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這夜,在混亂的思緒中,素丹青掙扎了許久,終究還是回到了衛宅。
畢竟,就算她不回來,她也無法由衛去雲的手掌心逃開,更何況,她心中還有太多的疑惑,需要他來給她一個答案。
可他,會給她答案嗎?
而他給她的答案,會是真正的答案嗎……
心煩意亂地推開那道她本以為不會有人存在的房門,但進入屋內後的素丹青這才發現,幾日未歸的衛去雲已坐在其中。
「你回來了?」聽到開門聲後,低頭望著手上的書,衛去雲頭抬也沒抬地淡淡問道。
「我……我回來了。」望著那自己曾如此熟悉,但如今卻恍若籠罩在一股詭譎之氣中的男子,素丹青顫抖著唇角,喃喃說道。
「累不累?」衛去雲又問,依舊沒有抬頭。
「有點……」
「既然累了,就早些睡吧!」
「好。」
僵硬著身子,素丹青像個木頭人般地走入屏風後更衣,而正當她努力思考著究竟該用什麼樣的態度面對衛去雲時,卻驀地發現,此刻的屋內,雜夾著一股酒味,以及一股香味,一股她熟悉,且不會錯誤的香味!
他竟喝酒了,並且還是在去過那道藍牆後才回家……
一股強烈的衝動,讓素丹青捺捺不住地便想衝出屏風直接詰問衛去雲有關清心島的事,但就在此時,屋外突然傳來管家的聲音——
「衛爺,十九爺府上的造總管派人來,有要事相詢。」
「知道了。」
簡短應答後,衛去雲立即站起身走出屋外,但待他再進屋後,素丹青卻看到他的神色竟是那樣的陰晴不定,額旁的青筋更是隱隱跳動著。
「你今天去方城街了?」
「沒有。」望著那雙極力壓抑住怒的寒光眸子,素丹青的心微微一怔,但她還是很快地回答道。
「去或沒去?」但衛去雲卻恍若不相信似的,向前一步,一把握住素丹青的手,再度低吼出聲。
「我說沒去就沒去!」當手中傳來一陣劇痛之時,素丹青下意識地奮力想甩去衛去雲的手,卻做下到,「放開我!」
「帶進來!」緊緊捉著素丹青的手,衛去雲的眼眸幽黯,但半晌後,他卻向屋外喚道,而待一名素丹青從未曾見過的陌生臉孔進來時,語氣整個冷絕,「是不是她?說!」
「是、是她!」就見那人在望見衛去雲的臉色後,嚇得渾身發顫,然後在望清素丹青的臉後,不住的點著頭,「我見著那個傷害詭媚夫人的人,就是由她的馬車上下來的……」
什麼?傷害詭媚夫人的人由她的馬車走下?
那夫人,受瘍了?
難道那道藍牆附近,就是他所說的方城街……
「出去!」
聽到男子的話後,素丹青驀地一愣,但還來不及細思,便被立即將男子斥出屋的衛去雲一把拉至身前。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寒著一張臉瞪視著素丹青,衛去雲一個字一個字地咬牙問道。
「我什麼也沒做。」望著根本不曾仔細詢問過自己,只憑外人幾句話便已將自己定罪的衛去雲,素丹青心底突然浮起一陣荒謬的可笑感與一份濃濃的悲哀。
因為,她竟會為了這樣一名男子,忘卻了自己的本來面目,竟會為這樣一名男子,忘了她的家,還有家人……
「你設計我,讓人炸了我一個火藥庫,我完全可以理解,本也不想過問,但我不明白,你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害夫人?」而完全沒有注意到素丹青反應的衛去雲,依然不斷地低吼道:「她雖目不能視,卻天性良善,溫婉可人,這樣的她,到底是哪裡礙著你了,竟讓你連番幾次這樣想法子的傷害她?」
她設計他?炸了他一個火藥庫?他本來不想過問?
聽著衛去雲那聲震耳的吼聲,素丹青總算有些明白了。
原來,這就是他這幾日未歸,而歸來後態度那樣怪異的原因。
原來,他的火藥庫被人炸了,而他,認為主謀是她,並原本還想大方的放她一馬,但她競變本加厲,膽大妄為到連他最重要的人都敢傷了,所以他再不打算饒她了。
是這意思,沒錯吧……
「夫人屢屢說你好話,為你求情,還將她最珍愛的玉鐲送給了你,更要我好好待你,可你是如何回報她的?」
啊!原來是這樣呢!
原來,她如今的一切,都是那夫人施捨給她的呢!就連她以為的幸福與寵溺,也是呢!
原來,在他的心中,她根本是一個因夫人幾句話,才得以蒙他寵愛的受惠者,可她這個受惠者,最後竟是個得了恩,卻完全恩將仇報的小人之流呢!
「我傷害她怎麼了?你心疼了?」許久許久之後,素丹青聽到一個幽幽的嗓音在房內升起。
而那嗓音,好遠,好深,恍若是由一個緊閉著門的地底發出的。
「心疼?」望著素丹青臉上那抹彷彿帶著冷笑的冰冷神情,衛去雲難以置信地搖著頭,「像你這樣的女人,懂得什麼叫心疼?你若懂得什麼叫心疼,又怎會做出這種喪盡天良之事!」
「喪盡天良?」聽著衛去雲口中那句句撕裂人心,且完全無情的話語,素丹青自嘲似的笑了一聲後,緩緩抬眼望向他,「那你呢?你自己做的呢?」
「我做什麼了?」看著素丹青那副恍若看透什麼似的譏諷模樣,衛去雲瞇起眼緩緩問道。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冷冷笑望著衛去雲突然戒備起的神情,素丹青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
「你說什麼?」聽到素丹青的話後,衛去雲的肩膀猛地一僵,未經思索,手便急速地一把扣住她的頸項。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直視著衛去雲的眼眸,感覺著頸上傳來的痛意,素丹青在飄忽的冷笑聲中,又重複了一次。
「說,你知道什麼了?」將素丹青強扣至牆角,這回,衛去雲的嗓音如同來自地獄般的冷寒。
「知道了那些我早該知道,而如今才知道的事。」儘管頸上的壓力愈來愈沉重,但素丹青依然笑著。
「忘了它,我還可以留你一命。」就那樣望著素丹青許久後,衛去雲突然鬆開了手,然後猛地背過身去。
「留我一命?」跌坐在地上,瞧著那個充滿殺氣的背影,素丹青忽然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泌出了眼眶,「早在清心島時,你就不該留下我的。」
「沒錯,我衛去雲瞎了狗眼,給鬼迷了心智,才會將你這種女子帶到天都來!」衛去雲緩緩握緊了雙拳,緊得指尖都刺入了掌心。
「你更不該將我帶至天都來的……」感覺著方才被衛去雲緊扣住的頸項被鬆開後,體內血液快速衝向腦際的昏脹感,素丹青背靠著牆,喃喃說道。
「沒錯,我衛去雲千不該、萬下該,就是讓你這樣的女子出現在天都的街道上。」為了平復心情而不斷深呼吸著的衛去雲在說完這句話後,又一次蹲至素丹青的身前,「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忘了它,並且永遠不許再提起!」
「我不會忘的。」望著那只森冷的大掌再度襲上自己的頸項,儘管腦中思緒已徹底混亂,但素丹青還是不斷喃喃說著,「永遠不會……」
「你會後悔的!」
「這輩子,我從沒後悔過任何事……但如今,我卻後悔了,後悔那日,在海上沒有任你自生自滅……」感覺著頸脈被人按壓的壓迫痛意,素丹青望著眼前愈來愈模糊的人影,邊笑邊說著。
「你!別忘了,你有多少回在我的懷中高呼愛我!」
「我沒忘……」感覺到眼前緩緩浮起一陣黑霧,素丹青依然喃喃說著,「但當我口中高呼『愛你』之時……在我眼前的……是『他』……不是你……」
「你再說一次!」
「沒錯……我曾經愛過一個男人,一個名叫黑雲的男人,他很可愛,很值得我依靠,而我……曾錯認你是他……」聽著黑霧中的那股異樣狂怒,素丹青緩緩闔上眼眸,「可如今,我終於明白,你……永遠不是他……」
「我就是他!」
「不,你不是……」想搖頭,但素丹青的身子早已整個麻木了,「我愛的……是那個只留存在我心中、腦海中……卻永遠不會再存在於世間的男人……」
「我就是他!」
「不,你不是……你只是一個披著黑雲外表的皮……但內心……卻讓人作惡……讓人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的……人——面——獸——心……」
半個月後,一間幽靜的茶館,坐著兩名背對背坐著的男子。
「今兒個天真好。」用折扇遮住刺眼的陽光,其中一名衣著華貴,風流倜儻的男子微笑說道:「很適合那種號稱出海,卻其實依然窩在天都裡的壞傢伙真正出海遊玩。」
「想說什麼就直說,少跟我要嘴皮。」衛去雲下耐煩地說道:「我一會兒還有重要的事。」
「傷害夫人的真正兇手已有眉目了,與素姑娘毫無千系,所以如果你口中重要的事與素姑娘有關……」輕輕端起桌上茶碗,華貴男子促狹似的說道:「那麼你最好現在就去辦,並且繼續像以前一樣好好地把人放掌心裡呵護著,一點差錯都不能出。」
「她究竟是誰?」在聽得身後人那曖昧中卻又透露出些許寓意的話後,衛去雲眉頭一皺。
「戰玉青,戰將軍留存下來的唯一命脈。」
「什麼?」聽到這句話後,衛去雲臉上血色盡失,只為「戰將軍」這三個字。
因為只要是鬼族,都不會對「戰將軍」之名無動於衷的!
因為十一年前,在鬼族叛賊李東錦為滿足其徹底消滅鬼族私慾,欲藉鎮暴之由血洗天都鬼族時,若不是身為東琅族的戰將軍在得知後表面應允,私下抗令不為,並且還趁夜開啟東門,讓城中鬼族得以逃生,天都或許將成為鬼族永遠的墓地。
但也為此,戰將軍不僅被扣上了通敵、叛國罪名,而戰家一族更是無一倖免。
連最後一面都無緣與夫君相見的戰夫人,在被抄家、發配為奴前夕的那一個連天地都為之哭泣的大雷雨夜,悄悄將戰家唯一的八歲女娃交付他人之手後,便毅然決然地在後院上吊自縊身亡。
而那名不知托與何人,並流落何處,經他們多年來秘密尋找著的戰家唯一血脈,竟就是素丹青?
是的,他們一直尋找著她。
因為戰家是鬼族的恩人,是使鬼族得以苟延殘喘,存活至今的最大功臣,所以在輾轉得知戰家仍有最後一股血脈後,他們便開始四處尋找著她,只為戰家對鬼族全族那再無法報,也還不了的莫大恩典。
原來素丹青就是戰玉青!
難怪了,難怪過往無論他以什麼樣方式逼迫她,她依然咬牙,怎麼也不肯道出自己的真實姓名與來歷,因為只要一道出口,那曾幫助過她的人,那群清心島的居民,都將被以窩藏戰犯之罪嚴刑役處。
難怪了,難怪她當初在得知要前去天都之時,臉上會有那樣絕望與痛苦的神情,並且就算到了天都後,也怎麼都下願主動走至天都的街道上。
更難怪她會害怕那樣的雷雨、那樣的閃電,因為她本來平安、幸福的家,就是在那一個雷雨夜,徹底被毀滅了……
「你為什麼這麼晚才告訴我?」
「晚?你若知道要撬開我們向來守口如瓶的鬼族同胞的嘴有多難的話,你就不……」聽著那聲低吼聲,華貴男子本來還慢條斯理的解釋著,突然,他面色一凜,「你傷害她了?」
「我……」在華貴男子的厲聲責問下,衛去雲的臉色青紅交加,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因為他對她做的,豈止是傷害兩字!
他,甚至逼得她那樣堅強的女人連尋死之心都有了……
「小衛,想不到你還真能演戲啊!」而衛去雲那一望而知的反應,令華貴男子的嗓音變得那樣的冷然,「演得連我們都信了你是真心寵溺著她的。」
「我是!」聽著華貴男子口中毫不掩飾的責難,衛去雲再忍不住地脫口而出低吼著。
是的,他是!
他是真心寵溺著她的,只是,一直以來,他總是連自己都欺騙著罷了。
他對她,絕對是徹徹底底地一見鍾情。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眼,那當他醒來後,一眼望見她身著一身凌亂紅嫁衣,但絕美小臉上那抹集溫柔、堅強、狂喜與愛戀於一體的動人神情時,心底所受到的震撼與癡迷。
但那時剛甦醒的他無法相信她,卻也捨不得錯過她,所以才會在幾乎沒有多加思考的情況下便將她帶上船,將她囚禁在自己的身旁,並想方設法地打探著與她有關的一切。
其實在第一回凌辱她時,他便心疼、便後悔了,因此由那之後,他再不曾那樣待她。
而將她帶回天都後,雖然表面上他告訴自己,為了讓所有人都相信她是他的愛妻,所以他必須在人前好好的演一場,然而,後來他才發現,只要看著她的眼眸、她那張小臉,那些愛憐她、捉弄她、寵溺她的舉動根本母需演技,便會自然而然地由他的指尖流出……
可由於人後的她總是那樣的倔,總是那樣的戒備著他,他也就以同樣尖銳的方式待著她。
但那個雷雨夜,改變了一切,在她第一回收起了自己的刺,並主動開口道出她的年紀後,他的刺,全收回了,而在得知自己的命是她身上的傷換來的那一刻,他的心,徹底的收不住,也再不想收了。
他再也不想管她是誰了,也再下留存有任何將她當餌的念頭了,他只想將她當成自己的女人,好好的愛著她,讓她永遠留在他身旁。
那日,當他得知自己的火藥庫被人所炸,並且被活逮的犯案者指稱是受素丹青唆使之時,他著實有些心煩,才會獨自到藍牆內喝酒。
因為其實他一點也不想怪她,更舍下得怪她,畢竟將她一人孤苦無依帶至天都的人,是他;明知她與自己失憶之事應無瓜葛,卻依然不肯放她走的人,也是他。
令他心煩的是,他已盡其所能地寵溺著她,可她的眼底,映著的卻依然不是名叫衛去雲的這個他,並且還必須藉由炸毀他一個火藥庫的行為,來發洩她心中的苦。
回去後的他,真的想過永下提起的,但詭媚夫人再度遭創的突發事件,她那冷漢的態度及那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令酒後的他根本未來得及深思,便失控、衝動地傷了她,並且還傷得那樣重,傷得她徹底成了一個無心娃娃……
他錯了,真的錯怪她了。
早該知曉這一切都是有心人刻意佈局、安排的,而他,竟沒有察覺,直至此時此刻。
如今,回首前塵往事,衛去雲終於徹底明白,為什麼每一個人口中的「黑雲」,都對素姊那般的傾心——
因為對他而言,無論何時、何地,如何遇上她,他的靈魂,終究會被她吸引住,而對那時失去所有記憶,毫無任何責任與包袱在肩上的黑雲而言,自然更會毫不保留地傾全心愛戀著她。
可當他回到「衛去雲」的這個軀殼裡時,壓在他肩上的重擔,令得他不得不強壓住心底那股強烈被她吸引住的情思,然後在按捺不住時,以傷害她的方式爆發出來……
其實他一直知道,知道素丹青在以為他沒注意,而悄悄凝望著他的眼眸中,有著一股深深的眷戀,但他,自尊心太高,明明戀著她,卻又強烈嫉妒著存留在素丹青心中,那個他根本早已不復記憶的「自己」,所以才會折磨著她,更折磨著自己,並讓他倆之間,徹底走至今天的地步。
還來得及嗎?
她那顆已死寂的心,還喚得回來嗎?
在她那般恨他,並且根本一點都不想再看到他的時刻……
「反正你這傢伙,這輩子勢必是保護戰姑娘的唯一人選了。」正當衛去雲痛心疾首,不知該如何做才對之時,他的身後傳來了華貴男子的嗓音,「該做什麼,就趕緊去做,就算做了沒用,還是得做,因為什麼都不做,是絕不會有任何轉圜機……」
未待華貴男子將話說完,衛去雲的身影已飛出窗外。
「唉!又是一個沒救了的癡情種。」用折扇擋住刺眼的陽光,華貴男子喃喃說道:「我們兄弟們裡就不能有一個出息點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