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多情卻似總無情,惟覺樽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唐杜牧贈別」
晨雞報曉。
衣若塵默默走出商穎撥給他休息的廂房,依依不捨的眼眸投向書房。這一會兒,他是該走了。
再多待幾刻,他知道自己會不想走。
在未認識商穎前,從來不知道有人會這樣喜歡他,把他當成寶貝的感覺,兩人狂野的激情記憶,全部納為他個人珍藏的片段,在沒人的時候,把它拿來複習,原來他也曾經這樣被人——
深深愛過。
一個有若塵土的生命居然會被人家抱在懷裏呵護,而且他們已經有了親密的關係……跟商穎分開真的會很痛苦,但如果自己真的跟他回蘇州,一定會給他造成很大的困擾。
那時,他還會這樣疼愛自己嗎?
還不如自己就消失在這最美的時刻,讓商穎日後想起他,還是會帶著微笑。
他腦海中浮現商穎俊逸的容貌。
「商穎……我也喜歡你呵……」喃喃自語裏,他露出痛苦的表情。
流連忘返在他霸氣的溫柔裏,衣若塵稚氣的嗓音已夾雜一絲哽咽。明知道自己不該這麼想,但他也沉淪了。
揉揉眼皮,拭去淚水,他抓緊手中的小布包,轉身就走。
清晨的東風帶著濃重的寒意。
呼嘯而過的寒風侵襲著他單薄的身軀,隱約中可聽見他的喃喃自語——
「下輩子生成女人……我一定嫁給你……」
***
商穎指揮僕人把打包好的行李全馱上馬車。
衛無央窮極無聊地坐在一旁喝茶,看好友忙進忙出。誰讓他太小氣,不讓他和他的小書僮說話,所以他也不想幫他搬家!
不理會正在耍脾氣的好友,商穎暗自估量該怎麼跟家人提若塵。不過,平時他買個僕人回家,也不需要跟大哥報備,他若特別提起自己多帶一個小書僮回家,不是會很奇怪?
還是等他們發現牠的存在後再說?
他會讓若塵在商家有穩固的地位,把他安排在自己的院落裏讀書、學看帳。
乎時就跟著自己吃好、喝好,再怎麼差的身體也會健壯如牛了!到那個時候,不僅男人對他心動、女人也會垂涎,自己就要小心一點,絕對不可以讓其他人碰他一根寒毛。
商穎想到若塵可愛的臉龐,身下又起了一陣騷動。
那雙迷蒙而溫馴的眼啊……
即使自己已經很不幸了,還是會乞求別人幸福的善良模樣,商穎想到這兒就無法不動心。但他希望若塵只替他祈福就好了。
別人的事,他不用管!
「佯伯,你幫我去把塵兒叫起床!」算准時辰,商穎便要老管家把若塵喚醒,換衣裳回蘇州。
但不待老人進屋,喜鵲便匆匆忙忙從屋內竄出,大喊!「少莊主,鹿兒不見了!」
「什麼?」
「他自己不見的喲!可不干我的事。」看到商穎面色全變,喜鵲趕忙撇清,「剛剛我去收拾房間,才看到他把自己住的廂房收得一乾二淨,他剛來時的衣裳跟著他的人不見了……」
長嘯一聲,商穎轉身就往後院衝去,不相信若塵會離開。這輩子,他已經被他定下了,他怎麼能走?
忍不住的心痛和慌亂湧上心頭……
失去他純真的笑靨,他沉重的人生該怎麼辦?
他已經答應不會離開了,怎麼可以騙他?怎麼可以放他一個人獨活?怎麼可以背叛他的信任?
怎麼可以……
***
五年後蘇州城
「穎兒,你今兒個一定要跟我說清楚……」
商老大人追著么兒說話,從大廳一直到他的則院,就是想把老大不小、卻不願娶妻生子的商穎逮著。
「娘!妳今天精神真好。」商穎吊兒郎當地瞧了母親一眼。
「我快被你這個孽子氣死了!哪裡好?」
「妳若是身體不好,又怎麼能追著我滿屋子跑?」商穎笑意盈盈地奉上一杯熱茶。
「哼!」
商老夫人心情極度惡劣,大剌剌地坐下,才接過小兒子奉上的熱茶,慢慢啜了一口,「你今天非跟我說清楚不可。城西王大富的閨女哪裡不好?配不過你嗎?為什麼我差媒人,你就在酒樓住三天不回來?」
「王姑娘臉太圓,我喜歡尖一點的。」商穎想起記憶中瘦削的容顏、令他心神蕩漾的笑容……
「那是人家有福氣!」
「王姑娘的屁股太大,我喜歡小一點的。」
「那娶進門後會多子多孫!」
「王姑娘胸部大,我喜歡扁一點的。」商穎想起那個單薄的身軀,令他揪心的纖弱……
「那是……」商老夫人一口茶水差點便在喉嚨又噴出來。聽聽看,這像什麼話!?
姑娘還沒摸到,底細就打聽得這麼清楚?就是成天跟衛家的浪蕩子私混,才會花名滿蘇州。
這個孽子!
商老夫人摸摸額頭,頭開始痛了。「商穎!你也不想想自己在城裏惡名昭彰,還敢嫌王家的姑娘?人家知書達禮、大家閨秀,那是王大富欠咱家貨款,我才趁機跟王家提親……」
越想越傷心,她的如意算盤居然讓這個孽子給打散了。
就算人家姑娘不說話,王大富知道媒人才上門,未來的女婿就住到酒樓,怎麼可能會讓自己嬌滴滴的閨女嫁進門?
真是氣死地了!
「反正我這麼花,人家王姑娘也會嫌我不長進啦。娘就少為我的婚事費心了。」商穎擺擺手,回得不甚在意。
「你哥哥、姊姊都生好幾個娃娃讓我抱了,你為什麼就不能乖一點?」
「除了婚事,我哪件事不順妳的心?」商穎淡淡地撇嘴。大哥交給他管的生意,哪家不賺錢?興旺家業,他已為商家做了該做的事,而婚姻這檔事,就不要再提了吧!
「可是……」
「娘,除非讓我找著我喜歡的人,否則我絕對不會提婚事。妳再逼我成親,我可不管家裏的生意囉。」
「我是為你好……」
商穎淡笑。他知道母親把話說到這邊,也就不敢再逼他了。囑咐管家把帳本拿進來,他開始坐在娘親身旁算帳。
見到小兒子執意如此,商老夫人只好歎口氣……
或許兒孫自有兒孫福吧!但她真的很替他著急啊!他怎麼那麼愛玩,怎麼就不乖乖成親呢?
***
歌聲飄渺,笛聲悠揚。
一身白衫的商穎站在船頭,而他雇用的船夫正賣力劃著槳,追著前頭一艘裝飾華麗的畫舫。
只聽見歌詞依稀是——
雙髻墜,小眉彎,笑隨女伴下春山。玉纖遙指花深處,爭回顧,孔雀雙雙近日舞。
「五代李珣南鄉子」
人隨蕭影,在兩船相接時,商穎縱身飛掠至畫舫。
「這麼慢才來?」衛無央懶懶的抱怨聲響起,「姑娘的曲兒都唱了好幾閱,可不能要人重唱……」
「下回吧!你的溫柔鄉自個兒消受便成,別在意我。」
對絕代的嬌顏視而不見,商穎逕自挑了一個靠窗的位子,懶散地靠在榻上,聆聽陣陣樂聲。他可是為了躲避娘親的嘮叨而來。
「怎麼啦?」察覺到好友悶悶不樂,衛無央擺擺手,要歌妓自行散去。
「哪能怎麼了?」
「哎!老爹、老娘的吩咐照辦,姑娘娶進門後,自個兒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不是很快樂嗎?」把口中的玫瑰松子核吐出,衛無央閑閑地吃了一口茶。
不理會好友的建議,商穎閉目養神。
「欸欸……說句話好嗎?」
「說什麼?你愛怎麼不自己娶?」料定他看好戲的心思,商穎瞪了衛無央一眼。
「娶?」
他俊逸的面容立即抽搐。開玩笑!他即使瘋了也不會想討個姑娘回家管束他的行為,「我名聲不好,誰家姑娘會嫁我?」
「我就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你可以逃得一乾二淨,我整天泡在你這兒,還有王大戶的閨女要料理?」
說到訂親,商穎可就非常氣悶了!
為什麼他奮鬥一生的榮耀要跟個毫無瓜葛的女人分享?她不動如山,在家穿金戴銀,又無法替他分勞解憂。就因為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他就要討個陌生人相對一世?
這不是很可笑嗎?
「不要哀怨啦……」衛無央口中一陣訕笑,「誰教你放不下手上的營生、大江以南的布莊生意都在你的手掌下?江北還是你懶,才讓給慕容家的。大家看在眼裏,當然認為你是乘龍快婿的最佳人選。」
說到這件事,商穎可就厭氣了。
「不四處走走,我還有機會碰得到鹿兒嗎?」想到那個瘦削的身影,五年來令他魂縈夢系的人……
他的心就會絞痛!
他已經在錢莊儲了一大筆積蓄,只要找到他,他會帶著他遠走高飛,再也不過問商家的營生。
「你怎麼不讓「草上飛」替你辦這件事?他們找人頂有名……」衛無央當然還記得那個絕美的小書僮,但事過經年,還我得到人嗎?這讓他懷疑。
但他對於好友的癡情是絕對佩服!本來他以為只是玩玩,沒料到小書僮消失後,他喪心病狂的模樣……
衣家村那個地方,幾乎讓商穎徹底翻過一遍。
但仍然沒有伊人的音訊。有如塵土的小書僮就在眾人的眼簾間消失,如風中的塵埃。
他就不見了……
忍氣吞聲的小臉蛋就這樣消失了。
這是讓衛無央最百思不解的地方。依他的腳程、他的體力,怎麼逃得過商穎的追討?況且他無依無靠,沒有任何後盾可依恃,他怎麼離開衣家莊的都是個傳奇!
「我如果找不到,誰還找得到?」嘴角流露輕蔑的微笑,商穎可受不了這個保鏢集團在蘇州城裏耀武揚威的神氣模樣。不過就是個烏合之眾的土匪窩,還敢自稱「草上飛」?
要不是念在尋找衣若塵才是他人生的目的,他鐵定會跟這個流氓窩杠起來!
尤其縣衙還派人褒獎他們功在縣民,真是太可笑了!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他們不幫花錢的苦主找人、保鏢,難道領了薪餉還在家裏睡覺?
不過是盡盡本分、順道沽名釣譽罷了。他找人,需要用到這樣一個無聊的集團嗎?
還要到縣衙去跟他們吃應酬飯?
縣太爺最近的日子是過得太閑了嗎?他宴請城裏所有的名流,名單士居然還有草上飛的首領!
哼!商穎想到這裏就不爽快。
他有時間不打探塵兒的下落,卻要代替商家去吃這頓應酬飯,有沒有搞錯啊!還得會會那個驕傲的土匪頭……
人生到處充滿意外與變數。
「唉呀!何必這麼氣?我倒覺得「草上飛」的老大步青雲,談鏢、尋人的架勢跟你有點像。」
「你胡扯!我哪裡跟他像?」
哪裡像?還不就這副吃人的樣子像!衛無央心裏喃喃自語。
他們天生的霸氣在蘇州城裏還沒有人可以比擬,要不江南的布料生意怎麼會全落到商穎手裏?
他是個天生的商人!
就像步青雲是個天生的武人,道理是一樣的。憑著絕佳的功夫和絕頂的機智,幫縣衙處理了不少無頭公案。沒有他出面,很多鏢被人暗暗綁了,城裏的生意人也是有苦難言。
他們又不像江南第一莊,從談生意到運送貨物,都是手下的店家一手包辦;有這種的鏢局護航,才能確保無恙。
更何況「草上飛」索費公道,蘇州城裏很多店家後來都直接找步青雲談年度合作的計畫,這也說明步青雲的生意手腕相當高明,算後起之秀。
但看商穎一臉不屑的模樣,衛無央覺得也沒有什麼好談,他可不想為了一個不認識的人跟自己的好友爭得臉紅脖子粗。
那可不是聰明的作法!
看好友沉默,商穎百般無聊轉過頭,默默瞪著粼粼江面。
置身在這個煩擾的世間,他覺得欲振乏力,連辯駁都顯得意興闌珊。
鹿兒知道他在想念他嗎?
他知道他從來沒有忘記他嗎?他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