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紫袍(七上)
終于,來了!
憑借直覺,王洵相信來者是友非敵。
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輕輕顫抖。
半個多月來,一直在生與死邊緣徘徊。他肩膀上所承擔的重量,早就已經到達了極限。隨便再加上一根稻草便可能壓垮。如果來者不是援軍的話,即便最後僥幸逃離生天,他對人生也會徹底的失望。
但是,沉睡多時的老天爺在最後一刻竟然開了眼。援軍來了,安西鎮的援軍來了。封常清老將軍沒有拋棄他,沒有像老狐狸康忠信說的那樣,因為他和一眾弟兄地位沒有利用價值,就把他們像垃圾一樣拋棄掉。
在這可以凍死人的季節里,從疏勒到焉耆,再從焉耆到石頭堡,足足兩千里路。來自安西軍的精銳,終于在最關鍵時刻,趕到了輜重隊的身邊。
盡管來者只有千余人。卻令王洵的眼前突然陽光萬丈。
盡管人數還不到薩亦黑所部的四分之一!但是,這千余精銳所呈現的氣勢,卻猶如泰山壓頂。他們在清晨的陽光下緩緩移動,幾千部族武士壓得不敢輕舉妄動。
“該死!”石城堡總管薩亦黑狠狠拉了一下戰馬的韁繩,將胯下坐騎勒得前蹄揚起,四下亂蹬。已經蓄到極處的攻勢噶然而止,隊伍中旗幟亂晃,很多將士差點被自己人直接撞下馬背。
“怎麼回事,大頭領!這種關鍵時刻,你怎能讓隊伍停下來!”有個全身包裹在黑布里的家伙,被突然發生的變化弄得手忙腳亂。擠到石城堡總管薩亦黑面前,大聲呵斥!
“趕緊,趕緊把正面的敵軍擊潰,然後掉頭對付側翼的敵軍。你還有時間,人也比他們多!”
“對,兵貴神速。正面只有幾百人,一個沖鋒就可以將他們全部拿下!”
“不要停,不要停。否則你將受到來自兩個方向的夾擊!”
“不要害怕,真主會照應忠誠于他的勇士!”另外幾名全身上下包裹著黑布的家伙,也紛紛圍攏到薩亦黑馬前,七嘴八舌地發出命令。
“都他娘的給我閉上嘴!”薩亦黑被吵得頭大如斗,從腰間抽出橫刀,沖著穿黑布的家伙們來回比劃。“好好看看,你們好好看看。看看對面來的是什麼人!弟兄們昨天在沙漠上找了大半宿,個個累得要死,你要我拿什麼跟他們開戰?!”
“你,你”從來沒受到過這種待遇,渾身上下被黑布包裹的家伙一時無法做出正常反應,將坐騎撥開數步,喃喃地嚅囁。
他們都來自黑衣大食,以經商為名潛入西域各地。一邊將大唐的奢侈品源源不斷地送往自己的母國,一邊向各部族埃斤宣揚穆斯林教義。半年之前,因為族中薩滿喻示,麻羯族會得到來自西方的貴人幫助,重現三百年前的輝煌。所以,石堡城總管薩亦黑帶領族中貴冑一並改信了穆斯林教,並且私下出資在城中興建了一座巨大的清真寺,供來自大食的曼拉們向真主稟告自己的忠誠。(注1)
然而,因為傳統勢力的影響。薩亦黑對真主的信仰並沒達到曼拉們要求的虔誠。首先,他的部族軍戰旗上,依舊畫著傳統的金雕圖騰,而不是大食人推崇的彎月。而對于曼拉們口中的真主指示,他也秉持一種將信將疑的態度。寧願暫時在安西與河西兩大邊鎮之間左右搖擺,也不肯將部族的未來交給一群真主的代言人來掌控。
“弟兄們都很累了。不能同時面對兩個方向的敵人!我需要先穩一穩!”很快,薩亦黑就意識到自己的態度過于惡劣,想了想,低聲向曼拉們解釋。麻羯人發展壯大離不開對方的支持,穆斯林的嚴格教義,也能有效地幫助族人抵抗來自中原的財貨引誘。萬一失去了黑衣大食這個潛在強援,麻羯人的命運只會像突騎施、突厥、鐵勒一樣,慢慢忘卻了祖先的榮耀,從而徹頭徹尾成為大唐的奴隸。
作為身上背負著特殊使命的智者,幾個大食國曼拉也不願輕易與薩亦黑翻臉。眼下在石頭堡內,改信真主的部族武士還沒達到三分之一。按照幾個功勛前輩們的經驗,只有將一個部族的武裝力量控制到三分之二以上,徹底鏟除異教徒的行動才有絕對把握。那時,如果薩亦黑還敢像剛才一般對真主的代言人不敬的話,曼拉們不介意賞給他一杯毒酒。
當即,幾個全身包裹著黑布的家伙們互相看了看,由其中年紀最長的一人帶頭說道︰“大頭領不要誤會,我等無意挑釁大頭領的權威。只是,萬一來人跟對面的異教徒有所勾結,您的隊伍豈不要受到兩面夾擊麼?”
“我現在還是大唐的將軍,他們輕易不敢對付我!”猶豫了一下,石城堡總管薩亦黑大聲解釋。“除非將我的族人殺光了。否則,即便是封常清將軍,也擔不起這個干系!不過你們提醒得也有道理,阿拔斯,傳令,讓弟兄整隊,結圓陣!”
“諾!”薩亦黑的弟弟,游騎將軍阿拔斯拱了拱手,領命而去。作為依附于大唐旗下的部族將領,不到萬不得已,他絕對不願跟來自疏勒前線的百戰精銳為敵。當年隨著高仙芝出征時,他曾經親眼看見過安西精銳的戰斗力。不動則已,一動必然是天崩地裂。甭說昨夜自家弟兄在沙漠里走了大半宿,眼下已經走得人困馬乏。即便前夜大伙沒有在大漠上來回尋找突然消失了的輜重隊,此刻也沒有任何勝算。雖然,眼下石城堡的兵馬足足是來者的四倍!
“嗚嗚,嗚嗚,嗚嗚!”低沉的號角在山丘間再度吹響,隱隱帶著幾分慌亂。听到角聲,薩亦黑麾下的部族軍開始調整陣型。由蓄勢待發轉為原地堅守,由四個趾高氣揚的攻擊方陣,轉為一個牢固的大圓陣。人喊馬嘶,煙塵滾滾,仿佛突然遭遇了一場旋風,黃褐色的土柱直飛沖天。
“呵呵!”見到此景,老狐狸康忠信忍不住輕輕搖頭。這就是大唐的威儀,哪怕只是出動區區幾百正規兵馬,也能成為整個大漠的主宰。而無論是突厥人、突其施人還是眼前這伙麻羯人,跟唐人比起來,只是上不了台盤的一堆瓦罐石頭而已。
“哈哈,姓薩的被嚇住了!”目睹了對面敵軍陣型的變化,石懷義也忍不住開懷大笑。剛才王洵將長槊舉起來的時候,他的心幾乎已經從嗓子眼里跳了出來!憑借來自至少四個部落的區區幾百武士,去直沖對面四千人的軍陣,即便能夠僥幸得勝,恐怕背後的一半以上弟兄,也沒有機會再看見明天的太陽。
“嘿嘿!也不看看來的是誰!”終于不用跟敵人拼命了,方子陵亦覺得非常高興。援軍走得很慢,但沙塵中已經探出了幾面他非常熟悉的旗幟。“唐”“安西”“雲麾將軍”“周”,這些旗幟,去年在白馬堡中,大伙也曾經見到過,卻從沒有像今天這般覺得親切。
援軍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鏗鏘的甲冑踫撞聲穿透煙塵,不停地敲打著人的心髒。听見肅穆的甲冑踫撞聲,石城堡守軍的隊伍愈發慌亂,王洵背後的飛龍禁衛們則忍不住大聲歡呼。歡呼聲中,還夾雜著部族武士們的贊嘆,還有幾聲倒吸的涼氣。
“天——!”王洵听見有人在自己背後小聲驚叫,不知道是出于慶幸,還有出于震驚。如果第三支兵馬再晚來半步,恐怕他們其中大多數人,都要死在一場瘋狂的拼殺當中。如果他們剛才承受不住來自對面的壓力,臨陣退縮,恐怕,今後永遠都會成為安西各部的笑柄!
“天,居然有俱裝甲騎,居然有那麼多具裝甲騎在里面!”有人一邊驚呼,一邊輕輕拍打自己的胸口。怪不得新來的兵馬有這麼大的氣勢,原來有近三分之一的具裝甲騎走在隊伍的最前列。對于護甲和兵器都不精良的部族武士來說,連人帶馬都包裹著鐵鎧的大唐甲騎簡直就是一個從天上降下來的煞星。武士們射出的弓箭,即便把具裝甲騎變成刺蝟,也傷害不了鎧甲里邊唐軍將士的分毫。而具裝甲騎只要排著隊趟過來,即便不揮動兵器,光用戰馬踩,也能把部族武士們活活踩成肉醬。
甲冑鏗鏘,宛若一道推進的鋼鐵叢林。望著越來越近的具裝甲騎,薩亦黑的臉色一片慘綠。‘虧了剛才沒听那些神棍的話!’他心中暗自慶幸。‘即便將對面的烏合之眾一下子就擊潰掉,轉過頭來,老子拿什麼對付這些重甲騎兵?”
“天,他們怎麼全來了!”望著越來越近的援軍,王洵也忍不住驚叫出聲。隔著馬蹄踏起的煙塵,他已經看到了一個個熟悉的身影,周嘯風、李元欽、趙懷旭,宇文至!封四叔居然把他們全派過來了!除了宇文至那小子之外,都是他在白馬堡時結識的好朋友,都是可以將性命交托的好兄弟!
策馬向前跑了幾步,王洵揮臂向援軍招手。都來了,都來了。從此,他在西行路上,再不是孤立無援。與這麼多好兄弟在一起,再不用擔心被人于身後捅刀子。
然而,援軍的將領們好像誰都沒認出他。包括跟他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宇文至,也板起了一張臭臉,目不斜視。直到推進至距離敵我雙方都有二百步左右的地方,這支兵馬才終于停住了腳步。不偏不倚,對誰都沒用表露半點兒善意。
先前蓄勢待發的交戰雙方再次愣住了。王洵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位于數百步外的石城堡總管薩亦黑眼里也是一片茫然。難道姓周的還不知道我的事?猛然間,有個僥幸的念頭在他心中涌起,隨即,他看到自己眼前一片燦爛。
姓周的星夜趕來,肯定不知道我在干什麼?姓王的先前曾經向我求援,我只不過來得稍晚些而已。誤會,這一切都是誤會!
對,誤會!一股輕松的感覺迅速包圍了薩亦黑的全身,以至于他都無法看見各方動向。直到身邊的親衛發出提醒,他才猛然意識到,第三支唐軍的主將,大唐雲麾將軍周嘯風已經策馬出列,只帶了兩名隨從,徑直來到夾在三支軍隊之間的正中央位置。
“小心有詐!”全身包裹在黑布中的大食曼拉們也異口同聲地發出了提醒。薩亦黑不敢領軍跟宗主拼命,他們也沒辦法。此刻唯一能做到的是,盡量提防遠處的大唐將軍許下好處,令剛剛信奉了真主的薩亦黑重新投回“邪教”的懷抱。
“不會!”薩亦黑蔑視地看了曼拉們一眼,輕輕搖頭。按照大唐官制,他的職位與周嘯風平級。即便此刻手中掌握了真憑實據,對方也沒有任何權力處置他。
不過,小心些總是沒壞處的。想了想,他點手叫過來自己的弟弟阿拔斯和五名本族最強悍的勇士,“阿拔斯,你替我掠陣,防備萬一。胡澀羅、賀邏施、何達、索哥、黑摩訶,你們幾個,跟著我,一起去迎接周將軍!”
“諾!”眾人答應一聲,分頭開始行動。薩亦黑整了整頭上的鐵盔,擦了擦胸前的護心寶鏡,施施然走向了戰場中央。
一邊慢慢往前走,他一邊小心地觀察周圍動靜,準備發現任何風吹草動,就立刻回到自家弟兄的保護當中。然而,擔心顯然是多余的。正如他剛才的判斷,周嘯風還沒弄清楚具體情況。對面的那個年青校尉也被他喊出來了,鐵青著個臉,一看就是大失所望。還沒等三方靠近到彼此能發生接觸,雲麾將軍周嘯風已經大聲呵斥起來,“怎麼回事?你?怎麼跟薩總管對峙了起來!一個小小校尉,以下克上,誰給你這麼大的膽子?!”
“我”王洵被打了當頭一棒,兩眼頓時金星直冒。做和事佬也沒這麼做的,明明是姓薩的主動挑釁,自己被迫反擊而已。以幾百烏合之眾去主動進攻四千輕甲騎兵,誰腦袋被驢踢過,才會那麼干!
根本不給他解釋的機會,薩亦黑立刻哈哈大笑,“誤會,應該是一場誤會。我接到王校尉的求援,就帶領麾下弟兄,星夜趕了過來。沒想到卻被王校尉當成了敵人。多虧周將軍來得及時,否則,我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是這樣麼?趕緊向薩總管賠罪。”周嘯風沖薩亦黑拱拱手,策馬又迎上了數步,“薩總管可是跟著高大帥西征的老將,連我見了他,都得叫一聲兄長。你怎麼如此糊涂,拿他的好心做了驢肝肺!”
“我”王洵面紅耳赤,不知道該不該立刻揭穿薩亦黑的真面目。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還在自己的隊伍中,如果他敢跟薩亦黑對質的話。
“估計王校尉是太累了。所以草木皆兵!周將軍您別生氣。薩總管也請原諒則個!”到底是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宇文至拎著把騎弓走到幾人中間,笑呵呵地替王洵打圓場。
“是這樣麼?”好像也沒心思多管閑事,周嘯風看了當事雙方一眼,低聲喝問。
“誤會,哈哈,誤會,我怎麼會怪王校尉呢!畢竟他一路上走得辛苦!”薩亦黑心境愈發輕松,笑著沖周嘯風擺手。這個周老虎,太體貼人的心思了。等把這關蒙混過去,日後一定要重重給他補一份大禮。甭管是帶領本族人馬去投奔哥舒翰,還是繼續在封常清麾下混,總之,只要過了眼前這關,前路就是一馬平川。
“應該就是這樣。王校尉他畢竟是第一次來西域!”仿佛唯恐王洵再說出什麼掃興的話,另外一名隨同周嘯風一道來的大唐將軍李元欽也向前帶了帶坐騎,插在雙方中間,笑著替王洵打圓場。“我當年第一次來的的時候,心里邊也是緊張的要死!听見風吹草動,就把手往腰間伸!”
“是啊,誤會,誤會!”宇文至擺動著角弓,滿臉堆笑。自打在白馬堡憑著弓箭一舉成名之後,他簡直把角弓當成了命根子。無論什麼時候,都拎在手里,唯恐交戰時來不及從弓 里把它抽出來。
“不是誤會!”猛然見看到宇文至手中的角弓,王洵眼前突然靈光一閃。“他勾結沙盜,試圖劫留軍械,我手中有足夠的證據!”
“你,你休得血口噴人!”薩亦黑立刻手按刀柄,大聲反駁。對方一共才四個人,他身邊的侍衛卻有五個,即便立刻翻臉,也留不住他。當然,能讓周老虎逼著姓王的主動認錯更好。
誰料周老虎翻臉更快,立刻雙腿一磕坐騎,直接沖了過來。“拿下!”隨著一聲呼喝,他揮動手中馬鞭,卷飛侍衛胡澀羅手中兵器。然後一鞭子抽瞎了侍衛賀邏施胯下坐騎的眼楮。可憐的戰馬吃痛,揚起前蹄,將背上的主人摔了出去。另外兩名侍衛見勢不妙,趕緊抽刀護主,卻被跟在周嘯風身邊的李元欽一槊一個,挑飛在了半空中。轉眼之間,護在薩亦黑身邊的就只剩下最後一名親信。他還哪有膽子再戀戰,大叫一聲,撥轉坐騎就逃。
忠心的侍衛兀自舉刀護主,被王洵直接用鏈子錘砸死。眼看著薩亦黑麾下的兵馬就要圍攏過來,宇文至不慌不忙抽出一支破甲錐,搭上弓弦。手指一張一松,只听“ ”的一聲脆響,石城堡總管薩亦黑應聲而落!
注1︰曼拉,此為音譯,古代中亞伊斯蘭教徒對智者的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