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休止符 Beast Body,Human Heart
第四章休止符Beast_Body,Human_Heart.
1
與陰暗的地底下不同,地表在白色的刺眼陽光照射之下,令人感到炙熱難當。
茵蒂克絲與御阪美琴被獨留在馬路上。白井黑子正忙著將被關在地底下的學生們救出來。
上條等人還沒有平安歸來,先回家的話就太無情了,但是兩人之間又沒有共通的話題。在不斷灑落陽光的藍色天空下,兩人之間只能維持奇妙的沉默。
(啊啊,真是的,都是黑子害的……)
美琴在心中詛咒著不在場的學妹。以超電磁炮的威力,摧毀地下街隔板牆也並非不可能,但是又怕這麼做會讓恐怖分子逃走,所以不敢採取行動。
或許是因為再也無法忍受炎熱的天氣,茵蒂克絲懷裡的三色貓掙紮了起來。
過了一會,茵蒂克絲喃喃說道:
「……好熱。」
「是啊。」美琴也點頭同意。「倒是你那件衣服是怎麼回事?天氣這麼熱還穿長袖……啊,該不會是怕皮膚曬傷吧?之前好像在電視上看過,色素少的皮膚只要一曬到太陽就會又紅又痛。」
「我並沒有特別在意,而且這件衣服現在的狀態,其實還挺通風的。」
「嗯?哇啊……仔細一看,你的衣服上到處都是安全別針!為什麼要穿這麼勁爆的衣服?」
「嗚……這牽扯到一些內心的舊傷,希望你別問理由。」
茵蒂克絲打斷了話題,因此對話再度停止。但是一度嘗過對話快感的美琴馬上又沉不住氣了,開口說道:
「那些傢伙真慢。」
「……嗯。怎麼辦,那個魔法師的目標似乎是冰華,而且術式也有倫敦風格,真希望她平安無事……」
「?」
「魔法師」這種平常很少聽見的字眼,讓美琴心中充滿了狐疑。
白井黑子將茵蒂克絲送至地表的時候,茵蒂克絲不但沒有道謝,反而追著白井黑子大吵大鬧,說一些「為什麼先把我帶出來」、「快把我送回去」之類的話。當時的茵蒂克絲,似乎也提到了魔法師這個莫名其妙的字眼。
稍微思考了一下,美琴決定不加深究。以茵蒂克絲的服裝來看,明顯是某種宗教人士。何況在沒有科學知識的人眼中,或許超能力看起來就像魔法吧。
「冰華…是那個跟你們在一起的女生?」
「嗯。啊,不過這次不是當麻找來的。先遇到冰華的人是我。」
「……『這次不是』嗎?呵呵。」
美琴轉過了頭,露出黑暗的笑容。天真的茵蒂克絲完全沒有察覺,只是抱著三色貓,不停地將身體左右搖晃,說道:
「嗚嗚,好擔心好擔心哦。不管是女孩子單獨被丟在那種危險的地方,還是當麻跟女孩子在黑暗之中獨處,都令人好擔心。」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就這點而言,我們算是志同道合。」美琴沉默了片刻,接著說道:「話說回來,難道你就不擔心那傢伙的生命安全?」
短短的一瞬間,茵蒂克絲的動作停止了。
「嗯?當麻嗎?不需要擔心他。不管發生什麼事,當麻都一定會回來。」
茵蒂克絲說道。不過其中卻有極大的矛盾。如果真的不擔心,何必頂著大太陽在這裡守候?
(唉,在這種情況下,誰能不擔心?)
美琴在心中反省著自己的話讓對話再次中斷,心想道:
(不過,她剛剛說『回來』?)
「回來」指的是回到誰的身邊,不用問也知道。這個銀發少女說這句話的時候,或許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深意,但這反而對美琴造成更大的衝擊。因為這證明了這樣的想法,是滲透在他們日常生活之中的共識,所以根本沒必要多想。
美琴輕輕玩弄著瀏海,心想:
(為什麼我聽到這句話,心裡就是覺得很不舒服?)
內心所產生的情緒,讓美琴不禁皺起眉頭。
就在此時,三色貓突然「咪呀」一聲大叫,而且從茵蒂克絲的懷中掙脫逃走。
茵蒂克絲不禁叫了出來。美琴回過神,看見三色貓掙脫了茵蒂克絲的雙手,落在地面上。或許是熱得再也受不了吧,三色貓發足狂奔。
茵蒂克絲急忙想要追趕這小小的逃亡者,卻驟然停下了腳步。只見她慌慌張張地看了看逃走的三色貓,又看了看美琴。或許是因為想要追趕三色貓,卻又不敢離開現場,因而陷入了兩難。
「沒關係,我會留在這裡,你快去把貓抓回來吧。我的體質容易被貓討厭,所以沒辦法幫你追貓。」
「謝謝,如果你願意幫這個忙,我會相當感激……喂,斯芬克!」
茵蒂克絲對美琴點頭致謝,接著朝跑進便利商店後方陰影處的三色貓追趕而去,片刻間便不見人影。那隻貓的名字叫斯芬克?如此詭異的貓名讓美琴啞口無言。
忽然間,美琴發現腳邊的下水道蓋子正在微微震動。
「咦?」
美琴詫異地發出了疑惑的聲音。接著,路旁飲料販賣機的取物口也開始輕輕搖晃。明明沒有風,行道樹的葉子也發出了沙沙聲響。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震動,感覺不像地震,反而像是遠方有一隻大怪獸在走路。
美琴心想,或許三色貓是憑藉動物的敏銳感覺而早一步發現了震動,因而逃走了吧。
2
風斬冰華愣愣地坐在陰暗的地下街內。
深深烙印在眼中的刺眼閃光及幾乎要震破耳膜的陣陣槍響,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為了防止雪莉逃往地表,警衛們正以無線電不停地向各處聯絡。
忽然間,風斬察覺遠處似乎有人在吵架。轉過頭去一看,原來是上條跟一個女性警衛正在起爭執。事實上,上條激動得幾乎想要沖上去拳打腳踢一番。
「為什麼!那個女人已經不在地下街裡了,為什麼不能解除地下街的封鎖……」
「你要我說幾次,負責管理地下街的,是與我們不同的管轄單位。我們已經提出要求了,但是命令的傳達需要時間,沒辦法那麼快解除封鎖啦!」
「該死!」
上條咒罵著往牆壁踢了一腳。風斬見狀,肩膀不禁抖了一下。上條的模樣似乎不太對勁。雪莉這個直接的威脅已經不在了,為什麼上條還顯得如此焦慮?
原本與上條爭吵的女性警衛則講起了無線電。她遠離上條身旁,使用一些專門術語跟經過省略的語言,又跟無線電另一頭的人吵了起來。
風斬見上條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彷彿被磁鐵吸引一樣,慢慢朝著他定去。雖然覺得他很可怕,但是又覺得如今的他,簡直像個隨時會哭出來的孩子,實在不忍心置之不理。
「……啊……呃……剛剛謝謝你……」
「嗯?不是什麼需要道謝的事情啦。對了,你的身體還好吧?」
「啊……嗯……我想應該不要緊……呃……請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上條聽了這句話,沉默片刻。似乎正為了該不該說而猶豫不決。最後,他慢慢地說了出來。
並非刻意在用字遣詞上小心翼翼,而是慢慢地將累積在胸中的情緒吐露出來。
「雪莉‧克倫威爾……那個穿著髒兮兮哥德蘿莉服裝的女人不是逃走了,而是去尋找下一個目標,也就是茵蒂克絲。」
「咦……?」
「那傢伙來到這裡的目的似乎不是為了殺我跟你。只要符合特定條件,殺誰都沒關係。而茵蒂克絲也是其中之一。」
風斬倒抽了一旦況氣。回想起來,那個金發女人確實說過這樣的話。風斬跟上條的身邊有為數不少的警衛在保護,但是茵蒂克絲卻是處於毫無防備的狀態。如果挑誰都可以,當然會選擇簡單的對象下手。
「我努力跟警衛交涉,但是地下街的封鎖卻沒辦法馬上解除。可惡,那道厚重的牆壁如果不打開,我根本沒辦法出去!」
「……可……可是……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跟他們說?外面也有很多警衛……只要請他們保護茵蒂克絲……」
「沒辦法。」
上條毫不遲疑地否決了這個聽起來最合理的意見。
「為……為什麼?」
「茵蒂克絲並不是這個都市的居民。如果被警衛看到,別說是接受保護,說不定還會遭到逮捕……當然,只是說不定而已。」
上條壓低了聲音說道:
「她雖然擁有來賓臨時ID,但如今處於紅色警戒時期,難以保證是否有效。就算被要求出示駕照、信用卡或其他種類的身份證件,也是很合情合理的事。」說到這裡,他咂了個嘴。
「這麼一來就慘了。老實說,她根本沒有『名義上的身份』。別說是信用卡、保險證或居民證,甚至連年齡、血型、生日都沒有紀錄。何況茵蒂克絲這個名字一聽就知道是假名。那些正在搜查『來自外界的可疑人物』的警衛,怎麼可能放過這樣一個來歷不明的人物?」
此時,風斬才終於明白上條焦急的理由。這個都市裡的人雖多,但跟風斬冰華比起來,茵蒂克絲的同伴卻是壓倒性的少。
「可……可是……我也不算這裡的居民啊……」
「你跟茵蒂克絲狀況有點不同。雖然你確實也沒有都市,D證明,但就這樣而已。雖然真實身份跟平常人不太一樣,但不見得一定是危險人物。然而茵蒂克絲卻不同。簡單來說,她隸屬於一個跟學園都市完全不同的組織。而光是這件事,就很有可能讓她被認為是相當危險的人物。」
說完這番話之後,上條忽然獨自邁步前行。風斬趕緊從後頭跟上。
上條定向金發女人用來逃走的那個地板上的大洞。
「看來還是只能從這裡下去了。可惡,如果隔板牆能夠開啟,就可以輕易繞到前面包抄了,不必在後面辛苦追趕,喪失主導權!」
風斬望向巨大的空洞。
一片漆黑,完全沒有燈光,所以看不見底部。像這種連幾公尺深都不知道的大洞,真的可以跳下去嗎?連預備著地、減緩衝擊的時機也抓不到。
「等……等一下……你真的……打算一個人下去……?」
風斬認為,此時就算冒些風險,還是應該聯絡警衛。因為身體被破壞過數次,所以風斬相當清楚那個金發女人的恐怖。
不管怎麼說,肯定不是一介高中生在毫無計劃的情況下,能夠應付得了的對手。
想來上條也很清楚。剛剛能夠獲勝,全是靠了為數眾多的戰鬥專家,也就是警衛的幫忙。如果是一對一,恐怕連戰車也對付不了那個石像。那是真正的「怪物」。
但即使如此,上條的決心依然沒有動搖。
既然故意隱匿了「學園都市的敵人」,不管理由是什麼,可以肯定的一點是上條無論如何都會保護那個少女。
風斬也很清楚上條的心情。對風斬來說,茵蒂克絲是第一個交到的寶貴朋友。光是想到有可能會失去這個朋友,或是這個朋友有可能受傷,就不禁汗毛直豎。
但是……
這並不表示可以坐視眼前的少年前去以卵擊石。
上條絕對不希望失去茵蒂克絲,而風斬則是絕對不希望這兩個人被迫生離死別。
必須從那個怪物手中保護茵蒂克絲。
不能讓上條當麻與那個怪物戰鬥。
有什麼辦法,可以同時滿足這兩件互相矛盾的事?風斬微微一想,愣住了。
有辦法。
「……別擔心……就算你不去……還是有辦法可以救她。」
上條一聽,驚訝得皺起眉頭。
風斬接著說道:
「就讓怪物……來對付怪物吧……」
上條倒抽了一口涼氣。風斬則是露出微笑。
「雖然……我不見得能打倒那個怪物……但至少可以當誘餌……只要我被怪物攻擊,就可以幫她製造逃走的機會……因為我也是怪物。我只能……幫上這樣的忙……」
上條聽得驚訝萬分。
接著,他的表情逐漸從驚訝轉變為憤怒。
「你怎麼還在說這種話?聽著,如果你一定要把話講白了才聽得懂,我就徹頭徹尾地告訴你。
你不是什麼怪物!你以為我們是為了什麼、為了誰才特地趕來這裡?拜託你想一想啦,為什麼還無法體會?」
言詞非常真摯,不帶任何虛偽。風斬見他對自己消極的發言大發雷霆,心中充滿感動。
「如果你做這種事,你以為我會高興?我看起來像那種人嗎?你以為當你被那怪物毆打的時候,茵蒂克絲肯獨自逃走嗎?別開玩笑!就算你拋棄我們,我們也不會對你見死不救!絕對不可能做那種事!」
但是,上條似乎沒察覺。
上條與警衛等人為了保護風斬冰華而對抗的那個石像,也是跟風斬冰華一樣的怪物。那個怪物受到炮火攻擊,最後在地面上土崩瓦解,碎片散了一地。
看了怪物的殘骸,卻沒有人感到同情。
到頭來,「非人類的東西」都是這樣的下場。
「……不過,沒關係……就讓我當怪物吧……」
風斬冰華目不轉睛地正眼盯著上條說道:
「因為我是匿物……所以不管被那個石像打多少次也不會死……因為我是怪物,所以我有能力對抗那個石像……」
風斬在此時頓了片刻,接著說道:
「我可以……用我的力量保護重要的人……所以,我很慶幸自己是怪物。」
帶著溫柔的笑容,風斬冰華定向雪莉.克倫威爾所開啟的大洞邊緣,跳了下去。上條大聲呼喊,急忙伸出手想抓住風斬,但手伸到一半卻驟然不動。或許是因為沒有時間想太多的關係,那是上條慣用的右手。
一旦觸摸到了,就會讓怪物灰飛煙滅的絕對之手。
上條在內心深處,也隱隱想到了這點。
風斬的身體隨著地心引力在大洞中不斷下墜。途中,她對著上條輕輕微笑。彷彿在對著因縮回了手而自責的上條說道:這不是你的錯。
怪物落入黑暗之中。
在世界的盡頭,終於能夠獲得接納的棲身之處,往黑暗的深淵不斷下墜。
3
在黑暗的洞穴內著地的瞬間,風斬冰華的腳踝響起了可怕的聲音。
這裡是地下鐵的鐵軌通路。洞穴的深度比預期還要深。而且因鋪了鐵軌的關係,地面凹凸不平,難以緩衝落下的衝擊力。如果風斬是普通人類,腳踝骨恐怕早已粉碎,痛得在地上打滾。
沒錯,如果是普通人類。
但風斬的腳踝雖然響起了可怕的聲音,也感覺到一陣沉重的疼痛感,但痛覺不到五秒鐘就消失了。她試著以腳尖在地面上輕敲,就好像試穿新鞋一樣。傷勢已完全痊癒。如同原本一直處於空轉狀態的齒輪終於咬合了,全身湧出莫名的力量。過去自己所欠缺的那具齒輪,或許名為自己的真面目。
風斬在黑暗的通路中奔跑。
這裡原本就不是設計出來給人類步行通過的地方,因此比地下街還要黑暗,而且污穢。通路中央有一排混凝土柱子,將通路分成左右兩邊,分別有上行與下行的電車鐵軌。憑藉著少數幾具幾乎快熄滅的照明燈亮光,她不停地往前進。該怎麼走,心裡相當清楚。混凝土地面上有一排明顯的足跡,就像是在雪地中走路時所產生的。應該是那個超重量級石像走過所留下的痕跡吧。
風斬彷彿要撕裂一污濁的空氣般,不斷往前奔跑。
在黑暗中,每次看到稀疏散佈的照明燈光,零碎的記憶片段便一幕幕地浮現在風斬腦中。
她不是人類。
十年前的某一天。
當風斬冰華有意識的時候,她已經站在「都市」的中央了。
所謂的「都市」,指的並不是學園都市。不過,以座標來看,位置跟學園都市完全相同。那是學園都市內兩百三十萬超能力者,所放出的AIM擴散力場建構出的都市。看不見的「海市蜃樓之都」。
「海市蜃樓之都」沒有影子、沒有重量、沒有空氣的流通,非常稀薄,沒有任何存在感。風一吹,大樓、行道樹跟路人都會像蠟燭的火焰一樣隨風搖曳,並且散發出灰色的視覺雜訊。那看起來就像搞錯了保護色的昆蟲。
如果有人可以正確地目視AIM擴散力場,將會發現「海市蜃樓之都」與學園都市是完全重疊在一起的。
AIM擴散力場所創造出的東西,並非只有風斬冰華而已。包含大樓、街道、行道樹、車輛、人潮等,什麼都有。風斬冰華是AIM擴散力場所創造出的人,居住在AIM擴散力場所創造出的都市之中。
——記憶就像碎片剝落般,逐漸恢復。
——同時,看不見的束縛也一點一點地解開。
即使到現在,她還是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站在「海市蜃樓之都」裡。
有時候,風斬冰華會像剛從白曰夢中醒過來,發現自己正站在馬路上。看了自己身上所帶的東西,才明白自己的名字、地址、電話號碼等個人資料。
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理解現況的方法。
通過她身邊的路人,都不會告訴她任何事情。
事實上,這些路人都相當詭異。簡單來說,這些人的模樣會因場景的不同而改變。例如當便利商店的店員想要擦窗戶時,店員會瞬間變成身穿清潔服的清潔人員。擦完窗戶後,清潔人員又會變成小孩子,拿著冰淇淋到櫃檯結帳。到了櫃檯,小孩子又變成正在拿出錢包的家庭主婦。
——或許是因為對自己的認識從「人類」變成了「怪物」的關係。
——就像限制器被取掉了,或者該說是終於能使用自己的全部力量,能量從體內湧出。
整個都市的人都像這樣。人的外型、性格與記憶,會依每個場景需要的不同而產生適當的變化。事實上,當風斬向路上的郵差攀談時,郵差馬上變身成負責進行都市嚮導的警察。就算是上班女郎或女高中生,一旦叫住之後,也會變成中年警察。而且,大家的回答都一樣空泛。
看見這些「為瞭解答風斬冰華的疑問而變身」的人,風斬開始感到害怕。彷彿自己的行動會影響、改變這些人的肉體與心靈。
——轟!每踏一步,混凝土地面就發出沉重的震動。
——這已經不是人類應該有的重量了。而駕馭這體重的肌肉能力,也已超越人類的範疇。
一開始,風斬不明白為何只有自己不會產生「變化」.但不久之後,心裡面漸漸有了譜。這個都市內的人們,會為了達成「任務」而改變外型,反過來說,如果沒有人賦予他們「任務」,他們就不會做出任何動作,整個都市的機能會驟然停頓。
而風斬的身份就是發條。舉個例子,當她走進便利商店想買一瓶飲料,便利商店的店員會開始動作,飲料物流業者會開始動作,為冰櫃提供電力的發電廠會開始動作,製造飲料的工廠會開始動作,寶特瓶的回收業者會開始動作。都市居民都是「齒輪」,必須靠風斬這個「發條」的力量才能一點一滴互相牽連,最後讓整個都市這個巨大的精密機器開始運轉。風斬並不是這整個系統的主人,只是發條而已。換句話說,同樣是系統中的一部分。
風斬冰華感到相當害怕。
因為這些人都不是沒有生命的人偶,而是真正擁有生命的人類。
自己不管是前進或後退,都會完全改變他人的人生。一旦明白了這點,風斬一步也動彈不得。她被賦予的職責,對她面言太過沉重了。
——砰!她的頭狠狠地撞上了通路中的柱子。
——但是,她毫髮無傷。反而是混凝土柱子吱吱作響,接著坍塌了。
因為恐懼,她好想逃離「海市蜃樓之都」。
但是,如果隨便採取行動,恐怕又會將其他人牽連進來。所以,風斬只能像個幽靈一樣呆呆站著,用眼睛觀察那個位於相同座標,卻觸摸不著的另一個都市——學園都市。
學園都市的人無法察覺她的存在。就算站在學園都市的學生們面前,學生們也看不到。伸手觸摸,也會穿透過去。不管多麼接近這些學生的笑容,風斬也沒辦法加入這些學生的團體之中。
風斬心裡很明白這點。但是,她還是不斷試著與學園都市的人對話。只要能夠逃進相同座標的「外側」,也就是學園都市,就不會再對「海市蜃樓之都」的人造成影響。所以明知難以實現,她還是不停地嘗試各種手段。
就算下會得到回應,就算不會有人察覺。
就算最後的結果只是帶來傷心。
正因為如此,所以在那間學校裡成功碰到白色修女的肩膀時,她好驚訝。
——原本空洞的肉體之中,似乎有某種看不見的東西正在逐漸滿溢。
——現在的她,速度不會輸給跑在這條鐵軌上的電車。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到底重疊了多少的偶然,才帶來了這個可以跟他人開心談笑的結果。
這對她來說,肯定是最重要的寶物,甚至不惜為此而將自己身為怪物的記憶封鎖。
但如今,風斬冰華卻主動放開了這個寶物。
為了保護一個更重要、更不能失去的東西。
風斬冰華以炮彈般的速度在通路上奔馳。
如果有人看見她以這樣的速度奔跑,恐怕會嚇壞吧。
當然,跟那個怪物戰鬥是件很可怕的事情。這並非預測,而是有切身的體會。手腳被撕斷的痛苦。身體像塊抹布扭曲般的劇烈疼痛。想死卻死不了,只能在污穢的地面上翻滾的屈辱感。
但是,更重要的是,
風斬害怕當好朋友茵蒂克絲看見了自己的怪物本質時,會對自己心生恐懼。
(就算是這樣也沒關係……)
風斬絲毫沒有停步,兩眼直視前方。
與上條及茵蒂克絲共同渡過的那段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下課後時光,讓風斬感到好快樂。
幸福得幾乎想要流下眼淚。如果可以,好想永遠待在那樣的世界裡。光是想到再也沒辦法跟他們一起走在路上,就感覺體溫從指尖開始喪失。好不容易離開了「海市蜃樓之都」,現在似乎一點意義都沒有了。
(……我……)
但是,
正因為害怕失去,所以她想要保護自己最重要的寶物。
就算明知道再也看不見好朋友的笑容,
風斬冰華依然想要守護住他們的世界。
(我一定要……!)
她捨棄了人類的身份,化身成怪物,奔馳在黑暗之中。原本空洞的肉體之中,似乎有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在逐漸滿溢。
我一定要去才行,風斬冰華下定了決心。
我要去保護我最重要的朋友。
4
三色貓用力逃,茵蒂克絲用力追。
奔進便利商店後方陰影處的三色貓,看見茵蒂克絲面目猙獰地追了上來,嚇得繼續倉皇奔逃。潛進停在路旁的車子底下、跳躍鐵網圍牆、從這條小巷逃進那條小巷。最後,三色貓奔進了一處被人遺忘的混凝土廢墟之中。
「抓到你了!」
就在此時,茵蒂克絲抓住了三色貓的脖子。
面對眼前這個邊嬌喘邊怒吼的少女,或許是動物本能使然,三色貓在茵蒂克絲懷裡拚命掙扎扭動,試圖再度逃走。其實,若不是茵蒂克絲大吼大叫著追上來,它或許也不會逃得那麼遠。
三色貓在茵蒂克絲懷裡不滿地喵喵大叫,彷彿在說「熱死了,拜託別抱那麼緊」。茵蒂克絲則抱著三色貓,開始環顧四周。
這裡是名副其實的廢墟。
以地點而言,這裡應該是類似小巷道內的地方,周圍有很多樓層不高的商業分租建築。但是這些建築似乎都已經面臨被拆除的命運,招牌早已被卸下,玻璃窗也不見了。就連出入口的門也沒有,只剩下空蕩蕩的大洞。往洞裡一看,屋內的裝潢完全被拆掉,看得到混凝土裸露的柱子。
看來這裡的地主可能打算把附近所有建築都打掉,建設某種大型設施吧。
不死心的三色貓繼續胡亂擺動肥短的腳,想要逃進廢墟內。生氣的茵蒂克絲嘟著嘴巴說道:
「哼,不乖一點的話,我可真的要給你一點苦頭吃羅!」
茵蒂克絲對著三色貓的耳朵吹了一口氣。三色貓似乎真的非常討厭這個感覺,開始哀號發抖。一瞬間,甚至反射性地從肥短的前腳腳掌中伸出利爪,但或許是心裡還帶著一丁點的慈悲,三色貓又將利爪收了回去。
「走吧,我們回去找那個短髮女生。知道了嗎?」
茵蒂克絲說道。三色貓心不甘情不願地叫了一聲。
就在這時,
三色貓忽然抬起了頭。接著,又開始拚命掙扎,想要逃離茵蒂克絲的手腕。而且這次掙扎的力道比之前強得多,茵蒂克絲不禁也慌了起來,擔心自己是不是抱得太用力了。但是試了各種力道與抱法,三色貓依然完全沒有冷靜下來。
忽然間,茵蒂克絲感覺似乎有東西掉落在頭上。
「?」
舉起手往頭上一摸,竟然是混凝土的粉末。往頭頂上一看,粉末是從身旁廢棄建築的牆壁上剝落下來的。
接著,腳邊的下水道蓋子也震動了起來,發出喀喀聲響。
「……腳下好像在晃?」
茵蒂克絲滿心狐疑,接著突然想到,或許那個帶有倫敦風格的魔法師就躲在地下,也就是自己的腳邊。
腳下的地面如同生物一樣,在瞬間開始蠢動。
「!?」
茵蒂克絲急忙往身後一跳,就在剎那之間,剛剛原本站立的位置突然爆炸了。一隻以石頭構成的怪物手臂,從爆炸的中心點向上延伸而出。光是高度就有將近兩公尺。看起來就像一隻脖子很長的恐龍,阻擋在茵蒂克絲的眼前。
道路地面的碎片大量飛起。
一塊比茵蒂克絲的頭還大的柏油硬塊,從茵蒂克絲的臉旁擦過。她趕緊彎下了腰,將三色貓抱在腹部位置。無數的碎片從她頭上極近距離處飛過,如同一大群蜜蜂一般。
啪啪啪啪啪!碎片像豪雨一樣撞在背後的建築它牆壁上,響起了可怕的聲音。
但是茵蒂克絲沒有回頭看,而是直視前方。眼前一座巨大的石像慢慢從地底爬出,正如爬出墳墓的亡者。沒看見施術者,或許是從遠處進行操縱吧。
茵蒂克絲的眼睛靜靜地眯成了一條縫。
英國清教第零聖堂區「必要之惡教會」禁書目錄的龐大知識,由意識深處浮現。在一瞬之間情報就已整理完畢。她已經看清楚了眼前敵人的真相。
(基礎理論為卡巴拉敦義。主要用途為防禦與敵人的排除。抽出年代為十六世紀。根據哥舒姆‧舒勒姆的解釋,其本質為無形與不定形。)(註:哥舒姆‧舒勒姆=GershomScholem,1897-1982,是出生於德國的以色列思想家。咸認是研究卡巴拉猶太神秘主義的世界級權威。)
說起石巨人,許多人腦海中想到的都是以石頭或泥土組成,腦袋愚笨、行動緩慢的怪物。但事實上並非如此。
在卡巴拉的思想中,人類是神以泥土塑造出來的。而人類模仿神的手法製造出的半吊子產物,就是石巨人。換句話說,石巨人是「沒製作成功的複製人」,本質上或許比較類似童話故事中的小木偶吧。
(此術式經過改良,以原始術式混合了英國清教術式,語言系統從希伯來文轉變為英文,人體各部位對應十字架。與其說是複製人類,倒不如說是建構天使。)
不過,這具石巨人的造型並非單純的人型。
施術者似乎是想建構出比人類更高等的東西,那就是外型與人類極像的天使。頭部、右手、左手、腳部分別仿造十字架的前端,各自配置了四大天使的力量,或許施術者是想創造出一種戰鬥力更強的泥土天使吧。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人類的力量有限。以人類之手,無法創造出完美的天使。例如建構出一整個完美的水之大天使之類的行為,對人類而言是不可能達到的事情。
但即使是不完美的天使,也是相當危險的東西。
轟!石像的腳步聲撼動了地面。
茵蒂克絲緊緊抱著三色貓,往後退了一步。
以正攻法應戰,根本毫無勝算。一般面言,這類石巨人身上都會有一種稱為「秘文」的安全裝置,只要用指尖輕輕一抹,就可以讓石巨人的一切機能停止,藉以防止石巨人陷入不聽使喚的狂暴狀態。但敵人也不是門外漢,這種弱點一定會設置在他人無法碰觸得到的地方。想來核心「秘文」應該在身體內側,被石頭鐘甲包覆著吧。
茵蒂克絲既沒辦法使用魔法,也沒有超能力。所有不可思議的力量一概沒有,腕力也比一般人還要差。面對這個只有滿腦子龐大「知識」的少女,巨大石像毫不留情地舉起子手臂。
轟!別說是空氣,就連空間恐忙都司以壓扁的拳頭揮了過來。少女輕輕吸了一口氣。
「往左方扭曲。」
接著她說了這樣一句話。
霎時之間,原本筆直揮出的拳頭,忽然像蛇一樣往左邊扭轉。石像的拳頭橫掃過了一片什麼都沒有的空間。茵蒂克絲以眼角餘光看著,往前踏了一步,站在石巨人的身旁。
石像迅速轉身,拳頭打橫揮出。
「往上方變更。」
但這一擊還是改變了軌道,從少女的頭頂通過。就在石像繼續想要出拳的時候,「左腳後移。」
石像的腳突然無視平衡地踏向後方。正高舉拳頭的石巨人因而失去平衡,狠狠向後摔倒。
茵蒂克絲以輕快的步伐往後退了兩、三步。
她口中所說出來的語言為卡巴拉的速讀法,這是一種獨特的發音方式,只發第一個字母的音,藉以達到暗號化與高速化的目的。
茵蒂克絲雖然擁有龐大的魔法知識,但沒有製造魔力的能力,所以無法使用魔法。但是,現在這一幕看在他人眼裡,恐怕會認為她跟真正的魔法師也沒什麼兩樣吧。
石像站了起來,以助跑拉近跟茵蒂克絲之間的距離,拳頭像炮彈一樣揮出。少女嘴裡喃喃自語。就這樣,石巨人的拳頭再次不自然地變更了軌道,掃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簡直像是茵蒂克絲說出來的命令,被插進了石巨人的動作中。換句話說,就是干擾施術者對石巨人所發出的命令,強行奪走操縱權。
強制詠唱。
原理很簡單。施術者會在腦中預想魔法的命令文,所以只要讓施術者的腦袋產生混亂,就可以妨礙施術者對魔法的操控。就像一個正在腦中開始計數的人,如果被他人在耳旁輕聲說些亂七八糟的數字,會受到千擾一樣。
茵蒂克絲沒辦法使用魔法。
不過,可以設法讓敵方的魔法師自滅。
操縱這個石像的施術者雖然不在現場,但茵蒂克絲根據術式結構來判斷,認為這具石巨人改採用的手法不是自動控制,而是遠端操縱。換句話說,施術者正藉由石巨人的五感,詳細觀察茵蒂克絲的一舉一動。既然如此,就有可乘之機。
「往右方變更,兩腳交錯,頭與腰以相反方向旋轉!」
石像不停地出拳,茵蒂克絲也喊得越來越快。石巨人就好像是蒙上了眼睛的醉漢,拳頭老是往毫不相關的地方招呼。
(光是避開攻擊……是不行的!)
茵蒂克絲將修道服裙子部分上的安全別針全都拔了下來。修道服變成了開高叉的旗袍,大腿整個露了出來,但現在沒空管那麼多了。
她手裡握著安全別針,注視著眼前的石巨人。.
這樣的武器想要對付巨大的石像,實在是太單薄了一點。
(逆推自我修復術式,週期約三秒。如果想要反過來利用這一點……就是現在!)
茵蒂克絲毫不猶豫地將安全別針朝石巨人的腳丟了出去。安全別針的速度相當緩慢,別說是石頭裝甲,恐怕連人的皮膚也傷不了。只見安全別針畫了一道彎彎的弧形,撞在石巨人的腳上一彈,接著就像受到磁鐵吸引一樣,被石巨人吸入了體內。
一瞬間,
就像關節被打進了楔子,石巨人的右腳踝的動作產生了窒礙。
這也跟強制詠唱的方法類似。這具石像擁有利用周圍環境的東西,自動組成身體結構並修復傷痕的機能。反過來說,如果將組成身體結構所不需要的東西,甚至是有害的東西丟過去,就可以使其自動修復機能發生錯誤。若要打個比方,就像是將骨折的手腕沒經過固定放置不管,因而癒合成奇怪的形狀一樣。
茵蒂克絲的體內,沉睡著十萬三干本的魔道書。
但光是累積知識是沒有意義的。最重要的是能不能加以應用,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出最適當的解決方案。
或許能贏。茵蒂克絲這麼想著,開始逐漸退後。她的強制詠唱亦非萬能,一旦對上鏈金術師的金色大衍術這類完全未知的術式,或是闇笑逢魔的梓弓之類以道具性能來大幅取代詠唱的狀況,就完全派不上用場。不過對付這具石巨人則沒有這類問題。強制詠唱確實可以千擾石巨人的動作,而且只要巧妙利用安全別針,也可以對石巨人造成傷害。茵蒂克絲在心底盤算著,只要繼續妨礙下去,或許有機會破壞整個術式結構,讓石巨人瓦解。
轟隆!石巨人往地面踏了一腳。
「呀陽……!」
劇烈的震動讓茵蒂克絲如同絆了一跤摔倒在地。她忍不住咂了個嘴。就算可以千擾對方的行動,卻沒辦法避開這種撼動整個地面的攻擊方式。
石像拖著右腳,慢慢從正面走向趴在地上的茵蒂克絲。
「右方……!」
茵蒂克絲叫到一半,石巨人卻已搶先舉起自己的兩個拳頭互相撞擊。
砰!巨大的衝擊力刺入茵蒂克絲的耳膜。說到一半的話被打斷了。茵蒂克絲懷中的三色貓因刺耳的聲音而發出哀號。
石像再次高高舉起拳頭。
茵蒂克絲抱著三色貓在地面上翻滾,儘量拉開距離喊道:
「兩腳平行配置讓重心失去平衡!」
石巨人聽到茵蒂克絲的聲音,只是微微搖晃了一下腦袋,接著就像切換了開關,再也不接受茵蒂克絲的命令。
(糟糕……!好像從遠端操控轉換為自動控制了……!)
如果沒有施術者,茵蒂克絲的強制詠唱就無法發揮效果。她的命令只能千擾人類,卻沒辦法千擾沒有思想的無機物質。
石巨人的拳頭破空而來。
茵蒂克絲已經無法阻止它的攻勢。
響起了肉身狠狠砸在混凝土上的鈍重聲音。
5
上條終於成功地從大洞來到地下鐵的通路中。
搜尋可以用來代替繩索的東西,外加找出一個適合綁的位置,花了太多的時間。他放開用來代替繩索的粗大消防水管,在黑暗的通路上奔跑。
(可惡!這些人老是愛給我添麻煩!原本事情就已經夠難處理了,還給我增加難度!)
混凝土地面上到處都有艾利絲的足跡。在陰暗的通路內放眼望去,已看不見風斬冰華的身影,也聽不見任何腳步聲。
上條回想著風斬最後所露出的笑容,緊緊握住了右拳。
必殺之手。
一旦觸摸就會消失,如夢幻泡影般的少女。
(絕對不能這麼結束。絕不能以這麼無聊的結局結束!)
雖然風斬曾說自願當個怪物,但事實絕非如此。她確實不是人類,但絕對不該被稱為怪物。
難道因為風斬冰華不是人類,所以連開口呼救都不行?
難道她應該連流淚都受到限制,只能默默地承受痛苦?
(絕對……不該是這樣!)
上條咬緊牙關向前奔。
地下鐵的通路上,等間隔排列著四角形的混凝土支柱,將上行鐵軌與下行鐵軌從中分開。不管怎麼跑,看見的都是一樣的景色,令上條越來越感到不耐煩。
忽然間,身旁的支柱垮了下來。
就像是以巨大的手將積木推倒。明顯不是自然現象。
「嘖……!」
上條見支柱朝著自己倒來,急忙跳向旁邊。響起了可怕的撞擊聲,混凝土的粉塵滿天飛舞。
「果然沒那麼容易解決……」
黑暗中傳來說話聲。上條邊咳嗽邊轉頭,腳下拖著骯髒禮服的雪莉.克倫威爾站在前方。
兩者之間的距離大約十公尺多。
上條皺起了眉頭。象徵殘暴的艾利絲不見蹤影。
「呵……呵呵……呵呵呵呵。我讓艾利絲先離開了。現在艾利絲可能已經找到目標了吧?說不定,已經把目標變成屍塊了。」
「你……你這傢伙……!」
上條蹲低身子,握緊了拳頭。不使用油蠟筆,也有辦法操縱艾利絲。不過,感覺就像電視的雙畫面同步轉播一樣,相當消耗腦力。
雪莉看著上條的反應,滿足地笑了。
「沒錯,這樣就對了。我就在這裡陪你玩玩,絕對不會讓你去找艾利絲的。」
上條聽到這句話,終於明白了雪莉的用意。她想要在這裡牽制住上條,這個唯一有辦法一擊打倒艾利絲的人物。
風斬冰華應該也通過了這個地方才對,但卻不見人影。
或許是雪莉故意放她過去吧。原本風斬應該也是目標之一,但雪莉卻放棄得非常乾脆,已經完全把焦點放在茵蒂克絲一個人身上。
而且,
彷彿在雪莉心中,自己的對手只有上條一個人。由於沒有多餘的心思應付其他人,所以魔法師放過了風斬。
上條想起了以前雪莉說過的話。
『我需要一些引發戰爭的火苗,所以必須儘量讓多一點人知道,我是英國清教的一分子,明白了嗎——艾利絲!』
既然雪莉在學園都市掀起這麼大的風波,問她英國清教想與什麼勢力開戰似乎是多此一舉。
然而,這真的是英國清教全體的想法嗎?
至少史提爾‧神裂及土御門應該沒這種打算。
「……你到底在想什麼?雖然我不知道水面下有什麼樣的狀況,但如今科學陣營跟魔法陣營不是維持了平衡?為什麼要故意做出挑釁行為?你這麼做有什麼意義?」
聽到上條的質問,雪莉只是露出了微笑。
她戲譫地笑道:
「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超能力者如果使用魔法,肉體就會被破壞?」
「什麼?」
這個完全文不對題的答案,讓上條皺起眉頭。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為什麼大家會知道這件事?」
雪莉的話,一點一點地刺入了上條胸口。
「因為我們嘗試過。大約二十年前,英國清教跟學園都市內,各有一部分的人想要讓魔法與科學攜手合作。我們將各自的技術與知識集中在同一個設施內,試著結合超能力與魔法,創造出嶄新的術者。結果……」
不用聽到最後,上條也可以猜得到結果。
超能力者一使用魔法,身體就會爆裂。「三澤塾」的學生跟土御門元春就是最好的例子。
「那設施後來怎麼了……?」
「算是被毀了吧。英國清教高層察覺我們正與科學陣營接觸,因而對我們展開追殺。光是進行技術、知識交流,就已經足以成為遭到抹殺的理由了。」
上條沉默不語。
試圖讓科學與魔法聯手,或是試圖阻止科學與魔法聯手,都不是為了傷害別人。
「艾利絲是我的朋友。」
雪莉喃喃說道。
「當時,艾利絲是學園都市一派所帶來的超能力者之一。」
上條又鄒起了眉頭。艾利絲也是那具石巨人的名字。這麼一來,雪莉到底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稱呼石巨人為艾利絲?這問題的答案,恐怕只有雪莉自己心裡才知道。
「施展了我所教導的術式後,艾利絲渾身是血。後來,『騎士』為了摧毀設施而殺了進來。艾利絲為了幫助我逃走,被騎士以戰錘打死。」
黑暗的地下鐵通路內,寂靜得宛如教堂一般。
雪莉慢條斯理地說道:
「我們跟你們一定要徹底分離才行。否則別說是爭執與衝突,有時就連想互相理解的心情也會帶來厄運。魔法師跟科學家如果不能過著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同樣的悲劇將會不斷重演。」
因此,必須發動戰爭。
「可惡,這太沒道理了。為了保護雙方,反而要掀起戰爭?不,實際上你也並不是真的想掀起戰爭吧?即使沒有嚴重到發生戰爭,也可以達成你所說的目的。只要讓雙方覺得『好像快發生戰爭』或是『危險已經迫在眉梢』不就行了?」
「自以為是的臭小鬼,你懂什麼?別用那種同情的眼神看我。」
雖然雪莉如此反駁,但上條相信自己的想法沒有錯。想要避免魔法師與科學家之間發生決定性的衝突,她這種矛盾的要求,即使不引發戰爭也可以達成。只要讓雙方互相己忌諱,從此不再試圖理解對方就行了。
至少可以確定的是,兩個完全沒有接觸點的團體,是不會互相產生好感或恨意的。
這麼一來,不但不會產生對立,
而且也可以避免因嘗試合作而產生的摩擦。
「魔法師與科學家一定要徹底分離才行」——雪莉的這番理論或許有道理。而上條能說得出來的反駁之語,卻都是些聽起來自私、任性的理由。但是,上條無論如何都不能接納雪莉的意見。
因為如果真的發生這樣的狀況,就會與茵蒂克絲分開。
不,為了製造「火苗」,她甚至會遭到殺害。
雖然只是非常愚蠢、自我中心的理由。
但上條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拋下這個理由。
無論如何都不行。
雪莉。克倫威爾從破損的禮服袖子中,取出了白色油蠟筆。上條警戒著她手指的一舉一動,同時也在內心感到狐疑。如果雪莉所說過的話都是真的,那麼她應該沒辦法同時製造兩具石巨人。而且剛剛在封住了艾利絲的動作後,上條輕易地將雪莉一拳擊飛,可見得雪莉應該也沒有比艾利絲更強的魔法。
忽然問,雪莉搖晃著滿頭亂發,開心地笑著說道:
「呵呵,沒想到你真的沒發現,幸虧這裡很黑。」
「什麼?」
上條忍不住反問了一句。雪莉將手中的油蠟筆輕輕晃動。如今無法製造石巨人的她,就算在地面或牆壁書寫文字,也只能造成崩塌現象而已。
「哎呀,難道你一點也不覺得奇怪?這邊這麼黑,我為什麼特地從黑暗中現身,還跟你說了那麼多話?一般來說,假如躲藏在黑暗之中,當你通過的時候再對你進行偷襲,不是更具效果?」
上條愕然無語。如今雪莉能做的事只有搞垮手邊的牆壁。兩人之間的距離有十公尺之遙,應該是相當安全才對。
「對了,還有這個地點。我為什麼選擇這個地點?這裡只有一條路,絕對不會錯過,我為什麼特地在這個地方等你?」
但如果這樣的推論是正確的,
剛剛她又是如何讓上條身旁的柱子崩塌?
「簡單來說,就是這麼回事!看清楚吧!」
唰!雪莉以撕裂空氣的速度將油蠟筆往橫方向一揮。
霎時間,整個地下鐵通路都開始發出淡淡的光芒.
(這是……?)
上條驚愕不已。原來牆壁及天花板上被雪莉以油蠟筆畫滿了文字記號。包含上條的後方,以及雪莉的後方,所有視線可及的區域。雖然應該不至於涵蓋整個地下鐵通路全線,但至少綿延一百公尺以上。
就連地板上,也散落著為數不少的魔法陣,如同從天花板滴下來的水滴。
(糟糕……這魔法陣,該不會是艾利絲的……!)
上條不禁全身發抖。仔細一看,佈滿整個通路上的魔法陣都是相同的形狀,看起來就像一塊塊的磁磚。
按照雪莉的說法,她沒辦法同時製造兩具石巨人。如果此言不假,那麼這裡不可能出現新的艾利絲。
但是,雪莉從地下街逃到這個通路上時,到底打什麼鬼主意?
製造石巨人的魔法陣如果失敗了,似乎會造成地面的塌陷。如今魔法陣佈滿了整個通路,這意思是……
(該死……她打算搞垮整條隧道?)
據說以炸藥拆除大樓時,並不是使用一個非常大的炸藥,而是在大樓各處裝設很多小炸藥,然後一起引爆。這些魔法陣也具有相同的意義。
魔法陣的數量有多少?假設每一個以直徑一公尺的圓來算,光是一排就有一百個。從牆壁到天花板滿滿都是魔法陣,不知道有多少排。如果每一個都是獨立的魔法,那麼光靠一、兩次的觸摸,是無法消除所有魔法陣的。
雪莉留在這個地方,原來就是為了做這樣的準備。只要事先安排下陷阱,根本不必接近上條,只要一個命令就可以讓周圍區域整個崩塌。
「土地是我的夥伴。被土地包圍的黑暗地底,是我的疆域。」
雪莉.克倫威爾以歌唱般的語調說道。
雪莉在周圍畫了那麼多魔法陣,一旦執行命令,她應該也會被捲入崩塌之中才對。但是她當然已經為自己準備好了逃生之道。或許是瓦礫會避開她的周圍,創造出一個橢圓形的安全空間;
也或許是崩塌的方式經過巧妙計算,會剛好製造出一個通往地表的出口。
「嘖……!」
上條咂了個嘴。如今就算朝著雪莉奔去或向後方逃走,都已經來不及了。敵人既然設下了陷阱,就不會好心地預留退路。
似乎連上條的焦急也在雪莉的計算範圍之內。只見她信心滿滿地喊道:
「全部崩塌吧!就像泥土人偶一樣!」
呼應著吼叫聲,周圍的魔法陣綻放了更多光芒。整個通路就好像在巨大蛇腹之中,緩慢、噁心地蠕動著。
(可惡……怎麼辦……?)
隨便亂逃是必死無疑。佈滿整個通路內的魔法陣,也無法以右手一個一個消除。何況,位於天花板上的魔法陣根本觸摸不到。就算消除了牆壁及地板的魔法陣,如果沒辦法阻止最危險的天花板塌陷,還是一樣會被活埋。
上條想到這裡,驟然停止了動作。
地板的魔法陣?
「吞噬眼前的愚者!將他混在泥土裡!我要用他的血肉製造你的身體!」
如同按下了最後的開關,雪莉大喊。
牆壁跟天花板開始產生龜裂,就像氣球一樣從內側膨脹起來。事實上,這是變得脆弱的天花板無法承受大量沙土重量的關係。
「唔——!」
頂著看起來像快破裂的氣球般的天花板,上條奮力衝向前方。目標只有一個。施術者雪莉所站的位置,恐怕是唯一不會被瓦礫掩埋的安全地帶。但是,不管怎麼想,靠上條的腳程根本不可能在崩塌前衝到雪莉身邊。
「所以,我的目標不是那裡!」
上條握緊右手,邊跑邊彎下腰,緊貼著地面。他的目標只有一個。不是雪莉.克倫威爾,而是距離自己更近的地板上的一個魔法陣。
上條想起了茵蒂克絲在學校食堂內抱怨過的事情。
『那當麻你知道嗎?在英國式的儀式中,想要施展在十字架上灌注天使之力的偶像創造術式時,聖堂內方位跟施術者所站位置的關係!事實上,為了保護自己的肉體不會捲入主術式餘波之中的防護魔法陣,設置位置是有嚴格規定的,一旦偏離了原本的位置,次要的防護術式就可能會受到主術式千擾而無法正常運作,當麻,你知道其中的黃金比例嗎?快說啊,這可是常識呢。』
(就只有那個魔法陣,沒有任何意義!)
沒錯,牆壁跟天花板上的魔法陣應該都是為了讓通路崩塌,將上條活埋,這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為什麼地板上需要畫魔法陣?就算毀掉地板,也沒辦法讓上條被活埋才對。
(如此看來,只有那個魔法陣是為了別的目的而存在!)
察覺上條企圖的雪莉.克倫威爾臉色大變,急忙揮動油蠟筆對周圍的牆壁及柱子下令。但太遲了。上條避開塌陷的牆壁,從傾倒中的柱子底下快速穿過,對準地板上的魔法陣舉起右手。
接著,毫不遲疑地敲了下去。
就像敲碎冰凍的水漬一樣,魔法陣消失得無影無蹤。
對雪莉而言不可欠缺的另一個術式消失了。
如果那個魔法陣的目的是為了在崩塌的局勢當中創造出安全地帶,藉以保護她自己的話,如今安全地帶已消失,她也不敢執行崩塌的命令。
「嘖!」
雪莉急忙舉起油蠟筆在空中揮舞。看起來似乎隨時會崩潰的天花板帶著嘎嘎聲響,重新被牢牢固定住。
啪!此時響起了一聲強而有力的腳步聲。
雪莉一驚,急忙將視線從天花板栘回前方。像水面飛石一樣在地板上彈跳的上條,已經奔到了雪莉的眼前。
雪莉趕緊揮動油蠟筆。
但上條的拳頭速度快得多,輕易地打在雪莉的瞼上。
雪莉的身體甩動著頭髮與禮服,在地下鐵的通路上翻滾。直到數公尺之外,才終於停下下來。花了這麼多時間準備的陷阱卻徒勞無功,讓她的臉上顯露出強烈的焦慮與緊張情緒。
「……可惡,該死!」
雪莉搖搖擺擺地往後退了一、兩步,嘴裡恨恨地喃喃自語。手上的油蠟筆也在微微顫抖,指頭的力量幾乎要將油蠟筆從中折斷。
「別阻止我!我一定要製造戰爭的『火苗』!你們為什麼看不出來,現在才是最危險的狀況!
學園都市的戒備越來越鬆懈了,英國清教也天真地讓禁書目錄離開了掌控!現在的情形就好像艾利絲那時一樣!我們那時候就已經造成了那麼大的悲劇,而這次的規模可是涵蓋學園都市及英國清教全體!隨意進入對方的領域,想也知道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雪莉的聲音在黑暗的地下經過數次反彈,從各個角度撼動上條的耳膜。
她的動機在於一個朋友的去世。
為此,雪莉認為科學家與魔法師隨意拉近距離,只會創造悲劇。別說是爭執與衝突,有時就連想要加深友誼的想法也會帶來反效果。在雪莉的觀念中,如果想要讓科學陣營與魔法陣營不再發生衝突,唯一的辦法只有釐清各自的領域,徹底分離,並將存在於己方領域中的對方陣營人物全部趕出去。
為了達成這件事,雪莉想製造戰爭的火苗。
這麼做是為了不讓雙方試圖互相理解。因為雪莉明白,那種善良的想法反而會讓事情惡化,製造出悲劇。
雪莉並非真的想掀起戰爭。只要能夠製造出「火苗」,她的目的便告達成。
想到這裡,上條不屑地嘆了一口氣。
「真無聊。這種論調可以將你的行為正當化?風斬做了什麼?茵蒂克絲跟你有什麼深仇大恨?
打著不想起衝突的招牌,你想要殺死多少人?」
上條藉由吼叫,將胸中的鬱悶吐了出來。
因為無法認同,所以他吼叫:
「你想憤怒也好,傷心也罷,沒有人會阻止你。但是,你的矛頭指錯對象了!你這樣的行為能讓誰得到教訓?你很難過,這我明白!我相信你的心情是我無法體會的!但如果你將矛頭指向任何人,反而會引發你最不想看到的衝突!」
艾利絲的死,似乎可以歸咎於少數想要攜手合作的科學家及魔法師,以及將這些人視為危險分子的英國清敗勢力。
在理解這件事的時候,雪莉心中有什麼樣的想法?
想要對殺死好朋友的人報仇?
還是發誓絕對不讓悲劇重演?
「……我不知道。」
雪莉‧克倫威爾咬牙切齒地說道。
「該死,我確實很恨!我想要讓殺死艾利絲的人全部都去死!我想要讓所有的魔法師眼科學家一起陪葬!但不止如此而已,我確實也希望讓魔法師與超能力者不再發生衝突!從一開始,我的腦袋就是亂成一團的!」
互相矛盾的吼叫聲,迴蕩在黑暗的通路內。
她自己似乎也聽見了,因此以更加自虐的口氣喊道:
「我的信念不止一個!各種想法都覺得有道理,所以我很痛苦!我不是只為一個規則而活!我沒辦法活得像個機械傀儡!你想嘲笑的話就笑吧!反正我的信念像星星一樣多,就算消失了一、兩個也不痛不癢!」
然而,上條當麻只回應了一句話:
「為什麼你沒發現?」
「……什麼?」
「你這番話確實毫無道理可言。你的主張在你心裡互相矛盾,因為各種意見都可以接受,導致你的信念搖擺不定……或許你心裡面是這麼想吧,但是你錯了。其實你心裡面的信念,從頭到尾都只有一個。」
上條說出了,
那個連雪莉自己也沒察覺的唯一解答。
「說穿了,你只是不想失去寶貴的朋友吧?」
沒錯。
雪莉.克倫威爾的心中有像星星一樣多的「信念」,而且內容互相矛盾。但最根本的源頭卻是相同的。所有的信念都源自於朋友所發生的那件事。一切想法都是從那裡分歧、衍生出來的。
就算她的信念像星星一樣多,
對朋友的思念卻從來不曾改變。
「站在這個立場上,好好想清楚吧!想一次不夠,就多想幾次!你不是曾經用那個泥土『眼睛』監視過我們?你認為如何?我跟茵蒂克絲難道看起來像是不徹底分離就會發生衝突的人嗎?」
上條當麻喊叫著:
「想想像星星一樣多的信念中共通的部分吧!我跟茵蒂克絲對你做了什麼?難道在你眼中看起來,我跟茵蒂克絲相處得心不甘情不願?應該不是吧?就算不徹底分離也沒關係!就算不這麼做,我們也可以永遠相處得很好!」
「上條跟茵蒂克絲的關係,不正是雪莉心中長久以來的願望嗎?為什麼要破壞這種理想的關係?」這種話上條絕對不會說出口。因為雪莉的願望只有一個,而這個願望已經無法實現。願望是無法找到代替口叩的。如果有人試著勸上條以別人來代替自己跟茵蒂克絲的關係,上條肯定也會將那個人狠狠揍一頓吧。
所以,這不是上條想要表達的意思。
上條當麻想要說的話,只有一句。
「我們不需要你的幫忙!所以別奪走我重要的朋友!」
雪莉。克倫威爾的肩膀震了一下。
她的願望雖然已無法實現,但應該還記得那個願望有多麼寶貴。正因為被奪走了,所以才更能體會其中的痛苦。
雪莉的臉因悲傷而扭曲。
上條的話相當單純,絲毫不難理解。雖然只是非常幼稚的台詞,卻深深撼動了雪莉的心。因為這跟她自己從前曾經發出過的怒吼一模一樣。
「——為亡友獻上我的一切!」
但是,如今的她以怒吼拒絕接納上條的想法。
她喊出了她的魔法名。
她對上條的心情應該有切身的體會才對。
但是,
雪莉.克倫威爾心中有無數的信念。其中當然也包含不想去理解的信念。不,或許正因為她可以理解上條的想法,所以才更想這麼做。眼前這個人擁有自己失去的東西,當然雪莉心裡會產生想要親手推這個人下地獄的想法。在無數的信念中,就算包含了這樣的信念也並不奇怪。
唰!她揮動了手中的油蠟筆。
雪莉身旁的牆壁上出現了線條。接著,牆壁就像紙黏土一樣坍塌。大量飛舞的粉塵在一瞬間,遮蔽了兩人的視線。
上條看見這宛如灰色幕簾般的濃霧朝著自己而來,不禁想要退後。
但就在這一瞬間,雪莉突然衝破了粉塵濃霧,來到上條的眼前。她抓著油蠟筆,像炮彈般衝向上條。
上條心中一驚。被那個油蠟筆畫到的東西,不管是鋼鐵還是混凝土,都會變成艾利絲的材料。說不定,連人肉也不例外。
「去死吧,超能力者!」
雪莉發出了惡鬼般的咒罵聲,表情卻像是快要哭出來的孩子。
(啊啊,原來如此。)
上條反射性地握起了右拳,心裡想到一件事。
這恐怕不是她的必殺絕招。如果這個方法可以確實殺死上條,從一開始她就做了,而且當初艾利絲被警衛牽制住的時候,也不會輕易被上條打中,更沒必要在地下鐵通路上安排陷阱。
雪莉。克倫威爾的信念像星星一樣多。
她曾說,因為覺得各種想法都有道理,所以很痛苦。
換句話說……
「其中也包含希望有人可以阻止你的信念?」
砰!上條的拳頭將柔軟的油蠟筆打得粉碎。
氣勢未減的拳頭微微改變了軌道,朝著雪莉.克倫威爾的臉上轟去。
啪!雪莉的身體撞在通路地面上,響起了可怕的聲音。
上條慢慢走近整個人倚靠著柱子倒在地上的雪莉。看來她已經昏厥了。
(這樣子……艾利絲的行動是否也終止了?)
上條不敢肯定。就算把雪莉喚醒逼問,她也不見得會說真話。不管她的答案是YES或是NO,都無法消除上條的不安。
(可惡,看來還是自己親眼確認最快!)
為了保險起見,上條撿起地上的廢電纜,將雪莉的手腳綁了起來。
將雪莉的手腕拉到後面綁緊之後,上條朝通路深處狂奔而去。
在通路內前進了一陣子之後,黑暗的深處隱隱傳來沉重的震動。
艾利絲到底跑到哪裡去了,根本不必逼問。
「……」
十秒後,雪莉.克倫威爾微微張開了雙眼。
事實上她根本沒有昏厥。
雪莉心想,為什麼自己沒有被殺?正因為心裡明白即使被殺也沒資格抱怨,所以雪莉才發動了跟送死沒兩樣的正面襲擊。
現在的她雖然很安分,但畢竟心裡還是有無數的信念。接下來會是哪個信念浮上心頭,連她也不知道。說不定會掙脫這個束縛,再度追殺那些人。
由於或多或少理解少年想表達的意思,所以心裡也產生不想再傷害他們的想法。但是另一方面,完全相反的想法也在心中萌生。
兩手被綁在後面的雪莉搖晃身體,讓油蠟筆從衣服裡面跌出。
(艾利絲……)
雪莉倒在地上,以身後的手拿起油蠟筆。就在此時,雪莉想到了一件事。艾利絲如今已處於自動控制模式,不再接受她的命令。換句話說,就連「自滅」這個最簡單的命令也不聽了。除非破壞安全裝置「秘文」,或是在兩秒之內摧毀艾利絲九十%以上的肉體,否則無法讓艾利絲停止。
雪莉恨恨地捏碎了手中的最後一根油蠟筆。
她沒辦法同時製造出兩具艾利絲。換句話說,只要目前的艾利絲沒被破壞,雪莉就無法製造出新的艾利絲。而這也意味著,手腳被綁著倒在地上的雪莉沒有任何可以讓自己脫困的手段。
(艾利絲……)
動彈不得的雪莉.克倫威爾對艾利絲發出了不具任何效果的命令。
這個命令到底是摧毀目標,還是中止任務?
在她的心裡,同時出現了這兩種想法。
6
石巨人搖了搖腦袋。
茵蒂克絲的「強制詠唱」失效了。
巨大的石像舉起了拳頭。
肉體被砸爛的可怕聲音,在廢墟之間迴蕩。
但這不是茵蒂克絲的肉體被砸爛的聲音,三色貓也毫髮無傷。當然,也不是石巨人被砸爛的聲音,以石頭組成的怪物不會發出那種聲音。
是風斬冰華。
這個從茵蒂克絲背後跳過她頭頂的少女,朝石像的腹部來了一記飛踢。威力跟速度皆不尋常,像是隕石撞擊般的一踢。
轟隆聲響起。
就像高速前進的鐵球撞上了靜止的鐵球,石巨人身體整個浮起,在空中縱向翻轉了三圈後,面部朝下摔倒在地。這一擊就讓石巨人的巨大身體飛了將近七公尺遠。而相較之下,風斬將全身的能量傳導到石像之上後,輕飄飄地靜止在空中。
接著宛如輕盈的羽毛,緩緩降落到地上。
砰!沉重的震動傳了開來。
當風斬冰華以沒有踢出的另一腳著地的瞬間,以腳為中心向外延伸兩公尺的範圍之內的地面出現龜裂,簡直像是用巨大的鐵鎚敲打在地面上。這樣的畫面給人一種錯覺,彷彿風斬正承受著十倍的重力。
「冰……華……?」
茵蒂克絲正想對著風斬的背影呼喚,卻不禁倒抽了旦況氣。
風斬那踢出飛踢的右腳,從膝蓋以下已經完全消失了。剛剛那一擊的威力足以讓重達數噸的巨大石像遠遠飛出,反作用力早已超過了人體能夠承受的範圍。
原本茵蒂克絲只是這麼判斷。
但是再仔細一看風斬的右腳斷面,卻發現裡頭竟然只是個空洞,傷口也像透明的柱子上的油漆剝落了一般,非常不自然。
(……那……那是怎麼回事?)
茵蒂克絲抱著三色貓,陷入了思索。
跳屍術、死靈術、光榮之手、昆蛇羅咒術、萬靈藥……茵蒂克絲的頭腦中,有無數利用死者的魔法技術及知識。其中有些術式,甚至只要在屍體上進行某種加工,就可以自由操縱屍體。
但是,
即使是茵蒂克絲,也無法解釋眼前的景象。
人類真的可以變質成這樣的東西嗎?
啪!耳中聽見一種如同拿一大片床單在空中用力甩動的聲音,接著風斬冰華那斷掉的腳,已經變得完好如初。就好像裝上了彈簧,新的腳彷彿從切斷面彈了出來,速度非常驚人。
「快逃。」
風斬冰華並沒有回頭。
她背對著茵蒂克絲,如此說道。
「你快逃走吧……這裡……還很危險。」
這個聲音確實是茵蒂克絲所熟悉的風斬冰華。所以茵蒂克絲迷惘了起來,不敢答話。無法判斷能不能解除警戒,因為不知道這個少女是真正的「風斬冰華」,還是長得很像的冒牌貨。
此時,趴在地上的石像發出了吱嘎聲。
石巨人似乎想站起來,但風斬的一擊,已經對石巨人的身體造成了結構性的傷害.以人體來比喻,就污像腰部受傷而動彈不得。石巨人發出的詭異聲音,是關節的震動聲……
啪!響起了類似骨頭斷裂的聲響。
勉強想站起來的結果,讓被創造出來的身體內側產生更大的傷害。
嘎嘎嘎嘎嘎嘎嘎!石頭怪物在哀號著。嚴格來說,石巨人並沒有發聲器官,因此這是全身關節勉強移動所產生的不協調音。石像沒辦法順利站起,只能以四肢撐住地面。抬起了頭,彷彿正在仰天長嘯。
突然吹起了大風。
以不斷發出劇烈聲響的石巨人為中心,吹起了龍捲風等級的強風,巨大的風塊幾乎吞噬整個廢墟。但這並不是將所有東西吹起之後往四面八方推開的風。以性質而言,類似想要將附近船隻拉進海底的巨大漩渦。
風不是向外吹,而是向內吹。
小石頭、空罐、被遺棄的腳踏車、沒有玻璃的窗框……全部都被吸到石巨人身上,然後被看不見的力量壓扁,成為石巨人身體的一部分。
(糟糕……剛剛那一擊,讓石巨人的再生能力失控了……?)
茵蒂克絲緊緊抱住快脫手飛出的三色貓,全身發抖。「風斬冰華」的一擊似乎已經對石像造成了致命性的傷害,甚至已經傷及隱藏在石巨人體內的「核心」。也就是安全裝置「秘文」。石巨人不死心地想治療這不可能療愈的傷勢,因此不斷地發出命令,將週遭所有東西都吸收過來,組成自己的身體。
但是傷勢無論如何都無法治癒。
因此「進行修復作業直到傷勢痊癒為止」這道命令,將永遠地重複執行。沒辦法治癒原本的受傷部位,只是將多餘的東西不停往身上吸,結果是讓石巨人的身體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原本就已接近四公尺高的身體,不到三十秒之間,長寬皆已增大兩倍。以四肢撐在地面的姿勢,看想來已徑眼覆蓋茵蒂克絲與風斬的屋頂沒兩樣。
周圍的廢建築開始發出聲響。
茵蒂克絲聽到這些巨大建築物,都像暴風中的樹木一樣發出可怕的聲音,不禁臉色蒼白。這樣下去,兩人周圍所有建築物都會被吹垮。如果被捲入坍塌中,絕對活不了。何況如果龍捲風的威力強大到可以破壞建築物,不管茵蒂克絲如何支撐,雙腳還是會離地,被石像的身體吞噬。
茵蒂克絲心想一定要逃走才行。
那個石巨人如今處於不需要施術者的自動控制模式,因此強制詠唱無法發揮效果。而且既然石巨人是在明知再生系統產生錯誤,及無法自救的前提下持續運轉,區區安全別針也已無法封住它的動作。雖然真的很不甘心,但無法精鏈魔力的茵蒂克絲,如今就算擁有再龐大的知識也是無計可施。
茵蒂克絲已無法制伏眼前的石巨人了。就她所知,如今唯一能收拾這個事態的人,只有那個擁有最強右手的少年。
「冰華,快逃!」
茵蒂克絲雖然無法確定眼前的少女,就是下課後一起玩過的那個「風斬冰華」,但還是對著她如此喊道。
此時,廢棄建築的外壁逐漸剝離。
如巨神之錘般龐大的混凝土塊受到龍捲風影響,在天空中亂飛。茵蒂克絲趕緊抱著三色貓蹲在地上。混凝土塊擦過茵蒂克絲的頭頂,撞在柏油路面上。路面上產生的碎片也乘著風被吸到了石巨人身上。
隨便抬起頭都有可能被飛舞在空中的石塊擊中,更不用說是逃走了。
在如此絕望的狀況之下,風斬冰華卻只是若無其事地站著。
比風斬的身體還要巨大的石塊擦過她的臉旁,但她連脖子也沒有縮一下,彷彿像個注視著海上狂瀾的老人,絲毫不為所動。
風斬冰華沒有回頭,只是靜靜地說道:
「你……快逃吧。」
「那你呢?」
茵蒂克絲壓著快要被風吹走的三色貓,開口反問。
「我……」少女微微思索了一下,說道:「我必須……阻止那個怪物。」
彷彿是被風斬冰華的聲音激怒般,以四肢撐地的石像剛好就在此時舉起右腕。由於體重增加的關係,動作變得更慢了。但是就像即將潰堤的水壩,積蓄其中的力量似乎正等待解放的瞬間。
那拳頭一旦揮下,肯定會將兩人連同周圍的建築物打得粉身碎骨。那種早已超越人體極限強度的力量,根本無法防禦。
「不可能的,冰華!快逃走吧!那不是人類能夠正面對抗的敵人!就算要打倒它,也必須想其他的變通辦法才行!冰華,你何必白白送死?」
聽了茵蒂克絲的話,風斬依然沒有回頭。
石像的拳頭靜止不動,似乎正在瞄準目標。
「冰華,那東西不是人類!正面對抗那種怪物並不是聰明的決定!這麼做你一定會死的,冰茵蒂克絲大喊。風斬冰華此時才慢慢回過了頭來。
明明已經被炮彈般的拳頭盯上,風斬卻顯得不屑一顧,回過頭來。
「……別擔心。」
風斬說道。
她的表情似乎隨時會哭出來,嘴角卻露出了微笑。
「因為我也不是人類。」
茵蒂克絲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風斬冰華看著茵蒂克絲的表情,勉強擠著笑容,說了最後一句話。
「抱歉,騙了你這麼久。」
風斬背後的石像揮出了拳頭。
轟!空氣受到擠壓。幾乎跟隕石墜落沒有兩樣。茵蒂克絲不禁縮起身子,嘴裡呼喊著風斬的名豐。
風斬冰華沒有回答。
她轉身面對著石巨人,將嬌弱的雙手向著左右兩邊舉起,把自己當成守護茵蒂克絲的牆壁。
石像的拳頭就在風斬眼前。
這巨大的一擊不像槍彈或炮彈,而像是一整面牆撞了上來。風斬跟石巨人的力量天差地遠。
就好像是以一根小樹枝去阻擋土石洪流。
轟隆!
風斬冰華的削瘦手臂,正面擋下了石巨人艾利絲的拳頭。
手、腳、胸部、腹部、背部、頭部……所有部位都受到強大衝擊,全身上下痛得活像快被肢解。手臂的長度至少縮短了五公分。手臂受到壓縮,讓風斬原本細緻有彈性的肌膚上產生了可怕的凹凸,看起來就像從皮膚下方突起的肋骨。
「啊……啊……」
風斬冰華聽見背後傳來少女嚇得說不出話來的聲音。
風斬想叫她別擔心,但連回頭一笑都沒有辦法。
連說句話、做個動作都沒辦法。
身體發出吱嘎聲響。彷彿拿著鐵製銼刀摩擦牙齒表面的劇痛感,由兩手內側傳遍整隻手臂。
就好像地層滑動,整座山壓了上來一樣,令人絕望的強大力量加諸在風斬身上。石巨人那吸收了大量廢物的鐵拳讓風斬指尖斷裂,撐在地面上的腳連同地面的柏油逐漸向後栘,無法承受重壓的小腿發出了可怕的聲音,如同快被雪壓斷的樹枝逐漸彎曲。劇烈的痛覺在風斬的體內遊走,小腿像是被人拿鐵鎚用力敲擊。
石像似乎打算靠蠻力徹底摧毀眼前的小小抵抗,再次加重了拳頭的力道。
「啊……啊啊啊啊!」
風斬大聲喊叫,全身一用力,手腳迅速膨脹。這不是肌肉用力所造成的現象,而是像吹氣球一般,原本被壓扁的手腳漲了開來,再次變回原本的形狀。
彷彿用力拉開快要癒合的傷口一般,風斬痛得視線模糊了。
石頭怪物也再次加重了拳頭的力量。
想要壓扁肉體的外側之力,與想恢復肉體形狀的內側之力互相抗衡,少女的身體被夾在兩股力量之間,不停發出像是走在佔老木頭地板上的吱戛聲響。
風斬緊咬著牙關,不肯將手從石巨人的拳頭上放開。
絕對不能放開。
她必須守護住背後的少女。那個白色少女並不像自己一樣是個怪物,根本沒有擋下巨大拳頭的力量。
怪物,
就要由怪物來對付。
(但是……)
但是,不管如何努力,風斬冰華都不可能獲得救贖。
即使救了茵蒂克絲,代價卻是風斬冰華被石巨人打倒。遭到嚴重破壞的肉體是否還能夠復原,過去沒有經驗。何況如果像柱子或腳踏車一樣,風斬的身體變成了石巨人身體的一部分,風斬冰華會變成什麼樣的東西,實在令人難以想像。而且就算發生奇蹟,兩個人都平安生還,茵蒂克絲也已經知道風斬不是人類了。
(但是……)
在學校食堂邂逅的那段時光,
下課後在地下街渡過的那段時光,
再也不會回來了。
(但是,絕不能見死不救……!)
風斬擠出了全身力氣,踏穩了雙腳。她的手、腳、腰、背……每個部位都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被壓扁後又膨脹的現象。全身受到凌虐的可怕聲音有點類似拿指甲刮黑板,不停地響起。
「嗚……啊……!」
背後傳來白色少女的驚愕之聲。
「咪呀啊!喵啊啊!」
就連三色貓也發出了威嚇的叫聲。
在白色少女及三色貓的眼中,風斬冰華是什麼模樣?風斬不禁緊緊咬著牙齒。不久之前還很自然地走在身旁的風斬冰華,如今是什麼模樣?
但是,風斬如同要掀開傷口般,在全身灌注了更多力量。
因為是朋友。
雖然白色少女在看了這一幕之後,應該不會再當風斬是朋友,但是對風斬冰華而言,依然希望跟白色少女是朋友,直到最後一刻¨
聲響傳出。
石巨人的身體又發出了聲音。
在身體彷彿從內側遭到撕裂的強大痛覺下,風斬冰華看到了。不耐煩的石巨人舉起了另外一隻手臂。
但是風斬的雙手正阻擋著石巨人的右拳。
(唔……!)
風斬咬緊了牙關。事到如今,就算犧牲自己的身體,也必須為那個少女爭取逃走的時間。風斬下了最後的決心。
石巨人的另一隻拳頭停在空中,彷彿正在瞄準目標。
毀滅將在一秒鐘之後到來。風斬不禁閉上了雙眼。
「風…風斬————!!」
熟悉的少年聲音傳入了耳中。
聲音由後方傳來。伴隨著這聲怒吼,還可以聽見全力奔跑的腳步聲。以現在的狀況,風斬沒有辦法回頭看。但即使不回頭,也能明白少年如今有什麼樣的表情,腦中有什麼樣的想法,如何快馬加鞭地趕來這裡。
那個少年,即使看見了這麼可怕的怪物模樣,還是願意以「風斬」相稱。
不是怪物,而是風斬。
就在風斬冰華還在發愣的時候,少年的黑影在一瞬間,以標槍般的速度從身旁閃過。
同時,石巨人的另一拳也揮出了。
少年沒有猶豫、沒有遲疑、沒有恐懼。他只有唯二張王牌。他將右拳握得如岩石般堅硬。
砰!兩個拳頭撞在一起。
少年的拳頭噴出了鮮血。
但這並非由石巨人的力量所造成。而是因為少年用力拿拳頭打在粗糙堅硬的岩石上。石巨人那炮彈般的一擊,在接觸到少年拳頭的那一瞬間便威力全失。不,正確的說,是在少年的拳頭,接觸到覆蓋在石巨人拳頭周圍那層類似磁場的透明外膜的瞬間。
如泰山壓頂的力量,也瞬間從風斬的身上消失。
同時,肥大化的石巨人身體開始產生龜裂。接著裂成碎片,完全瓦解。現場揚起了比地下街那次還要廣範圍且驚人的灰色粉塵,所有人的視線都被遮蔽。
(結束了……)
在視線被灰色幕簾掩蓋的世界中,風斬冰華一個人孤獨地笑著。
(現在……祥和的幻想結束了……)
伴隨一聲如彎曲的塑膠彈回原形的聲響,因壓力而變形的手腳迅速膨脹,恢複本來的模樣。
帶著打從心底感到寂寞的笑容,她下定決心,要在粉塵散開之前消失。
危機已經過去了。
既然如此,風斬冰華已經不再有人需要。就像是戰爭結束後的核子武器。擁有強大力量的她,在和平的世界中,即使什麼都不做也會引起他人的恐懼。而風斬想守護的那個白色少女,不適合露出恐懼的表情。
幸好視線被遮蔽了,風斬心想。
如今站在身後的茵蒂克絲,臉上有什麼表情,風斬連回頭去看的勇氣也沒有。
7
上條獨自站在廢墟中的一個角落。
灰色粉塵散去的時候,風斬冰華已經消失無蹤。不過,明明沒有下雨,地上卻滴落了兩、三滴水滴。
美琴與白井聽到騷動,馬上就趕來了。她們說警衛跟風紀委員在很短的時間之內也會趕到,最好在事情變得棘手前趕快逃走。
於是,美琴跟白井抓著想跟上條一起留在這裡的茵蒂克絲,利用空間移動離開了現場。白井的空間移動能力在距離上似乎也有限制,所以應該是以大約一百公尺的間隔進行分段移動吧。上條由於右手能力的關係,還是只能自行逃走。
至於雪莉的事情,警衛應該會妥善處理吧。以過去的例子來看,雪莉的名字甚至不會出現在報紙上。
「啊啊……真是麻煩啊。」
上條嘆了一口氣。在警衛跟風紀委員抵達之前,還有件事情必須搞定。他抬頭往上看了看,似乎在確認著什麼,接著便走進了廢棄建築中的其中一幢。
建築物的窗戶跟內部裝潢都被拆除了,灰色的混凝土裸露在外。牆壁及地板上有些以紅色粉筆寫成的專有名詞與指示用語,或許是為了提示拆除程序吧。紅色夕陽的光芒從沒有玻璃的窗孔中射入,像雷射光一樣將充滿灰塵的空間切開。
上條沿著扶手已被拆除的樓梯往上走。
往上、往上、往上、往上、往上,一直走到最上層。
通往屋頂的門也已經被拆掉了。
他走到了被夕陽染成紅色的屋頂上。這裡原本似乎是座空中庭園。花壇裡的泥土乾得皴裂,花卉植物早已枯死,變成了茶褐色的殘骸,在風中搖曳。
而在這昔日樂園、今日墳場的最角落。
風斬冰華坐在地上,背部倚靠著防止跌落用的金屬扶手。她低著頭,所以看不到表情。
被擠壓變形的四肢都已恢復了,看起來沒有明顯的外傷。
但是她連一句開心的話也沒說,只是默默地低著頭。
上條微微眯起了雙眼。
如果風斬冰華躲了起來的目的是為了遠離茵蒂克絲,或者該說是為了遠離「人類」,那麼她只有這條路可走。想躲開茵蒂克絲,但卻又無處可去,因此只能逗留在廢噓中。
孤獨的少女見上條走到屋頂上,依然不發一語。
兩人之間只有水滴滴落的聲音。
低著頭的風斬,以兩手握著一張大頭貼。透明的水滴不停滴在上面。
「我是……因為太開心了……」
風斬察覺了上條的視線,終於抬起頭來,輕輕笑了。
「因為……我用了我全部的力量……保護了重要的朋友。不是別人,而是我……所以……我很開心。因為開心,所以哭了……真的……」
「……」
「為……為什麼你要露出那種表情?請你……笑一笑吧,稱讚我一下吧……而且,如果可以稍微嫉妒我一下,那就更完美了……我……我可是搶走了你這個騎士的工作呢……哈哈,我在說些什麼啊……」
風斬冰華笑了,但上條當麻並沒有笑。
他笑不出來。
面對這麼悲傷的笑容,如何能夠笑得出來?
「嗚……」
風斬咬著嘴唇,笑容悄悄地消失。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會這樣。」
風斬喃喃說道:
「……這是很自然的事情……每個人都猜得到……像我這樣的怪物自己暴露身份……結果會怎麼樣,誰都猜得到……如果繼續隱瞞,說不定不會被發現……但是我卻傻傻地自己暴露了真相……但是我也不願意……我也不希望被別人看見那種模樣……」
風斬的話在這裡卡住了。
哽咽的聲音從她的喉嚨發出。
「……可是,我別無選擇。」
她努力動著發抖的嘴唇,將話說了出來。
「為了救……那個這輩子第一個把我當朋友的人……我沒有其他選擇……」
想必從一開始,她就已經有所覺悟。
身為怪物的真相一旦曝了光,就會失去最重要的東西。因為這最壞的預測已經清晰地出現在腦海中,所以風斬打從心底期望著。
期望這個預測會落空。
不願去思考那可能性有多低,只是渴求著神的奇蹟。
但結果卻是——
「為什麼……我非得失去?」
她慢慢地、搖搖晃晃地讓背部離開扶手,站了起來。
「為什麼……我非得讓別人害怕?」
她流著眼淚,將臉埋進上條的胸膛。
隱藏在笑容後面的哀慟,在極近的距離之內傾洩而出。
「我……我……我只是不能忍受朋友受到傷害,所以才挺身而出……因為我擁有力量,可以保護重要的人……所以無法置之不理……就只是這樣……就是這樣而已!」
少女纖細而嬌弱的手,敲打著上條的胸膛。
模糊不清的聲音,從埋在胸裡的臉上發出。
「我好難過……好不甘心……好痛苦……!為什麼要讓我遇到這種事……!難道我……做了什麼壞事?我想保護別人……這樣的想法難道錯了嗎?」
心靈被撕裂的悲愴之聲,刺入上條的耳膜。
明知道無濟於事,她還是無法克制自己不叫出來。
「我好想一直在一起!好想……永遠當朋友!原本以為……我們會是最好的朋友!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當我拚命想要守護的人,驚訝地看著我的時候,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嗎?一直到現在……我自己都無法理解!」
少女不斷地將心中毫無整理的想法發洩出來。
內心的痛苦,讓她無法保持沉默。
「怪……怪物難道就不能有守護他人的心?如果我是人類……就不會變成這樣了……?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就算被害怕,就算被討厭……我也不能見死不救……!」
「……」
上條當麻只是默默地聽著。
看著眼前的少女全身顫抖、泣不成聲,他卻連伸手撫摸她的頭也沒辦法。
因為這個幻想實在是太脆弱了,輕輕一碰就會煙消雲散。
幻想殺手。
帶有這個稱號的少年,連緊緊抱住風斬冰華也做不到。
所以,他只能開口說道:
「你痛苦嗎?」
「……嗚……」
「悲傷嗎?」
「嗚嗚……!」
風斬不再敲打上條的胸膛,只是像個孩子似的抓住他的襯衫。想壓抑卻壓抑不了的哽咽聲,從緊閉著的雙唇之間傳出。
「既然你有這種心情,就不是怪物。或許聽來只是老梗的台詞,但我向你保證,你是人類。」
上條停頓了片刻,接著說道:
「而且,你的故事還沒有結束。」
「咦?」風斬抬起了頭,臉上儘是錯愕的表情。
上條的背後傳來了腳步聲。
果然來了,上條心想。他不禁露出笑容。
御阪美琴剛剛說,為了怕某個少女被警衛或風紀委員逮捕,因此最好先將她帶離現場。但是那個少女一直到最後一刻都堅持與上條一起留下來,不肯離開。這一切,上條都看在眼裡。
如果,那個少女從一開始就猜到風斬冰華會躲在哪裡,
只是被美琴及白井強行帶離,所以無法立刻追來,
而且一直到最後,少女都在為風斬的事情擔心……
茵蒂克絲,一定會回到這裡。
「……咦?」
將臉埋在上條胸膛的風斬冰華見到了出現在上條背後的人,訝異地發出了聲音。
上條慢慢地回頭。
遠處沒有門板的屋頂出入口,站著一個身穿純白修道服的少女。裙子部分的安全別針都不見了,看起來簡直像是開高叉的旗袍。少女不停地喘氣,全身汗水淋漓,可見得一定是盡全力跑了回來,片刻也沒有休息。
那名少女——茵蒂克絲,一看見風斬冰華,便毫不遲疑地奔來。沒有害怕、沒有厭惡。就像在遊樂場迷路的孩子,終於見到了母親一樣。
風斬冰華愣愣地看著,甚王忘了眨眼睛。
「為……為什麼?這不是……很奇怪嗎?」
風斬的身體如同感到寒冷般微微顫抖。
「這太……奇怪了……我不是人類啊……為什麼對一個怪物……露出那樣的表情?為什麼她……看著我……就像看著一個朋友?」
上條當麻淡然地嘆了一口氣。
「的確,你的身體是跟一般人不太一樣,可以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
上條的語氣中似乎在訴說,何必問這麼簡單的問題?
「但這並不會改變『你是她的朋友』這個事實。」
這句話,讓風斬冰華淚流滿面,兩腳一軟跪了下來。
茵蒂克絲撲向風斬,兩個人倒在屋頂上。
風斬戰戰兢兢地將手繞到茵蒂克絲的背後,緊緊抱住了她。
看著兩人,上條輕輕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