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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半月的夜空 (第二卷)》第3章
4

這世界上有數不盡的事。非常非常多。我活了17年,從沒有一件一件的數過,也知道數也數不清所以放棄了。

但是!

但是在這些事情中,規模宏大地在眼前發生的事就不一樣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正因為有限度,有些事情是怎麼也無法認可的。

「吃嗎?」

「吃的、吃的。」

「不要急呀。」

「沒關係的。」

「不要急啦。」

我現在非常火大。火大到想要把面前的椅子踢倒。剛才已經氣得兩次抬起了腳,但都在快爆發的時候忍住了。

我的病房裏現在有4個人。

第一個不用說,是我。

躺在床上,控制著各種情緒。

第二個是司。

站在床邊,曖昧地笑著。

第三個是住在隔壁病房的大學生。

坐在我一直想踢倒的椅子上,翹著他綁著石膏的腳。

真想把他踢翻在地上。 .

第四個是這傢伙的女朋友。

站在大學生身邊,手裏拿著叉子,叉子上叉著蛋糕,在餵這傢伙吃。

「別吃得太快哦。」

「快讓我吃呀!」

「很好吃的,要細細品味!」

大學生咬了一口蛋糕,啊--,好吃!用近乎撒嬌的聲音叫到。

那女的滿足地笑了,但卻是對著我和司的。

「謝謝你們。但是叫我們來沒關係吧。」

雖然我很急躁,但我還是笑了笑。

「當然沒關係,對吧,司!」

然後狠狠地瞪了司一眼。

司眨了眨眼,點點頭。

「嗯。」

就像木偶一樣點點頭。

而大學生很爽朗地說道:

「這蛋糕烤的真好吃,真的是你做的?明明是男生,竟然去烤蛋糕,你還真怪啊。喂,弓子,快讓我吃呀!」

「啊--」

「啊--」

殺!我在心裏嘀咕著。又狠狠地瞪了造成這樣悲慘局面的司一眼。

做點心是司的興趣,所以他每次來看我都會帶些自己做的蛋糕、餅幹什麼的。我很喜歡甜點,所以很歡迎司來探病。有時也有失敗的作品,但總的來說,司做點心的手藝還是不錯的。

但是!

司帶著慰問品來看我的時候,我正和夏目在屋頂上說話。所以,病房是空的。站在空病房,拎著蛋糕的司正不知所措的時候,隔壁的情侶正好從門前走過。司就和他 們搭上話了,司很喜歡和別人攀談。可以說,對別人從來不抱戒心。在等公車的時候,就和一個不認識的老婆婆聊上了,老婆婆還給了他10個「伊勢名產七越饅 頭」。

見我我一直不回來,他就和他們聊起天來。

「吃蛋糕嗎?」

然後,燃燒著怒火的我--當然是對夏目--回到了病房,就看到那對情侶在我房間親熱地吃蛋糕。

有句話說,愛是盲目的,真是太對了。

我和司雖然就在旁邊。但他們倆卻旁若無人地調情。

「好吃嗎?」

「嗯,好吃。」

「還要麼?」

「還要還要!」

「只要蛋糕?」

「在小孩面前,不好吧!哈哈哈!」

「討厭,好色!」

我再也忍不住了,終於叫了出來。

「喂……」

他們兩個一起朝我看過來,調情時的微笑依舊殘留在嘴角。很幸福的樣子。即使旁人看來他們像傻瓜一樣,但是那種不斷湧出的幸福感就像迷幻藥一樣麻痺神經。

看著他們倆這樣的笑容,我把接下來想要說的話全吞進肚子裏。沉默,一秒,兩秒,三秒……

司吸了口氣。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我終於回過神來,這樣問道,想矇混過去。

我們花了幾十分鐘聽完了他們的戀愛故事,充分確認好了自己的愛情的兩人,依舊甜甜蜜蜜地回自己房間去了。

房間裏只剩我和司了。

「對不起。」

司馬上向我道歉。

「你一直不回來,我就送給他們了。」

我望著天花板說:

「沒事,別介意。」

「那個……」

「怎麼?」

「裕一,我還以為你剛剛一定會發火。」

「呵呵。」

確實。

「為什麼沒生氣?」

「我看他們真的很幸福的樣子。」

「幸福?」

「他們倆笑的很開心。我們在旁邊,還能那麼親熱,我是怎麼也做不到的。」

司點點頭,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一般人會覺得很難為情的。」

不是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

其實我自己也搞不太明白,只是看著他們的笑容,就覺得這種幸福真的很珍貴。所以這麼珍貴的瞬間,怎麼也不想破壞。並不是羨慕,也沒想過要效仿。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麼想的,反正就是不想去破壞。

雖然也想跟司說明我的想法,但最終還是作罷了。

說了也沒用。

如果要我直說,也許我會對大學生說:你病房裏原來住的是一個叫多田的老頭,這老頭狡猾,又好色,在床底下,也就是你睡的那張床底下,堆著很多黃色書刊。

不可能這麼說吧。

我想說的話被埋藏在了我的言語之間了。

所以不能說。

沒說出口的話,難以啟齒的話,都被我藏在了心底。好像那些話都會在我的心裏面消失,不會再出現了。

這樣,也許會比較好。

「學校那邊怎麼樣了?」

我適當地轉變了話題。

「有沒有發生什麼事?」

「沒什麼特別的。第三學期很無聊,又沒有文化祭和運動會這樣的活動。裕一,你還不能出院嗎?學分沒問題吧?」

「麻煩嘍。」

我開始淌汗了。我已經3個月沒去學校了,而且可能還要住一個月的院。出勤天數肯定不夠,而且缺的課的內容肯定一點都不知道。

「之前班主任川村來過,他狠狠地威嚇過我了。」

「那,重讀?」

重讀。

留級。

多恐怖的字眼。

「本來這樣肯定是要留級的,我的出勤率太低了。但因為是生病造成的,所以還有補救措施。只要把所有科目的論文交上,所有科目都及格,就不會留級了。」

「太好了。」

司高興得像是自己的事一樣。

「那我們可以一起上三年級了。」

「你是小學生啊!」

我很想厲聲說他。

但是我沒這麼做。我最欣賞司的就是他這點。司和我年紀一樣大,境遇應該和我相似,也應該像我這樣感歎世事,但是他卻能毫不猶豫地說出這樣天真無邪的話。

我做不到。

所以我挺喜歡司的。擁有職業摔跤選手一般的體格,很受女生歡迎,自己卻毫無自覺,喜歡星星和蛋糕,像孩子一樣笑的司,我很喜歡。

但我不會把這話掛在嘴邊。

對於男生,有可以說的話,和不可以說的話。

還有正因為很重要,更不能說的話。

「很難的哦,要把所有科目的論文都交齊的啊。」

我故意大聲感歎著。

「而且,還有考試!」

「努力一下一定可以。我們一起上三年級哦!」

嗯!

我在心中大聲叫著。

「一定要一起上三年級!」

之後,我又繼續向司抱怨著開學的種種艱辛。司微笑著,聽我抱怨。

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麼。

「對了,山西說有東西叫我帶給你。」

然後把手伸進了包裏。

「什麼呀?MD?」

司用他的大手遞給我的是一個橙色的MD。

「他說要向你道歉什麼的,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那傢伙還挺客氣的嘛!」

是因為惹裏香生氣了,而向我道歉的。這傢伙還挺不錯的嘛!那時侯我還狠狠揍了他一頓,他竟然還向我道歉。

「山西很厲害呢。」

「厲害?怎麼說。」

「他和東高的不良少年們打了一架。他被5個人圍攻,結果他一個人把他們都擺平了。不過臉被打傷了,很痛的樣子。我一直以為那傢伙只會說大話,這麼看來他還挺勇敢的。」

等一下。

「司,山西的臉被打了,左邊還是右邊?」

「左邊。」

沒錯。

那是我打的。

「你該不會覺得他很有男子氣概吧?」

「嗯,周圍的人似乎都對他改觀了。」

「川川」

「怎麼了,裕一?」

我凝視著手中的MD。

山西!

這恐怕不是賠罪,而是遮口費吧。

5

山西這傢伙到底怎麼想的,我一點也不明白。他給我的MD裏面全塞滿了動漫歌曲。我聽著從耳機裏傳來的熱血沸騰的歌聲,抱著頭。山西,為什麼是動漫歌曲?

「GO! GO! COCOGO!

前進!

戰鬥!

把他們打飛!

一定要贏!

不要輸!

把他們打飛!」

動漫歌曲!經典的類型!而且還是十年前的名曲。我被歌裏的叫聲吵得頭痛欲裂。山西讓我聽這個難道別有用心,我忍著繼續聽了下去。

第二首還是動漫歌曲。

第三首也是。

聽到一半,我關掉隨身聽。

「川川』,

從隨身聽裏取出橙色的MD,朝垃圾筒的方向丟去。

MD砸在牆壁上,然後漂亮地掉進了垃圾筒,發出了清脆的聲音。

這世上,莫名其妙的事還真多。

比如夏目。

臉長的帥,但個性惡劣。而且還是裏香的主治醫生。

比如山西。

那麼自大,那麼輕浮,但是卻越來越有人氣。

比如這MD。

裏面錄的竟然是這樣的歌。

我朝窗外看去,有如春天般的陽光從窗外面照射進來。我呆呆地看著那陽光。那時侯也是冬天。也是被這樣的陽光照射著。我忍著劇痛,在地上匍匐著,明明是冬天,為什麼背上是暖的?

我回憶起了過去。

對。

那是過去的事。

我曾經有一次和父親大打出手。父親是在我14歲的時候去世的,而那次是在3年前。和大人打架必須要有能和對方勢均力敵的實力才行。十歲的孩子和大人打架,就算再怎麼恨對方,也不可能打得成架。也就是被大人打一頓,然後結束。

我很瞭解。

為什麼,因為我一直都在用自己的身體體會著。

九歲的時候--

被一巴掌打得流鼻血,結束。

十歲的時候--

和一年前沒多大差別。

十一歲的時候--

春天開始,我長高了很多。以前夠不到的最高的單槓也能輕鬆夠到,而且還能翻轉上去了。一旦和父親發生口角,還是會一如既往怒氣衝衝地找父親挑戰。結果還是被一巴掌打敗。

那時候,我其實並不是那種老是惡作劇,一天到晚被家長大聲責罵的壞孩子。只能說不是個乖小孩。

接著,我鬱悶地迎來了我的14歲。

那一年,父親做了件很過分的事。他把母親一個月辛苦打工賺來的錢一分不剩地全拿去賭馬了。當然,父親輸了,輸得精光。一個月的生活費就因為7場賽馬比賽一下子全泡湯了,母親哭得眼睛都腫了。看著在房間的角落裏蜷縮成一團的母親,心中有種莫名的東西湧了出來。

我並沒有戀母情節。

反而對母親有些厭煩。

畢竟我這年齡的男孩都是這樣的。

我自己都不明白這莫名的怒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也沒有必要尋根問底這怒氣是因何而起,我只是飛也似地向父親跑去。

父親在狹小的院子裏抽煙。

那時候,我已經不再叫父親「老頭子」, 「老爹」,

「爸爸」之類的,都是叫「喂」、「唉」之類的。

那時我也像往常一樣,

「喂!」

叫了一聲。

父親用他黯淡的眼睛看著我。

「幹嘛?」

「還錢!」

我怒吼著!

我本並不打算這樣的,但等我意識到時,已經在扯著嗓子叫。

「叫你還錢!」

「我哪有錢啊!全沒了!」

「你用掉了吧!」

「我說了沒錢了!」

「還錢!」

父親把煙蒂丟在地上。父親腦子裏根本就沒有「禮節」這個詞,老是把煙蒂丟在院子裏。

「喂,你說什麼!」

父親的聲音變得很低沉。

「你怎麼跟父母說話的。」

連我自己都很意外,雖然我已經被怒氣沖昏了頭,但腦中的某個部分仍保持著冷靜。那時候的我不但體格健壯了起來,連變聲都變好了。只是和父親比起來還是相差了一大截,手臂還沒父親一半粗,要是真和父親打起來,肯定會被打得很慘。

只能突襲了!

我仍然清醒的那部分腦子這麼想。父親把兩隻手插進了褲袋裏。我得試試,就是現在!

父親正要把手從褲袋裏拿出來的時候,我從簷廊上跳了下來。

「呀~!」

孤注一擲的落地踢。

連我自己都很驚訝,竟然進展得這麼順利。我的腿直直的踢了出去,身體也完全舒展開了,我就像一支箭,直直地擊中了父親的肚子。完全出其不意。父親的腹部深深下陷,嘴裏發出了好像什麼被弄碎了的聲音。

當然不可能漂亮地著地,我重重的摔在了地上。飛起來的石子撞在我的手肘上,但我那時相當興奮,一點也沒有覺得痛。我馬上爬了起來。父親是個很頑強的人,如果不馬上爬起來,他肯定會過來給我兩腳,把我踢飛。

但是,他卻沒有過來踢我。

拳頭也沒過來。

父親抱著肚子,蹲著。

當時他發出的聲音我至盡記得。

「啊?」

那聲音像十足的笨蛋!

因為太意外了,我只是站在原地,沒有動彈。以前我的攻擊對父親都未曾奏效,而那天值得紀念的第一次攻擊竟然奏效了,而且還把父親打敗了。預想之外,常理之外,期待以上!

但我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我一直傻傻站著,直到父親站起來。

緩緩站起身的父親,怒視著我。那雙眼睛裏燃燒著熊熊怒火,就像發瘋的公牛一般。他的視線掃過來的瞬間,我的腳怎麼也不聽使喚,無法動彈。汗流如注。我想 逃,然而腳還是動彈不得。逃啊,喂,逃啊,快逃啊!父親一步一步地向我靠近。我本應該快點抉擇是逃還是繼續戰鬥,然而我卻無法動彈,呆立在那裏。不光是 腳,我的心也動彈不得。

咚!父親攻擊了過來。

一拳打在了我臉上。我感覺不到疼痛,只是覺得頭昏。然後又是一擊,這下,我覺得臉火辣辣地痛。然後又是一擊,打的是肚子。我被打得無法呼吸,只聽到從自己 的嘴巴裏發出「呼呼」的喘氣聲。我用懇求的眼神看著父親,但是父親的眼裏只有憤怒。我想逃,發現自己的衣領被父親死死地拽著。父親動真格了。他不停地打我 的臉,肚子。我被打得站不住了,倒在地上,他就踢我。他踢我,我哭了。是因為痛,還是因為羞辱,我也不知道,只是不停地流著眼淚。

父親到底踢了我多少腳呢?我感覺有一兩個小時,但其實只是短短的幾分鐘。之後父親口齒不清地說了些什麼,搖搖晃晃地離開了。

他嘴裏唱著我小時侯每週都看的動畫片的主題曲。

當我聽到走調的歌聲遠去,終於鬆了口氣。感覺到他不會再打我時,突然覺得更痛了。嘴裏充滿了血腥味。似乎還吃進了泥土,嘴裏還有土腥氣。站起來,我洗了洗沾滿血和泥土的臉和手。用水沖洗時,傷口陣陣發疼。我把上衣脫下來時,眼淚又湧了出來。

我就像個無助的孩子。

此刻,浮現在我腦中的並不是自己淒慘的樣子,也不是蜷縮在房間角落裏的母親的樣子,而是被我踢得蹲在地上的父親的樣子。

等我回過神時,病房已經陷入一片黑暗中了。馬上就是晚飯時間了。肚子餓了。醫院的飯菜一點也不好吃,但肚子餓了還是很有食慾的。人就是這樣。渴了,即使是泥水也會大口大口地喝。

我聽到了腳步聲。

是護士來了。

兩個護士並肩進來了。

「志賀先生量過體溫了嗎?」

「沒。你一不注意他就會矇混過去的。」

我只聽到這些,然後聲音和腳步聲都遠去了。

過了一會,又傳來了腳步聲。

這次應該是亞希子。

「內田先生!那個可不是食物!」

亞希子厲聲喊道。

「啊!可惡的老頭……老大爺!那個不可以吃!!」『

所有一切都像是幻影。

完全沒有實感。

腳尖一種柔軟的感覺甦醒了,是踢父親時的感覺。已經過了3年了,但踢父親的感覺,還有被打的疼痛,滿嘴血腥味,羞辱感,還有父親蹲在地上的樣子我仍清晰記得。

我下了床,走到了門邊,打開了燈。

垃圾筒裏的MD,裏面有父親最喜歡的歌,MD上的螢光標籤發著光。

我有時會想。

如果我生活在深山裏的話,那生活會是什麼樣的呢?和熊、野豬、猴子一起快樂生活?不可能!又不是迪士尼的電影。肯定會被熊攻擊,被野豬追得滿山遍野地跑,被猴子耍著玩。

前一陣子看了部叫《蚊子海岸》的電影。

是講一個父親非常熱愛自然,說要全家融人到自然中去,然後舉家搬進了雨林,吃了不少苦頭。最後父親發瘋死了,全家又回到了文明社會。

主義?

主張?

也許是有這個必要,但事物不可能一直朝著一個好的方向發展。可能會因此遭遇不幸。

重要的是要做最適當的事。

適當裏也有好事和壞事,但適當裏沒有好過頭或者壞過頭的事。

嗯,差不多就這麼回事。

我至今一直抱有這種想法,所以生活和我想像中的一樣,雖然生活並沒有閃光,但也不至於全是壞事。無聊並快樂著,我笑著過我的生活。

但是,這次是最糟糕的。

裏香仍舊一直在避開我。在走廊上碰到也會扭頭走開。我開口跟她說話,她也不理我。我追她,她就用手肘頂我。我大聲呻吟,她也不會理我,逕直走開。

真是過分。

差勁。

我今天仍舊在想辦法讓她原諒我。我每天,24小時都在想這事。但是我什麼也想不出來。

我可能真是笨蛋。

裏香不也這麼罵我嘛。

「裕一,笨蛋!」

用她可愛的聲音。

「你是笨蛋!」

生氣的臉也很可愛。

我在屋頂曬太陽。風有些刺骨,寒流馬上就要來了。醫院的生話太無聊,近日裏只能看看天氣預報消磨時光。早上NHK的新聞會一遍一遍地放天氣預報。我也想看其他頻道的娛樂新聞,但是沒辦法,大廳裏電視的頻道選擇權全在入院比較久的老爺爺們手裏。

好睏啊。

「哈--」

打著哈欠,我打開了教科書。

還是看看書吧,否則就不能升級了。首先第一道關卡是論文。可惜我死也抓不住文章的重點。

我拚命翻著書。然後從頭頂傳來了聲音。

「哎--不錯嘛,在學習啊!」

抬起頭,看到亞希子站在那裏。

嘴裏叼著香煙。

「不要抽煙了,對身體不好。」

「你說什麼?」

「痛,痛,痛,住手啊--」

亞希子狠狠地踩我的背,我的身體像麻花一樣擰在了一起。她用腳尖站立著,彎曲膝蓋,試圖把全身所有的重量都壓在我身上。

「你幹什麼!你還是護士嗎?」

我逃開,大叫。

亞希子笑著,吐了口煙。

「啊?什麼?」

「我是說……」

「你想說什麼?」

亞希子的眼睛裏閃著危險的光芒。她似乎心情愉快,精力充沛的樣子。她已經把虐待我當成是興趣了。怎麼會有這樣的護士!

我很後悔,哈哈哈地笑了。

「沒什麼。」

「我這人很寬宏大量的,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好了,我不介意的。」

「真的沒什麼,啊哈哈,哈哈。」

「那就好,啊哈哈,哈哈。」

我們大聲笑著。

天空出現了晚霞,我們仍舊笑著。

「哎,裕一。」

「嗯?」

這次又是什麼。

我定住了。

我想她不會突然踢我吧……

「你是不是還在和裏香吵架中啊。」

「…………」

「是吧。」

「…………」

「裏香也真頑固。像你這樣年紀的小鬼藏一兩本黃書也很正常,原諒你不就好了。」

對啊!

就是啊!

雖然我藏的不止一兩本。

「可是,那孩子似乎有點心軟了。」

「心軟,裏香嗎?」

亞希子點了點頭。

「那孩子,以前從來都不會外露自己的感情,所以我們都不太瞭解她。連續的檢查很辛苦,她也沒露出過辛苦的表情,高興的時候她也不會露出高興的表情。所以聽到你和她吵架的時候,我鬆了口氣。」

「亞希子……」

「什麼呀!」

「裏香從不表露自己的感情,對嗎?」

「是啊。」

「她會很徹底地生氣和高興的。」

亞希子眨了眨眼。

「真的?」

「嗯。」

生氣得發瘋別提有多恐怖了。比亞希子恐怖多了。恐怕比亞希子還要恐怖的女生,也只有裏香了。哭啊,喊啊,不停的埋怨,裏香是個感情會爆發的人。

亞希子嘟噥著。

「折磨過你啊……」

「啊?」

她說什麼,我沒太聽清楚。

亞希子為了掩飾,先開口了。

「差不多了。」

她看了看手錶。

「有事嗎?」

「裏香下午打完點滴,可能會上來。我叫她來的。聽好,這次你可要把握好機會。她跑的不快,你在欄桿之類的地方先藏起來,然後,在人口這裏堵住,就不會像上次那樣被關在這兒了。」

「亞希子……」

「下跪也好,什麼都行,總之先道歉。雖然是我的想法,但我想其實裏香也想和你言歸於好。下跪,最好再哭一下,然後對她說願意為她做100年的僕人之類的話,她肯定會原諒你。」

亞希子笑著,把吸完的煙蒂扔進了隨身攜帶的簡易煙灰缸裏,就下去了。我目送她的背影離去。謝謝!亞希子!亞希子真是天使!神仙再世!佛祖轉世!

我仍然無法相信,傻傻地站在原地,半天沒回過神來。

先藏起來。

我慌張地環視了一下四周,就躲在水塔旁邊吧。太陽已經下山了,很冷。但現在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

過了5分鐘左右,門被打開了。

裏香來了。

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總之,下跪,流淚,頭在水泥地上蹭,什麼都行,只要她原諒我。要我發誓做她100年僕人也行。

我豎起耳朵,聽到了腳步聲。

她在到處轉著。可能是在找亞希子。腳步聲慢慢靠近了。我吸了口氣,在算著時機。還差一點,一步,兩步,三步--

就是現在。

我衝了出去,趴在了水泥地上。

「裏香,對不起。」

抬起頭。

竟然是夏目。

沉默持續了多久,我不知道。

我呆呆地看著夏目的臉,夏目也呆呆地看著我的臉。

先反應過來的是夏目。

「你在幹嘛?」

他驚訝地說。

我臉一下變得通紅。我站了起來。

「沒什麼。」

可惡,我竟然給這傢伙下跪了。

「突然趴在我面前,我快被你嚇死了。對了,戎崎,我給你看樣好東西。」

「什麼呀!」

「看!」

夏目拿出來的是進口的黃色書刊。給人非常強烈的印象,實在是太大膽露骨了,讓人不由得移開了視線。

「給你。」

「啊?我才不要這種東西呢!」

「好了好了,拿著吧。長輩的好意一定要收的哦。」

夏目說的很快,然後把書塞進了我手裏,急忙離開了。他到底要幹什麼。總之,現在我手裏只剩那本黃得不得了的書。

所謂書,就是那種在手上就想翻一下的東西。

不是嗎?

打掃房間的時候,會翻出買了還沒看的書。那時,我會產生一種愧對於書的感覺,買了卻束之高閣,對書而言是一件多麼可悲的事啊。

就是這樣。

也並不是很想看。

我翻開了書。

就在這個時候。

腳邊多了個影子。細瘦的影子。我也沒細想,就抬起了頭。

是裏香。

站在那裏。

我一瞬什麼都明白了。為什麼夏目會那麼慌張,為什麼他帶著這本書,為什麼他硬要塞給我。夏目那混蛋肯定知道亞希子的計畫。

但我最深刻明白的是自己的愚蠢。

明明知道裏香要來,為什麼要翻開書?!

我是白癡吧?

「裏,裏香!」

我丟掉書,叫著。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但是,裏香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我追了上去,但是被她用手肘狠狠地頂了下肚子,腳下一個不穩。裏香趁機快步地跑了出去。我忍著疼痛拚命地去追她,但是門就在我面前重重地關上了。

咚--

然後傳來了不祥的聲音。我慌慌張張地把手放在了門把上。似乎能轉動,但轉不動。被擺了一道,又被鎖住了。我用力拉,打不開;踢,腳痛;敲擊,手痛。

我站著。

太陽已經落山了,風開始變冷了。

「不是吧……」

對了,今天早上的天氣預報更新說今天是今年最冷的一天。

7

我把手搭在欄桿上,盯著對面看,心想是不是能夠下到下面的陽臺上去。我越過齊胸高的欄桿,跪在了一米寬的突起上,確認對面的情況。對著峭立的水泥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冬天的寒風中,我的手和我的心都變得很冷。

咚咚咚--

秋庭裏香從樓梯上跑了下來,她的腳步聲在空間裏迴響著。夕陽的紅色光芒從靠近天花板的窗子照射進來,把樓梯、牆壁和少女染成了紅色。少女的長髮在紅光裏飛 揚。少女的頭髮在飛舞著,就像她虛幻的夢一樣飛舞著。少女自言自語著,笨蛋,大笨蛋!眼裏噙著淚水。谷崎小姐為什麼要叫自己上去,心裏多多少少有點頭緒。 也知道在上面等待的不是穀崎,而是那個笨蛋。只要他低頭認錯,雖然有點勉強,但還是打算給他機會的。本來不想這麼快原諒他,想再整整他。竟然把她當傻瓜。 都已經有她了,還藏了那麼多那種東西。男生都是笨蛋。笨蛋,好色,不知羞恥!

但她恐怕沒有時間了。

而且時間還在不斷減少。

沒辦法。不想就這樣結束。而且那笨蛋對她的無視已經不能再忍受了,最近變得很灰心。這樣的他還是有點可愛的,雖然只有一點。

所以決定原諒他。

嗯,想原諒他。

我歎了口氣。知道這個方法行不通,只能作罷。去那邊看看吧,我又翻過了欄桿。打了一個噴嚏,又打一個。

夏目吾郎在緊急出口旁邊站著。

腳步聲靠近了。

咚咚咚,就像是要把樓梯踢飛似的。似乎非常生氣。腳步聲來到了夏目身邊,為了不讓對方發現,夏目把自己的身體縮得更小。

腳步聲穿過了緊急出口,消失在東邊的病房。夏目嘿嘿地笑了--作戰成功。要是晚離開一分鐘就慘了。裏香非常生氣,她那雙可愛的眼睛確實吊了起來。

認識裏香很久了,所以很瞭解她的性情脾氣。這樣,那個小鬼就不會再靠近裏香了。裏香不會原諒他的。下跪也好,哭喊也好,裏香都不會理他的。

夏目嘿嘿地笑著,然後越笑越厲害,接著變成捧腹大笑,蜷曲著身體,不停地笑。最終演變成了歇斯底里的笑。

好不容易制定了逃脫路線,但最終發現還是徒勞的我,終於完全放棄了。我決定還是等警衛江戶川先生上來巡邏。

我在風吹不到的水塔邊蹲了下來。吸了吸鼻子。也許是因為寒冷吧。

也許是因為悲傷吧。我嘟噥著:「裏香,不是我的錯…………」

「內田先生,那不是食物,不可以!」

穀崎像往常一樣生氣。

患者們都是一樣的任性。他們都認為自己的遭遇很不幸,任性一點也是應該的。對家人撒嬌,沒關係。畢竟是家人嘛。

但是請不要這樣對護士。

護士也想盡可能對患者們好一些。以前被人稱為伊勢的女王也好,紅色的惡魔也好,現在自己是一名白衣天使。

覺得很難為情,至今也沒向任何人提起過--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其實從很小的時候就一直憧憬著要當一名護士--要做一名漂亮溫柔善良可愛的護士。

想要一直都笑咪咪的。

像天使一樣。

但是要對一個有重度糖尿病而被強制執行飲食限制,一不小心就會有生命危險,但卻在偷吃點心的老頭微笑實在是太難了。

被發現了,還會抱著點心逃跑,真是差勁。

當然會生氣。

「快給我,你想死啊!」

追著逃跑的老人。

老人懷裏的點心堆得像小山一樣。

要是全吃了,肯定死。

必死無疑。

「不--許--吃!」

「我--沒--吃!」

「騙--人!」

「我--沒--吃!真--沒--吃!」

「那,那是什麼?你抱著的?」

真的想微笑。

可是現在只能叫啊,罵啊,像個鬼一樣追著跑。如果患者能因此害怕自己的話,或許也不錯。

害怕她,能聽她的話,他們就能活得更久了。

能早點出院了。

本人不用說了,家人也會很高興的。

所以現在為了能從那個頑固、性格彆扭的內田先生手裏把點心搶過來,只能怒吼了。

「可惡的老頭,不想死的話,就快點把手裏的東西丟了!」

我抬頭望著天,冬天的星空有幾顆一等星在散發著光芒。下弦月緩緩地爬上了東方天空。

夏目坐在緊急出口旁邊。聽見有人在叫自己。夏目醫生--,虛幻的聲音。但是夏目沒有站起來,仍然坐著發呆。剛才歇斯底里的哄笑消失不見了,剩下的是一張空白的臉。

夏目把手插進了上衣口袋,取出了一直帶在身邊的打火機,用力捏緊。

因為太過用力,手指關節處開始泛白。夏目並未意識到自己的這一動作。

他的眼睛盯著遠處,好像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追隨著那溫暖,追隨著那溫柔的聲音。知道再也回不來了,仍舊追了過去。

「哎!」

甜美、虛幻的聲音。

「哎!」

夏目回過神來,環視了一下周圍,樣子很慌張。但是映在他瞳孔中的並不是他所追尋的東西,而是油漆剝落的緊急出口的門,亞麻油氈地板和白色的牆壁。

夏目苦笑著,笑自己的愚蠢,笑容馬上又消失了,變得像被人欺負了的孩子一樣,露出一付軟弱的表情,嘴唇蠕動著,好像在說些什麼。

只是聲音太輕了,誰也聽不見,連他自己也聽不見我靠著水塔抱膝坐著,眺望著遠方的下弦月。

少女回到了自己的病房。

站在黑暗中。

視殘落在床邊桌子上的書上。一樣的標題,一樣的封面,只是標題下面的數字不一樣的四本書--只有標有數字「1」的那本在枕邊。

特地拜託母親買的,而沒有拜託那個笨蛋。因為是秘密,總有一天,到那時侯為止,都不想讓他知道。花費了那麼多時間和精力的自己真像個傻瓜。

真丟臉,真的很丟臉。淚水又湧了出來。少女用力擦了擦眼淚,快步走向桌子,站在桌前,把桌上的書橫掃到了地上。

書掉在地上,發出啪沙啪沙的聲音。然後拿起枕邊的手,舉了起來。扔掉吧,書,以及所有的一切,忘了吧。

但是舉起書的手在空中停了下來。

一動不動。

一直。

過了十秒,還是三十秒,或者一分鐘……少女放下了手,凝視著書的封面。

黑暗中,嘴唇顫動著。

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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