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紫袍(二上)
“全體禁衛,抄陌刀,結陣。民壯弟兄躲到馬車後邊去!”听到角聲,王洵立刻拋下紛亂的思緒,跳將起來,憑借本能做出部署。
民壯們在上一次搏殺時的表現,直到此刻他還記憶猶新。跟精挑細選並且受過系統訓練的飛龍禁衛們相比,前者的戰斗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勉強把他們拉上戰場的話,等同于蓄意謀殺。已經向閻王殿送了那麼多冤死鬼,王洵不想再造更多的孽。
這番好意,卻沒換來應有的理解。聞听號令,飛龍禁衛們固然每人迅速從馬車上抄下一把陌刀,以他為核心結成了一個三角陣。那些剛剛經歷過一次生死考驗的民壯們,居然也從馬車上抄下了長短不齊的家伙,亂哄哄地擠在了三角陣之後。
“別添亂,趕緊躲馬車後邊去。”王洵大急。扯開嗓子沖著民壯們吼了一句。“對面全是騎兵,你們根本幫不上忙!”
沒有人理睬他。民壯們以沉默作為抗議。“趕緊卸車,組車牆,傻了啊,你們!”王洵又急又氣,連連躲腳。有一個沙啞的聲音卻從背後響起來,低低的傳進他的耳朵。“樓蘭人在旁邊看著呢!咱們可丟不起那個臉!”
“老魏?!”王洵回過頭,恰巧看見民壯頭目魏風那剛毅的笑容。什麼話也不用再說了,在部族武士們眼里,此刻,他們都是中原人。根本沒有天子禁衛和普通民壯的區別。
“那大伙就跟緊了我!給強盜點兒顏色看看!”王洵紅著眼楮吼了一句。轉正頭顱,狠狠手中陌刀戳在了沙地上。
“咚!”煙塵四濺。其余一百五十五把陌刀的刀柄同時戳立于地,將腳下沙漠戳得隱隱一陣晃動。
煙塵中,樓蘭武士也跳上坐騎,在康老和石懷義兩個的組織下,緩緩結成了兩個三角。一左一右,與陌刀陣比肩而立。
三個鐵三角。
兩大一小,在紛亂的號角聲和滾滾而來的煙塵面前,巍然不動。
風將遠方馬蹄擊打地面的聲音傳過來,清晰地送入大伙的耳朵。沒有人驚慌,也沒有人左顧右盼。他們只是靜靜地站著,或為徒步,或跨在馬上。靜得仿佛阿爾金山上的萬年冰川般,在冬日下凜然生寒。
仿佛感覺到了這種肅穆的寒意,遠處煙塵的逼近速度明顯慢了下來。角聲越來越緩,越來越低沉,突然又像狂風乍起般爆發了一次,然後又噶然而止。
幾個樓蘭族斥候就在此刻從煙塵最前端鑽出,氣喘吁吁沖到康老的旗幟對面,“紇骨人、處木昆人,還有赤牙人。前鋒騎兵八百,後續還有兩個大隊,無法靠近,看不清到底有多少!”
“入列!”戰場上的老狐狸又是另外一番形象,點點頭,臉上的表情波瀾不驚。
斥候繞過本陣,補充進隊伍的末尾。三角陣再度靜止,向三顆定海神針,牢牢地穩住了萬里瀚海。
沙塵慢慢落下,將來襲的敵人一排排露了出來。有的與先前出現的盯梢者一樣,全身上下皆用黑葛布包裹,只在眼楮位置,露出一個髒兮兮的大窟窿。有的則全身上下皆呈現沙土的黃色,離得只要稍遠些,就很容易跟沙漠融在一起。還有一伙人,頭上沒有任何遮擋,披散的發髻上綴滿各類石子和鈴鐺。一邊調整隊形,一邊張著大嘴嗷嗷怪叫。嘴唇處,紅艷艷的染料混著口水,不停地往下淌。
也許是因為遠來疲憊,也許是因為彼此之間還未協調好出戰次序。三伙來自不同部族的強盜抵達戰場之後,並沒有立刻發起進攻。而是在距離王洵等人結陣之處三百步外停住了腳步。少頃,有一名全身包裹在黑袍里的家伙越陣而出,手舉一面頂端裝飾著白色馬尾的旗幟,沖著康老所在方位大喊了幾句。隨即,在康老身邊也有一名部族武士出列,手舉白色馬尾大旗,跟對方走了個臉對臉。
雙方在兩軍陣前,將旗桿互相踫觸。接著,便用一種王洵根本無法听懂的語言嘰里咕嚕地說了起來。片刻之後,二人再度分開,各自回歸本陣。隨後,強盜陣中響起一陣輕柔的號角。“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宛如兩只發情的野牛在互相呼喚,樓蘭人也以同樣溫柔的角聲回應。敵我雙方軍陣再度分開,康老帶著兩名親信,策馬走向戰場中央。強盜的頭領也策馬而出,以手撫胸,遙遙地向康老致意。
“他們,要談判。康老出去敷衍一下,你甭擔心。先說好話,然後再動手!”唯恐引起王洵等人的誤會。石懷義從隊伍另一側跑過來,沖著中原兒郎們大聲解釋。
“先禮後兵!”陌刀陣中爆發出一陣輕笑。對于身側的異族伙伴,他們心里充滿了信任。
石懷義還以同樣輕松的微笑,揮舞著手中彎刀,低聲補充,“你們漢話太復雜,我不會說。但,但基本,基本就是那個意思。這,這是我們這邊的規矩!”
說話間,戰場中央的康老和強盜頭領已經開始討價還價。但明顯有一方出價太低,雙方達不成一致意見。說著說著,身穿黑袍的強盜頭子惱羞成怒,猛然從腰間掏出橫刀,直直地伸向了天空。“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他背後的無數把再度吹響,這次沒有了絲毫先前的溫柔,而是**裸的威脅。
老狐狸康忠信眯縫著眼楮笑了起來,很低,聲音里邊卻充滿了輕蔑。將食指伸出,他先笑著指了指頭上天空,隨即又指了指腳下大漠。撥轉馬頭,緩緩返向本隊。
沒想到自己一記重錘砸進了空氣中,全身包裹在黑袍里的強盜頭子楞了楞,氣急敗壞。舉在半空的橫刀上下顫動,幾度試圖劈向老狐狸的背後,但最終,卻沒有劈落下去。
樓蘭武士們以放肆地笑聲迎接自家族長大人。絲毫不以敵方人多勢眾為意。個別年青人甚至學著老狐狸剛才的模樣,伸出手指,先指向蒼天,然後再指向大漠。笑聲里充滿了不經任何修飾的驕傲。
“康老剛才說,蒼天看得見,大漠也看得見。”石懷義低聲給中原兒郎翻譯。“所以樓蘭人無法在太陽底下出賣朋友!”
王洵沖他笑了笑,心里再度被溫暖所充滿。不願讓對面強盜繼續囂張下去,他猛然將陌刀從沙堆中拔出來,然後再度頓下,“戰!”
“戰!”“戰!”“戰!”一百五十五中原兒郎齊聲大喝。瞬間便將角聲砸了個支離破碎。對面的強盜暴怒了,舉著兵器大聲嚷嚷。但是,他們嚷嚷歸嚷嚷,卻依舊沒有任何一個部落沖上前,用敵人的鮮血證明自己的英勇。
相反,在號角聲停歇之後,眾強盜居然從軍陣中拋出了數百具野獸的利角和骨骼,在本陣之前,草草地堆出了一個白骨鹿砦。
“他們有點兒不對勁!”王洵的鼻孔里明銳地聞見了陰謀的味道,轉過頭,跟身邊幾個弟兄商量。
“剛才斥候不是說,他們在後邊還有人正往過趕麼?反正咱們也跑不遠,等人都到齊了,再開戰,他們豈不是勝算更大。”方子陵的戰場感覺,和他的情場感覺一樣懵懵懂懂,說話根本不經任何思考。
他話立刻招來了好幾個大白眼,就連沒經過任何正規訓練的民壯頭目魏風,都能明顯地指出問題關鍵所在,“康老不是說石城堡據此只有四十里麼?如果咱們點起狼煙,守軍兩個時辰之內肯定能殺過來!”
“可康老也說過,石城堡守將,有可能會對強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方子陵梗了下脖頸,自圓其說。
“強盜不可能買通所有人。過後一旦他見死不救的事情敗露,封大都護就會砍了他的腦袋!”伙長老朱又白了他一眼,沉聲補充。
“那,那就”方子陵還是不服,結結巴巴地尋找新的說辭。節度使掌握生殺大權,哪怕沒有確鑿證據,砍了一個小小堡寨守將的腦袋也不在話下。過後朝廷肯定連問都懶得問。倘若石頭堡守將明知道輜重隊的確切過境日期,見了求援的狼煙後依舊敢于按兵不動,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心中有恃無恐。
可在安西這塊地盤,還有誰比封常清勢力更強?方子陵搜腸刮肚,半晌也想不出確切答案。
正在他為難的時候,王洵突然長長嘆了口氣。“別瞎耽誤功夫了!援軍肯定不會來了!”
“怎麼了?”聞听此言,大伙同時一愣,信口追問。
沒有回答他們的話,王洵直接開始給大伙布置任務,,“老魏,你帶幾個人先去把狼煙點起來。小方,你去把康老跟小石頭全請過來。老朱,你幫弟兄們檢視盔甲兵器。告訴弟兄們,先活動下筋骨。一刻鐘後,咱們主動出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