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淨沙 第三章 正氣 (二 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伴著激昂的鼓點,顏季明一行二百余人驟然加速,純白s 披風被吹起來,宛若一只只撲火的飛蛾。
沒有人回頭張望鼓聲的來源,也無暇回望。地面上積雪盈寸,天空中星大如斗。這樣的夜晚出城踏營,根本不能指望不被敵軍發現。這樣的夜晚出城踏營,所有人注定要一去不復返。
風蕭蕭兮易水寒。
馬蹄聲如歌著古時的旋律。今夜,生寒的又豈止是易水?整個燕趙大地,都在轟鳴聲中震顫。
巡夜的叛軍發現了敵情,迅速組織羽箭攔截。一排排雕翎驟然騰空,然後又驟然撲下。最前排的隊伍中有人中箭了,搖晃著,不肯從馬背上墜落。第二排的弟兄迅速補上去,將受傷者擠到隊伍外圍,保持攻擊陣型的齊整。
又一排羽箭落下,射穿幾匹戰馬的脖頸。可憐的畜生嘶鳴著跪倒,臨死之前,兀自不肯摔傷背上的主人。馬背上的男兒在雙腿著地前的瞬間,用槊桿為支撐,騰空飛起,橫著撲向隊伍側翼。他們這樣做可能會被摔的筋斷骨折,平白辜負的坐騎的無私付出。然而他們,卻絕不能拖累自家的攻擊節奏。
輕傷者和未受傷者繼續向前,雙腿不停磕打馬鐙,將坐騎的體力壓榨到了極限。加速,加速,在加速過程中,隊伍被拉成光滑的錐形。他們彼此之間靠得很近,仿佛隨時準備用身體替袍澤遮擋箭矢。他們個個緊閉著嘴巴,不讓爆烈的怒火從喉嚨里邊噴洩出來。所有力氣都是留給叛軍的,不能絲毫被消耗在半途中。哪怕天空中突然落下箭雨,哪怕沾有同伴體溫的血珠,就灑在自己臉上。
被馬蹄聲驚醒的叛軍,旋即被這一伙送死者的行為給徹底驚呆了。前來偷營的燕趙男兒太少,少到當值的叛將無法下定決心向全營示警。前來偷營的燕趙男兒來得又太急,沒等第三波箭雨落下,槊鋒已經逼近營門。
“橫槊!”隊伍正中央的顏季明終于開口,怒吼聲宛若驚雷。當先的三名騎手,立刻將手中的長槊放平。三尺余長的槊鋒,借著馬速,徑直刺入厚重的木制營門。緊跟著,騎手連人帶馬也一塊兒撞了上去。轟!橫飛,火花四濺,叛軍的營門顫抖,顫抖,搖搖欲墜。
轟!”轟”仿佛看不見前方同伴的結局,又是數名男兒連人帶坐騎撞在了營門上面。厚重的營門被熱血染紅,在白雪中紅得眨眼,紅得如火焰般妖異。轟!”十幾騎連番撞擊之後,厚重的營門被竟然被血肉之軀撞得四分五裂,悲鳴著,掙扎著,不甘心地頹然倒地。
“攔…”當值的叛軍將領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來襲者居然采取如此慘烈的方式突破阻礙。一時間,被驚了目瞪口呆。當他終于從驚詫中緩過神,大叫著準備組織防御,一桿槊鋒已經撞入了他的胸口。
同時被刺中的還有幾個倒霉鬼,致死都無法相信發生在眼前的事實。已經趕到門前準備撈取戰功的其他叛軍兵卒被嚇得魂飛魄散,丟下兵器,轉頭就逃。哪里還來得及,冰冷長槊從後背追上去,將他們一個接一個挑入半空。
“向右轉,西北角,別戀戰!”顏季明挑飛擋在自己馬前的敵手,舉起長槊,大聲高呼。“西北角,西北角!”老軍務馮虔和翟萬德二人大聲重復,將顏季明的命令傳遍全軍。還剩下的一百五十余騎驟然轉向哄哄的叛軍當中撕開一條血口子,貼著營牆,直奔大營的西北,叛軍的糧倉所在。
“擋住他們,擋住他們。吹號角,吹號角!向全營示警,向……”叛軍當中,亦不乏明白人,聲嘶力竭地調整部署。翟萬德側身,將手中的長槊投將過去。尖叫聲噶然而止。附近的叛軍將士唯恐成為下一個被長槊瞄準的目標,紛紛閉住嘴巴後退。夜襲的隊伍宛若游龍,沖破黑暗,又一頭扎入黑暗。
沿途不斷有新的叛軍嘗試前來攔截,被長槊和橫刀紛紛撕成碎片。霜刃在踫撞中發出歡歌,戰馬在血霧中縱情嘶鳴,生命在火焰中,星光下,奏響最嘹亮的華章。
風蕭蕭兮易水寒。
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只要旌旗指向,是大義所在。死亡權作一場酣睡。
從睡夢中被驚醒的叛軍越來越多,整座聯營燈火涌動。站在冰冷的城頭,老太守顏杲卿可以清楚地看見自家兒郎們那矯健是身影。他分不出那個是自己的兒子,好像在敵營中每一個浴血奮戰者都是。他仿佛又能看出哪個是自己的兒子,看見那略帶一點點稚嫩,一點點玩世不恭的面孔。
從小他就是這樣,從來不像他哥哥泉明一樣循規蹈矩。從來不像其哥哥一樣,謹于行而慎于言。他就像一灣溪水,清澈得幾乎讓人一眼就能看到底。他就像一粒雪花,純粹得讓人不忍告訴他人間黑暗。
他生來膽大包天,從來不把自己這個做父親的權威放在眼里,也不畏懼其他權威。跟史朝義去了一趟京師,回來之後,便對時政大肆抨擊,對當朝諸位華袞品頭論足。自己這個做父親的,當時還板起面孔教訓過他,然而卻在他明澈的目光中,迅速敗下了陣來。自己無時無刻不擔心這個兒子,唯恐其言談舉止過于放任不羈,日後會給家族帶來禍患,卻沒想到,他放任不羈的外表下,隱藏著怎樣的火熱。
因為在意,所以才會失望。因為失望,所以才會口無遮攔。可口無遮攔之後,還是在意,還會失望,還會為之心甘情願地付出一切。
他就是一團火,純粹,干淨,不染一絲塵雜。
那把火,足夠刺破眼前所有黑暗。萬馬軍中,老太守顏杲卿再度找到兒子的身影。銀色的鎧甲,雪白的披風。在雪夜當中行軍,這是一種最好的掩飾。然而在火光照耀下,卻是最明顯的攻擊目標。
兩隊剛剛趕來的叛軍前後包抄,試圖將顏季明和他身邊已經為數不多的燕趙男兒徹底埋葬在人海當中。銀s 的鎧甲,迅速被火光和血水染紅,雪白披風,亦跳躍如烈焰。一瞬間,他的身影墜入黑暗,下一個瞬間,他的身影卻又從黑暗中跳了出來,光芒萬丈。
敵軍如稻草人一般在他馬前倒下,身邊的袍澤們,則拼死護住他的兩翼,用橫刀給敢于靠近者一個干淨利落的死亡。他長槊前指,將敵陣刺出一個窟窿。緊跟著,他的坐騎高高地揚起前腿,于火光中,凝固成一座驕傲的雕像。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又起,源自敵營的深處。史思明在調兵,無論是為了振作士氣,還是為了保護糧倉,他都必須將今夜的劫營者殺干淨。四面的大營都以角聲回應,人影晃動,戰馬嘶鳴,整個常山縣城外的敵軍,目光都被那一小隊人馬所吸引。
萬眾矚目之下,顏季明的身影再度出現,刺翻一個沖過來的敵將。又一名敵將從斜前方策馬迎上,被他用長槊一掃,砸落坐騎。老軍務馮虔催馬沖上前,揮刀砍斷幾桿步槊,以免它們讓顏季明分神。更多的步槊攢刺而來,馮虔擋無可擋,合身從馬背上撲下,將所有槊鋒都抱在了懷里。
“老夫不會拖你的後腿!”
“老夫上過戰場,比你們這些子更會打仗。沖鋒時,老夫可以替你開路。後撤時,老夫亦可以替你擋刀!”
老夫承諾過,老夫說話算話。
“馮叔!”顏季明大叫,腳步卻絲毫不停,繼續向敵軍存放糧草的位置突進。他身邊此刻只剩下了不到五十人,幾乎個個血染征衣。然而,就這不到五十名燕趙男兒,氣勢卻如同千軍萬馬。
一將飛騎來攔,應該是個舊相識,口中大叫著顏季明的名字。顏季明挺槊刺過去,落空。對方槊鋒急至,他微微側身,讓開要害,然後左手從背後抽出刀,斜掃。
以命搏命,拼得就是勇氣。來將顯然不願意死在一個無名小輩之手,迅速棄槊,鐙里藏身。顏季明哈哈大笑,半邊衣服再度被熱血染紅。刀尖迅速兜轉,在敵將錯愕的目光中,砍翻正前方的一名再度沖破人牆。
一將來攔,一將授首。
一旅來擋,一旅兵潰。
他帶領著一小隊少年,如同一群流星,在漫漫長夜里,照亮了整個大地。老太守顏杲卿已經顧不得再擂鼓,望著亂成一鍋粥的敵營,望著驕傲的兒子,眼淚再度宛若泉涌。
“大人!”袁履謙抹了一把臉,咬著牙提醒。“弟兄們的血不能白流!”
“他們的血不會白流,永遠不會!” 顏杲卿猛然收住眼淚,鄭重點頭。“傳令,開城門,所有留在城里的百姓,一起向城東沖擊!”
“遵命,大人!!”有人哽咽著,將命令傳了出去。沉重的東城門“吱呀呀”打開。已經等待多時,幾乎陷入絕望的百姓們,爭先恐後地涌了出去。
前真定縣令賈深、 城縣尉崔安石二人一前一後,各自帶領百余名民壯,護送者逃難的隊伍直撲東側敵營。東側敵營中,此刻大部分兵力都已經被抽調到城西去阻攔“亡命徒”,留下得只是一伙老弱殘兵。倉皇中放了幾箭,便四下逃遁。任由數萬百姓拖家帶口,從營盤中橫穿而過。
黑夜中,人們扶老攜幼,氣喘吁吁地逃著,把常山城遠遠地拋在了背後。喊殺聲此起彼伏,被夜風不斷送入人們的耳朵。聞听者個個緊閉著嘴,咬著牙,卻不敢始終回頭。
誰都知道,城西的戰斗是為了什麼?
誰都知道,為了給大伙尋一條生路,以顏季明為首的少年們,付出了怎樣的代價。他們平素也許行為怪誕,也許放任不羈。但在今晚這一刻,他們卻用熱血和生命,重塑了男兒形象。
我也許無力保護你,但在我戰死之前,敵軍不會踫到你的衣角。
我將用生命守護你,因為你是我的家人,我的父老鄉親。
風越來越大了,將喊殺聲吹得隱隱約約,越來越低。低到最後幾乎弱不可聞。
前真定縣令賈深再也不願滿頭逃命,跳下坐騎,對著西北方向,長跪不起。
走在隊伍末尾負責斷後的 城縣尉崔安石亦從馬背上翻下來,沖著黑暗里微弱的一點火光,深深俯首。
護送隊伍的民壯們停住了腳步。
所有男女老幼停住了腳步。
數萬人齊齊回首,望向那可能出現火光的位置。依稀可見,只是幾點微弱的殷紅。
那幾點微弱的火光殷紅如血,在風中跳動,跳動,隨時都可能熄滅,卻永不熄滅,隨時都可以點亮整個夜空。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