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光陰 (一 上)
坐在坊州城的刺史衙門內,崔乾佑焦躁地將桌面上的幾份密報翻來翻去。
密報上的內容他早已經熟悉得差不多能倒著背了,却依舊不甘心地想從其中找出一些隱藏的東西來。爲將者講究“知己知彼”,如此方能做到“百戰不殆”。可眼下,對手的一舉一動都好像隱藏在迷霧裏一般,讓他實在找不到半點兒自信。
太古怪了,那個年青的對手行事處處都不遵循常規。完全不像他的老師封常清,凡事都講究謀定而後動,堂堂正正,讓對手可以看清楚他的行動却找不出任何破綻。
自大、衝動、賭徒般的喜好孤注一擲,幾乎所有爲將者不該有的缺陷,都出現在此子一個人身上。可你又無法說他是濫竽充數,畢竟三日前,人家憑著一通亂拳打倒了老師傅。先以五百鐵騎直指自己的帥旗所在,然後又以千把散兵游勇用戰馬拖著乾草在遠處來回跑,佯裝數萬大軍。硬是逼得自己在懷疑他使的是疑兵之計的情况下,也鼓不起拼個魚死網破的勇氣,不得不選擇暫避其鋒纓,把已經到了手的戰果硬生生交了一大半兒出去。
接下來此子的動作,更令人看得眼花繚亂。按常理,既然欺詐得手,自然要遠遠逃開,所有的承諾和約定,都不過是詭計的一部分,無需遵守,也沒必要遵守。然而,這小子居然又派了一個叫李光進的小傢伙,重新收拾好了房琯先前逃走時遺弃的軍營。幷且最近兩天,不斷有人從營門口進進出出,仿佛大隊兵馬正在入駐一般。坊州城派出打探消息的斥候只要一靠近,就會被李光進的人追著屁股攆出老遠,根本沒機會探明軍營裏邊的虛實。
莫非他真的準備如約前來跟老夫决一生死?!怎麽看,崔乾佑也不敢相信自己得出的結論。封常清是個君子不假,可封常清也沒傻到明知道沒有勝算,也要上前送死的地步。更何况這樣的死亡對大局毫無意義!
莫非他把希望寄托在了救回去的那些殘兵敗將身上?想到另外一種可能,崔乾佑不斷地搖頭。當日一戰,唐軍中的菁華被房琯葬送了個乾乾淨淨。光是都尉一級的將領,就陣亡了一百多位。失去這些軍中骨幹,整支隊伍就成了一盤散沙。即便古代兵聖再世,也沒可能,于短短三日之內讓隊伍重新振作起來。
除非,除非他手中還有別的憑仗。比如另外還有一支大軍星夜兼程地往這邊趕。這種可能很小,但也不是一點兒也沒有。就在收兵回城的當日,崔乾佑就派了信使去指責孫孝哲,質問他因何疏忽大意,將本該被擋在涇水以西的安西軍放到了坊州戰場上來。誰料信使只走了一半兒的路,就掉頭返回,同時帶回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長安城內有殘唐餘孽作亂,孫孝哲被迫回師平叛!”
由于路途遙遠,孫家軍的具體回師時間,手下的斥候們還沒探聽清楚。但按照路程估計,崔乾佑驚詫的現,孫孝哲與王洵兩人竟然非常默契地走了個前後脚。這真的是巧合麽?還是雙方彼此之間私下裏有了什麽勾結?如果孫孝哲不甘心讓崔某獨得掃平靈武小朝廷之功,而故意放安西軍東進的話,情况恐怕就複雜了。
想到有可能被自己人在背後捅上一刀,崔乾佑就覺得頭皮乍。大燕國內部的情况,目前也已經到了詭异的地步。洛陽那邊有消息傳出來說,雄武皇帝陛下因爲思念被殺的長子,身體和精神都已經頻臨崩潰狀態。而在立嗣問題上,皇帝陛下身邊的衆人又無法達成統一意見。以右相嚴莊爲的文臣一系,支持晋王慶緒。而後宮諸多嬪妃和居住在洛陽城中一干外戚,却認爲晋王行止木訥、說話口吃、毫無人君之相,極力煽動安祿山立幼子慶恩爲皇儲。雙方每日明爭暗鬥,令很多手握重兵的武將都無所適從。
這個節骨眼上,崔乾佑絕對不能因爲自己捕風捉影的推測,就向朝廷上本彈劾孫孝哲。那樣做,除了給自己多樹一個政敵之外,沒有任何意義。爲平衡計,朝中諸位權臣絕對不會因爲他的一面之詞,就把孫孝哲撤職查辦。而即便他收集齊了足够的證據,趁著立儲之爭的機會,孫孝哲也有足够的辦法逃脫懲罰。
所以,崔乾佑只能加倍小心,如履薄冰。既要早日完成雄武皇帝陛下交托的任務,建立不世功勛。又得提防著同僚心懷嫉妒,暗中與敵人勾結在一起設圈套等自己去鑽。這使得他面對完全不按常理行事的王洵之時,倍感艱難。總想著對方其實沒什麽實力,當日能驚走自己完全是歪打正著而已。又總懷疑對方其實還藏著什麽後招、絕招,只要自己一不小心,就會掉進陷阱,盡毀半生英名。
“報,有大股敵軍出營,正往黃帝陵方向推進!”一名背後插著斥候短旗的小校跑到帥案前,大聲回禀。
“哦?!啊!!”崔乾佑瞬間在沉思中驚醒,抬起頭,雙手扶住桌案,“多少人,打的什麽旗號?!”
“禀大帥,旗號還是安西軍。他們在周圍安排了很多捉生將,幷且故意用烟塵遮擋行迹,弟兄們無法看清楚有多少人,也無法靠近了統計!”斥候小校有施了個禮,有些愧疚地回應。
“再探。誰能帶回準確消息,本帥必有重賞!”崔乾佑皺了下眉頭,消瘦的面孔愈顯得陰沉。
“諾!”小校答應一聲,快步跑出。望著他的背影去遠,崔乾佑咬了咬牙,沉聲吩咐:“擂鼓聚將,準備出城赴當日之約。小子,我看你還有多少花樣能使出來!”
“大帥有令,擂鼓聚將!”“大帥有令,擂鼓聚將!”親兵們扯開嗓子,將命令一遍遍傳出議事廳。隆隆的鼓聲緊跟著響起,轉眼間,各級將領穿著整齊的盔甲從各自的房間跑了出來,蜂擁趕到帥案兩側。
當日中了對方的疑兵之計,被迫從戰場上撤離,大夥肚子裏早就憋了一股無名火,就等著找機會泄出來。既然姓王的傢伙還有膽子前來送死,豈能不加倍滿足他的要求?不待崔乾佑做戰前動員,一個個就士氣高漲,紛紛怒吼著,要求擔任撼陣的先鋒。
“諸君不必著急,本帥今日絕對不會再讓那小子輕易溜走!”崔乾佑滿意地點點頭,雙手下按,“整隊出城!滅了此子,晚上回來大夥喝慶功酒!”
“整隊出城!滅了此子,晚上回來大夥喝慶功酒!”衆將齊聲重複,魚貫而出。點起了三萬大軍,浩浩蕩蕩殺出城外。不多時來到三日前的戰場,只見黃帝陵前秋風瑟瑟,一千餘輕甲騎兵,手持橫刀,靜靜等著大夥的到來。
“是李光進那厮。當日就是他故弄虛玄!”幾名三日前被叛軍打敗,貪生怕死選擇了弃械投降的將領,齊聲向新主人邀功。“請大帥給末將五百人,末將立刻把這厮給大帥擒過來!”
“殺鶏焉用牛刀,大帥只要一聲令下,末將立刻上前割了他的級!”
“請大帥下令!”
“請大帥給末將一個立功機會!”
“嗯!”崔乾佑皺了皺眉,對降將們的表現不置可否。
“那厮沒什麽真本事,全靠抱了房琯的大腿,才爬上了歸德將軍的位置。想必如今是看到房琯失勢,又趕緊改換門庭!我等對他的底細很熟,所以此去肯定不會給大帥丟臉。”楊希文、劉貴哲等降將吃了個軟釘子,紅著臉向崔乾佑繼續解釋。
“先把陣脚扎穩了再說。如有立功機會,本帥不會落下你們!”崔乾佑擺了擺手,回應裏帶上了幾分不耐煩。
作爲久經宦海沉浮的老人,他能理解這些降將的心思。然而作爲一名武夫,他又無法接受這種不知廉耻的行爲。看著衆降將滿臉落寞地退到一邊,想了想,又大聲道:“既然你等跟他很熟,不妨出陣去問他一問。就說本帥已經如約前來,他家王將軍怎麽不見踪影?!”
“這.....”衆降將面面相覷,想要拒絕,又沒膽子觸崔乾佑的逆鱗。互相推讓了好一陣兒,才由劉貴哲出馬,在二十幾名親衛的嚴密保護下,畏畏縮縮地走向了戰場中央。
隔著一百余步遠,劉貴哲就停住了坐騎。扯開嗓子,大聲叫嚷:“姓李的,你別猖狂。劉某奉大帥之命前來質問你,他老.......”
“你叫什麽?”李光進把手放在耳朵旁,故意裝作聽不不清楚對方說話的摸樣,“大聲點兒,你家大帥派你出來之前,沒喂飽你麽?”
“我是劉貴哲,曾經跟你同在房琯帳下效力的劉貴哲!如今弃暗投明......”劉貴哲憋得在馬背上晃了晃,不得不將聲音又提高了幾分。
李光進早得到王洵的示意,要用盡一切辦法激怒對手。笑了笑,大聲道:“接著叫,再大聲點兒。李某養的狗,都知道不能得到塊骨頭就轉身咬自家主人!你這厮長了一副好皮毛,怎麽叫喚聲這麽難聽!”
“哈哈哈哈!”凡是聽見了二人對話的人,無論處于敵我哪一方,都笑得前仰後合。劉貴哲又羞又氣,拔出刀來就想找李光進拼命。戰馬剛剛一脫離侍衛的保護,就看見一道寒光沖著自己哽嗓飛了過來。
“啊!”他嚇得魂飛魄散,顧不上再找李光進算賬,死命猛勒坐騎。可憐的戰馬被勒得人立而起,正擋在寒光的去路上,被一支羽箭穿透脖頸,悲鳴一聲,軟軟坐倒。
“殺狗!”李光進帶領百余名護衛,疾馳出陣。刀鋒直指劉貴哲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