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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妓回憶錄》第2章
《藝伎回憶錄》第三部分

  他讓我站在鏡前,把我的手舉到他唇前,把我的衣袖褪到手腕,嗅著我皮膚的味道。接著他繞到我背後,開始解我的腰帶。我意識到男爵當真要給我脫衣服,就用手阻攔他,但他推開我的手。我的嗓子幹得要命,好幾次開口,但什麼聲音都沒發出來。我看見會長的手帕從衣服裡掉了出來,飄落在地上。終於腰帶解開,從男爵的手指間滑過,墜落在地。

《藝伎回憶錄》第二十章

  回想往事,我認識到和豆葉的那次談話讓我世界觀發生了轉折。之前我對「水揚」一無所知,是個不諳世事的天真姑娘。但之後我開始明白像螃蟹醫生這樣的男客把時間和金錢花在祇園是為了什麼。一旦知道了這種事情,就不會糊里糊塗的了。

  那天晚上,我在藝館一直等到午夜,初桃和南瓜才回來。南瓜疲憊不堪,但初桃還是逼著她陪自己喝酒,最後又讓她出去幫自己買麵條。

  南瓜出去後,我偷偷地跟上去,她看到我大吃一驚,問我有什麼事。

  「沒什麼,」我說,「就是……我非常需要你的幫忙。」

  「唉,小千代,」她對我說,只有她還在這麼稱呼我。「我沒有時間!我在給初桃找麵條。」

  「南瓜,你真可憐,」我說,「你就像快要融化的冰。」她滿臉疲憊之色,我讓她找個地方坐下,我去幫她買麵條。 

  但當我端著冒著熱氣的麵條回來時,南瓜已經在白川溪畔的長凳上睡熟了。 

  我把麵條擱在她身邊,盡可能輕地把她推醒。我說:「南瓜,我太需要你的幫助了,但是……我想你聽了可能會不高興。」

  「沒關係,」她說,「什麼事情都沒法讓我高興了。」

  「傍晚初桃和醫生談話的時候,你在屋裡。初桃肯定對醫生編造了我什麼,現在醫生不肯見我了。」

  頓時幾滴眼淚蹦到了南瓜圓鼓鼓的臉頰上,好似她儲存這些眼淚已經有些年頭了,「我不知道會有這麼壞的人!我不明白……她做事就是為了傷害別人。最糟糕的是她還以為我崇拜她,一心想成為她那樣的人。但我恨她!我從來沒有這麼恨過一個人。」

  「南瓜,你聽我說。」我說道,「如果我有其它辦法,我也不會來問你。我不想一輩子當個女僕,但要是讓初桃為所欲為的話,我就只能當女僕了。她不會罷休的,直到把我像蟑螂一樣踩在腳下。我是說,如果你不幫我逃開的話,她會把我踩扁的。」

  南瓜覺得這個說法很有趣,我們一起笑起來。她邊笑邊哭的時候,我拿過她的手絹,想弄勻她臉上哭壞了的化妝。我又看到了以前那個南瓜,心裡感觸萬千,她曾經是我的朋友。我的眼眶濕了。我們終於擁抱在一起。

  「我只問幾個問題,南瓜。你只要告訴我,初桃是怎麼發現我在白井茶屋招待醫生的?」

  「哦,這個啊,」南瓜說,「幾天前她想拿德國大使的事情戲弄你,但你看上去滿不在乎。你這麼冷靜,她就想你和豆葉一定在搞什麼計劃。於是她就到登記處的淡路海那裡去問你最近去過哪些茶屋。她一聽說你去了白井,臉色就變了。那天晚上我們就去白井找醫生。」

  白井的老主顧不多,因此初桃一下子就想到了螃蟹醫生。他在祇園是以「水揚專家」聞名的。初桃一想到他,大概就猜出豆葉打的是什麼主意了。

  「晚上她說了些什麼?」

  「初桃對他說,有個年輕人住在藝館附近,你和那個小伙子彼此都喜歡對方。媽媽嚴禁我們交男朋友,但她並不介意幫你隱瞞,因為她也覺得媽媽這方面太嚴厲了。她說她甚至在媽媽出門的時候,讓你們在她房間裡單獨相會。後來她是這麼說的,『哦,但是……醫生,我真不該告訴您這個!萬一傳到媽媽耳朵裡可怎麼辦?好歹我也幫著出了不少力!』但醫生說他很感激初桃告訴他這些,他一定會保守秘密的。」

  我完全能想像初桃對她的陰謀是多麼沾沾自喜。我一再感謝南瓜的幫忙,說我很同情她,因為這些年她像奴隸一樣被初桃使喚。

  「我想好事也是有的,」南瓜說,「幾天前,媽媽決定收養我了。我一直夢想有個地方可以讓我呆上一輩子,現在大概美夢成真了。」

  我聽了這些話心裡很難過,但我說我真為她高興。我的確是為南瓜高興,但我也知道豆葉計劃的重要一筆是讓媽媽收養我。

  第二天,我告訴豆葉我打聽到的情況。她聽到小伙子的事,厭惡地直搖頭。我也早就明白過來,初桃如此一說,醫生必定會以為我已經失身他人,他再不會為我的「水揚」出價。

  「我想,」她說,「在南瓜被收養前我們還有幾個月的時間,小百合,這就是說你的」水揚「時辰到了。」

  那一週,豆葉糖果店為我定制了一種糯米甜點,我們叫做阿庫波。一個藝伎學徒即將「水揚」的時候,她會把阿庫波裝在小盒裡,分送給她的恩主。大多數學徒會分送給至少十幾個男客,但我只能給延和醫生。我感到傷心,因為我沒法把它送給會長,但另一方面,整個事情讓我覺得不是滋味,他置身事外,我倒也並不十分遺憾。

  把阿庫波送給延很容易。但螃蟹醫生就另當別論了。幾天後,豆葉說他到了八筱茶屋,要我立刻過去。 

  我到了不久,豆葉就把螃蟹醫生請來了。他站在過道的暗處,神色嚴峻,就像銀行大廳裡的舊肖像畫。他從眼鏡後面盯著我瞧。 

  「我要回聚會上去,」他對豆葉說,「很抱歉。」

  「醫生,小百合有東西要給您。」豆葉說,「只要一小會兒,如果您願意的話。」

  「真對不起,我好些天沒有看見您了。」我說,「天氣已經回暖了。我看這個季節就要過去了。」

  醫生沒有回答,只是盯著我看。

  「請接受阿庫波,醫生。」我說,鞠了一躬後,把盒子放在他手邊的桌子上。他把手放在大腿上,似乎在說他壓根不想碰它。

  「你為什麼給我這個?」

  豆葉插嘴道:「真對不起,醫生。我讓小百合相信您大概是想得到她的阿庫波的。但願我沒有弄錯吧?」

  「你弄錯了。可能你不知道這個姑娘並不如你所想。豆葉小姐,我很看得起你,但你把她推薦給我,這個回報可不怎麼樣啊。」

  「醫生,真抱歉,」她說,「我不知道您這樣想的。我一直覺得您很喜歡小百合。」

  「很好。現在事情都清楚了,我要回宴會上去了。」

  「但我能問一下嗎?難道是小百合冒犯了您嗎?事情轉變得太突然了。」

  「她確實冒犯了我。我跟你們說過,我討厭欺瞞我的人。」

  「小百合小姐,你居然欺瞞醫生,簡直太可恥了!」豆葉對我說,「你必須和醫生說實話。到底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我萬般委屈地說,「除了幾個星期前我說天氣轉暖了,可是其實並沒有……」

  「這是你們倆的事,」醫生說,「和我無關。告辭了。」

  「可是,醫生,在您走之前,」豆葉說,「是不是有點誤會?小百合是個誠實的姑娘,從不欺騙別人,尤其是對她這麼好的人。」

  「我想你該問問她關於鄰家小伙子的事。」醫生說。

  我鬆了口氣,他總算把事情說出來了。

  「是這樣啊!」豆葉對他說,「您一定和初桃說過話了。」

  「我不知道這和她有什麼關係。」醫生說。

  「她在祇園到處散播這個故事。這完全是一派胡言!自從小百合被指派在『古都之舞』裡扮演重要的舞台角色以來,初桃一直不遺餘力地詆毀她。」

  「古都之舞」是祇園每年一度的大事。再過六周它就要開幕了。 

  「我不明白,為什麼小百合拿了舞台角色,初桃就要編造故事?」

  「你肯定見過初桃的妹妹南瓜吧?初桃希望南瓜能參加演出,但現在是小百合拿到了,而我也拿到了初桃想要的那個角色。」

  豆葉的話見效了。螃蟹醫生默坐了片刻,說:「我第一次碰到這麼特殊的情況。」

  「醫生,請您接受阿庫波,我們還是不要理睬初桃的愚蠢吧?」

  「我經常聽說有些不老實的姑娘會把『水揚』放在每月的那個時候,男人很容易就上當了。你知道,我是醫生。我可沒那麼容易受騙。我會讓人來給小百合做檢查。」

  「可是沒有人想要騙您!」

  他又坐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拱著背,撐著胳膊肘,大步跨出房門。我忙不迭地鞠躬道別,也來不及看他到底拿了阿庫波沒有。但所幸他和豆葉離開後,我朝桌上一看,盒子已經不在了。

  豆葉提到我的舞台角色時,我以為她不過是臨時編出來的。但第二天我驚訝萬分地得知她說的是真話。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期那時候,祇園大約一共有七百到八百名藝伎,但最後每年春天參加「古都之舞」的不過六十名。多年來,為爭奪角色,不少人反目成仇。就在我把阿庫波送給醫生的前幾天,一個擔任獨舞角色的十七歲學徒從樓梯上摔下來,摔壞了一條腿。這個可憐的姑娘沒戲了,但是祇園其他的學徒都很高興地想趁機填補這個空缺。這個角色最後歸我所有。當時我只有十五歲,從未在舞台上跳過舞,但我並非毫無準備。大多數學徒忙於奔波在聚會之間的夜晚,我卻呆在藝館裡,和著阿姨的三味線練習舞蹈。這就是我能在十五歲就達到了十一級的原因,雖然我的舞蹈天分並不比其它學徒更高。

  我在三月中旬被分派到了這個角色,只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來練習。好在我的舞蹈老師非常幫忙,經常在下午給我單獨指導。媽媽聽到了這個消息,臉上那種困惑的表情就像是看到她的狗兒「多久」幫她把賬本上的數字給加起來了。

  當然,初桃暴跳如雷,但豆葉毫不在意。照她所說,我們把初桃摔出場外的時間到了。

《藝伎回憶錄》第二十一章

  一周後的下午,豆葉在排演間隙來找我,好像有什麼非常激動人心的事情。前一天,男爵向她提到,下個週末他將要為一位名叫嵐野的和服製作專家舉辦一個宴會。男爵是全日本最有名的和服收藏家之一。他的大多數藏品是古董,但他也經常從在世的藝術家手中購買精緻的和服作品。 

  「我是知道嵐野的,」豆葉對我說,「他是延最要好的朋友之一!我會讓男爵同時邀請延和醫生來參加這個小型宴會。他們倆肯定都不喜歡對方。當你的『水揚』開始競價時,他們要知道獎品會被對方奪去,肯定坐不住。」

  聚會當天三點左右,我和豆葉叫了輛人力車,前往男爵的府邸。我們穿過大門後沒有去通常舉行茶道儀式的亭閣,而是徑直來到池塘,登上了一條小船。船大約有一間窄屋的大小。四周擺滿木頭椅子,只有一頭立了個小亭子,遮簷下是鋪著榻榻米的平台。亭子外面圍著一圈紙糊的屏風,拉開著透氣。亭子正中有個正方形的木鬥,裝滿沙子,豆葉在裡面點燃炭餅,加熱裝在一隻雅致的鐵茶壺裡的水。她轉身對我說:

  「小百合,你是個聰明姑娘。我不說你也知道,如果螃蟹醫生或延對你失去興趣,你的前途會是什麼樣。你絕不能讓他們任何一個以為你對另外一個情有獨鍾。當然了,適當的嫉妒也不是壞事。我相信你能把握好。」

  半小時後,男爵和十位客人從樓裡踱了出來,豆葉煮好了茶,我把茶碗分給每個客人。此後,我們和客人一起在花園裡散了會步,來到一處懸在水面上的木製平台。我在螃蟹醫生身邊找了個地方跪下,剛想找點話說,沒料想他先向我轉過身來。

  「你腿上的傷口痊癒了沒有?」他問。

  你知道,我是在十一月弄傷了腿,而現在已經是三月份了。這幾個月,我和他見面的次數數都數不過來,我就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時候才問我,而且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好在我想別人也沒有聽見,於是我壓低了嗓音說:「謝謝您,醫生。多虧您幫忙,已經完全好了。」

  「但願傷口不會留下太大的疤。」他說。

  「哦,沒有,只有一個小腫塊,真的。」

  我本想給他斟酒或轉移話題,可是我碰巧看到他正把他的大拇指插進另一隻手的手指環成的圈裡去。醫生是那種沒啥意義的動作從來不做的人。如果他想著我的大腿時這樣插著他的大拇指……嘿,我要是轉移話題可就太傻了。

  我繼續說道,「有時候我在洗澡時會摸到它……真的只是有個小小的包。大概就是這樣。」

  我自覺這番話一點也不合情合理,但如今我知道螃蟹醫生對我感興趣的真正目的,心裡既厭惡又興奮。醫生清了清嗓子,向我挨過來。

  「嗯……你練習過嗎?」

  「練習什麼?」

  「你受傷是因為你在……失去了平衡,嗯,你知道我的意思。你不想重蹈覆轍。所以我以為你會要練習。但是你是怎麼練習的呢?」

  說完後,他身子又縮回去,閉上眼睛。我心裡清楚,他不止想聽到我的片言隻語。

  「唉 ,你會把我想得很蠢,我每天晚上……」我開口說道,然後又停下來想了想。我們默默無言,但醫生一直沒有睜開眼睛。在我看來,他就像只等待母鳥餵食的雛雀。「每天晚上,」我接著說,「進浴室前,我練習在各種姿態下保持平衡。有時候冷風吹在我裸露的皮膚上,我簡直冷得發抖,但是我會這樣練上五到十分鐘。」

  醫生清了清喉嚨,我想這是個好兆頭。

  「我先試著單腳獨立,然後換另一個腳。但麻煩的是……」

  之前男爵一直在平台的另一頭和其他客人交談,可這會兒他的話講完了,於是我接下去說的話聽起來十分清晰。

  「……我身上什麼衣服都沒穿……」

  我一手摀住了口,還不知道怎麼辦時,男爵說話了。「天哪!」他說,「你們在那裡說什麼呢?聽上去肯定比我們剛才說得有趣多了!」

  客人們聽了哈哈大笑。醫生好意作了一番解釋。

  「去年年底,小百合小姐弄傷了腿,到我這裡來求醫,」他說,「她是摔倒的時候弄傷的。所以我建議她多練練怎麼保持平衡。」

  「她一直在努力練習呢,」豆葉補充說,「不過這身衣服可比看上去礙事多了。」

  「那麼,我們就讓她脫了吧!」一個客人說。當然,這只是個笑話,大家都捧腹大笑起來。

  「好,我同意!」男爵說,「我從來不明白為什麼女人會這麼費事穿和服。哪裡有比一絲不掛的女人更好看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時延做了件好事。他把酒杯放在平台上,站起身來說要離開,「抱歉,男爵,但我不知道廁所怎麼走。」當然,他是暗示我陪他一起去。

  我也不知道廁所怎麼走,但我不會錯過這個能離開這群人的機會。我站起來的時候,一個女僕主動給我引路,延跟在後面。

  後來我們回到水邊,宴席快要散了,豆葉和我在僕人的房間裡用了一頓精美的晚餐。餐桌上有切成紙片般薄的生鯛魚片,呈扇形擺在葉子形狀的瓷盤裡,上面還淋了柑橘酢醬油。可豆葉心情不佳,她只吃了幾口生魚片,就坐著呆望著窗外的黃昏。

  我們到男爵他那邊去的時候,他們已吃到一半。只有嵐野先生,延和螃蟹醫生還在。男爵喝了太多酒,眼珠子在眼窩裡直晃蕩。

  很快,話題轉移到和服上去。我們都下樓到男爵的地下博物館。牆壁上巨大的鑲板打開著,裡面的滑動桿上掛滿和服。豆葉帶領我們參觀收藏品。我們都認為最美妙絕倫的是那件上面繡了神戶風光的,城倚峻山,山靠大海,肩上繡了藍天白雲,膝蓋處是山坡,袍子下面的衣擺則是一帶碧海,美麗的金色波濤上遠帆點點。

  「豆葉,」男爵說,「我想你應該穿著這身去參加我下周在箱根的賞花會。那肯定會很有意思,不是嗎?」

  「我當然很想去,」豆葉回答說,「但我恰好和醫院有個預約,恐怕不能去參加這個聚會了。」

  我看到男爵不高興了,他眉頭一擰,像是關上了兩扇窗戶。他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麼,點點頭說,「那好吧,不過你必須把小百合送來代替你。」

  豆葉說我正在排練舞蹈,男爵這下可生氣了,粗聲大氣地斥責豆葉,她只好應承下來。

  我真替豆葉感到難過。但我一想到要去參加男爵的宴會,說激動都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因為會長也會去參加。坐在人力車上返回祇園的途中,我每一想起就覺得耳根發熱。我非常害怕會被豆葉發現,但她只是望著外面,一句話都不說。下車後,她轉過身對我說:「小百合,你在箱根要多加小心。」

  「是,小姐。我會的。」我回答說。

  「記住,即將進行『水揚』的學徒就像桌上的一道飯菜。如果男人聽說已經有人啃過一口,是不會再想吃它的。」

  她說完這話,我幾乎沒有看著她的眼睛。但我心裡非常清楚,她是指男爵。

《藝伎回憶錄》第二十二章

  抵達箱根後,男爵的司機把我送到他的避暑山莊,那是在湖邊的一片美麗樹林中。我身著京都藝伎學徒的盛裝,走下車來的時候,許多男爵的客人都轉身朝我瞧。接著男爵和幾位客人從林間小徑大步走來。

  「啊,這就是我們都在等的東西!」他說。「這個可愛的小東西是從祇園來的小百合。我敢保證你們以後絕對看不到像她這樣的眼睛。你們要等著看她走路的樣子……小百合,請你過來,這樣每個客人都有機會看到你,你的任務很重要啊。你得到處轉轉,走到屋子裡,走到湖邊,走進林子裡,哪裡都要去!來,現在就工作起來吧!」

  我開始照男爵的吩咐在別墅裡走動起來,向客人們鞠躬行禮,不讓人看出自己是在尋找會長。到了下午,我幾乎已放棄希望,可當我走進屋裡去找個地方稍事休息時,身子一下子僵住了。他在這裡,和另一個人邊談話邊從一間榻榻米房間裡出來。會長轉身看到了我。

  「小百合!」他說,「男爵用什麼法子把你一路從京都弄來了?我真沒想到你和他認識。」

  我知道我應該把眼睛從會長身上移開,不過那就像把釘子從牆上拔出來一樣難。我向他鞠了一躬,說道:「豆葉小姐讓我代替她來。很榮幸見到會長,我太高興了。」

  「是啊,我也很高興見到你。你能給我出出主意。來看看我給男爵帶來的禮物吧。」

  我跟他進了榻榻米房間,覺得就像風箏被線拉了進去。他從桌上拿了一件東西來給我看。會長告訴我,這件是江戶時期的藝術家新田權六製作的。這是一個鍍金的枕形盒子,上面用柔和的黑色繪著飛翔的仙鶴和跳躍的兔子。

  「你覺得男爵會喜歡嗎?」他說。

  「會長,你怎能以為男爵會不喜歡它呢?」

  「唉,那個人什麼藏品都有,他很可能把它當成三流貨色。」

  我向會長保證,沒有人會這麼想。他點點頭,朝門口走去,示意我跟他一起走。在門口,我幫他穿鞋。我用手指幫他把腳套進去時,發覺自己在想像我們將共度一個下午,還有一個漫長的夜晚。這個想法讓我發怔,等我回過神來,不知已過了多久。會長一點也沒有不耐煩的意思,但我自覺太不應該,急忙穿上木屐,這也穿得比平時慢得多。

  來到湖邊,我們看到男爵正和三個東京藝伎坐在櫻花樹下的墊子上。他們都站了起來,不過男爵有點兒舉動不穩,他喝多了酒。

  「我是來向你道謝,也是來道別的,但首先我有樣東西要給你。」他把化妝盒遞過去。男爵已經醉得連綢布都解不開了,他交給一個藝伎,讓她解開。

  「多麼漂亮的東西!」男爵說,「哦,會長,它可能比站在你身邊的小可愛都漂亮呢。你認識小百合嗎?如果不認識,我來介紹一下。」

  「哦,我們很熟,小百合和我。」會長說。

  「有多熟,會長?有熟到叫我嫉妒的程度嗎?」男爵說完笑話,自己哈哈大笑起來。「不管怎樣,小百合,這件慷慨的禮物讓我想起我有樣東西要給你。但我要等到這些藝伎都走了才給你,免得她們也想要。所以你一直得留到別人都走完。」

  如果男爵不是醉得這麼厲害的話,我肯定他會想自己送會長出門。兩人互相道別後,我跟隨會長回到別墅。他的司機替他開門,他正要上車,又停步了。

  「小百合,」他開口說,接著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豆葉是怎麼對你說男爵的?」

  「說得不多,先生。或者至少……嗯,我不知道會長的意思。」

  「豆葉是你的好姐姐吧?她有沒有告訴你應該知道的事?」

  「啊,是的,會長。豆葉對我的幫助,我真是一言難盡。」

  「哦,」他說,「如果我是你,有男爵這樣的人要送東西給你,我會小心的。」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好說男爵對我很好,一直顧念著我。

  「是,我相信他對你很好。你自己要多小心。」他說完,認真地看了我一會,然後上車。

  下一個鐘頭,我在剩下的幾位客人之間周旋,一次次回想我和會長在一起的時候,他對我說的每句話。直到天色向暮,我發現自己一個人站在前廳裡。十分鐘或一刻鐘後,男爵終於跨進前廳。我一看到他,心裡就忐忑不安,他身上只穿了件棉布浴衣,顯然他剛洗完澡。我站起來向他鞠躬。他手裡拿著一扁平盒子,用亞麻紙包著。我不用細瞧就知道是件和服。

  「那天我看出你有多喜歡這件袍子。你想把它送給你。」他說。

  男爵把包裹放在桌上,解開繩子,打開包裹。我本以為這是那件繡著神戶風光的和服,但男爵打開包裝時,我看到的卻是件華麗的黑色織品,上面有銀色漆線的刺繡。男爵把袍子提起來,比在肩上。他告訴我,這是一件博物館裡的和服,制於十九世紀六十年代,是為最後一位幕府將軍德川慶喜的侄女製作的。袍子上的花飾是飛翔在夜空下的幾隻銀鳥,衣擺下沿是一片帶有神秘色彩的黑色樹木和岩石。

  「你得跟我過來,穿上試試,」他說。

  我別無選擇。男爵拉著我的手,帶我走到一間寬敞的榻榻米房間,一面牆壁設了整排的鏡子,這是他的穿衣室。

  他讓我站在鏡前,把我的手舉到他唇前,把我的衣袖褪到手腕,嗅著我皮膚的味道。接著他繞到我背後,開始解我的腰帶。我意識到男爵當真要給我脫衣服,就用手阻攔他,但他推開我的手。我的嗓子幹得要命,好幾次開口,但什麼聲音都沒發出來。我看見會長的手帕從衣服裡掉了出來,飄落在地上。終於腰帶解開,從男爵的手指間滑過,墜落在地。我雙腿戰慄,他捏住我襯袍的前襟向兩邊拉開,房間裡一片模糊,我忍不住再次抓住他的手。

  「小百合,別擔心!」男爵輕聲對我說,「老天爺作證,我不會對你做不該做的事。我只想看看你,你懂嗎?這沒有什麼要緊的。」

  他說話的時候,臉上油亮的髭鬚觸著我的耳朵,我只好把頭轉到一邊。我想他把這個動作當成了同意的表示,因為他動手更急切了。我的和服內衣敞開了,從胸口往下露出一線皮膚。然後他忙著解我的腰卷,拽了幾下後終於拉鬆了帶子。絲綢在我皮膚上滑過時,我聽見自己的喉嚨裡有一個啜泣般的聲音。我用手抓住腰卷,男爵把它拉過來扔在地上。他就像給一個熟睡的孩子脫衣服般,屏住呼吸,緩緩地打開我的內衣,彷彿正在拉開神聖之物的覆蓋。我覺得嗓子眼裡一陣灼熱,我忍著眼淚,用眼角餘光打量著鏡子。我當然從未見過自己這樣一絲不掛的樣子。雖然我腳上還穿著足袋,但我覺得現在內衣大敞的樣子比在浴室裡什麼都不穿還赤裸得厲害。我看到男爵的目光在鏡子中的我身上到處逗留。起先他把衣服又敞開了些,咂摸我腰部的曲線。接著他垂下眼睛,觀察我到京都以後這幾年才繁茂起來的一片黑色。他的目光在那裡停留了很長時間,最後慢慢向上移,經過我的胸部,順著肋骨到達一對深紅色的圓圈,先看一邊,然後另一邊。 

  有一刻男爵的呼吸緩了下來,他終於脫掉我的內衣。我的淚水止不住地落下,但很快男爵就出去了。他一走,我開始手忙腳亂地拚命往身上穿衣服,一邊跪在地上收拾我的各種裝束。好像一個餓急了的孩子在攫取各種食物。

  我用顫抖的手盡力把衣服穿好。但是沒有幫忙的話,我只能穿上襯袍,束好腰帶。只過了幾分鐘,男爵就回來了,他一言不發,幫我穿上和服,然後像一丁田先生一樣給我系和服腰帶。他手臂挽著我長長的和服腰帶,一圈圈地丈量長度,好給我圍上。我就像雨中的一幢房子,雨水在我面前傾盆而下。男爵一定看到了,他離開房間,過一會回來的時候拿著一塊手帕,上面有他姓名字母縮寫。他讓我留著它,但我用完後就放在了桌子上。

  不久,他把我帶出門外,一句話都不說就走了。司機把我送回旅館。一丁田先生一眼看到我,就抓了抓下巴,好像他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在樓上房間給我脫和服腰帶時,他說:「男爵脫了你的衣服嗎?」

  「對不起。」我說。

  「他脫了你衣服,在鏡子裡看你,但他沒有享用你。他沒有碰你,或者趴到你身上,對嗎?」

  「是的,先生。」

  「那就好。」一丁田先生說,直直地看著前方。我們再沒說別的話。

《藝伎回憶錄》第二十三章

  兩周後,季度舞蹈拉開了序幕。第一天在「歌舞練場」劇院的更衣室裡,我簡直按捺不住激動之情,因為豆葉告訴我,會長和延會來觀看。化妝的時候,我把會長的手帕塞在襯衣裡,緊緊貼著肌膚。 

  一小時後,我和其他學徒一起站在舞台側面,準備表演開幕式舞蹈。我們穿著統一的紅黃兩色和服,腰帶是橙色和金色,每個人看起來都彷彿熠熠閃光。音樂奏起,鼓一聲,三味線數弄,我們像一串珠子依次踏著舞步上台,舒開雙臂,打開折扇。我感覺從未有過的參與感。

  開幕那場過後,我立刻到樓上去換和服。我要表演的獨舞是「朝日映波」,表現的是一位少女晨起在海中沐浴,愛上了一頭被施了魔法的海豚。我換裝很快,還剩下幾分鐘可以向觀眾席裡張望一番。我跟著時斷時續的鼓聲來到舞台側面,其他幾個藝伎和學徒已經湊在滑動門上的雕花縫隙往外瞟了。我也過去看,發現會長和延坐在一起。從音樂裡我知道豆葉的舞蹈開始了。

  井上派的絕大多數舞蹈都是表演某個故事,這一支「朝臣返妻」是從一首中國詩改編的,說的是一位朝臣與宮廷中的女子有一段長久的戀情。一天夜晚朝臣的妻子躲藏在皇宮的外面,想知道丈夫是在什麼地方消磨時光的。終於,次日清晨,她從灌木叢中看到丈夫和情婦辭別,可是她因受寒而病倒,不久就去世了。不知是因為豆葉舞姿優美還是故事動人,總之我看著她,心裡感到悲傷,覺得我自己就是這場可怕的背叛下的犧牲品。舞蹈末尾,陽光充溢了舞台,豆葉穿過一片樹林,跳起她的死亡之舞。我不知道後來怎麼樣,我實在不忍心看下去,而且無論如何我也該回後台去準備自己的登場了。

  我等在舞台側面的時候,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整個建築物的重量都壓在我身上,這當然是因為悲傷對我來說總是重得出奇。終於我聽到鼓聲和三味線的奏樂,我唯一記得清楚的是我驚訝地看到自己的胳膊舞動得如此嫻熟、流暢。我把這支舞蹈練習了無數次,我想我一定是練到家了,因為儘管頭腦一片空白,我仍然舞蹈自如,毫不緊張。

  「古都之舞」過後,這事終於發生了。那天豆葉來到藝館,告訴我說我的「水揚」競價已經開始了。接著第三天,媽媽要我上樓找她。

  我剛踏上第一級階梯,就聽到門拉開了,南瓜突然一頭衝了下來,就像一桶水倒出來,奔得腳不沾地,她看來沮喪萬分。但我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卻衝進過道,跑出去了。

  我進門後,媽媽告訴我醫生就要來了。我以為她說的是螃蟹醫生,不料幾分鐘後,上來的根本不是螃蟹醫生,而是一個年輕得多的人。

  「就是這個姑娘。」媽媽對他說。

  我向年輕醫生鞠了一躬,他也還了一禮。

  「夫人,」他對媽媽說,「我們在哪……?」

  媽媽對他說這間屋子就好。我看到她關門的樣子,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她開始來松我的腰帶,接著她又脫下我的和服,讓我穿著襯袍到鋪上躺著。

  醫生跪在我腳邊,道了聲歉,捲起我的襯袍,露出我的雙腿。我忐忑不安,難道競價結束了嗎?這個年輕醫生是勝利者?那螃蟹醫生和延呢?我甚至想到會不會是媽媽故意陰謀破壞豆葉的計劃。年輕醫生調整了一下我腿的位置,把手伸進我雙腿之間,我已經發現他的手和會長的一樣光滑優雅。我覺得羞愧難當,無處躲藏,簡直就想把臉遮起來。我躺在那裡,雙眼緊閉,屏住呼吸。感覺就像「多久」喉嚨裡卡了一根針,阿姨扳開它的嘴,媽媽把手指伸進它喉嚨去。醫生終於把手拔了出來,蓋好我的袍子。「姑娘白璧無瑕。」他說。

  「噢,是個好消息!」媽媽回答說。

  年輕的銀髮醫生走後,媽媽幫我穿上衣服,命我坐在桌旁。她突然二話不說,揪住我的耳垂用力拉,我叫了起來。「小姑娘,你是個非常值錢的貨色。我低估你了。好在什麼都沒有發生。但你一定要知道以後我會牢牢看著你的。男人想要你,就得付一大筆錢。聽明白了嗎?」

  「是,夫人。」我說。當然囉,她把我耳朵拉得這麼慘,無論她說什麼,我都會說「是」的。

  我打算告退,但媽媽叫住我,說道:「我決定了。你在藝館的地位要變動一下了。」

  我吃了一驚,正想說些什麼,但媽媽阻止了我。

  「下周你和我要舉行一個儀式。那以後,你就是我的女兒,和我親生的一樣。我決定收養你了。有朝一日,藝館就是你的。」

  我聽了這話,又興奮又傷心。興奮是因為從此以後可以擺脫初桃的威脅,而傷心是為了南瓜,難怪她剛才那樣衝下來,想必是得知這個消息了。

  「媽媽,」我猶豫了一下說,「我很高興,可是……我能不能問一句,你能同時收養南瓜和我嗎?」

  「哦,你現在算是懂生意經了,是吧?」她回答說,「你是不是想告訴我怎麼管這個藝館呢?」

  次日豆葉回到鎮上,聽說媽媽決定收養我,倒不像我預料的那麼高興。

  「螃蟹醫生和延之間的競價正如我所願,」她對我說,「最後會是個很大的數目。我剛知道這事,就聽說新田夫人要收養你。我實在沒法更高興了!」

  這是她說的話,但後來幾年我慢慢瞭解到,真相並不如此。首先,競價根本不是在螃蟹醫生和延之間展開的,而是螃蟹醫生和男爵。我沒法想像豆葉對此有何感受,但我想有段時間她突然對我特別冷淡,這肯定是個原因,因此她也沒有把實情告訴我。

  我的意思不是說延毫無涉足此事,他確實來勢洶洶地競爭我的「水揚」,但幾天後價格超過了八千,他就收手了。他退出也許不是因為價格太高。從一開始,豆葉就知道,如果延願意的話,他可以擊敗任何人。問題是,豆葉沒有料到,延對我的「水揚」興趣並不大。 幾個月前,如果你記得的話,豆葉曾說,如果不是意在「水揚」,沒有一個男人會和一個十五歲的學徒發展關係。那次她還告訴我,「你別以為是你的談吐吸引了他。」我不知道她這句關於我談吐的斷言是否正確,但我吸引延之處,也不是我的「水揚」。

  至於螃蟹醫生,如果讓像延這種人把一次「水揚」從他手裡奪走,他可能是會選擇自殺這種古老方式的。當然,他並不知道對手是男爵,還以為是延,而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鐵了心要把他瞞到底,想盡可能地抬高價格。最後,螃蟹醫生同意為我的「水揚」支付一萬一千五百日元。這在當時的祇園,是「水揚」有史以來的最高價,也許在日本的其它藝伎區也是最高的了。要知道那時候,一個藝伎每小時陪客只有四元,一件精緻的和服大概是一千五百元。聽起來似乎不多,但已經遠遠超過一個工人的全年收入。

  不消說,這就是媽媽要收養我的原因。我「水揚」的費用除了還清我在藝館的債務外還有富餘。如果媽媽不收養我,部分錢就會落到我手裡,你能設想媽媽對此有何感受。我成為藝館的女兒後,我的債務就一筆勾銷了,但我所有的收入也歸藝館所有,不僅是我「水揚」的費用,也包括以後的一切收入。

  下一周舉行了收養儀式。我的名已經改成小百合了,現在我的姓也改了。在海崖上的醉屋裡,我是阪本千代,現在我叫新田小百合。

  在一個藝伎的一生中,「水揚」當然是最重大的事件。我的「水揚」發生在一九三五年的七月初,當時我十五歲。下午,螃蟹醫生和我在儀式上共飲清酒,這就把我們結合在一起了。這個儀式的緣由是,雖然「水揚」只持續很短的時間,但螃蟹醫生今生今世都是我「水揚」的恩主,而不是擁有其它的特權。儀式在一力亭茶屋舉行,媽媽,阿姨和豆葉都在。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也參加儀式,還有我的穿衣人別宮先生。穿衣人總是參加這類儀式的,他們代表藝伎這一方的利益。我穿一套最正式的學徒裝:帶五個紋印的黑袍和紅色的襯袍,這個色調代表新的開始。 

  說不清,道不明,但是「水揚」之後,這個世界對我來說確實不一樣了。南瓜還沒有經歷過「水揚」,雖然她比我大,我不知怎麼就覺得她不懂事、孩子氣。媽媽和阿姨,還有初桃和豆葉當然都是過來人。「水揚」後,學徒要換新髮式,束在髮髻底端的是一條紅綢帶,而不是印圖案的髮帶了。有段時間,我走在街上,或在小學校的過道裡時,除了留心哪些學徒用紅髮帶哪些用圖案髮帶外,我很少注意別的。對於那些經歷過「水揚」的人,我有種新的敬意,對於沒有經歷過的,我自覺比她們更見多識廣。

  在我「水揚」之前,我想媽媽根本不關心初桃是否在祇園給我惹麻煩,但如今我有了高價標籤,她就主動讓初桃別再給我找麻煩了。自從我親母病後,我的生活一直很艱難,但眼下這段時間,什麼事情都順順當當的。我不是說我從不感到疲倦感到失望,事實上,我經常覺得累。女人在祇園討生活不是件輕鬆事。但脫離了初桃的威脅,總是輕鬆多了。同樣在藝館裡,生活也幾乎充滿樂趣。作為養女,我可以想什麼時候吃飯就什麼時候吃飯。原先是南瓜挑好和服才能輪到我挑。我不在乎初桃的憤恨,但南瓜在藝館裡經過我身旁時,眼中帶著憂傷,我們面對面時她也不看我,這讓我非常痛苦。

《藝伎回憶錄》第二十四章

  次日豆葉回到鎮上,聽說媽媽決定收養我,倒不像我預料的那麼高興。

  「螃蟹醫生和延之間的競價正如我所願,」她對我說,「最後會是個很大的數目。我剛知道這事,就聽說新田夫人要收養你。我實在沒法更高興了!」

  這是她說的話,但後來幾年我慢慢瞭解到,真相並不如此。首先,競價根本不是在螃蟹醫生和延之間展開的,而是螃蟹醫生和男爵。我沒法想像豆葉對此有何感受,但我想有段時間她突然對我特別冷淡,這肯定是個原因,因此她也沒有把實情告訴我。

  我的意思不是說延毫無涉足此事,他確實來勢洶洶地競爭我的「水揚」,但幾天後價格超過了八千,他就收手了。他退出也許不是因為價格太高。從一開始,豆葉就知道,如果延願意的話,他可以擊敗任何人。問題是,豆葉沒有料到,延對我的「水揚」興趣並不大。 幾個月前,如果你記得的話,豆葉曾說,如果不是意在「水揚」,沒有一個男人會和一個十五歲的學徒發展關係。那次她還告訴我,「你別以為是你的談吐吸引了他。」我不知道她這句關於我談吐的斷言是否正確,但我吸引延之處,也不是我的「水揚」。

  至於螃蟹醫生,如果讓像延這種人把一次「水揚」從他手裡奪走,他可能是會選擇自殺這種古老方式的。當然,他並不知道對手是男爵,還以為是延,而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鐵了心要把他瞞到底,想盡可能地抬高價格。最後,螃蟹醫生同意為我的「水揚」支付一萬一千五百日元。這在當時的祇園,是「水揚」有史以來的最高價,也許在日本的其它藝伎區也是最高的了。要知道那時候,一個藝伎每小時陪客只有四元,一件精緻的和服大概是一千五百元。聽起來似乎不多,但已經遠遠超過一個工人的全年收入。

  不消說,這就是媽媽要收養我的原因。我「水揚」的費用除了還清我在藝館的債務外還有富餘。如果媽媽不收養我,部分錢就會落到我手裡,你能設想媽媽對此有何感受。我成為藝館的女兒後,我的債務就一筆勾銷了,但我所有的收入也歸藝館所有,不僅是我「水揚」的費用,也包括以後的一切收入。

  下一周舉行了收養儀式。我的名已經改成小百合了,現在我的姓也改了。在海崖上的醉屋裡,我是阪本千代,現在我叫新田小百合。

  在一個藝伎的一生中,「水揚」當然是最重大的事件。我的「水揚」發生在一九三五年的七月初,當時我十五歲。下午,螃蟹醫生和我在儀式上共飲清酒,這就把我們結合在一起了。這個儀式的緣由是,雖然「水揚」只持續很短的時間,但螃蟹醫生今生今世都是我「水揚」的恩主,而不是擁有其它的特權。儀式在一力亭茶屋舉行,媽媽,阿姨和豆葉都在。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也參加儀式,還有我的穿衣人別宮先生。穿衣人總是參加這類儀式的,他們代表藝伎這一方的利益。我穿一套最正式的學徒裝:帶五個紋印的黑袍和紅色的襯袍,這個色調代表新的開始。 

  說不清,道不明,但是「水揚」之後,這個世界對我來說確實不一樣了。南瓜還沒有經歷過「水揚」,雖然她比我大,我不知怎麼就覺得她不懂事、孩子氣。媽媽和阿姨,還有初桃和豆葉當然都是過來人。「水揚」後,學徒要換新髮式,束在髮髻底端的是一條紅綢帶,而不是印圖案的髮帶了。有段時間,我走在街上,或在小學校的過道裡時,除了留心哪些學徒用紅髮帶哪些用圖案髮帶外,我很少注意別的。對於那些經歷過「水揚」的人,我有種新的敬意,對於沒有經歷過的,我自覺比她們更見多識廣。

  在我「水揚」之前,我想媽媽根本不關心初桃是否在祇園給我惹麻煩,但如今我有了高價標籤,她就主動讓初桃別再給我找麻煩了。自從我親母病後,我的生活一直很艱難,但眼下這段時間,什麼事情都順順當當的。我不是說我從不感到疲倦感到失望,事實上,我經常覺得累。女人在祇園討生活不是件輕鬆事。但脫離了初桃的威脅,總是輕鬆多了。同樣在藝館裡,生活也幾乎充滿樂趣。作為養女,我可以想什麼時候吃飯就什麼時候吃飯。原先是南瓜挑好和服才能輪到我挑。我不在乎初桃的憤恨,但南瓜在藝館裡經過我身旁時,眼中帶著憂傷,我們面對面時她也不看我,這讓我非常痛苦。

《藝伎回憶錄》第二十五章

  豆葉已經贏了她和媽媽的打賭,但她仍對我的未來擔著干係。因此後幾年,她總設法讓我結識她最好的顧客,還有祇園的其他藝伎。當時,我們剛剛從大蕭條中緩過勁來,正式的酒會不多。她就帶我去許多非正式的聚會,不僅是茶屋的宴會,也有遠足游泳,觀光旅遊,歌舞伎表演等。 

  祇園許多盛大宴會都有知名藝術家、作家、歌舞伎演員來參加。但是一般的藝伎宴會都是很乏味的,主人大抵是一家小公司的分管領導,貴賓則是他的供應商,或者他剛提拔的一個僱員,諸如此類的人。一些藝伎常時不時地好意告誡我,作為一個學徒,我的任務就是,除了打扮得漂亮外,就是安分地坐著聽別人講話,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成為一個擅長談吐的人。唉,不過我在聚會上聽到的大部分談話都並不聰明。一個男客或許會對身邊的藝伎說,「天氣很暖和,不是嗎?」藝伎就會這樣回答:「哦,是的,非常暖和!」接著她就和他劃酒令,或想法讓所有的男客都唱起歌來,很快,和她說話的客人都醉得忘記自己並沒有如願以償地開心過。在我看來,這總是可怕的浪費。 

  當然,我也不時會聽到一位真正聰明的藝伎的談話,豆葉自然就是其中之一。我從她的談吐中學得不少東西。比如,如果客人對她說,「天氣暖和,不是嗎?」她至少準備了一打的回答。如果對方是個老色鬼,她可能會說,「暖和?大概是因為您身邊圍了這麼多漂亮的女人吧?」如果是個傲慢的年輕商人,不知天高地厚,她或許會殺殺他的威風,「您身邊可坐著祇園裡六個最好的藝伎,您只能談談天氣啦,別的事可別想。」一次我碰巧在觀察她,只見她跪到一個非常年輕的小伙子身邊,他最多只有十九、二十歲,要不是他的父親是聚會的主人,他大概不會來參加藝伎宴會。當然,他不知道在藝伎中間該說什麼做什麼,而且我肯定他覺得緊張了,但他非常勇敢地轉向豆葉,對她說:「暖和,不是嗎?」她壓低聲音,這樣回答道:「哦,暖和,您當然說對了。你真該看到今天早上我從浴室裡出來的樣子!通常裸著身子的時候,我總會覺得涼快輕鬆。可今天早上,我渾身都是小汗珠,大腿上都是,肚子上,還有……嗯,還有其它地方。」

  那個可憐的小伙子把酒杯放在桌上時,他的手指在發抖。我肯定他這輩子都忘不了這次藝伎聚會。

  一九三八年夏天,我十八歲,該「換領子」了。學徒用的是紅領子,而藝伎用的是白領。雖然如果你看到一個藝伎和一個學徒在一起,你是不會去注意她們的領子的。學徒穿著精緻的長袖和服,圍著拖曳的寬腰帶,可能會使你想起日本娃娃,而藝伎外表也許更樸素,但更富女人味。

  我換衣領後不到三周,媽媽來告訴我,下個月我就要有一位旦那了。

  「一位旦那?但是,媽媽,我才十八歲……」

 「這個我來拿主意,」媽媽說,「只有傻瓜才會放過延俊和給出的條件。」

  我一聽之下,心跳差點停止。我想,延終有一日會提出要當我的旦那,這是顯而易見的,畢竟幾年前他就競爭過我的「水揚」,而且自那以後,他比任何一個人都更頻繁地邀我去陪宴。我和延初次相遇在相撲競技場的那天,我的黃歷是這麼說的,「吉凶守衡,開啟命運之門。」此後我幾乎每天都多少會想起這句話,所謂吉與凶……嗯,是豆葉與初桃,是後果——我被媽媽收養,與前因——「水揚」,當然還是會長與延。我不是說我不喜歡延,恰恰相反。只是成為他的情婦,我的人生就和會長永遠無緣了。

  到了下午,我開始覺得頭暈,腦子裡奇怪地嗡嗡作響,我就到豆葉的寓所去和她聊天。時值盛暑,我坐在桌邊,小口喝著她涼好的大麥茶,不想讓她看出我的感受。我正是為著能接近會長,才經受種種訓練,如果我的生活裡只有延、舞蹈表演,在祇園的夜復一夜,我不知道為何要如此奮鬥。

  豆葉已經等了很久來聽我來此的原因,我把茶杯放到桌上,花了幾分鐘來讓自己鎮靜,最後嚥了下唾液,勉強說道:「媽媽告訴我,一個月後我可能就會有位旦那。」

  「是的,我知道。這位旦那就是延俊和。」

  我一直在拚命忍著不哭出來,幾乎已經說不了話了。

  「延先生是個好人,」她說,「而且非常喜歡你。」

  「是的,我也喜歡延,但是……」

  「但是因為你想要靜枝那樣的命運。是嗎?」

  靜枝雖然不是個大紅大紫的藝伎,但祇園裡人人都認為她是最幸運的女人。三十年來,她都是一位藥劑師的情婦。他不是很有錢,她也不是很漂亮,但你縱觀京都都不會找到像他們這樣情深意篤的一對。和往常一樣,豆葉總是能一語說中我不願承認的實情。

  「小百合,你十八歲了,」她又說,「你和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可能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命運並不總像晚宴的散場。有時候,它只是掙扎度日罷了。」

  「可是,豆葉小姐,這太殘酷了!」

  「是的,很殘酷,」她說,「但我們誰都逃不過命運。」

  「我不是要逃脫我的命運。正如您說的,延先生是個好人。對於他的關愛,我知道我除了感激不應該有其它想法,但是……我還有很多夢想。」

  「所以你擔心一旦延碰了你,夢想就會破滅?說真的,小百合,你對藝伎的生活是怎麼想的?如果我們生活美滿,就不會來當藝伎。我們來當藝伎,是因為別無選擇。」

  「唉,豆葉小姐……我這樣是不是很愚蠢,一直懷著希望,希望有朝一日……」

  「小姑娘會對各種各樣愚蠢的事抱有希望,小百合。希望就像髮飾,姑娘們想要戴得越多越好,但是老了以後,即使只戴一種都看著很蠢。」

  我竭力忍住眼淚,但還是有幾滴淌了出來,好似樹上滲出幾滴樹汁。

  「小百合,回你的藝館吧,」豆葉對我說,「為眼前的今晚做好準備。沒有什麼比工作更能克服失望的情緒。」

  我抬眼看她,想再最後懇求一次,可我看到她的表情,就收回了打算。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但她眼中似乎只有空茫一片,她繃緊了漂亮的鵝蛋臉,眼角和嘴角都起了皺。接著她重重地歎了口氣,垂下眼簾看著她的茶杯,這種目光我覺得是苦澀。

  幾個星期過去了,一天傍晚,在一力亭茶屋的門廳裡,豆葉提到該是她和媽媽清算賭注的時候了。我相信你還記得她倆打過賭,賭我能否在二十歲前償清債務。當然,我才十八歲,債務已經償清了。 

  過了幾日,我被叫到我們藝館樓下的會客廳,看到豆葉和媽媽正隔著桌子相對而坐,聊著夏天的氣候。豆葉身邊坐著生形夫人,她是豆葉的經紀人。生形夫人托了托眼鏡,從放在膝蓋上的包裡拿出一本賬本。她把賬本攤開在桌上,逐條向媽媽說明,豆葉和我則默然而坐。

  「這是小百合去年一年的收入,」媽媽插嘴說,「天哪,真希望我們像您想得這麼運氣!這比我們藝館的總收入還多。」

  「是的,數字很驚人,」生形夫人說,「但我相信這是確切數目。我已經在祇園登記處仔細核對過了。」

  最後她們商定媽媽應該付給豆葉的數額時,媽媽卻矢口否認曾經答應要付雙份。

  我們默默坐了半晌。最後生形夫人說:「新田夫人,我現在處境很為難。我記得很清楚,豆葉對我不是這麼說的。」

  「您當然記得,」媽媽說,「豆葉有她的記憶,我也有我的記憶。我們要的是第三方,好在這裡正有一個。雖然小百合當時年紀小,但她對數字很有頭腦。」

  「我相信她的記憶力強,」生形夫人說道,「但沒人能說她就沒有私人利益。畢竟她是藝館的女兒。」

  「是的,她有,」豆葉說,這是她長時間來第一次開口說話,「但她也是個誠實的姑娘。我準備接受她的說法,如果新田夫人也接受的話。」

  「我當然接受。」媽媽說。

  在祇園所有的女人之中,豆葉和媽媽是我生活中影響最大的兩位,而顯然我要得罪其中一個了。我心裡對事情的真相是毫不含糊,但另一方面,我還得繼續和媽媽在藝館住下去。當然,豆葉為我做的事比祇園裡任何一人都多,我不能站在媽媽的立場來反對她。

  「怎麼樣?」媽媽對我說。

  「我記得的是,豆葉確實答應只拿一半,但您也同意最後給她雙份。媽媽,對不起,我記得的就是這樣。」

  一陣沉默,然後媽媽說:「唉,我已經不像過去那麼年輕了。我的記性出錯也不是第一次了。」

  最後,她們談到了旦那的事。最後豆葉居然說服媽媽,讓鳥取準之介將軍來當我的旦那。我不知道豆葉是改變心意,想把我從延那裡救出來,還是有其它目的。媽媽開始不答應,認為軍人從來都不如商人或貴族待藝伎這麼好,但聽說將軍剛得了「軍需處採辦」的新職位後,就開始動搖了。無論戰爭是否在短期內結束,鳥取將軍都能為我們藝館提供一切物資,因為他是照管軍隊資源的人。這個優勢在物資短缺的戰爭年代是相當有利的。

  接下來的一周,媽媽在祇園到處轉悠,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打,想方設法瞭解鳥取將軍。她幹得太投入了,有時候我對她說話,她都好像沒有聽見。我想她正忙於轉念頭,她的頭腦就像一輛拖著過多車廂的火車頭。

  這段時間,延一來祇園我就見到他,我盡量裝著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他大概希望我在七月中旬就成為他的情婦。當然我也這麼想,但直到月末,他的談判似乎沒有結果。後來幾周,我好幾次注意到,他看我的眼神帶著迷惘。一天晚上,他大步走過一力亭茶屋女主人身邊,竟連頭都沒有點一下,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失禮。女主人一直把延當老主顧,她看了我一眼,又是驚訝,又是擔心。我參加延舉辦的聚會時,難免注意到他憤怒的表現——下巴上肌肉抽搐,猛地把酒灌進嘴裡。我並不責怪他有這種感覺。我想他一定認為我無情無義,他對我這麼好,我卻不把他當回事。想著這些,我就心情沉鬱,突然酒杯放到桌上的輕響把我驚醒。抬眼看去,延正望著我。他周圍的客人都笑語喧嘩,只有他坐在那裡直直地看我,和我一樣失魂落魄。我倆就像一片熊熊燃燒的炭火中的兩個濕濕的印記。

《藝伎回憶錄》第二十六章

  那年九月,鳥取將軍和我在一力亭茶屋舉行的儀式上共飲清酒。這個儀式與最早我和豆葉結拜姐妹以及後來螃蟹醫生成為我「水揚」恩主的儀式是一樣的。隨後幾周,人人都祝賀媽媽找到了一個好靠山。

  許多藝伎有了旦那之後,生活就大變樣,但我卻幾乎沒有任何改變。每晚我仍然在祇園轉悠,下午我仍然不時要出門。而我盼望的那些變化——旦那為我舉辦重要的舞蹈表演,送我貴重的禮物,請我過一兩天休閒時光——唉,都沒有出現。正如媽媽說的那樣,軍人不會像商人或貴族那樣對藝伎好。

  也許將軍沒有給我的生活帶來了什麼變化,但他作為藝館的靠山,當然是無價之寶,至少媽媽是這樣認為的。就像一般的旦那,他也為我支付許多開銷,包括我的上課費用、我的年度登記費、醫藥費等等。但更重要的是,正如豆葉所說,他那軍需處處長的新職位就是一切,他為我們藝館做的事是別的旦那做不到的。舉個例子,一九三九年三月,阿姨得了病,我們都焦急萬分,但醫生束手無策。但給將軍打了電話後,上京區軍事醫院就來了一位重要的醫生,他給了阿姨一包藥就把她治好了。因此,雖然將軍沒有送我去東京參加舞蹈表演,也沒有送我珍貴的珠寶,但沒人能說我們藝館沒有得他好處。當然,媽媽說戰爭六個月就會結束是錯了,我們當時還不相信,但已經隱隱看到黑暗的日子就在眼前。

  將軍成為我旦那的那個秋天,延不再邀請我了。不久我得知,他也不再去一力亭茶屋了。我知道他是為了避開我。我覺得自己對不起這個待我好的男人,我已經把他當成了朋友。更有甚者,延離開我後,巖村電器公司的聚會也不再邀請我了,那就是說,我幾乎完全失去了見到會長的機會。

  四月下旬的一天,我正在為參加「古都之舞」化妝,學徒高津子突然跑來找我,求我幫忙。她說她最近一直在粟住茶屋給延陪酒,但延卻很不喜歡她。

  「他對你很嚴厲,是嗎?」

  可憐的高津子沒有回答,她抿緊了顫抖的嘴唇,眼角一下子就濕了。

  「有時候延先生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有多刺耳,」我告訴她,「不過他定是喜歡你的,高津子小姐。否則,他為什麼要請你呢?」

  「我想他請我只是因為他覺得我像個什麼人。」她說。

  我想不出什麼辦法來幫她,最後我建議她去讀一本延或許會感興趣的歷史書,然後把歷史故事講給他聽。 

  我既然知道哪裡可以找到延,我就決定去見他。麻煩的是,沒有受到邀請,我是不能去粟住的,因為我和這家茶屋素無正式往來。於是我最後決定,只要我晚上有空,就去延經過的路上轉轉,希望能夠遇見他。

  我的計劃執行了八周或九周,終於有天傍晚,我在前面一條幽暗的巷子裡發現了他,他正從豪華轎車的後座裡出來。我知道是他,外衣一邊空蕩蕩的袖子別在肩上,這樣的側影絕不會錯。我停在巷子的路燈光下,輕輕地吁了口氣,延朝我這邊望來。

  「好,好,」他說,「都忘了一個藝伎會有這麼漂亮呢。」他的口氣是如此隨意,我簡直要懷疑他是否認出了我。

  「啊,先生,聽上去您像是我的老朋友延先生,」我說,「但您不會是他,因為據我的印象,他已經徹底從祇園消失了。」

  司機關上了門,我們默默站著直到車開走。

  「我算是放下了心,」我說,「終於又見到了延先生!我真幸運,他是站在陰影裡而不是路燈光下。」

  「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小百合。你定是跟豆葉學的。要麼所有的藝伎都是這樣學的。」

  「延先生站在陰影裡,我就看不見他臉上的怒氣了。」

  「我明白了,」他說,「你以為我生你氣了?」

  「如果一個老朋友失蹤了那麼長時間,我還能怎麼想呢?我想您會告訴我,您忙得不可開交,來不了一力亭茶屋。」

  「你為什麼說得好像這完全不可能似的?」

  「因為我碰巧知道,您一直常來祇園。但請不要問我是怎麼知道的。我不會告訴您,除非你答應和我散一會步。」

  「好吧,」延說,「因為今晚夜色不錯……」

  「哦,延先生,別這麼說。我寧可您說,『因為我碰到一個好久不見的老朋友,除了和她散一會步,我想不出來還能幹些什麼。』」

  「我會和你散步,」他說,「隨你去想什麼理由。」

  我微微欠身,表示同意,然後我們一起沿著巷子朝丸山公園的方向走。「如果延先生想讓我相信他沒有生氣,」我說,「他應該表現得更友好,而不是像頭幾個月沒餵食的豹子。難怪可憐的高津子那麼怕您……」

  「原來是她告訴你的,是不是?」延說,「唉,如果她不是個這麼讓人生氣的姑娘……」

  「如果您不喜歡她,為什麼您每次來祇園都邀請她呢?」

  「我從來沒有請過她,一次也沒有!是她姐姐硬把她推給我的。你今晚碰到我,就想利用這個機會,拿我喜歡她的話頭來羞辱我?」

  「延先生,其實我根本不是『碰到』您的。我已經在巷子裡轉悠了好幾周,就是為了找到您。」

  我們默默無言地走了一段後,他說:「我不該感到驚訝。我知道你是個狡猾的人。」

  「延先生!我還能怎麼做?」我說,「我以為您徹底消失了。要不是高津子哭著來告訴我您對她怎麼不好,我可能永遠也不知道哪裡才能找到您。」

  「嗯,我想我是對她厲害了點。但她沒你聰明,或者也沒你漂亮。如果你認為我生你的氣,你說得很對。」

  「我能不能問一下,我做了什麼讓一個老朋友這麼生氣?」

  延停下腳步,轉身看著我,眼神悲哀莫名。「我已經不再尊重你了,因為我知道你的旦那是個穿著制服的小人,沒人尊敬他。」

  「延先生這麼說,好像我能選擇誰做我的旦那似的。我唯一能選擇的是穿哪件和服。」

  「你知道此人是怎麼得到部門職位的嗎?是因為沒有人相信他能辦什麼要緊事。小百合,我非常瞭解部隊。連他自己的上司都覺得他沒用。你等於是找上了一個乞丐當靠山!說真的,我曾經非常喜歡你,但是……」

  「曾經?難道延先生不再喜歡我了?」

  「我不喜歡蠢人。」

  「這種話太冷酷了!你是要把我弄哭嗎?哦,延先生!我成了蠢人就因為你看不起我的旦那?」

  「你們藝伎!沒有比你們更討厭的人了。你們到處查黃歷,說『啊,我今天不能往東走,我的命相說不吉利!但是如果是件關係終身的大事,你們的看法又不一樣了。」

  「說是改變看法,不如說是對沒法阻止的事情只能閉上眼睛。」

  「小百合,你是藝館的女兒。你不能說你毫無影響力。你有責任運用你的影響力,除非是你自己想隨波逐流,就像一條魚在溪水裡翻起肚皮。」

  「我希望我真能相信生活不只是一條溪流,我們不只是翻起肚皮,隨波逐流。」

  「好吧,如果是條溪流,你仍然能夠自由選擇在這裡或在那裡,不是嗎?水流會一再分岔。如果你撞擊、扭打、爭鬥,利用一切有利條件……」

  「哦,那敢情好,我相信,如果我們確有有利條件的話。」

  「你處處都能找到,如果你曾費心找過!拿我來說,即使我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啃過的桃核,或者這一類的東西,我也不會浪費。該是時候扔出去,我一定會把它扔到我不喜歡的人身上去!」

  「延先生,你是在教我扔桃核嗎?」

  「少開玩笑。你很清楚我在說什麼。小百合,我們很像。我知道別人叫我』蜥蜴先生『之類的,你呢,是祇園最漂亮的人物。但我多年前在相撲競技場剛見到你時,你是什麼?十四歲?即便是在那時候,我就看出你是個聰明女孩。」

  「我一直認為延先生高估了我。」

  「小百合,我覺得你應該更有成就。但是看來你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目標在何方。把自己的命運和將軍這種人捆在一起!我曾想好好照顧你,你知道。想到這個,我就很惱火!一旦將軍離開了你的生活,他不會留下什麼值得你記住的東西。你就想這樣浪費青春?」

  如果經常摩擦一塊布料,它很快就會被磨穿。延的話狠狠地折磨著我。但也許是我的沉默暴露了自己,他用他那隻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轉過一個角度,讓燈光照在我臉上。他看著我的眼睛,長歎一聲,起初聽起來像是失望。

  「小百合,我為什麼覺得你老多了?」他頓了一頓說,「有時候我都忘記你還是個孩子。你現在要說我對你太厲害了吧。」

  「延先生就是延先生,我不能指望他變成其他人。」我說。

  「小百合,我失望的時候態度很惡劣,你應該知道。你讓我失望了,無論是因為你太年輕,還是因為你不是我想的那種女人……總之你讓我失望了,對不對?」

  「延先生,求您了,您說的這些話讓我害怕。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按照您對我的判斷標準來做事……」

  「我希望你睜開眼睛去過日子!如果你心裡有目標,生活中每一刻都是靠近目標的機會。我沒法指望像高津子這種笨姑娘有此覺悟,但……」

  「整個晚上延先生不都在說我笨嗎?」

  「你知道我生氣時候說的話是不作數的。」

  「那麼延先生不生氣了吧。那麼他會到一力亭茶屋來看我嗎?或者會請我去見他嗎?其實我今晚沒有什麼特別要緊的事,我現在就能去,如果延先生請我的話。」

  那時我們已繞過了一個街區,正站在茶屋門口。「我不會請你。」他說罷推開了門。「我不喜歡眼前放著我得不到的東西。」

  我還沒有說話,他就跨進了茶屋,關上了身後的門。

《藝伎回憶錄》第二十七章

  豆葉相信初桃是個一心要自我毀滅的女人,我們所要做的只是把她誘上一條她遲早要走的路罷了。確實,我「水揚」後那幾年,初桃漸漸顯露出性格中的某種缺陷。比如說,她已經無法控制酗酒,也無法控制亂發脾氣。以前她發狠是有針對性的,正如武士拔劍不是為了胡劈亂砍,而是為了刺向敵人。但是現在初桃似乎已經分不清誰是敵手,有時甚至衝著南瓜發作,乃至她陪宴時都會冒犯客人。另外,她不像以前那麼漂亮了。她皮膚蠟黃,五官浮腫,至少我看來是如此。一棵樹也許總是美的,但一旦你留意到它遭了蟲蛀、樹梢泛黃的話,就是枝幹的秀色也會減損三分的。

  豆葉想讓初桃的日子更難過,堅持要我們在祇園跟蹤初桃。「如果你要打碎一塊木板,」豆葉說,「從中間開個裂縫不過是第一步。你用盡全力錘擊木板,直到它一折為二,這才算成功。」

  所以每天晚上,除了有不得不赴的請約外,豆葉總在傍晚時分到我們藝館,初桃一出門,就跟在後面。第一天晚上我們這麼做,初桃假裝一笑置之。但到了第四天晚上,她瞇縫起雙眼對我們怒目而視,伺候起客人來也是強顏歡笑。到了下星期的週一或週二,她突然在巷子裡一個轉身截住了我們。拉住豆葉就打,我尖叫起來,這讓初桃停下手來。她怒火燃燒的眸子瞪了我一陣子,沒等火冒出來就走了。巷子裡的人都看到了這一幕,有幾個就走過來查看豆葉是否無恙。她說她沒事,又難過地說道:「可憐的初桃!一定是醫生說的那樣,她腦子出問題了。」

  當然,沒有醫生這麼說過,但豆葉的話如願奏效。不久謠言傳遍了祇園,說是有個醫生說初桃的精神不穩定。

  幾年來,初桃一直和著名歌舞伎演員阪東正次郎六世過從甚密。正次郎是一位「女形」,就是說他總是扮演女性角色。一次在一本雜誌的訪談中,他說初桃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子,他在舞台上也經常模仿她的姿態,以便自己顯得更有魅力。因此正次郎每次來鎮上,初桃都會去拜訪他。

  總之,當晚九點左右,我們渡河到先斗町。那晚秋意微寒,但正次郎的宴會還是設在戶外的一條木敞廊上。我們走進玻璃門時,沒人特別注意我們。敞廊上點著紙燈,頗有情調,對岸一家酒店的燈火映著泛金的河水。正次郎正坐在中間,用他抑揚頓挫的聲音講故事,大家都在聽著。初桃一見到我們,臉一下子耷拉下來了。我不禁想到前一天我手裡拿過的一隻爛梨,在歡笑的臉龐中,初桃的神情就像一塊難看的淤腫。

  豆葉走過去跪在初桃旁邊的墊子上,我走在敞廊的另一頭,跪在一個慈眉善目的老者身邊,他原來是箏樂演奏家橘花善作,我還藏有他嘎吱作響的老唱片。我那晚發現,橘花是個盲人。我本想拋開此行目的,好好與他傾談一番,因為他是個有趣而親切的人。但我們還沒說上話,大家突然就大笑起來。原來正次郎極具模仿才能。他扮成猴子,足以讓猴群以為他是真的猴子。那時候他正在模仿他背後的一名大約五十歲的藝伎。他嘴唇噘起,眼波流動,擺出種種女子的腔調,像極了她,弄得我不知道該大笑出聲,還是該驚訝地摀住嘴。 

  最後劇院院長說:「好了,好了,正次郎先生,留點力氣明天表演吧!不管怎麼說,你不知道你身邊正坐著祇園最好的舞蹈家之一嗎?我提議我們請她跳支舞。」

  當然,院長說的是豆葉。

  「老天,不要吧。現在我不想看什麼舞蹈。」正次郎說。我明白,他是說他要成為公眾焦點。「再說,我正高興著呢。」

  「正次郎先生,我們不能放過看有名的豆葉的機會,」院長說。幾個藝伎隨聲附和,正次郎終於同意邀請豆葉跳舞,但他像個小男孩似的一臉不悅。我已經看到初桃不高興了。她又給正次郎斟酒,他也給她斟酒。他們長久地對視了一會,像是在說他們的宴會被攪了。

  豆葉站到茶屋佈景前,表演了幾個小片斷。幾乎人人都認為豆葉漂亮,但極少有人認為她比初桃更漂亮,所以我很難說是什麼吸引了正次郎的目光。或許是由於他喝多了清酒,或許是豆葉出眾的舞姿,畢竟正次郎自己也是個舞蹈家,不管怎樣,豆葉回到桌邊時,正次郎似乎非常喜歡她,請她坐在自己身邊。她坐下來時,他為她斟了杯酒,把背對著初桃,彷彿她只是另一個心存仰慕之情的學徒罷了。然後有個藝伎問正次郎是否收到巴吉魯先生的來信。

  「巴吉魯先生,」正次郎用他那種戲劇化的腔調說道,「已經把我拋棄了!」

  我不知道正次郎說的是誰,老演員橘花好心向我低聲解釋說,「巴吉魯」就是英國演員巴塞爾•拉斯本,雖然當時我對此人聞所未聞。數年前,正次郎去過倫敦,在那裡舉辦過一次歌舞伎表演。演員巴塞爾•拉斯本對演出大為讚賞,他們通過翻譯建立了友誼。正次郎也許會很眷顧初桃或豆葉這樣的女子,但其實他是個同性戀。自從英國之旅後,他就鬧出了一連串的笑話,說他的心注定要碎了,因為巴吉魯先生對男人沒有興趣。

  「我和巴吉魯先生的區別在這裡,我表演給你們看。」正次郎說著起身,邀請豆葉和他一起表演。他把她帶到屋子一頭的空地。

  「我是這樣幹的。」他說罷,大搖大擺地從屋子這頭走到那頭,靈活的手腕揮著一把折扇,頭像蹺蹺板上的球一般來回滾動。「而巴吉魯先生是這樣幹的。」他一手挽住了豆葉,不顧她一臉驚訝,把她放到地上,這動作看似一個深情的擁抱,然後滿頭滿臉地吻她。屋子裡所有人都歡呼鼓掌。除了初桃。

  「他在幹什麼?」橘花悄悄問我。我想沒有別人聽見這句話,但我還沒回答,初桃卻叫道:「他在丟人現眼!這就是他幹的事。」

  「哦,初桃小姐,」正次郎說,「你嫉妒了,是嗎?」

  「她當然在嫉妒!」豆葉說,「您得給我們表演你們倆是怎麼幹的。來吧,正次郎先生。別害臊!您得像吻我一樣地吻她!這才公平。吻法也要一樣。」

  正次郎一開始有些為難,但他很快把初桃拉了起來。走到眾人面前,他摟住初桃,讓她向後仰。但突然間,他大叫一聲,跳了起來,捂著嘴唇。初桃咬了他,雖然沒流血,但足以使他震駭了。她呲牙站著,憤怒地瞇著眼,接著揮手打了他一下。我想她是喝多了酒,胳膊運轉不靈,一下打在他頭側而不是臉上。

  「出了什麼事?」橘花問我。屋子裡一片靜寂,他的話清晰得像撞鐘聲。我沒回答,但他聽到正次郎的嘀咕和初桃沉重的喘息聲,我肯定他明白了。

  「初桃小姐,」豆葉說道,她的聲音十分平靜,聽起來像是置身事外,「算是幫我個忙……盡量冷靜點吧。」

  我不知道是豆葉的話神機妙算似的起了作用,還是初桃的精神已經崩潰,初桃撲向正次郎,在他身上亂打一氣。我確實覺得她在某種程度上是瘋了,這不是因為神志不清,而是此刻頭腦和一切事物都失去聯繫。劇院院長從桌邊站起來,跑過去制止她。此間豆葉不知怎麼溜了出去,片刻後帶了茶屋女主人回來,那時劇院院長正從後面抱住初桃。正次郎開始朝初桃大喊大叫,回音穿過屋子,越過河面,傳到了祇園。

  「你這個魔鬼!」他喊道,「你咬了我!」

  如果不是茶屋女主人頭腦冷靜,我都不知道我們該如何是好。她柔聲安慰正次郎,同時示意劇院院長帶初桃離開。我後來得知,他不是把她帶到另一間屋子,而是把她拉到樓下的前門,又推到街上。

  初桃整夜都沒有回藝館。次日回來時,身上氣味難聞,好像嘔吐過了,頭髮也是一團糟。她立刻被叫到媽媽房間。

  數天後,初桃離開了藝館,只穿著媽媽給她的一件棉布單袍,頭髮胡亂披在肩上,這樣子我從未見過。她不是自願離開的,是媽媽把她趕出去的。事實上,豆葉相信媽媽這些年一直想擺脫初桃。無論是真是假,我肯定媽媽是很高興少一張嘴吃飯的,因為初桃已經不再像以前那麼能賺錢了,而食物也越來越難買到了。

  如果初桃不是刻薄出了名,即使她對正次郎做了那件事後,還是會有別的藝館肯收留她的。但她就像一把茶壺,即使是好好的都會燙手。祇園裡人人都知道這點。

  我不太清楚初桃後來怎樣。戰後幾年,我聽說她在宮川町當妓女。她不會長久在那裡的,因為那晚我聽到聚會上有人信誓旦旦地說,如果初桃成了妓女,他會去找她,並讓她到自己那邊去工作。他確實去找過了,但是找不到。這些年,她或許已經因酗酒而死,這樣收場的藝伎她不是第一個。

《藝伎回憶錄》第二十八章

  整個三十年代,大多數日本人都生活在黑暗的谷底,而我們在祇園仍然能夠曬到一點陽光。我相信我不必說明原因,內閣大臣和海軍軍官的情婦們,總是大筆金錢的受惠者,她們又會把這些金錢給其他人分享。可以說,祇園就像山頂上的一個池塘,各路溪水源源不竭匯流其中。有些地方的水來得更充足些,但整個池塘水面總是在上升。

  由於鳥取將軍的關係,我們藝館也是水源充足的地方之一。有幾年,周圍的情況每況愈下,但即使是配給制度實行後很久,我們仍能按時得到食物、茶、日用織品、甚至化妝品和巧克力這樣的奢侈品。可是黑暗繼續籠罩日本,終於,我們賴以維生的一線光明也熄滅了。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新年的一個下午,我正在吃早飯,來了一個軍警,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開始宣佈我們藝館的一長串罪名。我都記不全了——囤積棉料、未上繳戰爭所需的金屬和橡膠物品,配給券的不正當使用,等等諸如此類的事情。我們確實犯了這些事,可祇園的每家藝館都犯了。我猜測,我們的罪名無非是比大多數藝館享有更多財產,不但沒有過早倒閉,景況還頗為良好。

  幸運的是,正在此時媽媽回來了。她看到有軍警在,似乎毫不驚訝。她把他請入會客室,奉上我們來路不正的茶水。門關了,但我聽到他們談了許久。後來她跟我說,鳥取將軍今天早上被拘留了。

  軍警來過後一周之內,我們藝館被抄走了很多其它家庭很久以前就沒有了的東西,比如糧食,衣服等等。日復一日的生活變得越來越淒慘,我們都開始擔心這戰事何時才是個頭。 

  第二年一月的一天早晨,天下著雪,我拿著配給券正在米店門口排隊,隔壁的店主突然探出頭來,喊了一句。

  「出事了!」

  我們面面相覷。我前面的藝伎抹了把眉毛上的雪,問他是什麼意思。

  「政府已經宣佈關閉藝伎區,」他說,「明天早上你們都得到登記處去報道。」

  回藝館的路上,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到豆葉現在居住的寓所裡,因為她和男爵的關係幾個月前結束了,眼下她已搬入一個小得多的地方。我以為她可能知道我該怎麼辦,但其實她和我一樣驚惶失措。

  「男爵什麼都不幫我,」她說,臉色因擔憂而蒼白,「我想不到還能找其他什麼人。小百合,你要想個人出來,盡快去找他。」

  我和延已經四年沒有聯繫了,我當然知道自己不能去找他。至於會長……唉,我會抓住每個機會和他說話,但我不能去求他幫忙。儘管他在門廳裡對我態度友好,卻從來不請我去他的宴會,即使藝伎很少的時候也不請。我覺得受了傷害,但我能做什麼呢?不管怎樣,即使會長想幫我,他和軍政府的爭吵最近見報了,他自己已經麻煩纏身了。

  那天晚上,一力亭茶屋到處都是餞別會。有意思的是,藝伎們對這個消息的反應各異。有些人看上去好像精神被摧毀了,有些人像是一尊尊菩薩,鎮靜漂亮,但卻抹上了一層悲愁。後來女僕說,有人請我去另一個房間。我想是一群男客要我去陪酒,但她帶我來到茶屋的後室。她拉開一間小榻榻米房間的門,這屋子我從未進去過。桌子上放著一杯啤酒,邊上坐著延。

  「進來吧,讓女僕關門。不過先讓她再送一杯啤酒進來。你和我得為一件事情喝點什麼。」

  我照辦了,然後我跪到桌子的一頭,我們隔著一個桌角。我覺得延幾乎是在用目光撫摸我的臉,我臉紅了,正如一個人會在暖日底下紅了臉一般,我都忘了被人欣賞是多麼愜意的事。

  這時女僕拉開門,把啤酒放在桌子上。當時,啤酒已是稀罕物,於是看著金黃色的液體注滿杯子也是非同一般的感受。女僕走後,延說:「我是來這裡為你的旦那乾杯的。」

  我聽了這話,把啤酒放下了。「我得說,延先生,能讓我們開心的事情實在不多,但要我想出來您為我旦那乾杯的理由,恐怕得花我幾個星期呢。」

  「我應該說得詳細一點。我是為你旦那的愚蠢乾杯的!四年前我告訴過你,他不值分文。你怎麼說。」

  「事實是……他已經不再是我的旦那了。」

  「這就是我要說的!就算他還是你旦那,他也沒法為你做什麼,是不是?我知道祇園就要關了,人人都在發慌。今天早上,有個藝伎打電話到我辦公室……但你就想不到嗎?她問我是否能在巖村電器公司為她找個工作。」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想知道您是怎麼對她說的。」

  「我沒法給任何人找工作,我自己都快找不到工作了。就連會長大概也很快要失業了,如果他再不聽政府的號令,就要坐牢了。他跟他們說,我們生產不了刺刀和彈夾,但現在他們居然讓我們設計製造戰鬥機!」

  「延先生小聲點說吧。」

  「誰在聽我們?你的將軍?」

  「說到將軍,」我說,「我去見過他了。」

  「他沒幫你,是不是?」

  「是,他說他已經用盡了自己的影響力。」

  「他的影響力不持久。他為什麼沒有為你保留一點兒影響力呢?」

  「我有一年多沒有見到他了。」

  「你四年多沒有見到我了。我卻為你保留了最大的影響力。為什麼之前你不來找我?」

  「我總以為您一直在生我的氣。延先生,看看您的樣子!我怎麼能來找您呢?」

  「你怎麼不能來找我?我能讓你不進工廠。我能送你去十全十美的避難所。相信我,那地方好極了,就像一隻鳥的鳥窩一樣。小百合,我只想給你一個人。但我不會給你,除非你承認你四年前犯了多大的錯。你的確說對了,我生你的氣!我們可能還沒能見上一面就都死了。我可能會失去這唯一的機會。你不僅僅把我晾在一邊,你還把你最青春的歲月浪費在一個笨蛋身上,那個男人連欠國家的債都還不清,怎麼能還欠你的債。他倒像個沒事人一樣過得好好的。」

  延扔出來的話就像石頭一樣。不是這些話本身,也不是這些話的含義,而是說話的方式。起初我下定決心,無論他說什麼,我都不哭。但我很快意識到,延先生就是想讓我哭。這感覺很容易,好比讓一張紙片從指縫間劃下去。每一滴淌下我臉龐的淚珠都有不同的含義。傷心事太多了!我為延哭,為我自己哭,為我們茫茫的前途而哭。我甚至還為鳥取將軍哭。然後我照延的要求,從桌旁挪開了一點,一躬到地。

  「請原諒我的愚蠢。」我說。

  「哦,起來吧。只要你說你不會再犯同樣的錯,我就滿意了。」

  「我不會了。」

  「你和那個男人共度的每一分鐘都是浪費!我早就跟你說過了,不是嗎?大概你現在學乖了,會朝自己未來的目標努力了吧。」

  「延先生,我會朝自己的目標努力的。別的我什麼都不想了。」

  「我很高興聽到這話。你的目標在哪裡呢?」

  「在經營巖村電器公司的人那裡。」我說。當然,我心裡想的是會長。

  「這就對了。」延說,「我們來乾杯吧。」

  我喝酒只沾了沾唇,我思路混亂,心情低落,一點也不覺得渴。後來延告訴我有關他築好的巢。那是他的好友——和服製作家嵐野勇的住處。嵐野先生的家也就是他的作坊,坐落在加茂河淺水灣河畔,就在祇園上游五公里處。幾年前,他和他的妻子女兒就以製作漂亮的有禪和服出了名。但近來,所有的和服製作師都被徵調去縫製降落傘,因為他們畢竟擅長和絲織品打交道。延說,我會很快學會這個活,而且嵐野一家非常歡迎我去。延自己會去找有關當局做好必要的安排。他把嵐野的地址寫在一張紙上交給我。

  「小百合,」他對我說,「我不知道我們何時才能再見,再見時這世界又會變成什麼模樣。我們都有可能會遇到許多可怕的事。但每當我想到,這世上還有美好存在,我就會想起你。

  「延先生!您也許本該是個詩人!」

  「你非常清楚我毫無詩意。」

  「這些甜蜜的話可是說您要離開了?我希望我們能一起出去走一走。」

  「天氣太冷了。你就送我到門口吧,我們在那裡道別。」

  我陪延走到街上。若是幾年前,外面會有一輛車等他,但如今只有政府官員才能坐車,因為幾乎已經沒有汽油來開車了。我建議送他到電車車站。

  「現在我不需要你陪我了,」延說,「我要去會見我們的京都批發商。我放在心上的這類事情很多。」

  「延先生,我得說,我更喜歡你在樓上說的告別詞。」

  「這樣的話,下次再上那兒去好了。」

  我向延鞠躬道別。大多數男人大概會回頭再看一眼,但延只是在雪中緩緩行去,拐個彎轉上四條大街就消失了。我手裡緊緊攥著他給我的紙片,上面寫著嵐野先生的地址。我凝視著身邊紛紛揚揚的雪,看著延一直延伸到拐角處的腳印,突然知道是什麼在讓我煩惱。我何時才能再見到延?見到會長?或者再見到祇園呢?我還是個孩子時,曾被人從家裡帶走。我想,正是那些年痛苦不堪的回憶,讓我感覺如此孤單。

《藝伎回憶錄》第二十九章

  一九四四年春天的一個晚上,我和嵐野一家住了才三四個月,就目睹了生平第一次空襲。星星如此明亮,我們都能看見轟炸機在頭頂盤旋的黑色剪影,還有發射升空的星星——我覺得是這樣——從地面飛起來,又在地面附近爆炸。我們擔心會聽到可怕的警報聲,看到京都在我們眼前燒成一片火海。如果這樣的話,無論我們是死是活,生活都在那一刻終結,因為京都和飛蛾的翅膀一般脆弱,一旦被摧毀,絕無法像大阪、東京或其它城市那樣重建起來。但是轟炸機放過了我們。許多夜晚,我們看著大阪的火光映紅了月亮;有時,我們見到灰塵如落葉般飄浮在空氣中,甚至能見到五十公里外京都上空的灰塵。我為會長和延心憂如焚,他們的公司就在大阪,家又都住在京都。

  逆境就像一陣狂風,從我們手中奪走本來無法被奪走的東西,狂風過後,我們看到是原形畢露的自己。舉個例子,嵐野先生的女兒在戰爭中失去了丈夫,於是她便全心投入到兩樁事情當中:一是照看她的小兒,二是為士兵縫製降落傘。她生活再無別的目的。她日漸消瘦,你都能知道她每一克肉到哪裡去了。戰爭結束的時候,她緊緊抓著孩子,彷彿抓著懸崖邊緣,一鬆手便會掉到下面的岩石上。

  既然歷經磨難,我對自己的瞭解就像在喚醒那些幾乎已忘卻的往事。換言之,在華麗的衣裳,嫻熟的舞姿,機智的談吐之下,我的生活毫不複雜,而是如石頭落地一般的簡單。過去十年裡,我的所作所為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贏得會長的心。日復一日,我看著工作室下面加茂河淺灘的潺潺流水,有時我會丟一片花瓣下去,有時是一根稻草,知道它會被載到大阪,然後再入海。我想,有天下午會長也許坐在桌前,探出窗口看到了花瓣或稻草,說不定就會想起我來。但頃刻我的思路又顫抖起來,會長也許是會看到它,但即使看到了,他靠回座椅,由花瓣而想到了數百樁事,其中或許不會有我。他的確一直對我很好,但他就是這麼個好人。從未有過一絲跡象,表明他認出我是他當年安慰過的女孩,表明他知道我關心著他,想著他。

  一天,我第一次想到,萬一會長一直都對我無動於衷呢?難道我直到生命盡頭才會覺醒到,日夜盼望的男人永遠不會來到?我吃下去的東西從未細細品嚐,路過的地方從未好好欣賞,只因我一任生命悄悄溜走,一心思念著會長。這種悲哀不堪承受。然而,如果我把思念從他身上抽回,我又擁有什麼樣的生活呢?我會像一個舞者,從小就為了一次演出而苦苦練習,但這次演出永不會到來。

  投降後一年,嵐野先生又被獲准製作和服了。我除了會穿和服外,什麼也不懂,所以只好整天呆在工作室附屬間的地下室裡,伺弄那些染缸裡沸騰的染料。這是個可怕的活計,一半是因為我們只用得起「塔東」,這種燃料是焦油和煤塵的攪拌物,燒起來的惡臭無法想像。過了一段時間,嵐野先生的妻子教我怎麼收集合適的樹葉、枝條回來製作染料,可是有一種材料效果古怪,能把我的皮膚染色。我這雙嬌嫩的跳舞的手,曾經用最好的護膚霜來保養,如今卻開始像洋蔥頭的皮一樣剝落下來,還被染成了青紫色。

  為了讓我的皮膚好過些,到了夏天,嵐野先生讓我去採集鴨跖草。鴨跖草是種花,汁能用來浸絲。它們一般生長在雨季時節的河塘邊。採集花草聽上去是件愉快的活,但我很快發現,鴨跖草很是鬼精靈,它就像一條小巷子,募集了日本西部所有的昆蟲。只要我採下一把花,一群群的蚊蟲就會來襲擊我。收集花草這悲慘的一周過去後,我著手做一項輕鬆得多的工作,擠花汁。但如果你從來沒有聞過鴨跖草花汁的味道……唉,到了週末,我非常慶幸又能回去燒染料了。

  這些年我工作十分努力,但每晚睡覺時,總想起祇園。投降後不出數月,日本所有的藝伎區都重新開放了,但媽媽沒有找我,我是不能自己回去的。她把和服、工藝品和日本刀倒賣給美國人,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所以現在她和阿姨仍然住在京都西部的小農場裡,還開了家店,而我繼續和嵐野一家一起工作生活。

  戰後三年,十一月的一個寒冷下午,延來了,他一見我就問我為何還不回去。 

  「說實話,決定權不在我手上。我一直等著媽媽重開藝館。」

  「那麼打電話給你媽媽,說時候到了。我已經耐心等了半年。你去告訴她,你的好朋友延要你回祇園。」說罷,他一手拿了個小盒子,扔到我身邊的墊子上。

  「我帶來的禮物。打開吧。」

  「如果延先生送我禮物,我先得把我的禮物給他。」

  我走到屋子角落裡,從我的物品箱裡找出一把折扇,很久以前我就想把這送給延。一把扇子對他而言,似乎太輕了,但對藝伎來說,用於舞蹈的扇子就像神物一般,而且這還不是一把普通的舞扇,而是當我達到井上派舞蹈師匠級時,我的老師送給我的。我從未聽說藝伎會放棄這樣的東西,這就是我決定把它送給他的原因。

  我把扇子用一塊方形棉布包好,過去遞給他。他打開來看,臉上現出愕然之色,我早知他會如此,便把原委盡力解釋了一番。

  「真是謝謝你,」他說,「但我配不上它。把它送給比我更會欣賞舞蹈的人吧。」

  「我不會送給其他人。它是我的一部分,我已經把它送給延先生了。」

  「那麼,我非常感謝,也會好好珍惜它的。現在打開我給你的盒子吧。」

  解開外面的紙包和繩子,又打開幾層報紙,裡面是塊拳頭大小的水泥。我相信我收到水泥的困惑程度和延收到扇子時不相上下。 

  「你手裡拿的是我們大阪工廠的一塊瓦礫。」延對我說,「我們四個工廠給毀了兩個。整個公司能否撐過未來幾年都很難講。所以你瞧,如果你把你的一部分寄托在扇子裡給了我,我想我也把我的一部分給了你。」

  「如果這是延先生的一部分,我會珍惜它的。」

  「我不是送給你來珍惜的,這是塊水泥!我要你幫我把它變成一塊漂亮的珠寶,讓你來保存。」

  「要是延先生知道該怎麼做,請告訴我。我們都會發財了!」

  「我要你在祇園辦一件事。如果順利,我們的公司就會在一兩年內重振雄風。當我問你要回這塊水泥,把它換成珠寶時,就是我終於要成為你旦那之時。」

  我一聽之下,渾身和玻璃一般冰冷,但我絲毫沒有顯露出來。延卻告訴我,一個叫佐籐的人剛被任命為財務副大臣,被美國人派來審查巖村電器公司的案子--

  整個戰爭中,會長都拒絕接受政府要他做的事,最終他答應合作時,戰爭都快結束了,雖然他們製造的東西沒有一樣用於戰場,但美國人還是把巖村電器列為和三菱一樣的財閥。如果無法在此案上說服美國人,巖村電器就會被查封,設備都會被當作戰爭賠款出售。延希望我能去給佐籐陪宴,讓他傾向我們這一邊。

  「你我的命運交織在一起。巖村電器一日不復甦,我就不能當你旦那。或許公司注定是會復甦的,就像我注定會遇見你。」

  戰爭最後幾年,我已經學會不去想什麼是注定,什麼不是注定了。我常對鄰家婦女說,我不肯定自己能否會祇園,但事實上,我一直知道我能回去。無論我的命運是什麼,它在那裡等我。這些年裡,可以說,我學會讓我性格裡的水凝滯結冰。唯有用這種方法停止我思潮的自然流動,我才能忍受這等待。如今聽到延提到我的命運……哦,我感覺他粉碎了我體內的冰,再次喚醒我的夙願。

  「延先生,」我說,「如果給副大臣留個好印象很要緊的話,陪宴的時候,你也許應該把會長請來。」

  「你還是關心自己怎麼去吧。如果這個月底你還沒有回到祇園,我會很失望的。」

  延起身離開,他得在晚上之前趕回大阪。我陪他走到門口,幫他穿上大衣和鞋子,又給他戴上呢帽。之後他久久地站著看我。我以為他會說我很美,因為他有時無緣無故地看我後,就會這麼說。

  「天哪,小百合,你看上去真像個農婦!」他說。他轉身走時,臉上帶著一絲愁容。

(第三部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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