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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半月的夜空 (第一卷)》第6章
第三章 通往炮台山之路

 第1回

 夜--

 病房內在熄燈時間過後便陷入一片漆黑。只剩窗簾沒拉上的窗戶那頭,隱約透進些許屋外的光亮。在白色的微弱光線中,一切看來都像被著濕濡的光輝。天花板上如同鬼怪般的紋路、放在邊桌上的熱水壺和茶杯、寫著OXYGEN(氧氣)斗大字樣的供氣閥、點滴架、油漆剝落的床緣所有事物都毫無真實感,簡直像身陷某個奇異的世界一般。

 完全睡不著。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最近我已經徹底變成了夜描子:在這種時間,根本不可能睡得著。

 我一起身,便呆望著堆在床邊的A書山。那是多田先生的遺產。所謂「虎死留皮」。而那色老頭死了,留下了這些:而且,還留給了我。我也曾思索為什麼是我,不過就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可能是因為病房就在隔壁,也有可能是我十七歲吧。

 我順手拿起一本看看。

 雖然是廢話,反正內容就是女生的裸體照,而且滿滿地整本都是。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從頭裸到底。多田先生今年應該有八十了,即便如此,仍然收集了這麼多這種東西。我笑了出來。因為太悲哀而笑出來。多田先生,你這個笨蛋!我哈哈大笑,一邊這麼想。你還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呢。

 就是在那時候,一股不知打哪來的奇妙力量突然降臨。

 那不可思議的力量刺激我內心深處,不,是刺激這個稱為「我」的人類的深處,並從該處激發出更大的能量。那既是湍流、濁流,同時也是激流。力道之強勁足以沖走所有一切。我起初感到困惑,然後便瞭然於胸。那或許是多田先生送進我體內的力量,也或許是原本就沉睡於體內某處的力量,硬是被多田先生喚醒了。

 我一直以來總是在逃避那股力量及其作用。

 刻意移開視線,這形容或許比較貼切。

 但是,如今那力量卻突然在我體內起身,持續大喊:快起來,快起來啦!人不知道哪一天會死喔!在等待的期間,說不定一切都會化為烏有喔!快起來啦,笨蛋,叫你起來沒聽到喔!你到底是想要逃避到什麼時候啦!

 我以右手試圖握拳,不可思議的是.我全身上下都充滿力量,完全不覺得倦怠。

 「好……」

 我呢喃著,接著便拿著手機到陽台去。

 雖然醫院裡禁止打手機,不過在陽台打多半不會被說什麼。

※ ※ ※ ※ ※

 裡香還沒睡。

 「什麼事啊……」

 她看到我。滿臉驚訝。

 平常偷偷潛入女孩子的病房,難免會覺得難為情,然而如今的我是在一股無形力量的驅使之下行動,所以能夠處之泰然。從天而降的力量,簡直像在操弄人偶似地輕輕移動我的手腳。

 我說:

 「我們偷溜出醫院吧!」

 「啊?」

 「你不是說過,只要去炮台山,或許就能做好心理準備了。既然如此,很簡單呀!走吧,到炮台山去。」

 「現在嗎?」

 「只有晚上才溜得出去呀!只有現在了。」

 幽暗中的裡香看起來好嬌小。那身影幾乎要和背後的黑暗融為一體,就快消失不見了。但是,還不是現在,她人在這兒,我也還摸得到她。

 「反正有摩托車,你只要負責坐車就好了。」

 「 ............」

 「裡香,走吧! 」

 「 ............」

 「十年前是你爸爸帶你去的吧?這次換我帶你去了。 」

 裡香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

 那對瞳孔真的潛藏著好強大的力量,每次只要像這樣被她盯著看。我就會立刻將目光移開。

 然而.如今的我由於那股不可思議的力量,得以處之泰然。

 「我去。」

 終於,裡香這麼說。

 她的瞳孔中似乎也蘊含著某種光輝。

 「帶我去吧!」

※ ※ ※ ※ ※

 「這個人是誰呀?」

 裡香戒慎恐懼地指著司。

 司老老實實地低下頭。

 「哈、哈羅! 」

 是我把司叫出來的。

 因為我需要他的一臂之力。

 這傢伙果然夠朋友,即便我沒說明是什麼情況,司還是在半夜跑過來。順帶一提,司正戴著日本摔角界著名的虎面面具。他說因為堂姐在這醫院當護士,不想暴露真面目。

 唉,只不過我覺得即便遮得了臉,也遮不了那過分龐大的身軀就是了。

 「這傢伙是我的朋友--虎面人。虎面人是正義的使者。 」

 裡香仍一臉狐疑地仰望司。

 「好了,走吧。」

 管不了這麼多了,我逕自如此宣佈。

 我打頭陣,裡香第二,司殿後。我們以這樣的順序,在走廊上邁開步伐。

 雖然,我們已經刻意避開護士巡房的時間, 不過仍得提高警覺才行。最大的難關就是恐怖十公尺。東樓沒有夜間出入口,結果只能如往常一般,利用西樓的出入口。要到那裡去,就不得不通過那條漫長的輪椅專用坡道。

 我們正朝那個難關筆直前進。

 正對坡道的醫護站燈光如今也正大放光明。這道難關完全必須碰運氣。端視留守於醫護站的護士會不會看向這兒。

 我們絕對有那樣的運氣,我邊想著邊踏出步伐。

 畢竟。司才剛一度闖過這兒。

 「聽好羅,要把身子壓低。記得蹲著走,不可以回頭喔。」

 我輕聲說。

 虎面人和裡香一起點頭。

 「那好,要走噦。」

 見他們頷首,我便一口氣衝出去。

 可是因為帶著裡香,我們的速度始終無法加快。恐怖十公尺.感覺上比平常要漫長多了。

 背後傳來一陣涼意。

 那股涼意一定是某種預感吧。

 「你們在幹什麼!」

 大概走到一半時,耳邊響起亞希子小姐的聲音。

 「喂,全都給我站住!」

 慘了!

 被發現了!

 我焦急地大叫:

 「快跑! 」

 我們解除蹲姿前進,以普通姿勢跑了起來。

 我心裡一直掛念著裡香,一回頭,只見她拚命拔腿狂奔。不知道她這樣子要不要緊。司當然是沒問題。而在司的另一頭,則是亞希子小姐。她雙眼往上吊。來勢洶洶地跑過來。

 身後不遠處,傳來似乎足以撼動大地的聲音。

 「裕一--!給我等等--!」

 恐、恐怖。

 實在是太恐怖了。

 亞希子小姐從坡道高處一口氣跳了下來,就在那一瞬間,眼前的一切看起來就像是慢動作一般。從天而降的亞希子小姐VS堵在她面前的司--雖然亞希子小姐試圖避開他,可是司龐大的手臂整個伸展開來,阻擋住亞希子小姐的追捕行動。亞希子小姐雙眼閃耀著危險的光芒。說時遲那時快,隨著「咻」地劃過空氣的聲響,亞希子小姐結結實實地賞了司的大腿一記「太妹踢」。

 司「咕嗚」一聲,不禁跪了下去。

 「啊呀,虎面人!!」

 裡香叫道。

 我強拉住裡香的手。

 「裡香,快走。」

 「可是,虎面人他……!」

 「別擔心,虎面人可是正義的使者呢!」

 「可是、可是--」

 就在那時候,單膝跪地的司以左手比出漂亮的加油動作,右手還豎起龐大的大拇指給我們看。簡直就像個正牌的摔角選手一般。然後,司就維持那樣的姿勢,咧嘴一笑。

 快定,他那句話直接傳到了心裡.

 傳到了我的心裡。

 也一定傳到了裡香心裡。

 「走羅!」

 「嗯,嗯! 」

 我們加快速度沒命跑著。

 背後傳來陣陣哀嚎聲。

 「喂!別抓我的腳啦!」

 「不是、不是、可是……對不起!」

 「我說放手!快給我放手喔!」

 聲音瞬間尖銳了起來。

 「不是叫你放手了嗎!」

 噗趴……!

 肉體碰撞的聲音。

 咕嗚……!

 司的呻吟聲。

 「哎喲,放手啦!」

 「對不起、對不起!」

 喀唏--!

 啊嘎--!

 「真難纏耶!聽不懂啊,那隻手是怎樣啦!』』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啪嚓--!

 嗚咕--!

 我沒回頭看所以不太瞭解詳細狀況,可是戰況一定十分慘烈。每當聽到沉悶聲響和司的呻吟聲時,我和裡香就會更緊握住彼此的手。我全身上下莫名地充滿著力量,裡香一定也是如此吧。

 夜間出入口的正前方,停著一輛輕型機車。

 車上有兩頂安全帽。

 司很清楚情況嘛,我邊這麼想邊跨上機車,機車是司為我準備的。其實那是他哥哥的,司幫我硬拗來。

 跨上前方座位後,我盡可能將後方的空間騰出來。

 我指著後面說:

 「快上來。」

 我說著戴上安全帽。

 隨即發動引擎。

 「要抓好喔! 」

 引擎傳來「轟轟轟」的震動。

 感覺上有點像是心臟的鼓動。

 「這樣行嗎?」

 裡香纖細的雙手環繞住我的腰。

 十指在我肚臍附近緊扣在一起。

 她不可能有擦香水,但是聞起來好香。我的脖子感受到裡香吐出的溫暖氣息,腦袋和體內似乎全都為之陶醉而發麻。

 心頭小鹿亂撞。

 我不禁吞了口氣。

 好想就這麼回過頭去緊抱住裡香。好想將整張臉埋在她那美麗的秀髮、柔軟的頸子中。當然.別說現在沒那種閒工夫了,而且一定會被裡香海扁一頓的。多田先生,我邊握著機車把手邊想:真正的女生好棒喔。說真的,棒得不得了。

 那些色情雜誌哪比得上呀。

 「走噦。」

 「嗯.」

 油門一催,機車特有的高亢聲響激烈撼動著夜晚的空氣。兩個小小的輪胎駛上柏油路面,向前奔馳。

 就這樣,我們出發了。

 或許--

 是朝著那擁有終點的永遠駛去。

第2回

 風很冷。我戴的不是全罩式安全帽,而是只蓋得住頭頂的那種。帽子上有兩道綠色條紋,還寫著「島田建設」。總之,迎面吹來的寒風沒多久就讓我整張臉都凍僵了。可是,我一點都不在乎。裡香的手就交握在我肚臍附近。我可以清楚感受到那手臂的觸感。背後感覺得到裡香,還有裡香的溫暖。所以,我一點都不在乎。

 夜裡的小鎮簡直像死去般地寂靜。惟一發出聲響的,就只有我們這台機車的引擎。

 各種景物出現在我們眼前,緊接著又在下一秒倏地流逝:在夜晚的黑暗襯托下,一邊「滴喀.』作響一邊閃爍的紅色信號燈;以詭異之姿聳立於路旁的電線桿.和那切割天空的無數電線;拉下鐵門,毫無人氣的商店街;倒閉數年的超市,玻璃碎裂的櫥窗,散落於超市停車場上無數的玻璃碎片,反射著藍白色月光--

 那家超市的前身是家照相館。

 都已經是十年前的往事了。

 我還在上小學時,父親常叫我來買底片。父親當時的嗜好是攝影。只有在玩相機時,那個笨老爸看起來才像個正正經經的人。

 他心情好的時候,還會讓我摸他的相機。

 「聽好,別摔壞了喔。」

 他會這樣叮嚀著,一邊將相機放到我小小的手中。

 在我戰戰兢兢的手中,那台Nikon單眼相機沉甸甸地感覺好重.我如今都還清楚記得當時那種觸感。

 一騎過車站,我便叫道:

 「大概再十分鐘左右,就可以到山腳下了! 」

 但是,真正出口的話聽來卻像是--

 「搭愛代吸份中捉秀,揪刻洗刀司叫下了! 」

 我的嘴唇都凍僵了,沒辦法好好說話。

 「你說什麼?」

 裡香大聲反問.帶著全罩式安全帽的裡香,嘴唇似乎沒有被凍僵。

 「揪哭到了!」

 就快到了,我其實是這麼說的,不知道她聽懂了沒。

 她似乎聽懂了。

 裡香點點頭。

 我更使勁催油門。現在已經管不了什麼超不超速了。反正我連駕照都沒有,而且還兩個人共乘這台輕型機車(註:日本輕型機車禁止搭載乘客)。沒錯,不管是哪種違規,只要被抓到就完了。所以我決定,既然如此只有盡速飆到炮台山方為上策。

 我一邊提防裡香被甩出去,一邊騎進彎道。

 得慢慢減速才行。

 然而.沒戴手套的雙手整個都凍僵了,就在那一瞬間反應慢了半拍。感覺上,速度似乎快了點。心底同時竄起一陣涼意。糟了,轉不過去。裡香似乎也感覺到了,她的手緊摟住我的腰。不過,總算還是順利騎過了彎道。後輪滑了一下,還發出「揪嗯」的討厭聲響。

 事後才湧上心頭的恐懼感,讓我不禁倒抽了口氣.

 裡香大聲喊叫:

 「你要小心點喔!」

 「我知道! 」

 但是,我根本就不知道。

 當我們終於抵達炮台山山腳下時, 事實證明我根本就不知道。炮台山也就是龍頭山,是標高約一百公尺的小山,這裡有一條直通山頂的步道,是條走起來頗為輕鬆的健行路線。然而,那條路並未鋪設路面。機車是騎得上去,只是必須把速度壓得蠻低的才行。

 身為當地人的我,當然很清楚這一點。所以.當我見到碎石路出現在眼前時,就想著「好,到了。差不多該減速噦。」但是,凍僵的雙手卻無法立刻行動。

 不妙。

 碎石路越來越近了。

 我勉強想移動雙手,卻完全使不上力。我沒辦法用力握住煞車把手,只能以緩慢的速度逐漸減速。結果。在降到預期速度之前, 我們騎的機車就一頭衝進了碎石路。就在那時候,前輪迎面撞上一顆拳頭大小的石頭。

 鐵定會上演精彩的前輪騰空特技!

 一眨眼,所有一切都反了過來。天與地、夜的黑與月的光--當我回過神時,整個人已被拋向空中。那瞬間真的是長到不行。咦,怎麼會這樣啊,我想。啊啊,翻車了,我想。裡香不要緊吧,我想。得趕緊在空中接住裡香,好保護她,我想。我另外大概還想了三件事後,便摔落到地面。當然,我也沒能夠在半空中接住裡香。

 背部遭受撞擊後,我有好半晌無法好好呼吸,只能邊大聲呻吟邊痛苦打滾。

 當我好不容易起身後。便立刻開始尋找裡香。

 只見她就跪在離我五公尺之處。

 「裡香! 」

 我焦急地跑向裡香。

 裡香一看到我的臉,就以泫然欲泣的聲音大叫:

 「大白癡!」

 「我還以為我們死定了耶!」

 「對、對不起!有沒有受傷?不要緊吧?」

 「我不知道。」

 脫下安全帽後,裡香慢慢站起來。她動動這、動動那,確認身體狀況。雖然她的臉龐由於疼痛而皺成一團,可是各部位看起來似乎都還能活動。

 「好像沒事,只是那一帶好痛喔。」

 「太好了……」

 我鬆了一口氣。

 不過,心臟隨後便狂跳了起來.

 裡香左膝的睡衣布料,早巳被染成一片血紅。

 「裡香,膝蓋!」

 「咦?」

 裡香被這麼一說,好像才察覺到自己的傷。

 睡衣褲管捲起來後,裡香纖瘦的腳出現在眼前。她的膝蓋上有個好大的傷口, 雖不至於到斷裂的地步,感覺上像是撞擊造成的肌肉嚴重撕裂。鮮血從傷口汨汩溢出,過於刺眼的大紅色,讓我覺得暈頭轉向。

 滴答,紅色的鮮血順著潔白的肌膚滴落。

 「血、血流下來了……」

 我到底做了什麼。

 糟透了。

 爛透了。

 我實在是一個超級無敵大白癡。

 「不要緊。」

 然而,裡香卻這麼說。

 她從外套口袋中拿出一條手帕,用來包裹膝蓋。當然,就算這樣血依然流個不停。

 但是,裡香還是站了起來。

 「好了,走吧。」

 「可是……」

 「也沒那麼痛啦。」

 騙人。

 」裕一,是你自己說的喔。你說要帶我去的」

 「.............」

 「難道那些話都是騙人的嗎?」

 裡香的雙瞳中蘊含著光輝。那或許和我體內蠢蠢欲動的奇妙力量,是屬於同類的東西。

 「好,走吧。」

 我點點頭,隨即拖著腳步走向機車。

 機車倒在那兒。兩個輪子憑空「喀拉喀拉」地轉著.說不定壞掉了。

 我將手放上車把,打從心底禱告。

 (拜託,一定要動呀。)

 如果壞掉的話,就到此為止了。

 在普通情況下,要讓身體孱弱的裡香走上山頂。就已經是不可能的任務了。更何況,裡香現在腳又受傷。

 屆時也只能放棄一切,半途而廢。

 並向亞希子小姐求援了。

 只要一想到這,腹中就彷彿有什麼緊縮成一團。

 (動呀! )

 我這麼禱告,同時轉動油門。

砌嘎嘎嘎嘎嘎--!

 隨著尖銳的聲響,後輪勁道十足地憑空轉動。不要緊。沒壞掉。我們可以繼續前進了!

 我忍住手肘擦傷的疼痛,扶起機車。

 隨後,和裡香一起跨坐上去。

 「這次不要再摔車了喔。」

 「我知道。」

 我慎重地催油門,緩緩上路。

 路面上有汽車駛過所留下的胎痕,小石粒之類的障礙物比較少。我特別沿著那胎痕騎。不過。碎石路終究是碎石路。只要壓到稍微大一點的石頭,機車就常會不穩定地左搖右晃。而每當這個時候,裡香環抱我腰部的手就會更為使力。

 我剛開始以為她可能是因為害怕,才會緊摟住我。可是後來聽到她的呻吟聲,才發現不是這麼一回事。

 她是因為腳上的傷口會痛……

 裡香的傷或許比想像中還要來得嚴重。千脆回去好了,這想法首度浮現心頭。然而,我立刻便打消了這樣的念頭。不能在這裡半途而廢。一定要想辦法到山頂去才行。

 否則, 似乎我們未來的一切也會隨之敗得一塌糊塗。

 空中懸掛著半月,

 散發耀眼明亮的光輝。

 天狼星也在附近。

 每當道路轉彎時。那半月便會跟著我們忽左忽右、忽前忽後。然而,月亮總是陪伴在我們身旁。

 道路兩側被包裹在一片深綠中。

 那是全然的黑暗。

 似乎只有我們前進的這條道路,才是屬於人類的領域。

 我們在漫長的一段時間中,都默然無語,只管專心一意地凝視前方。眼前的並非普通的山路.而是我們的未來。那是傾盡全力前進、追求,然後終於能夠掌握於手中的正確未來。

 後來,我想起了多田先生。

第3回

 那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我記得,應該是在全面謝絕會客的禁令尚未解除那時侯。

 當時,畢竟還不習慣住院生活,也還不會偷溜出醫院,總之就是整個人悶到快發霉了。

 長時間待在病房中,覺得幾乎快要窒息,渾身不自在。

 那裡簡直就是個牢籠。

 也因此,我想至少要呼吸一下外界的新鮮空氣.所以常跑到屋頂上。

 有一天,當我一如往常地到屋頂上時,已經有人捷足先登,是多田先生。他坐在水塔旁的向陽處,那樣子就像只曬太陽的大烏龜。

 他見到我便咧嘴一笑,果然笑得也像只烏龜。

 「小少爺。」

 他這麼叫我。

 「你有女朋友嗎?」

 劈頭就是這個問題。

 多田先生一定滿腦子都只想著女孩子吧。

 我頓時手足無措。

 「沒……」

 或是--

 「就是沒什麼機會……」

 我想自己當時就呢喃著諸如此類的話語。

 我以前本來就不太有機會能和老爺爺交談,總之對於該怎麼和老人這種生物相處根本就是一竅不通。

 多田先生那時候一定在心底偷偷竊笑吧。

 「唉呀!那可怎麼成。這樣不是寂寞得緊嗎?」

 「哈哈哈,是呀。」

 「那亞希子親親怎麼樣呀?」

 「什麼?」

 聽到他的驚人之語,我不禁這麼出聲。

 我那一陣子早就深刻體認到亞希子小姐的恐怖。再怎麼說。我前一天才剛被她的點滴針剌了三遍耶。不僅如此.當我坐著輪椅玩的時候,就被她連人帶輪椅整個翻過來.害我的腰摔得慘兮兮;不然就是在我一時好玩,把頭伸進太平間偷窺時,被她用門夾住整顆頭,凌虐一番。

 那個人啊.下手實在是不知道輕重。

 「……不必了。」

 我回憶起手腕、腰和頭的痛楚,憂鬱地婉拒。

 見到我那個樣子,多田先生笑了。

 「別看她那個樣子,亞希子親親也有她可愛的地方呀。」

 「可、可愛嗎?」

 「嗯,可愛得很呢。」

 這老人到底是在說什麼啊?難不成,在多田先生的故鄉,「可愛」這個詞有不同的含意。說不定形容「可憎」或「恐怖」的時候就會說「可愛」。

 「真是個好姑娘呀,亞希子親親。」

 「喔……」

 「我的初戀就是個像亞希子親親一樣的女孩子呢。那時候還是日本零式戰鬥機,追著美國B29轟炸機飛的時代,對了,大概是昭和十七或十八年吧(註:西元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

 雖然, 自顧自地講起故事來的多田先生讓我嚇了一跳,不過聽著聽著,也覺得那個故事還真不賴。

 多田先生的初戀(聽說長得很像亞希子小姐),是地方望族村長的女兒--登米婆婆。不,多田先生當時也還不是個像烏龜的皺巴巴老頭,而是個堂堂正正的青年--吉藏,所以那個登米小姐一定也很漂亮吧。

 總之,多田先生和登米小姐墜入了愛河。

 據說,那是一段激烈狂熱的戀情。

 由於身份地位相差懸殊,這樣的愛情並不見容於當時社會,兩人只好不斷偷溜到神社後或馬槽裡幽會.以偷來的片刻溫存撫慰彼此心靈,離別時總是淚眼朦朧、難分難解。聽說年輕的多田先生就是拼著滿腔熱血。守護著與登米小姐之間的愛情。

 話說回來,像什麼零式戰鬥機、竹槍、望族村長之女、登米和吉藏等,也曾經有過那種很不得了的時代呢。不過是五、六十年前的事,聽來還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又或許該說是瞠目結舌呢。像現在,哪還有什麼望族村長呀。

 「但是呢……」

 如今已是滿臉皺紋的多田先生說:

 「畢竟身份差距太大了。」

 有一天,登米小姐嫁給了一名海軍將校。

 那門親事完全是由父母作主,女兒就這麼被強嫁了出去。更令人震驚的是,那個將校結婚第二天就到前線去了。聽說他後來平安歸來了,不過整件事還是莫名其妙、亂七八糟。

 如果他死掉的話。嫁過去時哭得昏天暗地的登米小姐要怎麼辦呢?

 不是立刻就變成寡婦了嗎?

 「那次分別是我這一生中最難熬的呢!」

 我對多田先生的話,感慨萬千地點點頭。

 「恩.那真的是很難熬呢……」

 那故事實在挺感人的,害我當時都快流眼淚了。

 是的,那時候的我還不瞭解。不瞭解多田先生是個超級誇張的大騙子。如今回想起來,是不是真的有登米小姐這個人都還是個問號,就算真的有,我覺得也不是像多田先生聽說的那種關係。

 這不就像是釣魚的人常會把跑掉的魚兒,說得比實際的還要來得大嗎?

 至於我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呢,是因為多田先生後來還這麼說:

 「小少爺哪天如果也遇到了喜歡的姑娘,可別遲疑,只管往前衝就對啦。而且呀,不能半途而廢喔。男人啊,就應該有那樣的決心才行。半途而廢的活,到頭來可是只會悔恨終生的喔。」

 或許,多田先生那時侯沒能把心意傳達給登米小姐吧,他可能是因為兩個人身份懸殊而卻步。然後,到了八十歲還在為那件事感到懊悔吧。

 當然,這都只是我單方面的想像罷了。

 「知道嗎,一定要堅持到底呦。這樣一來,不管任何事都能夠迎刃而解的。什麼都不做就放棄,可就真是個頭號大蠢蛋羅。」

 所謂的蠢蛋,指的是不是多田先生自己呢?

 話說回來,我身邊的大人為什麼總喜歡這麼說呢?

 當時,我的腦袋裡又迴響起父親的台詞:

 「你不久後也會遇到喜歡的女生吧。聽好啦,你可得好好守護她喔。』』

 那時候還是秋天,空氣還沒這麼冷。

 朦朧的藍天在又高又遠的彼端無限伸展著,雲的輪廓曖昧不清,大概是因為前一天下過雨,沉重的空氣感覺上有些潮濕,還帶著些許水的氣味。

 那是個會讓人想吃秋刀魚的秋天,那時候還很有精神的多田先生,如今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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