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信

　　羅伊脖子上圍著拉夫領，上身穿著一身靛藍色的長衣。長衣的袖口，領口和長及大腿的衣擺處都用金線繡著精美的花紋。下身穿一條同顏色的絲絨馬褲，腳下一雙小牛皮的馬靴。

　　這身打扮，讓羅伊很不自在。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今早一起床，他還沒來得及穿衣服，就被領著一大群僕從的卡恩給堵在了床上。

　　「把你那身遊獵者的垃圾丟了，」卡恩不由分說，一邊指揮女僕們為羅伊穿戴，一邊教訓：「小子，再怎麼說，你現在也是一個隱世豪門的繼承人，今天是慶功日，你可不能穿你那身破爛去丟人。」

　　於是，羅伊就成了女僕們擺弄的木偶，整整花了半個禱時，洗漱梳頭，並穿上這身當下流行的貴族服飾。

　　如果不是他極力抗拒的話，卡恩差點還讓人給他打粉描眉。

　　「現在貴族圈的年輕人，都這樣……」被拒絕之後，卡恩一臉遺憾，「你確定你不用撲點粉？你這麼黑！」

　　「不用！」羅伊惱羞成怒。

　　這引來了恰好過來找他的艾蕾希婭和蘇珊一陣大笑。

　　此刻，羅伊一邊走上慶功臺，一邊還不自然地用手鬆鬆脖子上的拉夫領。

　　慶功臺上，阿道夫，薩蒙德，艾蕾希婭以及受邀出席的包括安東尼親王在內的各大貴族領主們，都目不轉睛的注視著羅伊。

　　他們的目光中，有好奇，有欣賞，有羨慕，更有些許驚異。

　　換了一身服飾之後，那個身材單薄，但渾身都散發著一絲銳利鋒芒的傭兵，似乎一下子就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溫文爾雅，氣質出眾的貴族青年。

　　他黑髮濃密，微微帶著一絲捲曲。一雙藍色的眼睛深邃迷人。臉上線條既有少年人的柔和清秀，又有成熟青年經歷風雨後刀砍斧鑿般的硬朗。而那包裹在柔軟華貴長衣下的頎長身軀，更給人一種豹子般的靈動和矯健。

　　許多跟隨父母出席的貴族小姐，看向羅伊的目光都變得迷離起來。

　　每一個漂亮的女孩，身邊都不乏追求者。

　　她們已經習慣了在舞會上被簇擁在中心，習慣了那些打扮得漂漂亮亮，舉止優雅的貴族青年的恭維和殷勤。她們和他們聊天，烤肉，打獵，跳舞，談論繪畫和音樂，在風景優美的城堡花園散步。

　　可是，當此刻這個名叫里奧的青年出現在她們眼前的時候，她們忽然發現，以前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談話，那些風景，都變得那麼的乏味！

　　雖然穿著同樣的貴族服飾，但在里奧的身上，她們感受到的，是一種被金線花邊和絲絨包裹的野性，是一種溫文爾雅中，散發的一種屬於雄性的，無比致命的吸引力。

　　而更重要的是……

　　所有人都知道，這個青年，正是惡魔戰爭勝利的最大功臣。可以說，他憑一己之力，挽救了整個盧利安。

　　今天，他是這場慶功會上，最耀眼的明星。

　　僅僅是想到這一點，女孩們的呼吸就變得急促起來。她們目不轉睛地看著羅伊，希望他的目光，能夠在自己的臉上停留片刻。她們甚至已經做好了在那一刻展露自己最迷人笑容的準備。

　　不過，羅伊顯然沒有注意到這些如同小鹿一般的目光。

　　在和一身不自在的新衣搏鬥中，他走上了慶功臺。

　　而就在他的腳步，踏上最後一階的時候，忽然，廣場數以萬計的民眾爆發出了巨大的歡呼聲。

　　「里奧！里奧！」

　　所有人都在呼喚著這個名字。這吼聲整齊，劇烈且毫無預兆。像海嘯一般席捲了整個廣場，向著慶功臺鋪天蓋地而來。一時間，臺上的貴族們都嚇了一跳。

　　站在臺上放眼望去，巨大的廣場，人頭攢動，密密麻麻。

　　無論是盧利安軍的將士，還是傭兵，自由騎士以及普通的民眾，此刻全都高高舉起了他們的胳膊，揮動著拳頭。

　　成千上萬的手臂整齊劃一，隨著「里奧里奧」的吼聲而揮舞著。如同狂風中的麥田。無比壯觀。

　　羅伊回過頭，呆呆地看著臺下的人們。

　　這一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巨大的聲浪迎面而來，撞上了他的身體。在被這聲音淹沒的一刻，他只覺得一股電流般的酥麻，順著後背一直向上爬，心跳越來越快，血液直衝頭頂，皮膚上瞬間爬滿了雞皮疙瘩。

　　十年前，他還只是一個在野外山林中奔跑的小男孩。

　　那時候的他，與野獸為伴，與孤獨為伍，遠離人類世界。他甚至不知道，那些和自己長得一樣的人們，為什麼會住在石頭壘砌的房子裡，會如同羊圈裡的羔羊一般，生活在狹小的城鎮裡。

　　他遠遠的看著他們，只在爺爺威廉的帶領下，偶爾進入城鎮出售獵物換取生活必需品。

　　他看著和自己同樣大小的孩子奔跑嬉戲，看著市場上往來的人們微笑著聊天，打招呼，擁抱。看著馬車從面前駛過，看著領主貴族在騎士的護衛下經過，而道路兩旁的人們都脫帽致意。

　　他就像一隻被威廉牽進了人類世界的小狼，根本無法理解這一切。

　　直到七年前，他去了波拉貝爾。

　　在哪裡，他學著和人相處，學著收起自己的獠牙，學著像一個人類那樣生活。他發現，自己愛上了這樣的日子。他認識了湯姆，認識了肯老爹，認識了瑪麗大嬸，認識了漢斯警士和好多好多人。

　　他學著和他們聊天，學著在每天清晨跟他們問候，學著習慣被他們揉亂自己的頭髮或者揉捏自己的臉蛋，學著將這些喜歡隱藏在一臉不滿的嘟囔裡。

　　這樣的生活，就像魔法一般，無聲無息的改變了羅伊。

　　羅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麼想要守護這些美好的東西。直到波拉貝爾的那一夜，直到湯姆擋在自己身前，他才發現，原來，自己早已經在不知不覺之間，成為了這些人中的一部分。

　　他想要守護這樣的生活，就像小時候守護自己藏在樹洞裡的那個小箱子。

　　箱子裡，裝著自己換下的牙齒，閃閃發亮的鎧甲殘片，漂亮的玻璃珠，潔白的貝殼，彈弓和各種各樣孩子氣的玩意兒。

　　對其他人來說，這些玩意兒是垃圾。

　　可對羅伊來說，這卻是用什麼財富也買不來的珍寶。

　　於是，他一次又一次戰鬥。從波拉貝爾到美丁城，從慕尼城到峽灣再到深淵。

　　從表面看來，他似乎是被戰爭的漩渦捲進去的。可只有真正了解羅伊的人才知道，那根本是他的本能。就像一隻守護自己地盤和族群的魔獸，對任何試圖靠近的入侵者都發出咆哮並露出獠牙。

　　因為背負著太多的責任和秘密，因此，羅伊從沒想過成為誰的英雄。

　　可是，當此刻歡呼聲和自己的化名響徹整個慕尼城的時候，他赫然發現，自己的眼眶竟然有些濕潤。

　　下面這些人，有和自己在深淵裡並肩作戰的四百多名傭兵，有盧利安軍的將士，也有許許多多素昧平生的普通民眾和貴族紳士。而此刻，所有人都在喊著自己的化名，向自己歡呼。

　　回過頭來，羅伊看到了阿道夫，法諾，卡恩，艾蕾希婭，蘇珊，亞伯拉罕……他們正站在領主當中，用特別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微笑著鼓掌。

　　蘇珊甚至還吹響了一聲口哨。

　　「好吧，」一頭灰髮，皮膚白淨，身材胖胖的薩蒙德和藹地注視著羅伊，笑道，「我的英雄，請上前來吧。我已經在這裡恭候您好幾個禱時了。」

　　這次慶功會，的確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從早晨到現在，已經超過四個禱時了。而作為皇室特使，薩蒙德儘管已經為許多個人和集體授獎，但只有他才知道，自己這一次使命，真正的對象只有一個。

　　那就是這個黑髮小子。

　　因此，他說等了羅伊幾個禱時，一點也不誇張。

　　「對不起，」羅伊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走上前去，跟薩蒙德握手問好，「很高興見到您，薩蒙德大人。」

　　「這應該是我的榮幸才是，我們的英雄。」薩蒙德握了握手，又給了羅伊一個擁抱，這才微微一笑，轉頭看向下方人群，「我的手裡，有一封陛下親筆寫給里奧先生的嘉獎信。大家應該很想知道，信裡究竟是什麼內容吧？」

　　「想！」剛剛恢復了平靜的人群又喧鬧起來。所有人都在大聲催促著，一雙雙充滿期待的眼睛閃閃發亮。

　　似乎那不是對里奧的嘉獎，而是對他們自己的。

　　「讓我們來看看。」薩蒙德揮了揮手裡的印花牛皮信封，然後當眾打開了印著愛德華私人印章的蠟封，取出一張信紙來。

　　「親愛的里奧先生，給你寫這封信，我躊躇了很長時間，因為我不知道怎樣才能通過文字，表達我對你的感激之情。關於盧利安發生的一切，艾蕾希婭已經寫信告訴我了，事無巨細……」

　　羅伊心頭一動，扭頭看了艾蕾希婭一眼。

　　這段話在其他人聽來，沒有什麼異常。可他卻知道，這是愛德華在用這種隱晦的方式，表明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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