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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妓回憶錄》第0章
藝妓回憶錄

作者:阿瑟•高頓

  從漁家孤女千代到京都名藝伎小百合,她的命運,如同漂浮在潺潺流水上的片片落花,永遠無法預知未來的方向。優雅而精緻的藝館是富人聲色犬馬的天堂,卻也是小百合每天要直面風刀霜劍的地方。將軍、男爵、會長、醫生……男人們或貪婪或深邃的目光,織成了一張她賴以生存又難以掙脫的網。

  生存在夾縫中,小百合的心裡總還有個角落,藏好了一段或許永遠無法兌現的愛情。當智慧與耐心逐漸超越美貌而日益凸現,奇跡是否終將誕生?那個夢裡呼喚過千次的身影,是否終將浮現在繁華落盡的地方?

《藝伎回憶錄》第一部分

  過了好幾年,我才理解這個圖案作用在男人身上的色情效果。從某種方面而言,這也像一個女人捂著臉透過手指縫窺視外面。事實上,藝伎會沿著髮際線留出一小片皮膚不上妝,這使她的妝面看上去更加不自然,就像能劇裡使用的面具。當一個男人坐在藝伎身旁,看著她面具般的妝面,他就會對她下面赤裸著的皮膚產生更加強烈的慾念。

《藝伎回憶錄》第一章

  我是一個漁夫的女兒,來自日本海附近一個叫養老町的小鎮。在那個小鎮上,我住在一個我稱之為「醉屋」的地方。房子靠近一片峭壁,從海上來的大風整日刮個不停。孩提時代的我覺得大海好像是得了重感冒,因為它總在呼哧呼哧地喘氣,打個大噴嚏就會掀起陣陣巨浪。我覺得我們的小房子一定是非常厭惡大海時不時正對著它的臉打噴嚏,為了避讓,它決定朝後傾斜。要不是我父親從一艘破漁船上砍下一根大木頭撐住屋簷,房子大概早就坍塌了。可是這麼一來,房子看上去就像一個喝醉酒的老頭倚靠在他的枴杖上。

  從幼年起,我就長得很像母親。我們都有一雙同樣特別的眼睛,這種眼睛你在日本幾乎看不到。和其他人深棕色的眼睛不同,我母親的眼睛呈一種半透明的灰色,我的眼睛和她的完全一樣。當我還很小的時候,我告訴母親,我認為有人在她的眼睛上戳了一個洞,裡面所有的墨水就流乾了。算命先生們都說她的眼睛顏色那麼淡,是因為她命中五行多水,多到幾乎看不見其他四「行」。 

  我母親總是說,她嫁給我的父親,是因為她命中水太多,而我父親則是命中帶了太多的木。我父親是個漁夫,他做什麼事情都是這麼慢慢騰騰,甚至當他要擺出一副專注的樣子時,你可以在他重新調整好表情的時間裡跑出去排干一盆洗澡水。他的臉上佈滿了皺紋,每一道皺紋裡都帶著憂慮或者別的什麼情緒,弄得這張臉已經不再像他自己真正的臉,倒更像是一棵所有的枝條上都佈滿鳥巢的樹。

  我非常像母親,而我的姐姐佐津則像極了父親。佐津長我六歲,她的特點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得像是一場完全的意外。比如,你叫她從爐子上的鍋裡倒一碗湯出來,她可以做到,可她做事的樣子看起來會好像她只是僥倖把湯潑進了碗裡。有一次,她甚至被一條魚割傷了,我不是指她在洗魚時被刀割傷,而是她拿著一條用紙包好的魚從村裡上山時,魚從紙裡滑出來,貼著她的腿掉下去,魚鰭就把她割傷了。

  我七歲時,母親患了重病。不過到我九歲的時候,她臉上的顴骨開始凸出來,由於生病的緣故,她命裡的水正在被耗乾。就像原本濕潤的海菜,在乾燥的過程中會一點點變脆。

  那天三浦醫生來了。「小千代,」父親對我說,「給醫生倒杯茶來。」那個時候我的名字是千代,直到多年後做了藝伎,我才改名為小百合。

  「阪本君,」三浦醫生給我母親檢查身體後說,「你得為你的太太做一件上好的新袍子。她不應該穿著這身破舊的袍子走。」

  「那麼她是快要死了?」

  「也許還要拖幾個星期吧。她正受著大罪呢。這一死,她也就解脫了。」

  三浦醫生就走了。我父親背朝我默默地坐了很長時間,最後,他低聲喚我的名字,讓我去村裡帶些供壇上點的香回來。

  外面正在下暴風雨,我穿過街,朝賣乾貨的岡田家跑去,泥濘的馬路在雨中濕滑不堪,我兩腳一滑,整個人朝前摔去,半邊臉著地。我幾乎把自己給摔暈了,後來有人把我抬了起來,送進了日本近海水產公司,我清醒過來後,仰面看到的是田中一郎先生的面孔。我先前在村裡見過田中先生許多次,日本近海水產公司是他家開的。 

  田中先生用手指往下拉拉我的嘴唇,又在我的腦袋上這裡那裡輕輕敲了幾下。突然之間,他注意到了我的灰眼睛。我們彼此凝望了很長時間——長到我禁不住打了個冷顫,儘管我是在空氣悶熱的水產公司裡。

  「你臉上有一隻茄子,阪本的小女兒。」他去開一個抽屜,取出一面小鏡子讓我照。正如他所言,我的嘴唇腫得發青。

  「不過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他繼續說,「你怎麼會有一雙如此不同尋常的眼睛?那麼一個滿臉皺紋、腦袋像雞蛋的老頭又是怎麼生出一個像你這麼美麗的女兒的呢?」

《藝伎回憶錄》第二章

  第二天,田中先生在路上碰到我,他交給我一包東西。「這是一些中國草藥,交給你姐姐。」他告訴我說,這可以緩解我媽媽的痛苦。

  「那樣的話,最好還是由我來做這件事,先生。我的姐姐不太會泡茶。」

  「三浦醫生告訴我說你的媽媽病了。」他說,「現在你竟然告訴我說你的姐姐甚至連泡 茶都不牢靠!你爸爸又那麼老,你將來該怎麼辦,小千代?就說現在吧,誰在照顧你呢?」他又說:「我認識一個男人。他跟你年紀差不多時,爸爸死了,第二年媽媽也死了,然後哥哥跑到大阪去了,留下他一個人。是的,那就是本人……我十二歲時,田中一家收留了我。等我稍微長大一些,我就跟他們的女兒結婚並被正式收養了。如今我幫助他們家打理水產公司。你看,最後我過得還不錯。或許也會有那樣的事情發生在你的身上。」

  我盯著他的灰頭髮和眉宇間的皺紋看了一會兒,那些皺紋就像樹皮上的凹槽。在我眼裡,他似乎是這個世界上最明智、最有學問的人。我相信他懂一些我永遠也不會明白的事情;我覺得他身上有一種我永遠也不可能擁有的優雅氣質;我還認為他身上那件藍和服會比我將來有機會穿的任何衣服都好。 

  從那一刻起,我就開始幻想田中先生有一天會收養我。 一天下午,我回到家,發現田中先生正同我父親面對面地坐在家裡的小桌旁。

  「那麼,阪本君,你覺得我的提議怎麼樣?」

  「我不知道,先生。」我父親說,「我無法想像女兒們住在任何其他地方。」

  「我理解,但是那樣她們的生活會好很多,你也一樣。務必記得讓她們明天下午到村裡來。」 

  第二天,我們來到千鶴鎮。田中先生才把我和姐姐叫進日本近海水產公司的總部。鋪著榻榻米的平台上坐著一個老婦人。老婦人伸出手來,用手指頭碰我,這裡拍拍,那裡摸摸。「這個相當漂亮,不是嗎?如此不尋常的眼睛!你可以看出她很聰明。只要看看她的額頭就知道了。」說到這兒,她開始審視我姐姐,折騰了好一陣子,最後她朝田中先生使了個眼色,他似乎立刻就心領神會,走出房間並帶了門。

  老婦人解開佐津的衣衫,檢查她的身體,又拉下她的褲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突然她用手按住她的膝蓋,掰開她的雙腿,並且毫不猶豫地把手伸進她的兩腿之間。此刻,我再也不敢往下看了。不一會兒,老婦人就完事了,她命令佐津穿上衣服。接下來,她就直衝著我來了,我非常害怕,所以當她試圖分開我的雙膝時,不得不打我的腿,她把一根手指伸進我的雙腿之間,我覺得被弄痛了,不由得喊了起來。可我擔心如果我開始像小孩子那樣啜泣,可能會給田中先生留下壞印象。

  「兩個小姑娘身子都不錯。」她對回到屋裡的田中先生講,「挺合適的。兩個人都沒給人碰過。大的那個命中帶木太多。小的那個則命中多水,不過挺漂亮。她的姐姐站在她身邊就像是個農婦!」

  「我相信她們各自都有吸引人的地方。」他說,「我們出去邊走邊談怎麼樣?讓她倆在這裡等我。」

  田中先生關門出去後,我轉身看見佐津難過的樣子,當即也禁不住大哭起來。我覺得自己對所發生的一切難辭其咎,於是我用上衣的一角替佐津擦臉。

  「那個可怕的女人是誰?」她問我。

  「她準是個算命的。大概田中先生想盡可能多地瞭解我們……」

  「可是她憑什麼用那麼恐怖的方式查看我們!」

  「佐津姐姐,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我說,「田中先生正打算收養我們呢。」

《藝伎回憶錄》第三章

  回到家,我母親的病似乎在我出去的那一天裡變得更重了。那晚,我躺在床墊上胡思亂想。我想到,沒有了母親,我們該怎麼繼續生活下去?即使我們能活下來,田中先生也收養了我們,我們自己的家會不會就不存在了?最後,我認定田中先生將不僅僅收養我和姐姐,還會收養我的父親。畢竟,他總不能指望我父親一個人生活吧。

  一個烈日炎炎的上午,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杉井先生追上了我,喘著氣說,田中先生要我和姐姐立刻去村裡。

  我到家後發現父親坐在桌子邊,正用一根手指的指甲摳挖一條木頭縫裡的污垢。佐津則在往爐子裡添木炭條。他們兩個人看上去似乎都在等待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

  「爸爸,田中先生要佐津姐姐和我到山下的村子裡去。」我說。

  佐津脫下圍裙掛在一個釘子上,就走出門去了。父親什麼都沒說,只是眨了幾下眼睛,凝望著佐津剛才停留的地方。然後,他將目光重重地移到地板上,點了點頭。我聽見後屋傳來母親在睡夢中發出的喊叫。

  在日本近海水產公司外面,田中先生領我們上了他那輛馬拉的貨車,我認為他大概是想把我們送到他的家裡,以便他對我們宣佈收養一事時,他的妻子和女兒可以在場。一路上,佐津和我都沒有說一個字,直到我們登上了山頂俯視下面的千鶴鎮時,佐津突然說:「一列火車。」

  我望出去,看見遠處確有一列火車正朝鎮上駛去。火車冒出的煙順風飄去,那些煙讓我聯想到了蛇蛻下的皮。接著,我突然意識到我們根本不是在朝田中先生家的方向行進。

  幾分鐘後,馬車在鎮外鐵軌旁停住了。老婦人正站在那裡,她的身旁還站著個身穿僵硬和服、瘦得離譜的男人。田中先生把我們介紹給這個名叫別宮的男人。別宮先生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湊近盯著我看,他似乎還對佐津充滿了疑惑。

  我當然沒有料到會這樣。我問我們要去什麼地方,但似乎沒人聽到我說話,所以我只好自己給自己找一個答案。我斷定老婦人在田中先生面前說了我們壞話,讓田中先生不高興了,於是那個瘦得出奇的男人——別宮先生計劃帶我們去另外的地方進行一次更為全面的算命。之後,我們將被交還給田中先生。

  火車很快就在我們的面前停了下來。別宮先生把我們領上了火車。不久,一個老農婦走過來問我們去什麼地方。

  「京都。」別宮先生回答。

  聽了這話,我立刻擔心得要死,千鶴鎮對我們而言已經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了。至於京都,這個地方在我聽來就像是外國。 

  駛近京都車站時,已經是傍晚時分,我瞥見許許多多的屋頂一直延伸到遠方的山腳下,這令我大為震驚。我從來沒有想到一個城市可以如此巨大。甚至直到今天,從火車上看到的街道和建築物還經常會讓我想起初次離家時,自己在那不同尋常的一天所感受到的極度的空虛與恐懼。下車後,別宮先生再次牽著我們的手肘前行,好像我們是一對他從井邊帶回的水桶。他大概認為要是一放鬆我,我就會跑掉;其實我並不會那麼做。無論他帶我們去哪裡,我都寧願跟著他,這總比一個人被拋在一大片猶如海底那麼陌生的街道和建築物中好。

  我們爬上一輛人力車,別宮先生說:「富永町,祇園。」我鼓足勇氣問別宮先生這是要去哪裡。他說:「去你們的新家。」聽到這話,我的雙眼充滿了淚水。我聽見佐津在別宮先生的另一側哭泣,正當我自己也要哭出來時,別宮先生突然打了佐津,她則重重地喘了一口氣。我咬緊自己的嘴唇,克制自己不要再哭。

  不久,我們轉到一條有整個養老町那麼寬的大街上。街上川流不息的人、自行車、小汽車和卡車讓我幾乎看不見街的另一邊。之前我還從未見過小汽車,我被驚呆了,卡車離我那麼近地隆隆駛過,我都能聞到它們輪胎橡膠的焦味。我還聽到一聲可怕的尖叫,原來是街心的一輛有軌電車發出的。

  最終,人力車轉進一條兩旁都是木屋的小巷。我看見穿著和服的女人們在小街上匆匆忙忙地跑來跑去。我們在一道門廊前停了下來,別宮先生叫我下車。當佐津也想下車時,別宮先生轉身把她推了回去。「呆在那兒。」他對她說,「你要去別的地方。」

  我看著佐津,佐津看著我。這或許是我們第一次能完全理解彼此的感受。我的眼睛裡都是淚水,幾乎看不見東西。我感到自己被別宮先生往後拽,正當我掙扎著快要摔倒在街上時,佐津突然看到了我身後門廊裡的什麼東西,她驚訝地張大了嘴。

  台階上,站著一個優雅美麗的女人,她正把腳滑進她那雙上過漆的草履內,身上穿的和服比我所能想像的任何東西都要漂亮。這件和服是水藍色的,上面還有模仿溪水波紋的象牙色曲線。閃光的銀色鱒魚在水流裡翻觔斗,水面上凡是嫩綠色的樹葉能碰到的地方都有金色的漣漪。我毫不懷疑這件袍子是真絲織成的,繡著淺綠色和黃色圖案的腰帶也是絲的。她的服飾並非她身上唯一的特別之處;她的臉龐上塗了一層濃重的白色,就像一堵被太陽照耀的雲牆。她的頭髮梳成時髦的髮髻,閃爍著黑色漆器般的光芒,髮髻上點綴著由琥珀雕刻成的飾品和一根簪子,簪子上垂下來的纖細銀鏈隨著她的移動而閃閃發光。

  這就是我第一眼看到的初桃。那時,她是祇園地區最有名的藝伎之一。我太驚艷於她的外貌了,以至於忘記了自己的禮節,就那樣直勾勾地盯著她的臉看。 

  突然,一個老女人出現在初桃身後的門廊裡,她高個子,身上有許多疙瘩,像根竹竿。她拿出一塊打火石和一塊長方形石頭,站在初桃的身後,用打火石敲擊長方形的石頭,弄出一小團火星跳在初桃的背上。原來,一個藝伎從來不在晚上出門,除非有人在她的背後弄出象徵好運的火花。

  在這之後,初桃才走出門,她走路的步幅是如此之小,以至於她看起來像是在滑行,只有她和服的底部會有一點顫動。別宮先生把我交給那老女人,他自己爬回人力車上和我姐姐坐在一起,車伕便抬起車把。我跌坐在門口痛哭。

  老女人把我扶起來,「行啦,小姑娘。沒有必要如此擔心。沒有人要把你燒熟了。」她說話的口音雖然和我村裡人說話大不一樣,但聽上去特別和氣,於是我決定照她說的做。她讓我叫她阿姨。然後,她低下頭來看我,「天哪!那麼驚人的眼睛啊!你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媽媽一定會很興奮。」

  我想阿姨的媽媽一定很老了,因為阿姨緊緊紮在腦後的頭髮大都已經灰白,只剩下幾綹黑髮。

  阿姨領著我穿過門廊,我發現自己走在一條狹窄的走廊上,兩邊各有一棟建築物,走廊通向一個後院。兩棟建築物中有一棟是一座小小的宅子,就像我在養老町的家——兩間房,地板就是泥地;這原來是女僕住的區域。另一棟建築物則是一幢雅致的小房子,蓋在石頭的基座上。這就是京都最典型的寓所。整個寓所的佔地面積比田中先生在鄉下的房子還要小,只能容納八、九個人。

  阿姨去了廚房,正在用嘶啞的嗓音跟某人說話。終於那個人出來了,原來是一個年紀跟我差不多的小姑娘,她身體很瘦,臉龐卻是肉鼓鼓的,幾乎呈滾圓形,看來就像是一隻南瓜立在一根棍子上。她竭盡全力提著桶水,舌頭吐在嘴巴外面,就像是南瓜頂部長出的瓜籐。後來我很快便知道,吐舌頭是她的一個習慣。於是我給她起了個綽號叫「南瓜」,接著每個人都這麼叫她——甚至多年之後,當她成了祇園裡的藝伎,她的許多顧客也叫她「南瓜」。

  「南瓜」走近我放下水桶,打量了我一陣,問:「你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我肯定她不知道養老町那個地方,於是只好說,我剛到。

  「我還以為我再也不會見到跟我一樣大的女孩子了。」她對我說,「不過,你的眼睛是怎麼回事?」

  就在這個時候,阿姨從廚房出來了,她把我領到院子裡,給我洗澡。之後,又給我一件袍子,那比我以前穿過的任何衣服都要考究。

  「這裡是一家藝館。」她說,「就是藝伎居住的地方。如果你努力幹,你自己長大後也會成為一名藝伎。因為媽媽和奶奶馬上就要下樓來看你了。你的任務就是盡可能深地鞠躬,並且不要用眼睛去直視她們。年老的那個,我們叫她奶奶。不過你需要討好的是媽媽。」

  很快我聽見一陣嘎吱聲從前面的門廳傳來,兩個女人飄然而至。我不敢看她們,可我在眼角的餘光裡瞥見的身影讓我聯想起兩捆華麗的絲綢漂浮在溪水上。她們咕噥了幾句後,阿姨輕輕推了我一下,我估計這是讓我鞠躬的信號。我屈膝跪下,盡量向下鞠躬,我離地近得都可以聞到從地基底下冒出來的霉味。媽媽說,「起來,走近點。」

  她一邊抽起煙管,一邊仔細瞧我。我不敢直視媽媽,但我覺得她臉上冉冉升起的煙彷彿是從地面縫隙裡冒出的蒸汽。她的和服是黃色的,上面繡著的柳條還帶著可愛的綠色和橘色的樹葉;和服的面料是絲質薄紗,精緻得猶如一張蜘蛛網。她腰帶的每一寸都讓我驚艷。腰帶也是可愛的薄紗質地,但顏色比較濃重,赤褐色和棕色的底子上織滿了金線。我越看她的服飾,越不覺得自己是站在一條泥土走廊上,也越不去想我的姐姐怎麼樣了——我的媽媽和爸爸怎麼樣了——我又會變成什麼樣。這個女人穿的和服的每一處細節都足夠讓我渾然忘我,然後我卻被粗暴地震醒了:因為在她美麗的和服領子上面竟然是一張極其醜陋的臉。意外的是,媽媽實際上是阿姨的妹妹。但她們也不是親姐妹,只是奶奶同時收養了她們兩個人。

  她突然之間用她那刺耳的嗓音對我說:「你在看什麼!」

  「非常對不起,夫人。我在看您的和服。我還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東西呢。」

  她笑了起來,儘管那聽上去像咳嗽。

  女僕上茶的時候,我趁機偷看了奶奶一眼。奶奶又老又乾癟,但她看上去就像是花了一輩子時間使自己集萬千討厭於一身。她的灰頭髮讓我想起一團纏結在一起的絲線,我可以透過它們看到她的頭皮。連她的頭皮都讓人看得很不舒服,因為年紀大了,頭皮上有一塊塊呈紅色或棕色的地方。她問我有多大了。

  「她是猴年生的。」阿姨代我回答。

  「九歲。」媽媽說,「你覺得她怎麼樣,阿姨?」

  阿姨把我的頭往後推,好看清我的臉。「她命中有許多水。」

  「漂亮的眼睛。」媽媽說,「你看到它們了嗎,奶奶?」

  「我覺得她看上去像個傻瓜。」奶奶說,「不管怎麼樣,我們不需要再有一隻猴子了。」

  「哦,我肯定您是對的。」阿姨說,「可我覺得她看上起來像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姑娘,挺能隨機應變;您能從她耳朵的形狀上看出來。」

  「命裡有那麼多水。」媽媽說,「她大概能在一場火燒起來之前就聞到火的氣味。那不好嗎,奶奶?您以後就不必再擔心我們的貯藏室著火燒掉我們所有的和服了。」

  我後來才知道,奶奶怕火比啤酒怕一個乾渴的老男人還厲害。

  「無論如何,她還是挺漂亮的,你不覺得嗎?」媽媽又加了一句。

  「祇園裡漂亮的姑娘太多了。」奶奶說,「我們需要的是一個聰明的女孩,不是一個漂亮的女孩。那個初桃和她們來時一樣漂亮,但她卻個笨蛋!」說罷奶奶就回去了。

  「好吧,小姑娘。」媽媽告訴我說,「你現在是在京都了。你得學會舉止得體,否則就要挨打。在這兒是由奶奶來打的,所以你會很慘。我給你的忠告就是:賣力幹活,千萬不要不經允許離開藝館。照吩咐做事;不要搞出太多的麻煩;從現在起再過兩三個月,你可能開始學習作為一名藝伎的技藝。」我想到,姐姐這會兒是否也在這個可怕城市的某個地方,在另一座房子裡站在另外一個殘酷的女人面前。突然之間,我的腦海裡又閃現出我那可憐的病母的形象,我彷彿看見她正用一個手肘把自己從墊子上撐起來,四處張望看我們去哪裡了。淚眼婆娑中,「媽媽」的黃色和服也變得越來越柔和了,並逐漸幻化成一團閃光的東西。然後,她噴出一口煙,一切又消逝得乾乾淨淨。

《藝伎回憶錄》第四章

  在那個陌生地方,最初幾天,我都在沒日沒夜地想著佐津。我沒了父親,沒了母親,甚至連我過去一直穿的衣服也沒有了。然而,過了一兩個星期,我竟然熬過來了。我記得有一次我在廚房裡把碗擦乾,突然之間我覺得極度茫然,不得不停下正在做的事情,我盯著自己的雙手看了好長時間。因為我實在無法理解這樣一個事實:這個正在把碗擦乾的人就是我。

  媽媽告訴過我,如果我表現良好,幾個月內就可以開始受訓。這意味著去位於祇園的一所學校上音樂、舞蹈和茶道等課程。所有要當藝伎的女孩子都在這所學校上課。我相信在學校裡會找到佐津,所以我就決定要像一隻被繩子牽著的母牛那樣順從,希望媽媽能馬上把我送去學校。

  我要做的大多數雜務都很簡單的,不過收拾床墊,打掃房間,清掃泥土走廊等等。有時,我也會被打發去買東西。我很害怕初桃,所以總是盡量在她離開藝館去上舞蹈課的那段時間裡打掃她的房間。不幸的是,那天早晨奶奶讓我做了很多事,等我忙完已經快到中午了。初桃的房間是藝館裡最大,雖然只有她一個人住的,但屋裡卻亂得好像有四個人住一樣。我正在整理,初桃卻回來了。

  「哦,是你啊。」她說,「我以為自己聽見的是一隻小老鼠呢。我知道是你一直在整理我的房間!你是那個一直重新擺放我所有的化妝品罐子的人嗎?你為什麼非要那樣做?」

  「我很抱歉,小姐。」我說,「我移動它們只是想擦下面的灰塵。」

  「但是如果你碰了它們。」她說,「它們就會沾上你的味道。然後男人們就會對我說,『初桃小姐,為什麼你臭得像一個從漁村裡來的無知女孩?』 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你這種從漁村來的女孩子聞起來都那麼臭。前幾天你那個丑姐姐來這裡找過你,她身上的臭氣幾乎和你一樣重。」

  我猛地抬起頭來。

  「你看上去是那麼驚訝!」她對我說,「難道我沒有提過她來這裡了嗎?她想讓我給你帶個口信,告訴你她住在什麼地方。她大概是想讓你去找她,然後你們兩個人可以一起逃跑。」

  「初桃小姐——」

  「你給我出去。」

  「初桃小姐,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說,「如果你能好心把我想知道的告訴我,我保證再也不來煩你。」

  初桃聽了這番話,看上去很高興,她朝我走來。我以為她會走過來在我耳邊低語,可她站在我面前微笑了一下後,竟拔出一隻手來給了我一記耳光。

  我來到藝館大約一個月後,媽媽通知我說該是開始上學的時候了。第二天早晨,我先要跟著南瓜去學校拜見老師們。之後,初桃會帶我去一個叫「登記處」的地方,接著在下午的晚些時候,我將觀摩初桃化妝和穿和服的過程。這是藝館裡的傳統,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在開始受訓的那天都要以這種方式觀察一名最資深的藝伎。

  當南瓜聽到她將在第二天早晨領我去學校時,她變得非常緊張。

  「你必須準備好一醒來就出發。」她告訴我,「要是我們遲到了,我們還是讓自己淹死在陰溝裡算了……」

  我已經看到過南瓜每天早晨連滾帶爬地離開藝館,因為時間太早,她的眼睛都還是腫腫的,而且她出門時經常是一副快要哭的樣子。她上課成績不佳,回來老是一副沮喪的樣子。

  南瓜和我是同齡人,在藝館裡地位也差不多,我相信如果可能,我們一定會經常在一起聊天。但繁重的家務讓我們都太忙碌了,我們幾乎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我有一次問她:

  「南瓜,你是京都人嗎?你的口音聽起來像是京都人。」

  「我出生在扎幌。五歲時,媽媽就死了,爸爸把我送來這邊跟一個叔叔一起住。去年我叔叔失業了,我就來了這裡。」

  「你為什麼不跑回扎幌去呢?」

  「我爸爸去年也死了。我沒有地方可以去。」

  「等我找到我的姐姐。」我說,「你可以跟著我們。我們一起逃走。」

  南瓜停下了腳步:「我的叔叔是一個很好的人。他把我送走前,說的最後一件事情就是,『有些女孩子是聰明的,另一些是笨的。你是一個善良的姑娘,但你屬於笨的那一群。你不能靠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生活。我將把你送去一個地方,在那裡會有人告訴你做什麼。按他們說的做,你就會一直得到照顧。』所以如果你想跑出去靠自己生活,小千代,你就去吧。但是我,我已經找到了度過我一生的地方。我會拚命幹活,這樣他們就不會把我送走了。但是我寧願跳崖自盡也不願毀掉成為一個像初桃那樣的藝伎的機會。」

  學校的花園在我看來實在是太壯麗了。四季長青的灌木和枝椏曲折的松樹圍繞著一個養滿鯉魚的池塘。池塘最狹窄的部分躺著一塊石板,上面站著兩個穿和服的老女人,撐著塗過漆的傘遮擋清晨的陽光。出了大廳,我們走進了一間傳統日本風格的寬敞教室。教室的一面牆上掛著一塊很大的木板,上面的小木樁上又掛著許多小木排;每一塊小木牌上都用粗粗的黑體字寫著一個名字。南瓜走到木板旁,從地墊上的一個淺盒子裡拿出一塊寫著她自己名字的木牌,並將它掛在空著的第一個鉤子上。原來牆上的木板就相當於一本簽到簿。這之後,我們又去了其他幾個教室用完全相同的方式簽到。那天早上,南瓜要上四門課——三味線,舞蹈,茶道和一種我們稱之為「長詠調」的唱歌方式。

  中午我們回藝館喝了一碗湯後,又盡快跑回學校,這樣南瓜才能有時間跪在教室後面裝配她的三味線。有些人將這種樂器稱為「日本吉他」,但實際上它要比吉他小許多,在它細細的木質琴把尾端有三根大大的調音樁。三味線的琴身不過是一隻小小的木頭盒子,頂部包著貓皮,像一面鼓。整件樂器能拆開來放進一個盒子或袋子裡供人攜帶。教室裡很快就擠滿了女孩子和她們的三味線,大家就像盒子裡的巧克力那樣排列得整整齊齊。我始終盯著教室的門,希望佐津會走進來,可是她沒有出現。

  過了一會兒,老師進來了,是一個非常瘦小的老女人,有一副刺耳的尖嗓子。她名叫水木,不過「水木」這個姓的發音非常接近「老鼠」一詞;所以背著她,我們都叫她老鼠老師。

  老鼠老師面朝大家跪在一個墊子上,表情一點兒也不友善。當學生們一起朝她鞠躬並致早安時,她只是怒視著她們,一個字也沒說。最後,她望著牆上的木板,喊了第一個學生的名字。

  這第一個學生似乎自視甚高。她滑步走到教室前面,朝老師鞠躬後便開始彈奏。只彈了一兩分鐘,老師就對那女孩喊停,對她的演奏說了許多難聽的話;接著她啪地一聲合上扇子,朝那個女孩揮了一揮,讓她退下,又喊了下一個學生的名字。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一個多小時,直到最後喊到了南瓜。我能看出南瓜非常緊張,事實上,她一開始彈奏,似乎就處處不對頭。老鼠老師先是對她喊停,把三味線拿過去親自替她調弦。接著南瓜又試了一遍,可所有的學生都開始面面相覷,因為誰也不知道她在彈哪一首曲子。老鼠老師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命令她們所有的人都筆直向前看;然後她用折扇打出節奏讓南瓜跟著彈。這也無濟於事,所以最後老鼠老師開始轉而糾正南瓜拿撥子的方式。在我看來,她幾乎扭傷了南瓜的每一根手指,竭力想教會她以正確的手法拿撥子。最後,她連這點都放棄,厭惡地讓撥子掉到了墊子上。南瓜拾起撥子,眼淚汪汪地回到了她的座位上。

  「請允許我向您介紹千代,老師。」南瓜說,「懇請您撥冗指導她。」

  老鼠老師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只是上下打量我,然後她說:「你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我只要看看你就知道了。也許你能幫你南瓜學好她的功課。」

  在教室之間的走道上,我睜大眼睛尋找佐津,可是我沒能找到她。我開始擔心自己也許再也見不到她了,我沮喪的心情被一位老師看出來了。

  「你,那邊的人!你有什麼心事?」

  「喔,沒事,夫人。我只是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嘴唇。」我說。為了自圓其說,我使勁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血都咬出來了。

《藝伎回憶錄》第五章

  下午我終於要看初桃梳妝。阿姨吩咐我坐在離初桃一臂遠的地方,我能從她梳妝台的小鏡子裡看見她的臉。她跪在一張墊子上,手裡拿著五六把形狀各異的化妝刷。有幾把刷子寬如扇子,另幾把則看上去像筷子,頂端有一小撮軟毛。最後,她轉過身,展示給我看。

  「這些是我的刷子。」她說,「你還記得這個嗎?」她從梳妝台的抽屜裡拿出一個裝著純白色化妝品的玻璃容器,在空中晃了幾下讓我瞧。「這是我叫你永遠也不許碰的化妝品。」

  「我沒有碰過它。」我說。

  她聞了幾次蓋著蓋子的瓶子,又說:「是的,我想你沒有碰過。」接著她放下化妝品,拿起三根顏料棒,放在手心裡給我看。

  「這些是用來打陰影的。你可以看一下。」

  我從她的手心裡拿起一根顏料棒。它的尺寸類似小孩子的手指,但是像石頭一樣既硬又滑,所以沒有在我的皮膚上留下任何顏色。棒子的一頭裹著一層精美的銀箔,由於經常被手捏著使用的緣故,已有些斑斑駁駁。

  「那麼你想一下,我為什麼要向你展示這些東西呢?」

  「這樣我就能知道您是如何化妝的了。」我說。

  「老天啊,錯!我向你展示它們是,為了讓你明白,這裡面沒有什麼神秘的東西。你真是可憐啊!因為這意味著單靠化妝是不能把可憐的千代變成美人的。」

  初桃轉回去面對鏡子,一邊哼歌一邊打開一罐淺黃色的面霜。要是我告訴你說這種面霜是用夜鶯糞做的,你可能不會相信,但這是真的。那時很多藝伎都把夜鶯糞當面霜用,因為她們相信夜鶯糞對皮膚很有好處;可是它太昂貴了,所以初桃只取了一點點塗在她的眼睛和嘴巴周圍。接著她從一塊蠟上扯下一小片,把它放在指尖上軟化後,先是塗在臉上,然後又塗在她的脖子和胸口上。她花了一些時間用一塊布把雙手擦乾淨,然後她將一支扁化妝刷放在一碗水裡浸濕,再用它去攪和化妝品,直到她弄出一團像粉筆那樣的白色膏狀物。她用這東西刷遍她的臉和脖子,只留出眼睛、鼻子和嘴巴。假如你見過小孩子把紙剪出幾個洞當作面具,那麼初桃看上去就是這個樣子,接著她蘸濕幾把小刷子,用它們把「鏤空」的部位填滿。

  現在,她弄濕了顏料棒,給臉頰添上幾抹血色。我在藝館的頭一個月裡,已經多次見過初桃完妝後的模樣,我注意到她會根據和服的顏色,在面頰上敷用各種不同的色彩。

  刷完腮紅後,她叫阿姨替她刷脖子的後面。我一定得跟你講講日本人對脖子的想法,日本男人對一個女人脖子和喉嚨的感覺就像西方男人對女人大腿的感覺一樣。這就是為什麼藝伎穿的和服在後背處領子袒得是如此之低,把她們脊柱的頭幾個骨節都露在外面;我想這跟巴黎女人穿短裙的效果差不多。阿姨在初桃的後頸上畫了一個被稱之為「三條腿」的圖案。這是一幅極富戲劇性的畫面,因為你會覺得自己彷彿是透過一道逐漸稀疏的柵欄在看她脖子處的裸露皮膚。過了好幾年,我才理解它作用在男人身上的色情效果。從某種方面而言,這也像一個女人捂著臉透過手指縫窺視外面。事實上,藝伎會沿著髮際線留出一小片皮膚不上妝,這使她的妝面看上去更加不自然,就像能劇裡使用的面具。當一個男人坐在藝伎身旁,看著她面具般的妝面,他就會對她下面赤裸著的皮膚產生更加強烈的慾念。

  阿姨和我走出房間來到樓梯口,別宮先生正站在一面穿衣鏡旁等著。我到藝館的第一個星期就得知把女孩從家裡拉出來根本就不是別宮先生的職業,他是一個穿衣師,就是說他要每天來藝館幫初桃穿上她那繁複的和服。

  初桃那天晚上要穿的和服就掛在鏡子旁的衣架上。阿姨站在那裡撫平那套和服,直到初桃從房間裡出來。她穿著一件紅褐色襯袍,上面有深黃色的樹葉圖案。接下去的步驟,我當時一點兒也搞不清楚,因為複雜的和服會讓不習慣穿它的人毫無頭緒。但是如果加以適當的解釋,也就很容易理解和服要那樣穿的道理。

  首先,一個家庭主婦和一名藝伎穿和服的方式是大不相同的。家庭主婦穿和服時,她會使用各種襯墊把袍子的腰部很不誘人地束起來,最終的效果就是整個人完全呈圓柱形,就像寺廟禮堂裡的木頭柱子。但藝伎穿和服的頻率太高了,所以她幾乎不需要任何襯墊,束腰似乎從來就不是一個問題。家庭主婦和藝伎都會先脫下她們化妝時穿的袍子,在她們的光屁股周圍纏好一根絲質的布條,我們稱之為「裹布」。接著要穿上一件短袖的和服襯袍,在腰部紮緊,然後綁上襯墊,襯墊看上去就像是一些契合身形的小枕頭,上面附有繩子以便將它們固定在需要的位置。初桃有著傳統的小屁股,腰身纖細,她有多年穿和服的經驗,所以根本不用襯墊。

  但是接下去要穿的那件襯袍,其實不是一件真正的內衣。藝伎跳舞時,有時甚至是在街上走路的時候,為了行動的方便,她可能會用左手將和服的下擺提起來。這樣就會露出膝蓋以下的襯袍,所以,襯袍的圖案和質地必須與和服相配。 

  當初桃從她的房間裡走出來時,她已經穿戴好了這些衣飾。她還穿了一雙白色襪子,襪子一邊有紐扣扣住使之穿著服帖。這時,就輪到別宮先生幫她穿衣服了。看著他幹活,你就會立刻明白為什麼他的幫助是必不可少的。無論給誰穿,和服的長度都是統一的,所以除去那些特別高的女人,長出來的部分都必須折進去藏在腰帶下面。當別宮先生把和服過長的部分在初桃的腰間折起來並用一根細繩固定住後,那個部位從來都不會有一絲一毫的褶皺。假如萬一出現了一個褶子,他會拉拉這兒又拽拽那兒,將它弄挺。等他完成全部工作時,整件和服總是能完美地貼合穿著者的身體曲線。

  別宮先生作為穿衣師的主要工作就是系寬腰帶,這可不像它聽上去那麼簡單。一條像初桃用的那樣的寬腰帶,長度是一個男人身高的兩倍,寬度則和女人的肩寬差不多。纏繞在腰上後,上至胸骨下至肚臍的區域都會被它覆蓋住。似乎多數對和服一無所知的人都會認為寬腰帶只是繫在背後,起一根繩子的作用;這種想法與事實相距十萬八千里。把寬腰帶固定住需要用掉半打細繩和別針,為了打出一個挺刮的腰結還必須用到一定數量的襯墊。別宮先生花了幾分鐘的時間才繫好初桃的寬腰帶。他弄完後,衣料上的任何一處幾乎都看不見一絲褶皺,衣料的垂墜感被完美地呈現了出來。

  此時,剩下的所有事情就是最後補一點化妝品,再在她的頭髮上添一些飾物。阿姨和我跟著初桃回到她的房間,初桃跪在她的梳妝台前,拿出一個裝著唇彩的小漆盒。她用一支小刷子給嘴唇上色。那時的流行是不塗上唇,這樣就可以使下唇顯得更為飽滿。 

  現在,初桃拿出一根先前給我看過的泡桐樹枝條,用火柴把它點燃。等它燒了幾秒鐘後,她將它吹滅,用指尖捏捏它使它冷卻,然後她回到鏡子前用燒出的碳畫眉毛。畫出來的眉毛呈一種可愛的柔灰色。接著,她走到壁櫥前選了幾件髮飾,包括一塊玳瑁和一支很特別的珍珠長髮釵。當她將它們插進頭髮後,她又在自己裸露的後頸上灑了一些香水,並把裝香水的扁木頭瓶塞進寬腰帶裡,以備不時之需。她還在寬腰帶裡塞了一把折扇,在右邊的袖子裡放了一塊手絹。一切就緒後,她轉過身望著我,臉上掛著和先前一樣的淺笑,連阿姨都不得不歎息,初桃看上去實在是太不同凡響了。

《藝伎回憶錄》第六章

  不管我們對初桃有什麼樣的看法,她是我們藝館裡的女皇,因為我們所有的人都靠她的收入生活。而藝館裡資歷最淺的學徒必須在深更半夜等她回來。

  一天夜晚,我在庭院裡的井邊喝完水往回走時,聽見外面的大門被人打開,後又被重重地關上,撞在門框上發出「呯」的一聲巨響。我急急忙忙地跪回自己原來待命的位置,很快初桃就走進了前廳,手裡拿著個亞麻紙包裝的包裹。不一會兒,另一名藝伎跟在她後面走了進來,她叫光琳,長得非常高。初桃把她的包裹放在走道上,解開細繩,把一件精美的和服攤在走廊上,這件和服的底色是各種不同的粉綠色,上面有紅色的樹葉圖案作裝飾。

  初桃說:「光琳小姐。你猜這件和服是誰的?」

  「我希望它是屬於我的!」

  「好啦,它不是你的。它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我倆在這個世界上最恨的人--完美小姐。」

  「豆葉!噢,我的上帝啊,這是豆葉的和服。你是怎麼弄到手的?」

  「前幾天,我在一次排練中把一些東西落在劇院了。」初桃說,「當我回去尋找時,我聽見從地下室的樓梯上傳來一些像是呻吟的響聲。於是我想,『不可能!這太有趣了!』我躡手躡腳地走到下面,打開燈,躺在那兒的是豆葉的女僕和劇院的管理員。我知道為了讓我不說出去,她會為我做任何事情,所以我後來找到她說我想要豆葉的這件和服。」

  初桃從自己的房間拿來筆墨。然後她把毛筆交到我的手裡,又拉起我的手舉在那件美麗的和服上面,對我說:

  「練習一下你的書法吧,小千代。」

  這件和服屬於一位名叫豆葉的藝伎——當時我並沒有聽說過她——不過她的和服絕對是一件藝術品,從下擺到腰部之間有一根以絞成一股的漆線繡成的美麗籐蔓,它是衣料的一部分,可它看上去卻栩栩如生,彷彿是一根真籐蔓長在那兒,我感覺只要我想,就可以用手指觸摸到它,還可以把它揪下來,就像從土裡拔出一棵草似的。籐蔓上的葉子蜷曲著,似乎正在秋日裡凋零,葉子上甚至還帶著幾分淡淡的黃色。

  「我做不到,初桃小姐!」我喊道。

  「如果你不想找到你姐姐的話!」

  我在粉綠色的絲綢上猶猶豫豫地塗了幾筆,光琳對此很不滿意,所以初桃就指點我該在哪裡下筆,又該怎麼塗。之後,她把和服重新折起來包上亞麻紙,用繩子紮好。她們打開通往街道的大門時,初桃命令我跟上。我們在月光下大約走了一個街區,跨過一座木拱橋來到了祇園的另一區。初桃和光琳在一扇木門前停住了。

  「你拿著這件和服上樓去,把它交給那裡的女僕。」初桃對我說,「要是完美小姐自己來開門,你就交給她。什麼話都不要說,交過去就行了。我們會在這兒看著你。」

  說著,她把包好的和服塞到我懷裡,光琳隨即拉開了門。一級級磨光的木頭階梯通向一片黑暗。我害怕得直發抖,登上樓梯的頂端後,我在一片漆黑中跪下,喊道:「非常抱歉打擾了!」

  很快,門打開了。跪在門裡的女孩年紀也不比佐津大,身材瘦小,神情緊張得像一隻小鳥。我把包在亞麻紙裡的和服交給她。她十分驚訝,幾乎是絕望地從我手裡接過了它。

  「誰在那兒,麻美?」公寓裡面傳來一個聲音。我看見一個古色古香的燈架上掛著一隻點燃的紙燈籠,燈架旁放著一張新制的蒲團,上面鋪著挺刮的床單和雅致的絲綢床罩,還擺著一隻「高枕」——就跟初桃用的那種一樣。高枕其實根本不是一個真正的枕頭,只是一個脖子處襯著墊子的木頭托架;這是避免藝伎睡覺時弄亂她精緻髮型的唯一辦法。

  女僕沒有回答裡面那人的問題,只是盡量輕手輕腳地打開了和服外的包裝紙,當她發現上面的墨水塗鴉後,她倒抽了一口氣,用手摀住了嘴巴。淚水幾乎在頃刻間就滾滿了她的臉頰,接著一個聲音問道:

  「麻美!誰在那兒?」

  「喔,沒有人,小姐!」女僕大聲回答。她趕緊用一隻袖子擦乾眼淚,我覺得自己非常同情她。她走過去關門時,我瞥見了她的女主人。我立刻就明白了為什麼初桃叫她「完美小姐」。她的臉是完美的鵝蛋形,即使沒有上妝,皮膚也光滑細緻得猶如瓷器。 

  第二天,初桃一踏進藝館,就有一個女僕跑去通知媽媽,媽媽出來攔住了正要上樓的初桃。

  「今天早上,豆葉和她的女僕來拜訪我們了。」她說。

  「哦,媽媽,我就知道您要說什麼。我真為那件和服痛心。我試圖阻止千代往它上面灑墨水,可是已經太遲了。她一定是以為那是我的和服!我不知道為什麼她一來到這裡就如此恨我……想想看,她為了要傷害我,竟然毀掉了一件那麼漂亮的和服!」

  「夠了!」媽媽說,「現在你給我聽著,初桃。你不至於真的以為有人會沒腦子到相信你的小故事吧。我不允許藝館裡存在這種行為,連你也不能出格。我非常尊重豆葉。我不想再聽到有類似的事情發生。至於那件和服,有人必須賠償它。就讓小姑娘出錢。」媽媽說著把煙斗放回了嘴裡。

  此時奶奶從會客室裡走出來,叫一個女僕去拿竹竿。

  「千代負債已經夠多了。」阿姨說,「我不懂為什麼還要讓她承擔初桃的過錯。」

  「這件事情我們已經談得夠多了。」奶奶說,「小姑娘應該挨打並賠償那件和服,就這麼決定了。竹竿在哪裡?」

  「我自己來打她好了。」阿姨說,「我不想讓你的關節又痛起來。過來,千代。」

  阿姨等女僕拿來竹竿後就把我帶到院子裡。不過阿姨卻沒有打我,她把竹竿靠在儲藏室的牆上,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平靜地對我說:

  「你對初桃做了什麼?她一心一意要毀了你。這肯定是有原因的,我想知道原因是什麼。」

  「我向你發誓,阿姨,打從我到了這裡,她就一直這樣對待我。我不知道自己怎麼得罪她了。」

  「奶奶或許會說初桃是一個笨蛋,可是相信我,初桃不是笨蛋。假如她想徹底毀掉你的事業,她是做得出來的。無論你做過什麼事情惹她生氣了,現在你必須停止那麼做。」

  「我什麼也沒做過,阿姨,我向你發誓。」

  「你一定不能相信她,即使她說想幫助你。她已經讓你背負上了如此沉重的債務,你可能永遠也還不清。」

  「我不明白……」我說,「什麼債務?」

  「初桃在那件和服上耍的小伎倆將讓你付出你這一輩子都沒想到過的一大筆錢。這就是我所指的債務。」

  「可是……我怎麼來還錢呢?」

  「當你成了一名藝伎,你就要還錢給藝館,包括你將要欠下的所有錢——你吃飯和上課的錢;假如你病了,你還會欠下醫藥費。你必須自己支付一切費用。你以為媽媽為什麼要在房間裡花時間在那些小本子上記數字?你甚至還欠著一筆藝館為了得到你而支付的費用。」

  「假如你想毀掉自己在祇園的生活,有許多辦法。」阿姨說,「你可以逃跑。你一旦那麼做,媽媽就會把你視為一項糟糕的投資,她不會投更多的錢在一個隨時可能消失的人身上。那就意味著你的課程被終止了,而你不可能不經訓練就成為一名藝伎。或者你可以讓老師不喜歡你,那麼她們就不會給予你幫助。又或者你可以像我一樣長大後變成一個醜女人。奶奶把我從我父母那裡帶走時,我並不是一個難看的女孩子,但是後來我沒有長好,在這件事情上奶奶始終怨恨我。有一次因為我做的某件事情,她狠狠地揍我,把我半邊的股骨都打斷了。那時起我就無法再做藝伎了。這就是為什麼我要自己來打你,而不讓奶奶動手。」

  她把我領到通道上,讓我背朝上躺下。我不是很在意她是否打我;在我看來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讓我的處境變得更糟糕了。每一次竹竿落下,我的身體就會上下抖動一次,我放開膽子嚎啕大哭。打完我後,阿姨就留我在那裡哭。不一會兒,我感覺走道由於某個人的腳步而有些顫動,我坐起來發現初桃站在我的前面。

  「千代,如果你能不擋著我的路,我將十分感激。」

  「你承諾過要告訴我哪裡可以找到我的姐姐,初桃。」我對她說。

  「我是這麼說過!」她彎下身子,把臉湊近我,「你的姐姐在一個名叫辰義的女郎屋裡。」她告訴我說,「就在祇園南面的宮川町區。」

  她說完後,用腳輕輕地踢了我一下,我起身走到一邊,空出路來讓她通過。

《藝伎回憶錄》第七章

  我因為毀壞豆葉的和服,被關在藝館內五十天不准出去。而且不再讓我外出辦事了。我雖然非常想去找姐姐,但也只能等五十天的監禁期結束。 

  一天晚上我熬夜等初桃回家時,電話鈴響後,洋子出來把初桃的三味線交給我,讓我送到美津木茶屋去。 

  洋子顯然不知道我正在關禁閉,這倒也不奇怪,她一直呆在女僕房接電話。我從她手裡接過三味線,在門口穿上鞋子,內心因為緊張而隱隱作痛,生怕有人會來阻止我出門。南瓜和女僕們,以及三個老女人都睡著了,洋子幾分鐘後就要走了。看來尋找我姐姐的機會終於來了。

  我到達美津木茶屋時,幾乎不敢邁步走進去。門廊裡掛的小簾子後面是柔和的橙色牆壁,上面還有黑色的木頭裝飾。在一條磨光的石頭小徑的盡頭立著一隻巨大的花瓶,裡面插著一把彎彎曲曲的楓樹枝條,枝條上掛滿了燦爛的紅色霜葉。花瓶附近,寬敞的大門朝一邊開著,裡面的地面上鋪著略經打磨過的花崗石。我被震住了,因為到此為止我所看見的還不是茶屋的入口,而只是通往入口的小徑。美津木茶屋極其雅致,沒想到我第一次去茶屋便有幸去了全日本最高級的茶屋之一。茶屋其實不是喝茶的地方,而是男人們找藝伎尋歡的場所。

  那裡的女僕看到我,沒說一個字,只是把我抱著的三味線盒拿了過去。

  「小姐。」我說,「我能不能問一下?……你能告訴我宮川町區在哪裡嗎?」

  「你為什麼想去那裡?」

  「我必須去拿一些東西。」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接著還是告訴說沿著河邊一直走,走過南伊豆劇院後就到宮川町了。

  我穿過祇園的富永町區,走過幾個街區後,我發現自己到了一個沒有路燈、也幾乎沒有人的區域。當時我不知道,街上空無一人主要是由於經濟大蕭條,在其他時期,宮川町可能比祇園還要熱鬧。這裡建築物的木質外觀跟祇園差不多,但是這個地方沒有樹,沒有可愛的白川溪,也沒有漂亮的門徑。唯一的光亮來自敞開的門廊裡的電燈泡,燈下幾個老女人坐在凳子上,她們身邊的街道上常站著兩三個我看著像藝伎的女子。她們身上穿的和服,頭上戴的髮飾都與藝伎類似,但她們的寬腰帶是在前面打結,而不是在後面。我之前從未見過這樣的腰帶系法,也不明白它的含義,但這其實是妓女的標誌。要是一個女人整晚都要不時解開又繫上腰帶,那麼再一次次在背後系結就太麻煩了。

  我在一條死胡同裡找到了辰義女郎屋。在「辰義」的入口處,一個老女人坐在凳子上在跟巷子對面一個女人聊天。

  我非常客氣地問她這裡有沒有一個叫佐津的女孩子。老女人盤問了我幾句後,說:「她有一個客人在。等他完事了,有人會叫她下來。」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可是我越來越擔心藝館裡會有人發現我不見了。終於一個用牙籤剔著牙的男人走了出來。老女人站起來鞠躬並感謝他的光臨。接著,我聽見了自來京都以後最令人高興的聲音。

  「您找我嗎,夫人?」

  那是佐津的聲音。

  我從地上彈起來,衝到她站著的門廊裡。她的皮膚很蒼白,嘴唇上塗著鮮亮的口紅,就跟媽媽用的那種一樣。她的腰帶也是在身體前面打結。我看見她後大大鬆了一口氣,興奮不已,忍不住衝到她的懷裡,佐津也哭了出來,接著她用手摀住了嘴。

  我跟著佐津進了「辰義」,站在一個很小的榻榻米房內。黑暗中,我們抱在了一起。我發現自己腦子裡唯一的想法就是她怎麼變得這麼消瘦。她撫摸我頭髮的方式讓我想起了母親,這引得我淚水漣漣。

  「安靜點,小千代。」她對我耳語道,「要是女主人發現你在這裡,我就會挨一頓打。為什麼你過了這麼久才來?」

  「哦,佐津。我非常抱歉!我知道你來過我的藝館……」

  「幾個月之前。」

  「在那裡跟你說話的女人是一個怪物。她拖了很久才把你的留言告訴我。」

  「我必須逃走,千代。我再也不能在這個地方呆下去了。」

  「我跟你一起走!」

  「我在樓上的榻榻米墊子下面藏了一份火車時刻表。只要有機會,我就偷一點錢。我再也不能等了!這是一個可怕的地方。決不能留在這樣的地方,千代!你現在最好走了。女主人隨時都可能來這兒。」

  最後我們說好下週二凌晨一點在河對面碰頭。

  「可是,佐津……要是我脫不開身怎麼辦?或者我們沒碰上怎麼辦?」

  「一定要到那裡,千代!我只會有一個機會。趁女主人還沒回來,你現在必須走了。要是她在這裡抓到你,我可能就再也沒辦法逃走了。」

  我有太多的事情想跟她說,可她把我帶到走道上,然後奮力關上我們身後的門。我本想目送她上樓,但剎那間,大門口的老女人便拽著我的胳臂,把我拉到黑暗的街上去了。

  我從宮川町跑回來,發現藝館同我離開時一樣平靜,才鬆了一口氣。可正在這時,我看見女僕的房門開了一條縫,裡面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我以為是老鼠。我剛湊到門口,就看到一堆布料中抬起一個頭來,初桃正直勾勾地盯著我看。

  「門外是什麼?」我聽見她男朋友的聲音。「有人在那裡嗎?」

  「沒事。」初桃小聲答道。

  我毫不懷疑初桃看見我了。但她顯然不想讓她的男朋友知道。我趕緊回到門廳裡跪下,整個人抖得厲害,彷彿剛才差點被一輛車子壓到似的。女僕房裡的噪音又持續了一會兒,然後才停止。最後當初桃和她的男朋友步出房間來到走廊裡時,她的男朋友直盯著我看。

  「那個前廳裡的女孩子。」他說,「我進來的時候,她不在那裡。」

  「哦,別去管她。」

  「那麼確實有人在那裡偷看我們嘍。為什麼你要對我說謊?」

  「康一君。」她說,「您今晚的情緒真是糟糕!」

  「你看見她一點兒也不驚訝。你知道她整晚都在那兒。」

  初桃的男朋友大步走到前面的門廳,走到大門口前他停下來怒氣沖沖地瞪了我一眼。初桃急急地越過我跑去幫他穿鞋子。我聽見她用一種幾近哀求的聲音懇求他,我之前從未聽她這樣對別人說過話。

  「請不要生我的氣,康一君。我不知道您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告訴我您還會再來。」

  「總有一天我將不會再來。」他說。

  過了一會兒,初桃回到前廳,站在那裡茫然地望著走廊。最後,她轉向我,擦擦潮濕的眼睛。

  「好吧,小千代。」她說,「你去見了你那個丑姐姐,是嗎?」

  「請原諒,初桃小姐。」我說。

  「之後你又回到這裡偷看我!」 

  「請饒恕我。」我說,「我不知道您在那裡!」

  她注視了我一會兒,然後上樓回她自己的房間去了。當她再度下樓來時,手裡攥著某些東西。

  「你想和你姐姐一起逃跑,是不是?」她說,「我認為那是一個好主意。你越快離開藝館,對我越有好處。」

  「瞧。」她說著攤開手掌。原來她手裡握著若干張疊起來的鈔票——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錢。「我從房間裡拿了這些來給你。你不需要感謝我。就拿著吧。你離開京都就算是報答我了,那樣我就再也不用看見你了。」

  她將手伸進我的袍子裡,把鈔票塞到腰帶下面,我站在那兒沒有動。我感覺到她光滑的指甲劃過我的皮膚。她把我轉過去,替我重新綁緊腰帶,這樣錢就不會滑出來了,然後她做了一件最奇怪的事情。她又把我轉過去面朝她,開始用手撫摸我腦袋的一邊,她看我的眼神幾乎就像一個母親。我還沒弄明白她在做什麼,她又將手指插進我的頭髮裡,碰到了我的頭皮;突然她憤怒地咬緊了牙關,抓住我的一把頭髮,把它往一邊猛拉,我痛得跪倒在地,大哭起來。我無法理解所發生的一切;可初桃很快又把我拉了起來,開始亂揪著我的頭髮把我拖上樓。她憤怒地衝我大喊,我拚命高聲尖叫。

  媽媽很快打開了門,看上去非常生氣。

  「你們兩個是怎麼回事!」她說。

  「我的珠寶!」初桃說,「這個蠢丫頭!」說到這裡,她就開始打我。我只能在地板上縮成一團哭叫著求她停手,最後媽媽還是想辦法制止了她。這時,阿姨也趕到了樓梯口。

  「哦,媽媽。」初桃說,「今天晚上我在回藝館的路上,我想我是看見了小千代在巷子的盡頭和一個男人說話。我沒當回事,因為我還以為不可能是她。她根本是不准離開藝館的。可當我上樓走進我的房間時,我發現我的首飾盒裡面亂七八糟,我又衝下樓,恰好看見千代把什麼東西交給那個男人。她想逃跑,但被我抓住了。」

  媽媽一言不發盯著我看,沉默了很長時間。

  「那個男人逃走了。」初桃繼續說,「但我認為千代可能把我的一些首飾賣了籌錢。她正打算從藝館逃走,媽媽,這是我的看法……可我們一直對她是那麼好!」

  「行了,初桃。」媽媽說,「這就足夠了。你和阿姨去你的房間查清楚少了什麼。」

  一旦只剩下我和媽媽兩個人,我就跪在地板上抬頭看著她,小聲說道:「媽媽,那不是真的……初桃剛才和她的男朋友在女僕房裡。她因為什麼事情生氣了,於是將火發在我的身上。我沒有從她那裡拿過任何東西!」

  媽媽沒有說話。很快初桃就從房間裡出來說她少了一隻裝飾腰帶正面用的別針。

  「我的翡翠別針,媽媽!」她反覆說這句話,還邊說邊哭,就像一個好演員。「她把我的翡翠別針賣給那個可怕的男人了!那是我的翡翠別針!她以為她是誰啊,竟然從我那裡偷了這樣一件東西!」

  「搜這個姑娘的身。」媽媽說。

  我無法解釋自己腰帶下面的現金的來源。當她把錢抽出來時,媽媽從她手裡接過錢點了一下數目。

  「你這個蠢貨,一隻翡翠別針才賣了這點錢。」她對我說,「何況你將要還的錢比這還要多得多。」

  她把錢塞進她的睡袍,然後對初桃說:

  「今晚你把一個男朋友帶到藝館了。」

  這話讓初桃驚得往後退了一步,但她還是毫不猶豫地否認。

  媽媽對阿姨說:「握住她的胳膊。」

  阿姨握住初桃的胳膊並從後面抱住她,媽媽則掀開了初桃大腿處的和服。我以為初桃會反抗,可她沒有那麼做。她只是冷冷地看著我,媽媽翻開她的裹布,將她的雙膝分開,然後把手伸進了她的兩腿之間,當媽媽把手拿出來時,她的指尖是濕的。她把手指相互搓了一會兒,接著又用鼻子聞聞它們。這之後,她把手縮回來,給了初桃一記耳光,在初桃的面孔上留下了一道濕痕。

《藝伎回憶錄》第八章

  我不認為媽媽真的相信我偷了那個腰帶別針,不過,拿我的錢去買一個新別針討好初桃,她覺得挺滿意。但她無疑也知道我曾擅自離開藝館,因為洋子向她證實了此事。當我獲悉媽媽為了防止我再出去、下令鎖上前面的大門時,我幾乎覺得我的生命彷彿自動在漸漸離我而去。現在我如何才能從藝館逃出去?只有阿姨有大門的鑰匙,可她一直把鑰匙掛在脖子上,連睡覺也不例外。 

  每天夜裡我都躺在蒲團上盤算,可直到星期一——佐津和我約好逃跑的前一天,我還沒有想出任何離開藝館的辦法。星期一下午,一個女僕叫我去擦洗木地板,當我把一塊濕透的抹布上水擠在地板上,我原以為水會朝著走廊流去,可水卻朝後流向了房間的一角。我非常驚訝,於是擠了更多的水在地板上,我看著水又流向了那個牆角。然後……嗯,我也無法準確地描述出這是怎麼發生的,不過我想像自己像水一樣沿著樓梯流到二樓的樓梯口,從那裡又流上梯子,穿過天窗,最後流到屋頂上的水箱邊。

  屋頂!我被自己的念頭驚呆了。

  第二天晚上我上床前故意打了一個大哈欠,然後把自己像一袋米那樣摔到蒲團上。任何一個看見我的人都會以為我立刻就睡著了,但實際上我是再清醒不過了。 

  過了好一會兒,奶奶才在她的房間裡安頓下來。這時,女僕們呼嚕已經打得很響了。我盡可能輕地坐起來,心想要是有人注意到我,我就乾脆去廁所然後再回來。不過沒人留意我。

  輕輕地關上身後的天窗之後,我努力向上爬,最後到了屋脊上。隔壁建築物的屋頂比我們矮一截。我爬到它上面,尋找下到街上去的路;但是除了月光,我還是只能看見一片黑暗。屋頂實在太高、太陡,我不能冒險從上面滑下去,只好沿著一個個屋脊往前走,直到走到了街區的盡頭,從一邊望下去是一個敞開的庭院。要是我能夠到簷槽,我就能順著它走到一個澡棚上面,然後我便可以輕鬆地從澡棚頂上爬下去,落到院子裡。

  我跨過屋脊,身體剎那間就掛在了屋頂的斜坡上,只能勉強觸到屋脊。我有些驚恐地意識到屋頂比我估計的要陡得多。還不等我下決心放手,我就開始往下滑了。在下滑的過程中,我聽見自己的身體擦過瓦片發出「絲絲」聲,接著房頂突然就不在那兒了。我在空中時身體轉了一下,落地時身體的一邊著地。我有意識地用一條胳膊護住腦袋;但我依然摔得很重,砸到地上後整個半邊身體疼痛欲裂。慢慢地,我清醒過來,看見兩個女人跪在我的身旁。 

  「我告訴您,她是從屋頂上掉下來的,媽媽。」

  「小姑娘,你做了一件多麼危險的事情啊!你沒有摔得粉身碎骨真是太幸運了!」

  但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我只是惦記著佐津會在南伊豆劇院對面等我,而我卻不能赴約。

  女僕被派到街上去敲每家藝館的門,直到她找出我來自何處,我蜷縮成球狀躺在那裡,驚魂未定。我抱著自己劇痛的手臂乾嚎著,突然感覺有人把我拽起來,抽了我一記耳光。

  「蠢丫頭,蠢丫頭!」一個聲音罵道。阿姨站在我的面前,然後她把我拉回自家藝館。

  「你知道你幹了什麼嗎?」她對我說。「你在想什麼!好了,你把自己的一切都毀了……做出那麼愚蠢的事情!太傻了,蠢丫頭!」

  我從未想到阿姨會如此憤怒。她把我拖進院子,把我面朝下推倒在地。這時,我開始動情地大哭起來,因為我清楚將要發生什麼。不同於上次打我時的半真半假,這次阿姨澆了一桶水在我的袍子上好讓我挨棍子時感覺更痛,接著她拚命打我,打得我幾乎透不過氣來。「現在你永遠也成不了一名藝伎了!」她喊道,「我警告過你不要犯這樣的錯誤!現在不論是我還是別人都幫不了你了!」

  出逃事件的結果是,我掉到那個院子裡時,摔斷了自己的手臂。第二天早晨,一個醫生來到藝館,把我帶去了附近的診所。我手臂打著石膏回到藝館時,已接近傍晚了。我依然覺得很痛,可媽媽卻叫我立刻去她的房間。她一手拍著「多久」,另一手握著嘴裡的煙斗,坐在那裡盯著我看了很久很久。

  「你知道我買你花了多少錢嗎?」最後她對我說。

  「不知道,媽媽。」我回答,「不過你馬上會跟我講,我不值你付的那麼多錢。」

  我知道這樣回答是不禮貌的。事實上,我估計媽媽可能會因為這話再抽我一記耳光,但是我豁出去了。在我看來,我在這個世界上也沒得混了。媽媽咬緊牙關,咳嗽了幾聲,她的咳嗽跟怪笑聲沒兩樣。

  她吞雲吐霧了一會兒,然後說:「我買你花了七十五塊錢。後來你毀了一件和服,偷了一枚別針,現在你又摔斷了手臂,所以我還要把醫藥費加進你的債務。此外,還要算上你吃飯和上課的錢,就在今天早晨我從宮川町的」辰義「的女主人那裡聽說你的姐姐逃跑了。那裡的女主人至今還沒有付她欠我的錢。現在她告訴我說,她不會付了!我要把那筆錢也加進你的債,不過這又有什麼意義呢?你已經欠下了你一輩子都還不清的債。」

  那麼說佐津是逃掉了。我真想為她高興,可我卻做不到。

  「我原來估計你做藝伎十年或十五年後能還清債務。」她繼續說道,「前提是你恰好成了一名成功的藝伎。可一個整天想逃跑的女孩子,誰還會在她身上多投一文錢呢?」

  說完這些,她命令我滾出房間,接著又把煙斗放回了她的嘴裡。

  我離開時,嘴唇哆嗦個不停。

  出逃失敗後的幾個月裡,除了對我下命令,藝館裡根本沒有人和我講話。媽媽倒是始終把我當成一團煙來對待的,因為她腦子裡總是想著更重要的事情。但是現在所有的女僕、廚子和阿姨也以這樣的方式對待我了。

  整個酷寒的冬季裡,我一直在想佐津和我的父母過得怎麼樣。大多數的夜晚,我躺在蒲團上時都會焦慮不安,感覺心裡面空蕩蕩的,彷彿整個世界只不過是一個巨大的客廳,裡面空無一人。為了安慰自己,我會閉上眼睛,想像自己走在養老町海邊懸崖旁的小路上。我太熟悉那個地方了,可以活靈活現地描繪出自己在那裡的情景,就彷彿我真的跟佐津一起逃回了家鄉。在我的腦海中,我拉著佐津的手朝我們的醉屋衝去——儘管以前我從來沒有拉過她的手——再過一會兒,我們就可以同父母團聚了。然而,在那些幻想中,我從未真的回到家裡;也許我是太害怕看到家裡的真實情況了。無論如何,想想自己走在家鄉的小路上似乎已經可以給我慰藉了。某些時候,我會聽見睡在我附近的女僕咳嗽,或是奶奶令人尷尬的放屁聲,想像中大海的氣味就會在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腳下粗糙的泥土路也會變回我蒲團上的床單,我還是跟開始幻想前一樣,除了孤獨,什麼都沒有。

  當春天來臨時,丸山公園裡的櫻桃樹都開花了,為了應付所有的櫻花觀賞會,初桃白天比往常更忙碌了。每天下午我都看著她為出門而梳妝打扮,我真羨慕她充實的生活。我已經開始放棄希望了,不再幻想的時候,一天早上,我下樓發現前廳的地板上有一個包裹,我就走上前看了一下寫在盒子上的名字和地址:

  京都府京都市

  富永町祇園

  新田加代子轉

  阪本千代收

  我太吃驚了,用手捂著嘴巴在那裡站了很長時間,因為郵票下面寫的回復地址顯示包裹是田中先生寄來的。

  我還沒想出下一步該做什麼,阿姨就從樓上下來了,她叫人拿來一把刀,割斷繩子,拆開粗糙的包裝紙。在層層疊疊的亞麻布中間躺著幾塊小小的靈牌,它們本來都豎立在我們醉屋的供壇前面。其中兩塊成色較新的靈牌我之前從未見過,它們上面寫著陌生的法號,我不認識那些字。我害怕得甚至不敢去想田中先生為何要把靈牌寄給我。

  這時,阿姨把裝著靈牌的木盒子放在地板上,又從信封裡拿出信來讀。最後,阿姨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把我帶進了會客室。「千代,我要你讀一讀一個名叫田中一郎的男人寫給你的信。」她的語氣異常沉重緩慢。她在桌上攤開信紙時,我覺得自己根本無法呼吸。

  親愛的千代:

  你離開養老町已經半年了,很快樹上新一季的花就要盛開了。花開花謝的過程提醒我們,總有一天死亡會降臨在我們每一個人的身上。

  我自己也曾經是一個孤兒,現在我不得不遺憾地告訴你一個可怕的消息,你一定要承受住。你離開家鄉遠赴京都開始新生活的第六個星期,你尊敬的母親就病故了,僅僅幾個星期之後,你尊敬的父親也離開了這個世界。我對你痛失雙親深表遺憾,希望你能節哀順便,請放心,你父母的遺體已經被安葬在村裡的公墓中。葬禮是在千鶴鎮的子角寺舉行的,養老町的婦女還吟誦了佛經。我相信你尊敬的雙親已經在極樂世界裡安息了。

  藝伎學徒的培訓過程充滿了艱辛。然而,我非常欽佩那些歷經磨練後脫胎換骨成為偉大藝術家的人。數年前我造訪祇園時曾有幸觀賞了春季舞蹈,之後還參加了一個茶屋宴會,那次的經歷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在某種程度上我覺得很滿足,因為我在這個世界上為你找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千代,藝館可以讓你免受漂泊不定的痛苦。我活到這麼大的年紀,目睹了兩代孩子長大成人,我深知普通的鳥兒極少能生出天鵝來。天鵝如果一直生活在它父母的樹上就會死掉;所以那些天生麗質且天資聰穎的人必須在這個世界上為自己開闢一條路。

  你的姐姐佐津在去年深秋來過養老町,不過她很快又跟杉井家的男孩子跑了。杉井先生急切地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再見到他的愛子,因此他請求你一有你姐姐的消息就立刻通知他。

  你最誠摯的朋友

  田中一郎

  早在阿姨把信讀完之前,我的眼淚就不斷地往外湧,就像水冒出燒開的水壺一樣。 

  當我終於可以說出話時,我問阿姨她是否能把靈牌豎在一個我看不見的地方,並代我拜拜它們——因為我承受不了自己去拜的痛苦。可她拒絕了,她說我應該為自己的想法覺得羞恥,無論如何我都不能不管我自己的祖先。她幫我把靈牌立在樓梯口附近的一個架子上,這樣我每天早晨就可以拜一拜它們了。「千萬不能忘記他們,小千代。」她說,「他們是你童年所有的記憶。」

《藝伎回憶錄》第九章

   收到家人噩耗整整一年之後,早春時,發生了一件事情。那是在四月份,又逢櫻桃樹開花的季節。當時我快滿十二歲了,開始看起來有了一點女人味。我的身高幾乎已經長足了。我的身體還是很瘦,摸上去有很多骨頭,就像一根只有一兩年樹齡的嫩枝,但是我的面孔已經褪去了孩子氣的柔和,現在我的下巴變尖了,顴骨的線條也分明起來,臉長開後眼睛呈現出杏仁的形狀。過去,街上的男人很少注意我,彷彿我不過是一隻鴿子;現在當我經過時,他們開始看我了。 

  那天上午,阿姨在樓上叫我,要我把初桃昨晚拿錯的頭飾帶去給她。

  於是我在校舍外面等著,等著初桃出來。她卻在我認出她前就發現了我,她和另一名藝伎一起朝我走來。你也許會納悶她為什麼也在學校裡,因為她已經是一個出色的舞者了,而且她無疑通曉作為一名藝伎所需要瞭解的一切事情。但事實上,即使是最著名的藝伎,也必須在她們的職業生涯裡不斷進修更高級的舞蹈課程,有些藝伎五六十歲了還去學校上課。我把頭飾交給她,轉身要走。

  「噢,不要走,小千代。」初桃對我說,「我想讓你看一個人,就是那邊那個正穿過大門的年輕姑娘。她名叫一木美惠。」

  我望望一木美惠,初桃似乎不打算再多介紹她的情況。「我不認識她。」我說。

  「是的,你當然不認識她。她沒什麼特別的。有一點笨,和跛子一樣笨拙。不過我想你會覺得有意思的,她快要成為一名藝伎了,而你卻永遠當不成。」

  我認為這是初桃所能對我說的最殘酷的話。一年半以來,我一直被迫從事女僕的苦役。我覺得自己的生活就像是一條漫無盡頭的長路,走在上面看不到一絲希望。我倒不是說我想成為一名藝伎,但我肯定不願意一輩子做女僕。我在學校的花園裡站了很長時間,看著與我同齡的年輕女孩互相聊著天魚貫而過。她們可能只是回去吃午飯,可在我看來,她們過著有意義的生活,而我卻只能回去擦院子裡的踏腳石。

  我走到四條街並轉向加茂河。南伊豆劇院門口掛著巨大的橫幅,宣告當天下午將上演一場名為《且慢》的歌舞伎表演,那是我們最著名的一齣戲。觀眾如潮水一般湧入劇院。男人們都穿著黑西服或和服,幾個服飾艷麗的藝伎被襯得分外顯眼,就像是渾濁的河水上漂著的秋葉。在這裡,我又一次目睹熱熱鬧鬧的生活從我的身邊走過。我趕緊離開大街,走上一條白川溪邊的小路,可即使在那裡,仍有一些男人和藝伎目標明確地在趕路。為了徹底擺脫這種想法帶給我的痛苦,我朝白川溪走去,但殘忍的是,連河水也在它的目標——先流到加茂河,再流到大阪灣,最後流進內海。似乎所有的地方都在給我同樣的暗示。我靠在河邊的一堵小石牆上哭泣。我是被遺棄在汪洋中的一座孤島,非但沒有過去,也不會有將來。不一會兒,我感覺自己到了一個荒無人跡的地方——然而,我卻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

  「怎麼了,這麼好的天氣實在不該如此悲傷。」

  一般來說,祇園大街上的男人是不會注意一個像我這樣的小女孩的,尤其是在我哭得像個傻瓜的時候。假如有個男人確實注意到了我,他肯定也不會和我說話,除非是叫我別擋著他的路,或諸如此類的事。然而,這個男人不僅耐心地同我講話,而且態度非常友善。他對我說話的方式就好像我是一個大家閨秀——或許就像他的一個好朋友的女兒。有那麼一瞬間,我想像自己置身於一個完全不同的新世界,在那個世界裡,人們公平、甚至友善地對待我——在那個世界裡,父親不會出賣他們的女兒。我周圍喧囂嘈雜的人聲似乎消失了,或者至少是我感覺不到了。當我抬起頭看著這個跟我講話的男人時,我覺得自己彷彿把痛苦都留在身後的石牆上了。

  這個在街上和我說話的男人有一張寬寬的平靜臉龐,他的容貌非常光潔詳和,讓我感覺他會一直平靜地站在那裡直到我不再悲傷。他大概四十五歲左右,灰色的頭髮從前額往後梳直。但是我無法長時間地注視他。他看上去實在是太優雅了,我只得面紅耳赤地移開目光。

  他的一邊站著兩個比他年輕的男人;另一邊站著一名藝伎。我聽見藝伎輕輕地對他說:

  「唷,她不過是一個女僕!大概她跑腿時絆到了腳趾。我肯定很快就會有人來幫她的。」

  「我希望自己也能像你那麼對別人有信心,嚴子小姐。」這個男人說。

  「演出馬上就要開始了。真的,會長,我認為您不該再浪費時間了。」

  在祇園跑腿時,我經常聽見有人被稱呼為「部長」,偶爾也聽到過「副社長」。但是我很少聽見「會長」這個頭銜。 

  「你是想跟我說呆在這裡幫助她是浪費時間嗎?」會長說。

  「噢,不。」藝伎說,「只是沒有時間可耽擱了。我們可能已經趕不上演出的第一幕了。」

  這時,會長轉身吩咐那兩個年輕的男人帶嚴子前往劇院。會長留下沒有走。他看了我很長時間,我卻不敢回看他。最後,我說:

  「不好意思,先生,她說的沒錯。我只是一個傻姑娘……請您不要因為我誤了看戲。」

  「起來站一會兒。」他對我說。

  我不敢違抗他,儘管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麼。不過我顯然是多慮了,因為他只是從口袋裡拿出一塊手帕,替我擦去臉上的砂礫,那是我剛才從石牆上沾下來的。站得離他這麼近,我都可以聞到他光潔的皮膚上的爽身粉味。當他拭去我臉上的砂礫和眼淚後,他用手指托起了我的下巴。

  「沒事了……一個漂亮的姑娘,沒什麼好難為情的。」他說,「可你卻害怕看我。有人對你不好……或者就是你的生活不如意。」

  「我不知道,先生。」我說,當然我的心裡其實很明白。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誰也無法百分之百得到我們理應享的福。」他告訴我說,接著他瞇起眼睛,彷彿在說我應該認真琢磨一下他所說的話。

  我巴不得想再看看他臉上光潔的皮膚,寬寬的眉毛,溫柔的眼睛及上面大理石般的眼瞼;但是我們的社會地位相差太懸殊了。最終,我還是抬起眼睛掃了他一眼,但我立刻就紅著臉移開了目光,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不過,讓我怎麼描述那一瞬間見到的景象呢?當時他正看著我,就像一個音樂家在演奏前看著他的樂器,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我覺得自己彷彿是他的一部分,他能看透我的內心。我真想成為他演奏的樂器啊!

  過了一會兒,他伸手從口袋裡取出一件東西。

  「你喜歡甜李子還是櫻桃?」他問。

  「先生,您是說……吃東西?」

  「我剛才路過一個小販,他在賣淋著糖漿的刨冰。我成年後才第一次嘗到刨冰,可我像小孩子一樣喜歡它的滋味。拿著這個硬幣去買一份吃吧。把我的手帕也拿著,這樣你吃完後就可以擦擦臉。」他說著,把硬幣放在手帕正中,包成一卷,然後伸出手來讓我拿。

  我接過手帕卷,朝他深鞠一躬表示感謝。我感謝他不是因為那個硬幣,甚至也不是因為他不怕麻煩停下來幫助我。我感謝他,是因為……嗯,是因為某些我至今都無法解釋清楚的東西。也許是因為他讓我明白了,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殘酷無情,我們還能找到別的東西。

  當會長的身影從我的視線裡消失後,我立即衝到街上去尋找那個賣刨冰的小販。那天並不是特別熱,我也不怎麼想吃刨冰,可吃刨冰能延長我邂逅會長的感覺。所以我買了一紙杯淋著櫻桃糖漿的刨冰,又走回去坐在石牆上吃。糖漿的滋味似乎很刺激,也很複雜,我猜這只是因為我的情緒太激動了。假如我是一名像嚴子那樣的藝伎,我想一個像會長那樣的男人可能會花時間跟我在一起。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羨慕一名藝伎。當然,我原本就是被帶到京都來做藝伎的;可是在此之前,只要有機會,我就會立刻逃跑。現在,我領悟到一件被自己忽視的事情:對我而言,重要的不是如何成為一名藝伎,而是做一名藝伎。如何成為一名藝伎……這個,不能算是生活的目標。但是,做一名藝伎……如今我意識到這是一塊通往別處的踏腳石。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會長的年紀大概不超過四十五歲。許多藝伎在二十歲時就已經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這個叫嚴子的藝伎大概不會超過二十五歲。我還是一個孩子,將近十二歲……可是再過十二年,我就二十多歲了。那麼會長呢?那個時候他應該不會比現在的田中先生老。

  會長給我的那枚硬幣面值遠遠超過一份刨冰的價錢。我手裡攥著小販找給我的錢——三個大小不同的硬幣,起初我想把它們永遠存起來,但現在我想到它們可以派上非常重要的用場。

  我奔到四條街,又一路跑到位於祇園東端的街尾,祇園神殿就在那裡。我爬上台階,有著人字形屋頂的大門足有兩層樓那麼高,但是我沒有膽量直接走進去,只得繞著門走。走過礫石鋪地的庭院,爬上一段台階,我穿過一道拱門來到了神殿。我把三個硬幣投進那裡的供奉箱,然後我拍了三次手並鞠躬向神祝拜。我緊閉雙眼,兩手合十,祈求神明保佑我成為一名藝伎。為了有機會再次吸引到一個像會長那樣的男人,我甘願經歷艱苦的培訓,承受一切困難。

(第一部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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