區時,又不見敵軍蹤影。正當大軍不知所措時。又有新的指令傳來。艦隊才正要出發,總部又下了另一道指令。所有的帝國軍艦隊就在摸不清楚敵人所在的情況下,像一群無頭蒼蠅般在達貢星域裡四周亂轉。
從日後的推斷,七月十九日十六時,雙方陣營中處於戰鬥狀態的情況是,同盟軍為80%、帝國軍只有19%。換句話說,帝國軍犯了兵家「不可製造遊兵」(沒有參戰的兵力)的大忌,以致於無法一舉殲滅同盟軍。
※ ※ ※
不過另一方面,同盟軍這邊也因為信心不足,沒有發揮完全的戰力。龐大的帝國軍以洪水猛獸之姿,遠征到這片邊陲的星域。同盟軍的將領雖然表面不說,但內心的恐懼卻揮之不去。要是英格爾休塔的戰術成功,那麼他們的惡夢就會變成真的了。
「這時候的林·帕歐總司令和尤斯夫·托波洛參謀長兩人依然鎮定如常,臨危不亂,各將領也冷靜地堅守崗位,執行任務,勇敢地朝勝利之路前進……」
同盟軍的歷史這麼記載著。就像其它的史書的通病一樣,總是過度美化事實,誇大英雄事跡。
實際上,當時林·帕歐曾悄聲地問參謀長:「喂、你覺得這次我們會贏還是會輸?」
「以目前來說當然會贏,不過5分鐘過後,我就不敢保證了。」
「那麼,我們應該把贏的時間拖久一點……」
「沒這個必要,只要在最後一刻獲得勝利就可以了。」
瞬間,兩人互看了一眼。誰都可以看的出來,他們的眼神充滿了不友善。但是,既然這兩個人沒有破口開罵,也沒有大打出手,那麼後世的人愛怎麼編造神話,也就隨他們去吧。
總之,同盟軍直到十六時過後,才確定自己佔了上風。他們一路勢如破竹,而帝國軍則是節節敗退。不過他們也擔心帝國軍的撤退可能是為了集合分散各處的艦隊所採用的障眼法,所以決定盡早採取對策。
「歐魯特裡奇,馬上傳令全軍!」
「要攻擊嗎?總司令閣下。」
「不是攻擊,是『爆炸性的攻擊』,你不覺得這種說法比較適合嗎?」
「您說的是,的確非常適合。」
歐魯特裡奇表示欽佩地回答。為了避免被要求做更進一步的批評,於是先行離去。
同盟軍果然發動了「爆炸性的攻擊」。由於兵力處於劣勢,所以動員的兵力並不算龐大。但即使如此,他們還是如字面上所說的一樣,把潛在能力做了最充分的發揮。
「所有的官兵和艦隊陷人浴血決戰之中。」
同盟軍的記載並不誇張。當時前線的戰況岌岌可危,隨時都有可能被帝國軍突破。當英格爾休塔打算把在後方戒備的卡夫曼艦隊投人戰場的時候,畢羅提督的艦隊已經包圍了同盟軍的左側,致使同盟軍的速度受到牽制。
雖然表面上帝國軍已脫離困境,佔了上風,可是他們還是錯失了致勝的先機。卡夫曼艦隊在這個時侯應該放棄後方游擊戰的策略,而到前線與畢羅艦隊齊力攻擊同盟軍的左翼。這麼一來,同盟軍必定很快被瓦解。
可是英格爾休塔為首的幕僚團並沒有這麼做。倒也不是因為他們見識不足,而是總司令海貝爾特要求維持一定數量的後備軍力。另一個失敗的原因是──由於艾爾斯泰德的艦隊在帝國軍的側翼和背後展開「像鞭炮一樣無的放矢」(尤斯夫·托波洛口述)的戰略,擾亂了敵人的通訊和心理。當然,帝國軍的主要致命傷還是在於對敵情和地理環境的不熟悉。
「這一刻,帝國軍已經注定非輸不可了。」
達貢會戰過了三十年後,以統合作戰本部長官職退役的歐魯特裡奇回想起當年的戰役,發表了這樣的看法。雖然歐魯特裡奇算不上是傑出的實戰專家,但是他為人溫和公正,又有識人的眼光,曾經拔擔過無數的人才,是同盟軍歷史中不可缺少的重要人物。同盟軍軍事學校還以他的名字作為教學大樓的名字,不少歷代名將就是在那裡度過他們的青春歲月,例如布魯茲·亞修比、朗夫·卡爾先、西德尼·席特列,還有楊威利……
※ ※ ※
七月二十日。
這天早上,帝國軍的巴森海將軍戰歿。
他的死是因為犯了雙重錯誤所導致的結果。巴森海將軍錯把敵人當成盟友、盟友當成了敵人。他將英格爾休塔艦隊當成敵軍,企圖斷其後路。不料反而將毫無防備的右翼暴露在艾爾斯泰相艦隊的攻擊範圍之內。喜出望外的艾爾斯泰德見機不可失,於是讓敵艦先行半分,再從斜後方展開攻擊。第一波攻勢就擊毀了三百艘以上的艦艇,火炮和金屬碎片匯聚成團團漩渦。這突如奇來的攻擊讓巴森海中將一時措手不及,原本他打算揮軍回轉,可是這麼一來,又會形成背對敵人的局面──這時他仍以為英格爾休塔艦隊是敵軍──所以又撤回了命令。最後他決定照原訂路線前進,然後從敵人後方逃至戰鬥區域之外。可是反反覆覆的命令卻導致了無法挽回的厄運,整支艦隊秩序大亂、失去了控制。艾爾斯泰德緊咬著巴森海艦隊發動猛攻,等英格爾休塔發覺情況不對,回頭支持巴森海艦隊時已經為時已晚,艾爾斯泰德艦隊大獲全勝,巴森海中將也成了帝國軍第一位戰歿的提督。
海貝爾特總司令獲知這項消息時,臉色剎時變為鐵青,他立即召回作戰負責人英格爾休塔。
在眾目環伺之下,年輕的指揮官怒斥英格爾休塔的無能,並伸手扯下他胸前的勳章。而且就在面無血色的英格爾休塔面前將勳章擲到地上,用軍靴狠狠地踩踏。
這無情的懲罰,在幕僚們看來只是更加暴露了總司令官殘暴的嗜虐性格。他腳下踩的不只是英格爾休塔的勳章,還包括了所有幕僚的尊嚴。可是海貝爾特完全不瞭解這點,因為生為皇室的緣故,從小到大他從來不必顧慮臣下的心理和感受。
為了求勝,只有集中兵力一途——海貝爾特的這個見解是正確的。英格爾休塔建議,先觀察敵情再慎重下令,可是海貝爾特完全充耳不聞,急著下達指令,結果導致了致命的失策──帝國軍的通訊遭到同盟軍竊聽。就這樣,因為兵力的分散、本隊的孤立、戰略的混亂、總司令部的急躁、以及補給不足所造成的戰鬥力薄弱、兵員銳減等等的內情,完全暴露在敵人的搜集網下。
二二時四0分,同盟軍總司令林·帕歐通令麾下所有艦隊,等帝國軍殘存的兵力集結完畢,立刻予以包圍攻擊。其實,這時候他們的包圍網差不多已經佈陣妥當,只等著發動總攻擊了。
七月二十一日,0時四0分。
涅史密斯·提德中將艦隊對帝國軍左翼發動第一波攻擊。
雖然提德艦隊所保有的火炮總計有四二萬二七五0門,不過運轉率僅有75%,艦隊將可利用的三十萬門火炮一齊發動攻擊。剎時,密集的白色光束在黑暗的空域中形成了一道道的火網。
同盟軍的火力像一面光牆般朝帝國軍直擊而來。帝國軍的駕駛員們還來不及發出警報,左翼艦隊便被捲人了如千軍萬馬般傾洩而來的炮雨中。頓時,數百座核融合爐同時爆發,爆炸的閃光又形成了另一堵光牆。
有的艦船瞬間化為灰燼,有的變成一團火球,有的攔腰炸開,有的則是組員全數喪生,船艦失去控制開始漂浮。
遭受痛擊的帝國艦隊陷人恐慌,企圖從另一個方向脫逃。不過安德拉修的艦隊早已擋住他們的退路。
安德拉修應該進攻的。而他也這麼做了。他以極度自信之姿,從指揮席上站起來,以高亢的嗓音下達指令:「第一命令、進攻!第二命令、進攻!第三命令、還是進攻!!」
原本處事慎重的安德拉修就是因為這簡單而強烈的命令,奠定了「勇將」的聲望。而且這道命令完全正確。陷入混亂與恐慌的帝國軍試圖找出敵人兵力較弱的部分,殺出重圍。但是在整然有序而且火力兇猛的安德拉修艦隊的炮轟下,帝國艦隊完全無力招架,哈森克裡佛就是在這個時候搭船狼狽脫逃的。
原本想先發制人,結果卻落得處處挨打的帝國軍,如今只能想盡辦法躲過敵人的攻擊。他們除了向內側退避別無他法,因為一旦突出在外,勢必成為敵軍集中攻擊的箭靶。
就這樣,帝國軍的艦隊變成了緊密的球狀陣形。可是這種消極的產物,只是讓艦隊失去主動的行動力,變成被動挨打的活靶子罷了。
另一方面,儘管同盟軍將帝國軍團團包圍,但由於兵力不足無法形成結實的壁壘。因此,如果帝國軍將剩餘的兵力編製成紡錘狀或圓錐狀的陣形,集中攻擊某一處,或許半數以上的艦隊還有機會脫逃,可惜他們沒有採用這個策略。當然、這得歸功於林·帕歐和尤斯夫·托波洛苦心設計的包圍戰。在同盟軍窮追猛打、不斷縮小包圍網的戰術下,造成帝國總司令心理上極大的壓力、陷人恐慌的狀態,最後連指揮系統都跟著瓦解。
帝國軍完全失去抵抗能力、球狀的陣形越縮越小。相對的,敵人的包圍網卻越來越厚實,攻擊效率也一次比一次高。同盟軍艦隊火力全開,發揮致命的破壞力與殺傷力,帝國軍的一艘艦艇被擊中後,立即化為一團白熱的火球。有的船艦因為距離過近,發生連鎖爆炸,有的則是受到爆炸亂流的影響失去控制,無法躲避敵人的攻擊。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戰鬥變成了一場血腥的屠殺,每一秒鐘都會有大量的生命淪為無情炮火下的冤魂。
※ ※ ※
七月二十二日四時三0分,銀河帝國遠征軍全軍覆沒。僥倖躲過敵人追擊、平安逃回帝都奧丁的只有三十六萬八二00名,生還率僅僅8.3%。
在同盟軍方面,二五0萬大軍中生還的有二三四萬人,而且沒有損失任何一名提督。所有的艦艇官兵對這次能大獲全勝,無不欣喜若狂。
「戰爭結束了。等我們處理完戰場上的事情後立刻回去,二十萬打的香檳正等著我們回去痛快地暢飲哪。」
林·帕歐在回師的途中指示通訊兵聯絡首都方面,然後就從艦橋上消失了。由於他沒有回總司令官室,所有的幕僚緊張的四處找人。後來才知道他躲到隨艦護士的房間裡去了。代理總司令官處理戰後一大堆繁瑣事務的倒霉鬼則是氣得直跳腳。
「氣死我了!為什麼苦差事通通落到我頭上來!你們每個人都把工作推給我,難道就不會自己想辦法解決、讓我稍微喘口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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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失敗者來說,他們的境遇和勝利者完全不同。
海貝爾特在最後一刻,被勇敢的士兵突破重圍救了出去,但是他整個人早已經因為行動的失敗而陷人恍惚的狀態。過去他那不可一世、意氣風發的模樣、以及在部下面前那種殘忍的傲慢已不復見。現在的他只是一個辜負父親期待、把皇帝的權威和帝國軍的榮譽踐踏在地的失敗者。原本唾手可得的至尊之位,如今就像地平線的彼方那樣遙不可及。
英格爾休塔原本打算自殺,可是被部下及時奪去了手槍。他失聲苦笑:「……我英格爾休塔恐怕不是死於敵人的子彈,而是斷送在自己人的手裡……」
果然,回到帝都之後,英格爾休塔就被帶到秘密軍事法庭等待判決。
至於達貢會戰大敗一事,政府並沒有對外公開,只說因為戰況不利我方,只好主動撤軍。但是對一個龐大的帝國來說,蒙受如此重大的名譽損失,必須找一個代罪羔羊當祭祀品。這個可憐的角色當然不能由神聖不可侵犯的皇室成員承擔。很自然地,這個「重責大任」成了英格爾休塔這一生最後的任務。
軍事法庭判處英格爾休塔死刑。他們不僅要他承擔敗軍的責任,還把長官的無能腐敗以及同僚的罪過,統統推到他一個人身上。說什麼物資的不足是因為他私盜軍需、中飽私囊,情報的混亂是因為他與敵人串通、故意擾亂己軍的通訊。
英格爾休塔在審判過程一直沉默不語,他沒有責罵任何人,也不為自己辯護。不知是否因為早已對這次的審判死心?還是想對死於這場戰爭的官兵們贖罪?或者兩種都有可能?究竟是哪一種答案,沒有人知道。
法庭內,站在法官與檢察官面前熱烈辯論的是法官所指派的被告辯護律師歐司法魯特·馮·繆茲中將。他被指定為被告辯護的唯一理由是——他與被告10年來感情不睦,經常發生爭執。可是繆茲中將違背上級的旨意,將個人恩怨拋諸腦後,竭盡心力為他口中常說的「連看都不想看一眼」的男人的權力和名譽辯護。
「檢察官說,被告必須擔負帝國軍敗退的責任。可是被告不是總司令官,他只是一介參謀。檢察官說,被告沒有設想周全的作戰計劃。可是被告不是參謀長,只是一介參謀。檢察官說,被告私盜補給物資,使我軍蒙受損失。可是被告不是主計總監,只是一介參謀。檢察官說,被告妨害通訊,導致戰況不利我軍。可是,被告不是通訊總監,只是一介參謀!一名小小的參謀怎麼可能同時掌握遠征軍的總指揮、作戰、補給、通信各方面的指揮權限?如果可能的話,那麼賦予他這些權限的組織才是罪魁禍首。如果組織沒罪的話,那麼放任他如此跋扈囂張的各級主管就有罪。如果被告有罪的話,那些人也難逃其咎。我歐司法魯特·馮·繆茲身為被告的辯護律師,為了保護帝國軍和法庭的威信,請求廷上判被告無罪。本職非常確信,被告正在為莫須有的罪名接受不當的審判……」
雖然這是一場秘密審判,但是繆茲中將的這番辯論還是流傳到外面,後來的人為他取了一個「彈劾者繆茲」的美名。
只是,儘管繆茲的主張和論點再怎麼於法有據,還是左右不了審判的進行和結果。對於這樣的結局,他感到極端的無奈。
當被告被宣判死刑時,沒有人感到驚訝,連英格爾休塔和繆茲也不例外。儘管辯護師強烈抗議判決違反了正義和事實,甚至要求減刑,可是都沒有被法官採納。
執行槍決的當天早晨,站在刑場上的英格爾休塔向見證人繆茲深深點頭致意。那是從審判開始後,他唯一一次表達自己的意思。
事件後,戰敗的真正罪魁禍首海貝爾特也被軟禁在離官,並且接受精神方面的治療。繆茲中將則在這次辯護任務中,遭到宮廷和軍方的忌諱而被解除了帝都防衛司令部參事官一職,貶為邊境的警備管區司令官。之後還奉命投人「當地的預備役」,就是實際上的流放。就在他離開之後,帝都奧丁歷經了六年的宮廷鬥爭、暗殺、冤獄等事件,死傷慘重,也有不少人因此投靠了同盟國。帝國歷三三七年(宇宙歷六四六年),馬克西米利安·由謝夫二世即位,他召回流放的繆茲,命他擔任司法尚書,掃蕩危害帝國的多起犯罪和陰謀──不過,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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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如同盟國最高評議會議長馬奴耶爾·瓊安·帕特利希歐所預言的,同盟軍在達貢星域會戰的勝利只是「一切的開始」。
至於揭開序幕的兩位麻煩人物林·帕歐和尤斯夫·托波洛在戰後成了同盟國最受敬重的英雄,而且雙雙晉升為元帥。不過,他們的晚年卻過得並不怎麼如意,同盟軍也刻意疏遠這兩個人。雖然他們以前的幕僚歐魯特裡奇盡力替他們奔走,卻沒有太大的作用。
「……不容置疑地,林·帕歐和尤斯夫·托波洛兩位元帥都是軍事天才。可是,天才要如何生存、如何在組織裡立足、或是組織該如何對待天才,這些都是非常棘手的問題,要面面俱到實在是不容易」——《歐魯特裡奇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