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果角落的陌生人

　如果仔細追憶這一切，大概所有麻煩的開端，都是從我和那個要命的姑娘分手之后開始的。

　　※※※※※※※※※※

　　也許所有好事壞事都有預兆。那天我從家里出來，忘了洗臉，結果還沒等拿到學校遣散我們的各種檔案文件之類，手中已多了個小紙條，紙條上寫得很簡單。

　　“下午出來一下。”

　　捏著紙條，我心跳有些加速，卻并不火熱。這種時候拿到的紙條，代表什么意義我自然清楚。

　　這是一個平常不過的午后，夏日炎炎，花叢底下的螞蟻彷徨爬過，天空中云絲都不見一條。偶爾吹過的風也是暖的，當中帶著嗆人的灰塵味道，讓人忘了這城市居然是在海邊。

　　唯一和往日不同的，大概就是這是我們在這所中學所能呆的最后一天，過了今天，許多人恐怕都沒法再以這里學生身份回來了——除了那些對考試成績不滿意，發了瘋打算重讀的。

　　大漢中民主共和國的教育體制就是如此，經過六年小學教育，三年初級中學教育之后，更高等的學校教育費用國家不再負擔，大部分成績不佳的學生都要個人買單。所以其實失心瘋掉打算重考的人不少——這些瘋子都知道，沒有一個好的學歷，在這個人口眾多的國家找份好工作實在是太難太難了，所以他們寧愿浪費自己的生命和金錢，在重新選擇一次的機會上。

　　當然，對于已經結束考試的我來說，這些問題已經不是問題了。現在我的問題主要來自于眼前約我出來的這個人身上。

　　毫無疑問，能在這種鬼天氣把我從教室里喊出來的人必然有過人之處。眼前的這個人就有那么一點過人之處，她和同齡的女生比起來，臉蛋要漂亮那么一些，皮膚要白皙那么一些，身材要豐滿那么一些，就連她的一頭長發，也要比普通女孩子油亮光滑一些。總而言之，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美女，臉上帶著驕傲和自信，心中揣著許多狗屎一樣的愛好，平時不管站在哪里，都是我們這些男生目光的焦點，甚至是所有這個年齡男生們世界的中心。

　　對于這樣一個人，如果是陌生人的話，我還能裝裝斯文，甚至故作姿態一下，搔弄翩翩風度之類的玩意給女人們用來發花癡。偏偏此人和我之間熟悉得厲害，俗話說距離產生美，沒有了距離的我們對互相之間的底細一清二楚。我也沒有什么心情裝腔作勢，只能用力翻出兩只衛生球眼睛給她。

　　同時用不屑的口氣反問：“要說的都說完了？”

　　無視就是最大的藐視，因為我深知眼前這姑娘在平時是一個多么受歡迎的角色，以至于她平日里會有多么驕傲。以目前我的能力來說，能給她的最大傷害恐怕也就只有藐視她的個人魅力這一招了。

　　我很清楚，在這種時候，對別人的傷害就是對自己最大的寬容。

　　就好像她曾經說過的那樣，我最可怕的時候，往往就是心平氣和的時候。現在的我雖然心中充滿了各種奇怪的情緒，最少我還能很清楚知道自己應該擺出什么樣的嘴臉給她。這就是多年來獨自生活帶給我的最大財富，不知道為了這種財富我是不是要對充滿了各種苦難的生活說聲謝謝？

　　不用感謝苦難的生活，謝天謝地眼前的小美女在我沒考慮好說出其他話語的時候，已經臉色黯然搶先開口。

　　“你……你……我沒有什么要說的了。”

　　應該在整個事件之中表現出極度悲憤的我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情緒波動，只是淡淡笑了一下，對小美女揮手道：“那就這樣吧，再見，祝你假期愉快。”

　　只有我自己知道，臉上的肌肉現在控制起來有多么困難。

　　他媽的！這該死的微笑表情怎么讓我滿臉酸痛？！

　　沒有注意到我手指緊緊握成一個拳頭的小美女對我再次露出她抱歉的表情，同時也因為自己的個人魅力在我面前沒有了更多施展的機會，帶著一絲哀怨和不甘扭頭離開了。

　　臨走之前，小美女用她認識我以來最兇狠的目光又瞪了我一眼。

　　“岑夢無，你真是個混蛋！”

　　接受了這樣的盛贊，看著她離去的纖細背影，我仰頭凝望無暇蔚藍的天空。巨大的教學樓陰影投射下來，把我和陽光隔絕成兩個世界。熱風吹過臉龐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其中夾帶的許多干澀和疲憊。

　　也許最初就不應該考慮這種扯淡的事兒？我還真是活該……

　　搖搖頭，我知道自己有更多需要關注的東西。此時沒有任何可以發泄的途徑，喝酒這種費錢傷身的工作對我來說也是奢望。想到同學們此刻大概都已經散了，我獨自一人踢開腳邊一塊石頭，轉身回到教室里去拿東西，準備回家。

　　義務教育就此完結，書本已經沒有什么用處了。可那書我除了曾經翻動之外，保持得尚和新的一樣，怎么也能在舊貨市場賣幾個零錢吧？有了這些錢，總能在自家樓下的小飯店里吃幾頓不用賒帳的牛肉面吧？

　　想到這些，小美女離去帶來的種種負面情緒似乎淡然了不少。我快步穿過操場，從另一個入口走進教學樓。

　　教學樓里已經沒有什么人了，自己的腳步聲在走廊里靜悄悄的。我抬頭看了一下掛在走廊天花板山巨大的“保持安靜”字樣，無意識地咧嘴笑了一下。

　　其實我是想哭，可惜我早就忘了怎么哭。

　　教師里空蕩蕩的沒有什么人，沒有了學生的教室也沒有上鎖的價值，我推開教室門走到自己的課桌上。打算拿走屬于自己的東西離開時，卻發現有人在去年才換過的嶄新課桌上畫了一個可笑的六芒星圖案。顯然是剛才離開學校的某人為了報復自己在這里曾經遭受過的一切，試圖刻意破壞學校的財物。

　　我也就是低頭多看了一樣那歪歪扭扭的六芒星，就忍不住想要譏諷這偉大圖畫的作者了。雖然看起來這圖案就好像是從學校圖書館的那種古書上臨摹下來的一樣，不過他顯然忘記了這種號稱能夠真正召喚出惡魔的六芒星需要有相應的文字配合，否則怎么看也不像那么回事兒。人之初好為人師的心態不知怎么就涌上心頭，我低頭掏出自己揣在懷里的，也是我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一把折刀，在那個可笑圖案的旁邊畫了一個更為精確的六芒星，順便還不忘記畫上一個和六芒星同樣級別的花式圖案。

　　想必當日后有哪個倒霉學生坐到這個位置上，看到這樣精美的刀工，一定會覺得非常驚異吧？

　　大概就是在我難得自戀的時候，一切都發生了。

　　六芒星完成的瞬間，我忽然感覺到自上而下的一陣沖擊。那是從未有過的體驗，好像是一個人周圍的世界都圍著他不停顫抖旋轉，所有的事物和感覺都開始扭曲。甚至我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因這種扭曲開始變得模糊，從未有過昏迷體驗的我終于明白了人為什么會平白無故跌倒在地面上。感覺到自己的頭已經和身體變成兩個完全不相連接部分的我身體不由自主地變得沉重無比，朝著某個方向就要倒下。

　　就倒下前的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的神智似乎又清醒了一些，靠著這清醒的不知道多少分之一秒，我努力讓自己朝著地面倒下，而不是把自己的頭獻給桌椅的棱角。

　　接下來的事，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

　　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還是站在自己的課桌旁邊，一只手拿著自己的課本和書包——如果這種程度的破爛包也能算是書包的話——另外一只手拿著折刀。

　　這種情況讓人有些手足無措，低頭看看手里的東西，又看看課桌上并排的兩個六芒星圖案，我有些想撓頭。不過考慮到自己手里好像還拿著刀，這個想法到底是沒有實行。收起折刀的我猶豫了一下，決定放棄考慮這個問題，還是趕快離開這個曾經帶給我無數無聊回憶的地方算了。

　　走出教學樓，我發現自己剛才可能真是出現了幻覺。剛才在我之前離開的小美女櫻櫻還站在學校門口在跟一個看起來很帥，當然更重要是看起來很有錢的男生說著什么。從我進出教室的時間來判斷，剛才那一下子亂七八糟的感覺可能真就是幻覺。

　　口胡！不過是幻覺，嚇不倒我的！

　　櫻櫻比幻覺更讓人難過，雖說我早就考慮過這種情況的出現，一旦它真的暴露在自己面前，還是免不了心中氣血翻涌一番。看到那個看起來很有錢的帥哥微笑著和櫻櫻交談，有意無意朝我這邊看過來的眼神，我心里一陣不舒服。

　　有錢是老大，有錢了不起，有錢就有一切可以了吧？我在內心之中恨恨咒罵，臉上卻依然堆起微笑，朝著校門口走去。媽的，剛才都已經死撐過了，可不能在這種時候掉鏈子。

　　走出校門的瞬間，我感覺到櫻櫻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下。也僅僅是一下而已，估計看到我身上穿的這身衣服，她還是會義無反顧地把更多目光留在那位貌似有錢的帥哥身上。

　　誰他媽的的說校園是純潔的？現在的校園難道不是已經跟這個社會同步了嗎？

　　盡管已經加快了腳步，我還是聽到那個被很多人叫做道哥的男生故意用我能聽見的聲音大聲說道：“不就是個窮小子嗎？別當他是回事兒就可以了……”

　　我的雙手再次緊握了一下。

　　然后又松開了。

　　我告訴自己：咱沒有錢，就不能有脾氣。

　　如果這只是一般的人，說不定我已經沖過去動手了。可我知道現在沒有什么可以依靠的我和他們不同，他們都有自己的親戚和關系，能動用很多力量去解決一件自己年輕沖動帶來的麻煩。

　　我沒有這個條件，我不能。

　　在這種時候，我只能選擇忍讓。我安慰自己：只要他的腳還沒有踏到老子的臉上，就算撿了被老子欺騙過感情的妞又怎么樣呢？吃到我自己嘴里的還是我的，用到我自己身上的還是我的，肯拋棄自己的，必定是不值得自己珍稀的。

　　我還是我，一切如故。失去的只是一段時間，得到的不過是回憶罷了。

　　帶著這樣的想法，我慢慢走回向家的方向。

　　假期開始了，研究怎樣賺錢才是正道。

　　回家之前，我先是到了城西一個破舊廣場改建成的舊貨市場，跟這里常駐的一個舊書販子討價還價了一番，最后手中看起來幾乎全新的教材以“破損舊圖書”的規格賣出，三年的所有教材加起來，共賣得差不多接近八十漢中元。

　　眼神閃爍的二道販子一看就能賺不少，不過這已經不是我在意的事了。今天被櫻櫻那丫頭畢業臨別一擊打擊得夠嗆，到現在還沒恢復過來。只要能把手里的廢物變成通用貨幣就好，在這個世界上我除了自己，現在最愛的恐怕就是這種花花綠綠的紙幣，至于美女這種東西，目前對我來說除了消耗精力財富和體力之外，還有傷心的效果，我已經不想去愛了。

　　當然，若是有真金白銀的美女，我還是會考慮考慮。

　　八十元能還最近欠了十天的面館帳，還能再淘兩本舊書回去。以這樣做為一個假期的開始，我也比較滿意了。幸好還有小說可以讀，姑娘帶來的郁悶始終不算主要的煩惱。關于櫻櫻的種種不快和回憶在我買了三本關于放浪師題材的小說之后，終于漸漸退散了。

　　現在放浪師題材的小說現在漸漸多起來，說明和我一樣空虛寂寞又期待新奇生活的人不在少數。唯一不同的大概是大多數有這種想法的人都沒有生活憂慮，而我則更慘一些。

　　所謂的放浪師，說白了就是有錢沒地方花的一些強者們對自己的稱呼。現在這個時代和以前不同了，在幾百年前甚至更久遠的過去時代，冒險一直是這個世界的美妙主題。當人們對這個世界的大部分所在都漸漸熟悉之后，冒險已經成了只有有錢人才會做的事。如今的世界，已經沒有了所謂的好奇心。唯獨還有那么一群人，擁有別人所沒有的強大實力和精力，繼續探索這個世界。

　　這些人就是所謂的放浪師。

　　曾幾何時，我也想成為一個放浪師，不過考慮道自己的經濟狀況還是算了。這些該死的有錢人往往并不為生活和財富的來源發愁，以至于他們擁有無數可以獵取奇聞雜見的時間和精力。我真他媽的憎恨這種人，但是我也無限羨慕他們，這種日子是個人都想過，尤其是我這種多夢年紀的男孩。

　　說到財富，我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就是自己還有一所可以藏身的住所，這也是父母當年離去的時候，給我留下的唯一財富了。現在讓我回憶之前在舅舅家里寄居的那段日子，我依然覺得自己非常幸運——他媽的老子居然能在十幾歲的時候就尋求法律幫助，結束了那段幾乎算得上是虐待的寄居生活。現在雖然生活艱苦，對比那些生下來就沒有父母撫養，還不懂得利用周圍條件為自己服務的孩子，我還算走運。

　　房子雖然不小，光臥室就兩間，地理位置卻不敢恭維，距離學校步行大概也要四十多分鐘。房子里能換錢的大一點的家當都讓我換錢了，換句話說就是家徒四壁。我覺得自己能順利讀完中學實在是個天大的奇跡。不過此刻捏著手中的錄取通知書，吃完面條之后的我陷入了矛盾之中。

　　按照分數來算，我能進鶴楓學院的高中部。但是看到鶴楓學院的學費……我操他媽，這價格會讓人產生“還是民主共和制國家嗎”的疑問。

　　讀名校意味著出路會更廣闊，不過讀名校的代價也實在太大了一點。

　　這個問題讓我頭疼了十多分鐘，隨后我決定不想了，去睡覺。

　　天色還早，現在睡了晚上就可以去街頭看那些半夜才貼上去的招工信息。現在既然是暑假期間，學生打工的太多，要找工作還是得搶個新鮮。

　　照例睡覺前去一趟廁所，我對著鏡子正看了一眼幾乎快要蓬頭垢面的自己，低頭拉開褲子拉鏈，正打算一瀉為快，忽然聽見一聲尖叫。

　　準確點說，是女人的尖叫。

　　尖叫聲的發源地應該不超過客廳內外和衛生間。聽到有女人尖叫，我第一時間的反應是拉上拉鏈，這個動作讓我差點夾到自己要命的部分……在做出這個自殺性動作的同時，我左右扭頭，看看是不是什么不開眼的女賊或是來收衛生費的被我驚嚇到了。

　　如果角落有陌生人也就罷了，偏偏我這家里除了我自己和床之外，家具之類早就蕩然無存，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人藏身。如果角落真的存在陌生人的話，我相信那也一定是女鬼。

　　在幾個角落里看了一圈之后，我又回到衛生間，打算再次放水以謝天下。

　　又是一聲尖叫。

　　媽的，還沒完了！

　　這次不光是尖叫，還有一個聲音說了幾句話，說的都是我聽不懂的語言。聲音倒還算好聽。

　　我這次真的出離憤怒離了，對著鏡子大聲吼道：“操！欺負老子沒文化么？”

　　憤怒讓我忽略了一件事。

　　這聲音，好像是從我腦海里向外擴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