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那股新鮮感到底什麼時候才會消退啊……
站在書房中為芮續風整理文牒的造鳳翔,終於再忍不住抬起頭朝著窗外藍天歎息了。
怪了,他真的覺得這事很有趣嗎?要不為什麼三天兩頭就往藍牆裡跑?聊天聊不夠,夜裡還非要留宿,然後作風還愈來愈大膽,話語愈來愈邪肆,待她的方式愈來愈羞人,次次都把她折騰得第二天幾乎起不了床……
而她,又是不是錯估形式了?
原以為只要依他過去的行事個性,胡亂應付他幾夜,待他新鮮感一過,萬事就大吉了,可這回,她卻好像失算了。不應該啊……
過去五年間,除了畋獵之外,她從未曾見過他對一件事,甚或一名女子如此執著的!
當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些繾綣激清的片段對,造鳳翔口中吐出一串懊惱的喃喃,雙頰卻飛起一抹連她自己都不知曉的淡淡輕紅。
就算再不願,她也不得不承認芮續風確實是個會讓人沉淪的滿分溫柔情人。
那些夜,在黑暗的掩護下,在他堅實的臂彎中,在他溫柔、曖昧又邪肆的嗓音裡,她幾乎忘卻了世上的所有紛紛擾擾,忘卻了自己肩上所扛的責任,將她那連自己都早已遺忘的女性面,全然展現在他身前。
是的,她早已遺忘,並且也不想記起的那個真正的造鳳翔——一個在十歲前其實愛哭愛笑、愛跳愛鬧,愛撒嬌、愛爬樹、愛捉弄人、愛讀書,一個在十歲前其實倚賴、其實怕黑、其實沒那麼堅強的小鳳翔……
但十歲後的她,收起了笑容、斬斷了玩心,由她自小生長的美麗桃花源走向天都,讓自己像個男子般的沉穩、果斷,讓自己像個男子般的權謀、堅強。
可她的沉穩、果斷、權謀與堅強,在那些夜裡,卻全化成了甜膩的輕喘與低喃,讓她幾乎忘了他的情語與臂彎,本就不是,也不該屬於她!
是的,本就不是,也不該屬於她的!
所以,不能再放任他這樣下去,一定得想辦法了……
因此她隱隱有些明白,芮續風之所以對藍牆那般情有獨鍾,事實的真相,也許是他真真正正的戀上了詭媚夫人!若非如此,為何他白日與詭媚夫人閒聊時,在下人面前總還算守分際,而夜裡,便變得如脫韁野馬般的激狂……
其實,造鳳翔早明白,像詭媚夫人那般集堅強、婉約、絕美、聰慧於一身的絕世女子,當真是世間少見,男人會為她而動心,本就是理所當然。
可她沒預料到的是,芮續風不僅為詭媚夫人動了心,並且似乎還動了他難得一見的真心!
心,突然莫名的緊縮了一下,而一股輕痛感,與那由心頭浮現出的古怪壓抑,令造鳳翔的娥眉微皺了起來。
不行,事態若繼續這樣發展下去,她原本設想並努力了五年的完美佈局將會被全盤打亂,她若不趕緊想法子處理好這棘手的問題,一切終將失控……
正當造鳳翔的眉心緩緩聚結時,突然,一個急急的腳步聲傳入她的耳畔。
『造總管。』
『他在哪兒?』將手中文牒一一歸檔,造鳳翔像往常一般淡淡問道。
『十九爺在……悅來酒樓……』
『怎麼了?』聽著城衛長難得的吞吞吐吐,再望向他那一臉的古怪,造鳳翔眼眸微微一瞇。
『您去了便會知曉。』不知該怎麼說明,所以城衛長索性直言催促著,『我已為您備好駿馬,請您即刻動身。』
鮮少望見城衛長如此焦急的造鳳翔,自然沒有任何耽擱,當下便上馬,直朝悅來酒樓而去。
望著酒樓前空前的盛況,造鳳翔也不禁眨了眨眼。
這,會不會太誇張了點啊……
是的,平常芮續風公開露面之處,人潮向來不會少,而那種眾人為一睹美人風采而激動莫名的場面,她也早司空見慣。
但像今日這種人潮擠滿整條大街,擠到連馬車都進不去,而且人人目光中皆含著與城衛長一樣的古怪,看樣子,這回的事,絕不僅僅只是踩了誰的人而已了……
『造總管來了,大夥兒快讓、快讓!』
『說實在話,那傢伙真的好像啊…』
在耳旁的議論聲中,造鳳翔策馬由人群讓出的那條小路向前走去,然後抬起頭望向二樓芮續風最愛的那個位置,那個可以讓他遠眺他西塞家鄉的地方。
可此時,芮續風卻沒有坐在座位上,而是大喇喇地坐在窗台上,儀態依舊優雅、動人,眼眸中卻有股明顯的不悅。
『說啊!我天都城的安危,什麼時候輪到你這不請自來的外人來管了?』
『實在抱歉,由於事態緊急,所以我一時疏忽,未待驗明身份文牒便私自入城緝賊……為您造成的一切困擾,我深感歉意。』一位站在酒樓中,被幾名城衛包圍住,英氣十足、長相儒雅的藍衣男子對芮續風微一抱拳。
『抱歉?抱歉有用的話,那還要十九爺我做什麼?還要你身後那幫狗蛋城衛做什麼?』芮續風冷哼一聲,望也沒望藍衣男子一眼。
『十九爺說的是。』儘管明顯感覺出自己是在被故意刁難,但藍衣男子的神情依然平和、溫文,『但請您相信,在下絕無冒犯之意,一會兒後,必將入城身份文牒補上,絕不給您造成任何的困擾。』
『補上?說的真好聽哪!要不是被爺我逮個正著,你搞不好早不知溜哪去了。』
『十九爺。』早在上樓前便將事由聽得一清二楚的造鳳翔,在走上樓後,自然像往常一般喚著。
『更何況,誰知你半天都沒掏出來的身份文牒究竟是真是假?』
『十九……』口中依然喚著,可當造鳳翔終於在芮續風身旁站定,將眼眸投向不遠處的那名藍衣男子後,那個『爺』字竟差點被她含在口中——儘管她很快地便掩飾過去,『爺。』
『呿!你怎麼又來啦?』
『請問閣下是……』但造鳳翔卻沒有回答芮續風,只是定定望向那名藍衣男子。
『您好,我是由民城前來天都報到的御林軍步兵營營長張宗國。』望著造鳳翔,藍衣男子微微一笑後輕輕一抱拳,『您是造總管吧?久仰大名。』
『張宗國?』聽到藍衣男子的話後,造鳳翔左眉輕輕一挑。
『我家小造需要你來久仰大名嗚?』芮續風別過頭去冷笑一聲,眼底閃過一抹一閃而逝的火花,『去、去、去,爺不想用你,趕緊給爺滾回民城去!』
『天都城九門副提督芮十九……』
聽著耳旁的冷言冷語,造鳳翔照慣例做第三次的提醒,可這回,她尚未將全稱念完,身後便傳來一個與她話聲相疊的老邁嗓音——『鳳翔。』
恍若早料到此人會到來,造鳳翔一側身,對著由樓梯口出現的那位老者恭敬一領首,『二伯。』
『怪了,你們現在是演哪出啊?爺我怎麼什麼都看不明白啊?』
『十九爺。』老者穩穩地由人群中走出,對芮續風行了一個莊重大禮後,便望向造鳳翔,『鳳翔,二伯想請你跟十九爺說份清、借個人。』
『二伯,您請說。』
『這位壯士,唐主母為感謝先前他的仗義相助,想請他至府中一敘。』老者目光微微激動地望向藍衣男子。
『是的,二伯。』聽完老者的話後,造鳳翔立即一點頭,然後轉眸望向芮續風,『十九爺。』
『去、去、去,真當爺我愛管這破事啊!』揮著手中的摺扇,芮續風不耐煩地輕叱著,『要滾就快些給我滾,省得爺見著你們就心煩!』
『謝十九爺。』感激地對芮續風做了個揖後,老者立即轉向藍衣男子,『唐……張少爺,我家主母為感謝您方纔的相助,特地遣老朽前來請閣下至唐府一敘。』
『舉手之勞,這位爺,您不必如此客氣的。』張宗國客氣地回道。
『應該的、應該的。』老者顫巍巍的一笑後,顫抖地伸出手為他引路,『壯士請往這裡走。』
『既然如此,那我就冒昧前去叨擾了。』對老者輕點了點頭後,張宗國大步向前走去,而老者自然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旁。
剛走兩步,老者突然又回身一喚,『鳳翔。』
『是。』聽到老者的呼喚,造鳳翔立即恭敬上前。
『若沒別的事,就一起過來吧!』
『好的,二伯。』 造鳳翔的回答依然那樣有禮有節,並還一直目視著老者徹底離去後,才轉身緩緩喚道:『李掌櫃。』
『是,小的明白,造總管,您忙您的吧!』一聽到造鳳翔的呼喚,掌櫃立即應道。
『那就麻煩你了。』說完這句話後,造鳳翔又望了一眼根本不曾看向自己的芮續風,也隨之消失在樓梯口。
『掌櫃的!』待造鳳翔離去後,芮續風那對原本翠綠色的眸子此時已呈深綠色。
『是、是!』聽到芮續風的呼喚後,掌櫃連忙由不斷竊竊私語的人群中擠至他的身旁,『我來了,十九爺。』
『那穿藍衣服的傢伙是誰?』望也沒望掌櫃一眼,芮續風用手撐著下頦,望著窗外淡淡問道:『為什麼你們一個個下巴都要掉了似的?』
『他是……不是……他是——』
『到底是誰?』芮續風打斷掌櫃的話,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
『他很像是……前九門提督家的唐少爺……』被芮續風一瞪,掌櫃連忙搓手回答,『可唐少爺明明早就……』
『什麼九門提督?哪個唐少爺?』直視掌櫃的臉,芮續風眼眸微微一瞇,『掌櫃的,爺可警告你,若你再不跟爺把話說清楚,再這麼吞吞吐吐、雲裡霧去的,爺現在一腳就把你踹出去!』
『爺,我說、我說!』望著芮續風那副就要發作的模樣,掌櫃趕緊地道出原委——
『那位穿藍衣服的爺,長得跟前任九門提督家的唐少爺……有些像,可唐少爺在七年前去西北戰場時,遭遇花西山山崩,自此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而根據當時的目擊軍士回報,在那場有如天崩地裂的山崩裡,根本就不可能有人能存活下來……』
『呿!不就是長得像點嗎?你們有必要像看到鬼似的大驚小怪嗎?』聽完了掌櫃的話,芮續風冷哼一聲,別過頭去逕自揚著摺扇,可他的綠眸卻是那樣的明暗不定。
『十九爺,不瞞您說,哪只是像,根本是……』掌櫃望了望四周,將身子微微向前一靠,刻意壓低了嗓音,『一模一樣啊!』
一模一樣?
難怪這幫人會一個個像見到鬼似的,就連向來冷靜自持的造鳳翔都差點出了錯……
『我家小造認識那個什麼勞什子的唐少爺?』沉默了許久許久之後,芮續風恍若無事般地又開口淡淡問道。
『自然認得的。』 掌櫃連忙答道:『造總管未當十九爺您的管家前,一直是跟隨在他擔任九門提督府總管的二伯身旁,若真要說起來,造總管與唐少爺等於是青梅竹馬了……』
青梅竹馬?
哼!當他芮續風是傻子哪!若只是單純的青梅竹馬,又何必在看到那人時,向來淡定的眼眸瞬間變得那般激動,並且自那天後日日進出唐府,連他這個掛名的主子都不放在眼裡了……
但能不激動嗎?
她最屬意的正牌主子出現了,還是個與她青梅竹馬、相知甚深的翩翩正人君子,她自然再不必委屈自己待在他這個天天惹事、又難伺候、又隨時會被人從棋盤上拔除的偽將帥身邊了!
是的,早知道自己是一顆棋子,一顆他皇帝老子、她造鳳翔那美觀、大方、好用的替身棋子。
但棋子又如何?
反正他本就無所求、無所歸,更無所盼,他們愛拿他怎麼樣就怎麼樣,愛將他這顆棋擺在什麼地方,就擺在什麼地方。
是的,他無所歸,無所盼,因為他摯愛的西塞草原,在東勒國重邊防的政策下,成為只 剩軍士不見牛羊的軍事邊防重鎮;因為他摯愛的娘親,在望盡最後一眼的西塞風光後,帶著感傷的笑容離世;因為他的族人,早被驅趕得個個離散……
這五年來,就如他當初所說一般,他依然不喜歡天都,不喜歡天都的四季,不喜歡天都的擁擠,但他卻喜歡天都的人,而這個喜歡,有很大一部分肇因於造鳳翔。
老實說,本以為像她那般精於權謀、算計的人物,決計是會將他視之為傀儡般地處處左右著。
可她,沒有。
她放任他,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都從不多加干涉,只會在場面即將失控前,帶著她那抹迷人、神秘的似笑非笑翩翩到來,然後雲淡風清地化解掉一切爭端。
她瞭解他的缺點、瞭解他的高傲、瞭解他的倔強,卻從未說破,更未曾在他人面前給他難堪,永遠盡職盡分地擔任著她總管的職務,讓他自由自在的做自己,然後默默地在一旁幫著他、提點他,讓他明白自己可以做到什麼事。
初到天都之時,由於知道他根本不懂勒琅國的一切,所以她夜夜坐在他床頭,任他任性地躺在床榻上,為他講解典章制度、風俗民情,替他念誦文牒、整理奏章,為他說明軍種、職別,甚或用一張張栩栩如生的畫像讓他明瞭誰是誰……
知道他怕熱,所以冬日時,他的房內絕不會擺放超過三個大盆,而夏日時,總會有超過三個的冰桶——縱使她怕冷。
有時,在與她論事的夏日午後,他昏昏睡去時,她還會靜靜坐在他身旁看書,然後用他的摺扇為他搧風,直到他悠然醒來。
更有時,當他由營中歸來,她還會替他料理他自己都不在乎的大小傷口,柔柔的用小手為他推瘀化青,消解他在營中與軍士們操練時肌肉上的所有疲憊。
她知道他愛吃什麼、愛看什麼、愛玩什麼,而她,全不著痕跡地為他準備妥當,甚至還在他的房前,種上幾株西塞草原才會有的野花……
畢竟他太明白了,明白她所有的放任、所有的瞭解、所有的體貼,都只為了一個目的——成為九門提督府的總管!
由初遇至今,芮續風一直沒有忘記初相見時,她口中那所謂的『大大的好處』。
而慢慢的,在明白她的偏房庶子地位,在明白造家重視血統的傳統後,他微微有些明白她那顆想光耀母系門楣、想一展抱負的雄心。
但不只這樣,絕不只這樣!
所以他默默地觀察著、默默地探查著,然後任他們這五年的關係,保持在利用與反利用的平衡上。
如今,這個平衡被打破了,而被打破的原因,自是由於他那唯一的可利用價值已被人徹底取代!
那又如何?
他芮續風本就什麼都沒有,也從未強求過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所以什麼頭街、什麼權勢、什麼平衡,他都不需要!
全都不需要!
側臥在一張柔軟的花床上,芮續風的眼眸冷然。突然,他的耳旁傳來一個嬌嬌嗓音——
『小風爺。』
『什麼事?』芮續風動也沒動一下,淡然應道。
『您家小造總管在花閣等您。』
『不見。』芮續風翻了個身,冷冷說道。
『真不見?』
『不見!』而這回,芮續風的嗓音中已滿是煩躁。
他這句話才剛落下,身後卻傳來一個熟悉的嗓音——『抱歉,請怒我冒昧。』
『哪兒的話,造總管,您請坐,我出去給您砌杯茶。』一望見造鳳翔不請自來,原本坐在花床沿邊的一名嬌美女子立即輕輕起身,含笑向外走去,『小風爺,你們慢慢聊。』
今日的風,很舒爽,所以那名嬌美女子離去後,造鳳翔逕自坐在花園的石椅上,靜靜望風吹,許久許久之後,才啟齒輕喚,『十九爺。』
『今天吹的什麼風啊?竟把你這未來九門提督府的造大總管給吹來了。』 芮續風不耐煩地坐起身,冷冷一笑。
『十九爺,您已半個月未進營了。』無視芮續風話語中的譏諷,造鳳翔淡淡說道。
『那又如何?』終於正眼望向造鳳翔,芮續風的神情輕漫,『反倒是你,何必還到這裡浪費時間?還是趕緊去你那青梅竹馬的唐家少爺跟前陪笑才是要事,人家才是未來九門提督府的正主呢!』
『十九爺。』
『難不成你怕搞不定他?』 芮續風背過身去,繼續冷笑,『放心吧!這天下哪有你造鳳翔搞不定的人呢!』
『您為何最近都沒有造訪藍牆?』凝視著芮續風偉岸、優美的背影,造鳳翔緩緩問道。
是的,自張宗國出現那日,至一個月後的今天,除了幾封問候的書信外,他,再不曾出現在藍牆中。
『怪了,爺我不愛去了,還用告訴你嗎?』聽到造鳳翔的話後,芮續風冷哼一聲,『爺找到更有趣的地方、更有趣的女人,難不成也要一一向你報告嗎?』
是的,這倒是事實,因為這半個多月來,全天都城民都知道,知道那向來不定性的傲嬌王爺真的找到了他口中更有趣的地方,找到了他口中那更有趣的女人——方才由他身旁乖巧離去,那名上個月方抵天都青花樓,與他同族、同鄉,與他有許多共同話題的清館——嬌娘。
『我明白了。』造鳳翔緩緩由石椅上站起,輕輕一轉身,『抱歉打擾您歇息了。』
造鳳翔靜靜踏出花園,抬頭望天,眼底有一抹淡淡的無奈。
是呢!果真是在使性子呢!
看樣子,張宗國的出現,真的讓這個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傲嬌美人產生出危機與逆反意識了。
不過這樣也好,反正這一關總要到來,天都城這麼多年來對他無條件的溺愛,他究竟有沒有放在心裡,就看這一回了!
至於藍牆……不去也罷,不去也好。
畢竟他再不去藍牆,對她而言絕對是件大大的,足以讓她在這已現端倪,卻詭譎難側的提督保衛戰中省卻許多心力的好事。
但不知為何,明知這是件好事,可她的心,卻有些抽緊抽緊的,並且還有些痛……
唉!天都那向來堪藍的天,怎麼起霧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