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事態平息之後,「春山放獵」照舊進行。待到日薄西山,眾人將獵物呈給南陵王,各領了獎賞。放獵一共三天,王府早在山上設了營帳,供眾人安歇。
卻說狄秀降服駿馬,牽扯到傷口,早早便回帳休息了。黃昏之時,尉遲明玥領著婢女,送來了晚膳和湯藥。
狄秀半躺在榻上,滿心無奈地讓婢女餵藥。尉遲明玥站在床邊,一臉嚴肅地看著他。
好不容易等他喝完,尉遲明玥清了清嗓子,道:「我有話說!」
狄秀抬眸看著她,等她的下文。
尉遲明玥從懷裡拿出一張紙來,遞到他面前。
狄秀略微遲疑,伸手接過,待看到紙上所寫的內容,不禁愕然。
娟麗行書,陳述著:
一不准隨便生氣。
二若是生氣一定要說出理由。
三就算生氣也不能不理人。
尉遲明玥皺著眉頭,道:「約法三章!口說無憑,立字為據!摁手印吧!」
狄秀強忍著想要撕掉這張紙的衝動,努力保持平靜。尉遲明玥的字跡他認識,如今這紙上所寫,分明是出自他人之手。除了梅子七,不作他想。他甚至能想像到,梅子七寫下這三行字時的表情……
他暗暗咬牙,將這張紙放到一旁,躺下睡覺。
「大膽!放肆!」尉遲明玥當即忿然,斥道,「不准不理不踩啊!」
他閉目,不加理會。
尉遲明玥剛想拉起他的手,迫他摁上手印。可又顧忌他一身的傷,下不了手。她站在床邊,苦惱不已。
一旁的婢女笑意歡悅,見她沒轍,忙上前提醒道:「四小姐,先生教過的……」
尉遲明玥恍然大悟,她認真地點了點頭。伸出手,輕輕推了推狄秀,用甜得膩人的嗓音道:「好哥哥,答應我嘛。」
狄秀猛地睜開眼睛,驚訝不已。他看著尉遲明玥,愕然無語。
尉遲明玥見他這般神情,再接再厲,輕推著他,聲音愈發嬌軟甜膩,「答應我嘛……」
片刻之後,尉遲明玥舉著那張摁過手印的紙,笑得得意。
狄秀垂著頭,滿心無奈。
「好了,既然都摁了手印了,不准違約。」尉遲明玥她將那張紙小心疊起,裝進了隨身的錦囊裡,輕輕拍了拍,笑著如是道。
狄秀看了她一眼,不由得笑了出來。
尉遲明玥見他笑,初時不滿,但很快,她也笑了起來。
「你睡吧。」尉遲明玥說罷,又替他整了整被子,繼而領著婢女出了營帳。
狄秀目送她離開,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躺下身去,卻不入睡,只是靜靜看著虛無之處。耳邊的靜,讓他生出空寂之感來……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之間,他心神一蕩,略微恍惚。眼前,竟生出一片黑暗來,那黑暗之中,一簇白光漸亮,光芒之中的,是一隻通身雪白的狐狸。一雙幽碧的眸子,正含笑望著他。
「你總算是走出梅谷了。」狐狸開口,如是道。
他驚愕不已,剛要舉動,卻發現自己無法動彈,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嘻嘻,梅谷散人好生厲害,竟能解開我的咒縛。」狐狸道,「你倒是挺聰明的,知道裝傻……」
狐狸說著,慢慢走近。它的眼睛微微瞇起,直視著他,「嘻嘻,是啊,她喜歡的,只是那個癡癡傻傻的你呀。」
便是這句話,讓他心頭隱隱生痛。
「其實我倒是覺得,你原來那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的樣子更合我心意。可惜了……」狐狸道,「嘻嘻,裝傻很辛苦吧,來,讓我再幫幫你……」
狐狸說完,慢慢湊近。
狄秀眼看著那狐狸接近,心中滿是恐懼之情,抗拒之意。
這時,他的身子一震,眼前的黑暗瞬間碎裂,連同那狐狸一起,消失無蹤。他這才醒了過來,夢魘,讓他生了涔涔冷汗,喘息不止。
他惶惑地抬眸,四下環視,待確定營帳內只有他一人之後,才穩下了心神。他平復了呼吸,再無睡意。索性披衣起身,走出了營帳。
南陵王府春山放獵,封山閉嶺,眾人皆不可任意出入。此時夜色尚早,來者當中又多是少年,便三五成群,生了篝火,飲酒談笑,甚是熱鬧。
狄秀復又生了先前那格格不入之感。他正要繞開,卻聽竊竊私語混雜在談笑聲中,刺耳無比。
「……他是尉遲山莊的總管,名喚狄秀。」
「原來是江湖人士,難怪武藝出眾。」
「但我聽說他先前受過傷,心智受損,癡癡傻傻。」
「唉,明玥小姐竟然喜歡一個傻子……」
「莫非是面首之流?」
此話一出,引出一陣不懷好意的笑。
狄秀回頭,沒費多大力氣便在眾人中找到了說話之人。他轉身,走到了那群人之前,二話不說,出爪擒那說話之人。
眾人大驚之時,就見那人亦被扼住咽喉。
狄秀手上用力,施力下壓,將那人摁倒在了地上,如同對待那匹烈馬一般。
他冷聲開口,道:「剛才的話,給我再說一遍。」
那人咽喉被扼,已發不出聲音來。他手抓著地面,拚命掙扎,卻掙脫不開。
一旁的眾人緊張萬分,又恐狄秀傷害那人,不敢輕易上前搭救。只開口斥道:「你做什麼!快放手!」
狄秀並不理會那些人,輕笑著,低聲對那被壓倒在地的男子道:「一個傻子殺了你,你說王爺會不會追究?」
那人聽得此話,驚恐難當。
狄秀的眼神之中染著殺氣,他冷哼了一聲,正要下殺手。忽然,他的手腕被人牢牢握住。
他不悅地抬眸,就見來者,正是梅子七。
梅子七的手上施了幾分力道,扣著狄秀的脈門,笑道:「阿秀,別鬧了。」
狄秀皺眉看著他,片刻之後,鬆開了手。
男人脫縛,連滾帶爬地站起身來,咳嗽不止。
梅子七見狀,笑意盈盈地說道:「各位公子沒事還是早點休息吧。若是驚動了王爺,或是讓明玥小姐聽見什麼不好的流言就不好啦。」
眾人聞言,追究的念頭去了大半。只應和了幾句,便散盡了。
梅子七笑著歎了口氣,望向了狄秀,道:「阿秀啊,你又亂來了。」
狄秀並無說笑之心,冷聲道:「鬆手。」
梅子七這才鬆開緊抓著他手腕的手,笑道:「好好的,怎麼又生氣了?若是不滿,告訴先生我嘛,我肯定為你做主的。你這樣,若是有閒話傳到小四那裡,如何是好?」
狄秀看了他一眼,道:「不必威脅我。傷勢痊癒,我便會離開。」
梅子七沉默片刻,笑道:「你言下之意,如今裝傻,只是為了借南陵王府庇蔭,避開仇家,養好傷勢?」
「是。」狄秀答得毫不猶豫。
梅子七皺眉一歎,道:「嘖嘖,若是小四聽到這些話,該有多傷心。」
「那真是可惜了。」狄秀輕輕一笑,說得輕描淡寫,「我不可能傻一輩子。」
梅子七聽得此話,復又沉默。許久,他開口,無奈道:「為何不試試向明玥坦誠一切?」
狄秀答道:「我說過了。待傷勢痊癒,自有那一日……」他的眼神隱有落寞,語氣雖淡,卻毫不遲疑。
梅子七愈發無奈,笑歎了一聲。他見狄秀舉步要走,正想著法子留他。低頭,就見方纔那群匆忙而散的公子哥們,遺下了數罈美酒。他笑了起來,開口叫住了狄秀,道:「狄總管,既然睡不著,喝幾杯如何?」
狄秀頓步,沉默片刻,轉身點了點頭。
兩人選了清靜之地,默默對飲。
是夜,月彎如眉,夜涼似水,山間幽寂,更添清淨之感。
數杯之後,梅子七笑著開口,打破沉默。
「狄總管傷勢痊癒之後,要去何處?」
狄秀飲下杯中酒水,平淡回答:「尉遲山莊。」
梅子七皺了皺眉頭,道:「狄總管,別說不才多管閒事。以狄總管之能,天下何處不能安身立命、出人頭地。何必執著於小小的一個尉遲山莊?」
狄秀不答話,只是沉默著喝酒。
梅子七見他不答,便也不再追問。
「我是孤兒……」狄秀忽然開口,說了這句話。他說罷,放下酒杯,直接拿起了酒壺。
梅子七停下杯盞,等他說話。
狄秀笑了笑,道:「我十歲入莊,十三歲便被莊主提拔,隨侍在側。那時,我不是一個人……」他的神情中生了懷念,慢慢伸出四根手指來,「梁鍾、鄭靈、向毓,再加我……便是所謂『鍾靈毓秀』……」
他稍稍停頓,飲了一口酒,又道:「可惜,我是莊主心腹。梁鍾、鄭靈卻都忠心於大小姐尉遲擷瑛。我十九歲那年,和他們一起外出辦事。他們卻奉了大小姐之命,聯手除我……」他的眉宇間帶上了一絲苦楚,「那夜,我殺了鄭靈。回莊之後,莊主得悉此事,知道大小姐野心日盛。不日,逼她出了閣,將她的勢力連根拔除,親信之人全部誅殺。梁鐘,亦在其內……」
梅子七聽得這番話,眉頭輕輕皺起。
狄秀沉默下來,飲盡壺中之酒,才又開口,道:「次年,有人密告,向毓偷學了『落雲劍法』。莊主查實,以律嚴辦。他被斷去全身筋脈……」他長出一口氣,語氣微涼,「……是我動的刑。後來,他被囚在山莊地牢,許是不堪受辱,沒多久便自盡了……」
「『一枝獨秀』……」狄秀笑得蒼涼,「他們說,這就叫『一枝獨秀』……」
梅子七心上感慨。他看著那些空空如也的酒壺,心知若非酒力,狄秀必不會提起這些往事。
「先生……」狄秀開口,如是喚道。
梅子七聽得這句,頓生了笑意。
狄秀望著他,淺笑著,道:「……我的生存之道,唯有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