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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夜》第244章
[一刀破樊籠]
帳簾掀起,風夾著雪花飄了進來,昏黃不知何物燃燒而成的小火堆驟然瑟縮,似乎快要熄滅,室內的溫度急劇降低,蓋著皮褥的荒人母子口鼻處吐出的濕氣,瞬間變成了白霧,但似乎並沒有馬上醒來。

  三名神殿裁決司的黑衣執事,沉默看著幽暗火光映照下的荒人母子,聽著這兩道悠長的呼吸,緩步向前,籠在黑袖的雙手向前探出。

  忽然間皮褥掀起,那名荒人婦女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把小弩,對準最前面那名黑衣執事摳動了弩機,原來她早已經醒來,只是在等待一個突襲的機會。

  嗖的一聲,鋒利的弩箭射至那名黑衣執事身前。

  黑衣執事衣袖一卷,如烏雲驟臨。

  那枝弩箭進入袖雲後,竟瞬間變得無影無蹤,不知去了何處。

  緊接著,這名裁決司執事的衣袖黑雲深處亮起一抹光,一枝極窄極細的道劍在極精湛的念力控制下,刺破那蓬微弱火堆上的火苗,刺向荒人婦女的胸口。

  然而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那名荒人婦女身體驟然一傾,那枝窄細道劍沒有刺進她的胸口,而是擦著她的肩頭飛了過去。

  婦人肩上的皮袍在劍尖撕開,內里微黑的肌膚出現一道極淺的傷口,傷勢並不是太重,仿佛她的皮膚比鋼鐵更要堅硬一般。

  三名裁決司執事察覺到了帳內的詭異之處,身周一陣急劇的念力波動,其中二人向陰暗角落裡望去,目光陰沉,先前那名黑衣執事,左手探出衣袖凌空一抓,把那名剛剛醒來,神情依舊懵懂不知的荒人小男孩兒隔空拖到自己的腳下,召回那枚道劍,沉默而毫不猶豫地一劍向下直扎小男孩兒的咽喉。

  荒人婦女被擊倒在地,雖說外傷並不嚴重,但道劍上附著的某種奇異力量,讓她身體驟然虛弱,眼看著自己的孩子要被那把窄劍釘死在地面上,卻根本無力援救,不由發出一聲瀕死母獸般的痛苦悲傷嚎叫。

  鋥的一聲,窄細鋒利的無柄道劍,直接穿透被火堆烤軟的地面,變成了一道極細圓的小黑洞,消失不見。

  那名荒人小男孩兒沒有死——就在道劍向下刺來的那一瞬間,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抓住了小男孩兒的雙肩,把他硬生生地拖走了。

  那名黑衣執事緩緩轉頭,和兩位同伴一樣,沉默望向帳蓬陰暗的角落,先前他們只聽到了兩道呼吸聲,根本沒有想到帳蓬里還有別人,然而這時候他們很確定還有別的敵人存在,因為他們聽到了角落裡響起的悠長呼吸聲。

  因為陰暗角落裡那兩個人讓他們聽到了自己的呼吸聲。

  寧缺餘光注意到先前那刻,莫山山垂在身畔的右手輕輕動了一下,知道是她救了那名荒人小男孩兒,於是對稍後的事情有了更多的把握。

  莫山山看著帳簾處那三名把面孔隱藏在黑色帽影里的男子,看著他們身上漆黑沉重一直垂到腳面上的外衣,很自然地想起西陵神殿那個最令人感到厭憎或是恐懼的機構,微微蹙眉說道:「你們是裁決司的執事?」

  三名黑衣執事沒有點頭,沒有回答,只是沉默看著她和寧缺,因為光線角度的緣故,看不到他們的眼神,但可以清晰地感覺到沉默里蘊著的冷酷和強大。

  莫山山的眉頭蹙的更加厲害,她能明白神殿對荒人的警惕,但暫時還沒有想明白,為什麼裁決司的執事會試圖對這對荒人母子不宣而誅,暗自想著難道這對荒人母子暗中有更重要的身份,對神殿的大事會有影響?

  身為天下三痴之一的書痴,她自然不會像普通昊天信徒那般,對裁決司的黑衣執事恐懼到了極點,但她是昊天信徒,師父是神殿客卿,此行深入荒原也是奉了神殿的詔令,當然不會選擇和這三名裁決司執事敵對。

  為避免可能產生的誤會,她決定表明自己的身份。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為首的那名黑衣執事搶先開口問道:「你們是中原人?」

  這名黑衣執事的聲音並不沙啞難聽若鐵石磨擦,也沒有刻意透出冷酷強悍的意味,只是平平靜靜平平常常說著話,卻讓人覺得有些發寒。

  莫山山微微一怔,看了一眼被寧缺護在身後的那對荒人母子,以為猜到這些裁決司執事的敵意由何而來,溫和解釋道:「是,但不要誤會。」

  話還沒有說完,為首的黑衣執事搖頭,毫無情緒說道:「沒有誤會。」

  第二名黑衣執事冷漠說道:「你們是中原人,卻和荒人在一起。」

  第三名黑衣執事冷漠說道:「你們沒有殺死這兩個荒人,那麼你們不是背叛昊天的異端,便是魔宗的餘孽。」

  為首的黑衣執事平靜總結道:「所以沒有誤會,你們該死。」

  三個黑衣執事語句之間沒有任何停頓,接駁的非常自然流暢,仿佛已經說過無數遍,又或者證明說這幾句推斷在他們看來是天經地意的事情,所以不需要思考。

  寧缺有些讚嘆於這些裁決司執事的相聲本領,心想當初在長安城裡看見隆慶皇子這位裁決司大佬時,怎麼沒有這般有趣?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望向莫山山說道:「我說過沒有人會信,結果你不信。」

  然後他望著那三名黑衣執事說道:「要去裁決司當執事,是不是都得會背你們先前那幾句對白?說起來,要配合到這麼好,還真有些困難。」

  他說話的語氣很認真,所以聽上去很好笑。

  三名神殿裁決司執事,來到荒原深處,想要殺死一些荒人,包括帳內這對荒人母子,不管他們是為了昊天的光輝,還是為了中原的和平繁榮,還是為了神殿的萬世基業,總之這些執事們認為殺人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

  然而寧缺擅長把好笑的事情變得嚴肅,同樣擅長把嚴肅的事情變得好笑。所以三名黑衣執事覺得自己的信仰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非常憤怒。

  黑帽遮臉看不到憤怒燃燒的眼神,但微微顫抖的黑衣,帳內天地元氣急劇的波動,都在證明執事們的憤怒以及即將出手的事實。

  莫山山面無表情看著三名黑衣執事說道:「我們可以解釋。」

  為首那名黑衣執事聲音毫無情緒說道:「束手就擒,再作解釋。」

  話音甫落,黑衣執事踏前一步,微瘦而蒼白的雙手探出衣袖,居高臨下向寧缺的頭頂罩去,無數束極細的淡金光線,從蒼白的指尖噴涌而出,瞬間構成了一個近似鳥籠般的事物,把寧缺的身體鎖於其間。

  從三名裁決司執事現身,莫山山的臉上始終沒有什麼太大的情緒,因為她相信就算有誤會,她和寧缺也不可能吃虧,然而此時看到這名黑衣執事指間噴吐而出的淡金光線,不由微微一驚,異道:「樊籠?」

  樊籠道法乃昊天道門精深道法之一,是裁決司不傳之秘,據說裁決神座親自施展的樊籠道法已經近於神術,這種強行改變天地元氣細微走向,從而控制對手活動空間的神殿道法,一旦施展成功,可以應對境界超出施展者兩品之上的強者!

  看到那名黑衣執事居然輕而易舉施展出了樊籠道法,莫山山確定對方肯定是裁決司里的重要人物,不由蹙眉提醒道:「不要反抗。」

  …………光線表面飄離著極淡的金色,就像是南方中原暮色最盛時的那抹流火,寧缺看著眼前不遠處這些細到肉眼都很難看清楚的線條,心中生出一股極為怪異的感覺,總覺得這些線條並不是真實的存在,然而明顯能夠感知到身周的天地元氣被割裂成了很多極小的區塊,顯得非常兇險。

  對於暫時不能理解的手段,他向來很謹慎,聽到莫山山的提醒,更沒有選擇馬上出手,只是有些疑惑這種空間控制道法的原理,如果是以割裂空間而形成的樊籠,那如果直接施展在敵人身上,豈不是可以直接把對方割成無數塊血肉?

  這名裁決司執事沒有這樣做,肯定不是因為神殿中人有多麼仁慈,而是因為他根本做不到,那麼等於這道樊籠並不是真正的空間道法……說來也是,能操控真實空間的道法必然已經在五境之上,哪裡能這般容易遇到。

  寧缺看著近在咫尺的那些細微線條,憑藉自己絕佳的感知敏銳度,試圖看清楚這些線條之間的結構,漸漸發現,原來樊籠道法並不是在割裂空間,而是影響天地元氣波動,在自己的身周形成無數道小湍流。

  這些元氣湍流便等若是牢房的木柵,看上去堅不可摧,而且上面說不定還藏著很多棘刺鐵釘,若強行去推,雙手可能會被刺的全部是血。

  因為在思考這些事情,所以樊籠道法里的寧缺沉默甚至顯得有些木訥,但這並不代表他就決定束手就擒,他只是想有多些機會去觀察一下,然而他不知道神殿裁決司的行事風格和他的戰鬥風格真的很像……在確定敵人完全沒有反擊的能力之前,裁決司執事們絕對不會罷首,那名黑衣執事微微仰頭,火光映照出一張蒼白而平靜的面容,隨著一聲低沉的斷喝,瘦白雙手間驟放光明,一道黯淡的虛影轟向被樊牢困住的寧缺胸腹處。

  修行者的雪山氣海諸竅便在那處,一旦被擊實,極有可能竅毀人亡,而這名黑衣執事發出的黯淡虛影,明顯擁有極強大的威力。

  看著這幕畫面,莫山山清若冬湖的眼眸里終於閃現出了一道怒意。

  不過她沒有來得及出手。

  因為寧缺先出手了。

  一道極清亮驚艷的刀光閃過,照亮昏暗的帳蓬,在這道刀光之前,無論是瑟縮將熄的小火堆,還是黑衣執事掌間的金線樊籠,都變得無比黯淡。

  朴刀刀鋒直斬身前樊籠,鋒利的刀口與那些淡金線條一觸,嗤嗤作響,仿佛要被融化一般,眼看著刀鋒會被那些淡金線錢蝕壞,細長朴刀刀面上那些沉默已久的繁密符紋猛然間亮了起來!

  一股凜冽的符文力量,從刀面上噴涌而出,輕而易舉戰勝了那名黑衣執事樊籠道法里蘊藏著的昊天神輝之力,把那些看似神異強大的淡金線條切的粉碎!

  數千聲極細微又極清脆的斷裂聲,幾乎同時密集響起,就像數千具蠻人鐵琴被同時斷弦,又像是數千隻鐵蜈蚣風箏同時斷了線。

  啪啪啪啪……樊籠道法的千根金線,被刀風吹成亂絮,四處飄離,再無任何力量。

  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並不是因為神殿裁決司的樊籠道法徒有虛名,而是這名黑衣執事不足以施展真正的樊籠。也不是寧缺忽然間就從不惑躍進了洞玄上境,而是因為他的朴刀以及刀上的符文乃是由後山兩位師兄親手打造。

  夫子親傳弟子們的智慧與境界,又豈是裁決司某個重要不知名人物可以匹敵?

  …………一刀破樊籠只是開始。

  寧缺比裁決司更絕,他一旦開始動手,那麼不見生死便很少會停止。

  所以破了樊籠的刀光,斬金線成絮,沒有片刻阻礙,便來到那名黑衣執事的身前。

  刀光照亮了黑衣執事蒼白的臉。

  一根極細微的銀針不知何時扎進了他的眼珠,只剩下一點尾巴在閃著光。

  黑衣執事來不及呼痛,來不及震驚於對面這個年輕男子對天地元氣操控的細膩程度,他只來得及發現自己剛剛凝結的念力因為腦中的劇痛而煥散。

  然後他被斜斜向下的那道刀光砍成了兩片。

  兩片身軀暫時沒有分離,只有一道清晰的血線。

  簡單利落地死去。

  …………第二名黑衣執事向後疾退,雙手在身前一揮,灑出道道神輝線條。

  寧缺棄刀,縮身如猿跳起,避開那些危險的線條,跳到對方的上空。

  一抹衣袂飄落。

  寧缺雙手探出,指尖用力摳住那名黑衣執事臉骨,雙膝閃電般蹬向對方胸骨。

  啪的一聲脆響,這名黑衣執事胸骨盡碎。

  借著前撲之勢,兩個人翻倒在帳外的雪地上。

  寧缺雙手一錯,扭斷了他的頸椎。

  …………第三名黑衣執事的蒼白雙手,已經悄無聲息來到了寧缺的身後,手掌間光輝大盛,仿佛是兇猛燃燒的火焰。

  寧缺沒有理會。

  這名黑衣執事的手掌間如同火焰般的神輝,瞬間變成了真的火焰。

  不止雙手。

  黑衣之下,執事的整個身軀都燃燒了起來。

  瞬間變成焦炭。

  再過瞬間,變成飛灰。

  黑衣執事服再無支撐,緩緩飄落在地。

  寧缺回頭看著莫山山笑了笑,走回帳內揀起地面那把朴刀。

  最先死的那名黑衣執事的身體這時候才緩緩分開,鮮血像洪水一般湧出,慢慢流出帳外,把原野上的白雪染的血紅一片。

  不知道什麼時候,天上的雲又散了,星光清漫。

  天地之間一片蒼白。

  莫山山的臉色也有些蒼白。

  …………(總算忙完一個段落了,到家就開始寫,感覺恢復了不少,希望大家喜歡,我感覺這句話說的好像歌星說的……)

[白雪墨眉不相欺]
天空放晴,晨光漸至,醒來覓食的野獸在耐寒樹林間穿行,振落樹枝上覆著的雪,露出黃黑的樹枝本色,蒼茫一片的雪原上多了一些顏色與生氣,然而看著帳外漸被雪花掩埋的稠稠血漬,少女的臉色依舊蒼白。

  莫干山的莫山山沒有殺過人,來到荒原的莫山山開始殺人,但她沒有殺過自己人,對於中原的昊天子民而言,神殿中人理所當然都是自己人。

  她的老師是神殿客卿,她信奉昊天,她奉神殿之命進入荒原查探敵情,結果卻在昨天那個黑沉的夜裡殺死了三名神殿裁決司的執事。

  莫山山並不害怕,只是有些惘然無措,精神上有些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她怔怔想了半夜,還是沒能想明白,為什麼當時的局面會發展成這副模樣,為什麼寧缺開始反擊之後,她很自然地用焚天符把那名裁決司執司燒成了漫天飛舞的輕灰,竟根本沒有思考什麼。

  寧缺端著一碗肉湯,蹲在帳蓬門口美滋滋地喝著,帳外不遠處那些黑衣執事殘缺的屍體,明顯沒有對他的食慾造成任何影響。

  他的目光落在莫山山蒼白的臉頰上,注意到她平日散漫漠然的眼神此時顯得有些惘然脆弱無助,大概明白了些什麼,站起身來安慰說道:「有些事情做了就做了,事後再後悔,除了讓自己精神上多些負擔之外,沒有任何意義。」

  莫山山緩緩搖了搖頭,漂亮的睫毛輕輕忽閃,看著他的眼睛,很認真地說道:「反省可以讓我們以後少做一些錯事,還是說你不認為需要反省?」

  「如果是說昨天夜裡這場莫名其妙的戰鬥……」

  寧缺聳聳肩,把碗裡剩下的最後那口肉湯喝掉,然後說道:「當然不需要反省,我可不理會他們是神殿裁決司的什麼重要人物,我只知道他們想要殺我,那麼我反擊自然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接著他很認真地補充了一句:「這三名裁決司執事比我們弱,但他們來殺我們,結果死在我們手裡,這屬於智商問題。而如果這樣我們還被他們殺死,則屬於情商問題了,前者叫愚蠢有藥醫,後者叫傻逼沒法治。」

  聽著如此粗俗的話語,莫山山忍不住蹙起了眉頭,回思著昨夜的戰鬥畫面,很認真地替死者解說道:「樊籠道法類似天地元氣鎖或天羅陣這樣的被動道術,昨天那三名執事並沒有想著馬上殺死你,而只是想制伏你。」

  「但那人緊接著便想廢了我的修為。」

  寧缺笑著提醒道:「我可沒有被人打殘再來講道理的生活習慣,就像我先前說的那樣,這種情商方面的弱智可沒法治。」

  莫山山很認真地說道:「既然我在,我當然不會讓你被人打殘。」

  這句很平常的話里透著股理所當然的自信,少女殺死神殿裁決司的執事,精神有些恍惚,不代表她會認為那些執事比自己還要強大。

  這種帶著些許庇護味道的話,或許會讓很多青春熱血的少男們感到有些不悅,但寧缺看著她明亮的眼睛,卻覺得有些感動,因為感動而有些莫名的緊張。

  為了儘快驅除掉這份緊張,他搖頭說道:「就算這些裁決司執事沒辦法對付我們,但那對荒人母子怎麼辦?他們要殺人時,你究竟攔還是不攔?」

  寧缺看著少女呵呵笑著說道:「你心腸好,當然不可能看著孤兒寡母被人欺負,再說了,我們吃了人家那麼多肉乾,怎麼好意思不幫著殺幾個人?」

  莫山山眼帘微垂,看著棉布厚裙邊沿下探出的腳尖,完全不知道該對這個傢伙說些什麼,心想你我雖然不懼神殿中人,但怎麼從你口中說出來,殺死幾名神殿裁決司執事,就像是在路上順手打了兩隻黃羊一般?

  少女輕聲喃喃說道:「但他們是神殿的人啊。」

  昨夜清理屍體時,寧缺從被自己劈成兩半的裁決司執事黑衣中摸出了一塊腰牌,莫山山確定了那名黑衣執事的身份,似乎是神殿某位重要人物的家人。然而寧缺並不畏懼,因為這種事情只要沒有證據,誰也拿他沒輒。

  他雖然和世間眾人一般信奉昊天,但自幼顛沛流離,見慣諸多醜惡,又在底層掙扎求存,所以對神殿這種傳說中地方並沒有太深的敬畏之心,後來回了長安城進了書院,被那座大山裡的驕傲自戀二氣薰陶日久,敬畏之心更淡。

  又因為在長安城裡與隆慶皇子的兩番遭遇,自家小侍女說那皇子長的真美,他當時神情溫和看似全不在意,實際上早已心生不爽,更因為草甸間的那場血戰,所以現如今的寧缺對神殿非但沒有絲毫敬畏,反而是敵意極盛。

  所以殺死三名神殿裁決司的執事,對他來說真的和宰三頭黃羊沒有太大區別,更沒有造成什麼心理上的衝擊,精神上的恍然,甚至還有心思去看少女好看的臉。

  他看著莫山山低著頭無辜無助的神情,下意識里想伸手去戳戳那可愛的鼓起的粉腮,驟然間想起對方書痴的身份,強行斂下心頭的衝動,寬解說道:「呆會兒我就把屍體處理掉,這個事情我很擅長,那就沒人知道這件事情了。」

  可惜世間只有一個書院,也只有書院才能教出寧缺這樣的學生,莫山山雖是名聞天下的書痴,依然沒有辦法像他一樣對著神殿大名微微一笑全不在意。

  看著依舊低頭沉默的少女,寧缺搖了搖頭,笑著說道:「不要忘記草甸上發生的事情,你那位師弟其實就等於是被神殿裁決司的人殺死的,只不過他們沒有親自動手罷了,所以從最簡樸的情感層面上來講,你也不應該傾向於他們。」

  「誰對你不好,你就應該對誰不好,神殿對你不好,那他們的死活不關你的事,而你以前從來沒有見過荒人,你為什麼要幫神殿殺荒人?荒人千里迢迢南下至此,那位大姐沒說見著你像見鬼一樣拿刀就砍,而是拿了一塊肉給你吃,這時候又在給你熬肉湯……吃了一塊千年而來的肉,這叫什麼?這就叫緣份啊。」

  寧缺抬起手臂,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回頭望著帳內笑著說道:「謝謝啊大姐。」

  帳簾掀開,那位荒人婦女端著一碗肉湯和幾塊粗糧餅走了出來,看著他點頭笑了笑,說道:「昨天晚上的事情,應該多謝你們才是。」

  荒人體質特殊,肌膚極為堅硬,昨夜那名黑衣執事道劍傷了婦人肩頭,傷口處附著的昊天神輝之力被莫山山施符消除後,便沒有大礙。

  那名膚色黝黑的荒人小男孩兒躲在簾內,好奇地看著這兩個中原年輕男女,開口問道:「你們都是中原人,為什麼你們要幫我們殺那些中原人?」

  寧缺眉頭微挑,大義凜然說道:「因為我們是好的中原人。」

  荒人小男孩困惑地撓了撓頭,似乎不明白什麼叫好的中原人,南遷之前元老召集部落開會的時候,好像沒有說過這種名詞。

  忽然間他想到元老說過的一件事情,恍然大悟拍了拍額頭,看著寧缺說道:「元老說你們中原人最喜歡內鬥,這就叫內鬥吧?」

  莫山山聽著這話,不禁覺得臉頰有些微燙,不知該怎樣應話。

  寧缺倒是根本不以為意,笑罵著拍了拍荒人小男孩的腦袋。

  …………在寧缺的強烈要求和死皮賴臉的堅持之下,終於成功地讓少女加入到了毀屍滅跡的工作之中,不是因為他有想看少女面對屍體臉色蒼白身體顫抖的變態嗜好,而是他現在愈發覺得莫山山真是一個未經世事的少女,雖在世間有這大的名聲,但依舊還是一朵墨池畔安靜的小花,根本禁受不住風雨,如果不儘快讓她成長成熟起來,路途上他根本無法指望她能幫自己多少,甚至還有可能拖自己後腿。

  而在他的生活經驗中,處理屍體是幫助一個懵懂少女儘快成熟起來第二迅速的方法,至於最好的那個方法,他希望這輩子都再也不會想起。

  大黑馬憤懣不平地載著沉重的行囊、拖著無數多的東西,陪伴著這對年輕男女向雪原深處的林地里走去,緊繃的皮索後方,地面上是一具完整的屍體,兩截不完整卻不再流血的屍體,還有一大束用來湮沒痕跡的石兒草。

  莫山山沉默走在前方,棉裙襟擺已經被雪打濕,她卻無所覺察,因為她還沒有從那種複雜而惘然的情緒中擺脫出來,自幼深入血液深處對昊天的敬畏,對神殿的尊敬哪裡能被幾句話就輕易抹除,雖然她覺得寧缺先前所言似乎極有道理,可還是總覺得這件事情有些地方很是不對。

  對一位靜坐墨池十餘載,不問世事的少女而已,世界觀的改造難度僅次於愛情觀的改造難度,寧缺看著她的背影,覺得有些無奈也有些疲憊。

  走在荒涼的雪原上,他的心思忽然飄回了相對極南極遙遠的長安城,飄回那條巷子裡的那個鋪子,飄到那個小黑侍女的身上,默默想著如果是桑桑那該有多簡單,桑桑絕對不會懷疑自己說的任何話。

  當然,桑桑的世界觀人生觀愛情觀金錢觀飲食觀生死觀都是他的觀。

  …………幾隻肥碩的樹鼠警惕地看著樹下的畫面,那個天然形成的陷坑裡堆著幾截人類的屍體,淡淡的血腥味道,讓它們有些不安。

  寧缺把那一大束染著雪的石兒草扔進坑中,看著黑衣執事那張蒼白卻依舊嚴肅的臉輕偎著自己的右腳,沉默片刻後認真說道:「神殿需要被敬畏,書院也需要被敬畏,我書院後山向來不入世,但我既然此番入荒原,便等若代表書院的顏面,然而一路所見,世人似乎並不如何敬畏我。」

  他轉頭望向莫山山笑著說道:「若我家二師兄被神殿裁決司喊打喊殺,你猜他會怎樣做?他肯定不會像我一樣就這麼簡單殺幾個人便罷了。」

  莫山山微微蹙眉,想著傳聞中那位驕傲到了極點的書院二先生,說道:「那他會怎樣做?難道還會把道痴或是隆慶皇子給殺了?」

  「二師兄當然不會那樣做,他的眼裡怎麼會有道痴或是隆慶這種人?」

  寧缺笑著搖了搖頭,說道:「按照我對他的了解,他也許會直接殺上桃山,去裁決司找那位大神官的麻煩,他的偶像是小師叔,如果不是師傅管的嚴,只怕早就四處去找人麻煩去了,尋著這種由頭,哪有不藉機發飆的道理?」

  莫山山怔怔望著他,無語心想書院二層樓里究竟生活著怎樣的一群怪人?

  「我沒有這樣的實力與底氣。然而榮耀即吾命,誰若敢無視我書院之存在,我亦不惜拿這條小命去搏一把。」

  寧缺沉默望蒼天,語氣說不出的感慨蕭索,又帶著一絲絕然,如果這時候眼角能淌下一滴淚珠或是有雪花飄到他睫毛上,畫面想必會更帥美一些。

  莫山山和他一路相伴而行,雖說談不上如經年舊友般熟稔,但也知曉此人幾分無賴性情,此時聽著他忽然說出這番鏗鏘有力的話語,不免有些動容。

  她認真盯著他側臉,沉默思考了很長時間,還是有些不敢確定自己的判斷,聲音極微小極不自信問道:「你這是在說謊還是說玩笑話?」

  寧缺笑了起來,看著她說道:「既然沒有道理騙你,當然就是玩笑話。」

  莫山山眉頭微蹙,就像是名貴的紫毫細鋒在紙上狠狠畫下,顯得極不滿意。

  寧缺笑容微斂,看著她的眼睛認真說道:「但是說正經的,我從來不認為神殿就有資格代表昊天行使意志,誰能證明昊天允許他們做代表?說不定我們才是被昊天選中的人,世間的光明正義需要我們來維護,所以以後若遇到神殿又做出那等樣噁心的事情,我們一定要拒絕冷漠,該出手時則出手。」

  依舊是大義凜然的風範,但這次莫山山沒有被他迷惑,而是看著他的眼睛再一次認真思考很長時間後,試著確定道:「這應該是……玩笑話?」

  寧缺看著她微皺的可愛小鼻尖,看著她木訥目光里的疑惑和緊張,忍不住開心地大笑了起來,伸手從懷裡掏出一張符紙,說道:「也可以說是撒謊。」

  莫山山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開口問道:「你為什麼喜歡說假話?」

  寧缺沒有轉身,說道:「小時候養成的習慣,有時候不說假話沒法活下來。」

  莫山山繼續問道:「那你來荒原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你為什麼要教我那些陰暗的事情?你為什麼要教我學會怎樣殺人?你為什麼要讓我習慣這些?」

  簡單的人問的問題都很簡單,因為簡單所以直接,所以可以刺穿外面藏著的無數件絲綢棉甲,比如玩笑話或謊言,直指胸口裡的內心。

  這些問題不好回答,寧缺站在雪坑畔沉默思考片刻後,決定誠實作答,回頭看著她平靜說道:「我要進荒原做一件重要的事情,搶一個重要的東西,而正如你前些日子說的那樣,真到了奪食的關鍵時刻,沒有人會在乎我的書院背景,到時候且不說能不能虎口奪食,是個人都能把我打成一條狗。」

  莫山山靜靜看著他,等著他把話說完。

  寧缺把手中那張符紙彈進雪坑中,語氣極認真繼續說道:「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助。」

  莫山山微微低頭,看著雪地里不知何處,沉默片刻問低聲問道:「你要搶什麼?」

  「七卷天書里的一卷。」

  寧缺看著她微眨的長長眼睫毛,感受著她此時心中的情緒變化,說道:「你同意跟我一道進荒原,我在想會不會和這件事情有關。」

  莫山山緩緩抬起頭來,沉默了很長時間後,輕聲說道:「師傅知道這件事情後就告訴了我,我不奢望能搶到天書,但我很好奇,所以想來看看。」

  寧缺笑了笑,說道:「好奇天書以及那些有資格搶天書的強者?」

  莫山山微微一笑,覺得和他說話很輕鬆很舒服,因為他仿佛能夠聽到自己心裡在說的話,從來不會把自己往別的方面去想。

  寧缺還準備說些什麼。

  莫山山輕輕搖頭,看著他的眼睛很認真地問道:「我沒有告訴你,你也沒有告訴我,那我們能不能算扯平,不算是互相欺騙?」

  這種很簡單的思維方式,一般只存在於心思澄淨的孩童世界裡,但少女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寧缺便也自然而然地接受,認真地點了點頭,甚至覺得鬆了一大口氣,因為他在世間的朋友很少,不想莫名其妙就少了一個。

  然後寧缺看著她很認真地說道:「不過你的心態不對,既然你我來到荒原之上,如果有機會當然不能錯過,所以不要說不敢奢望。如果連想都不敢想,那就真的什麼都無法做到了。」

  莫山山看著他很認真地問道:「這也算是對我的教育嗎?」

  寧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總之我算過,如果我們兩個人能夠配合的好,隆慶皇子都不見得能搞得過我們,為什麼不嘗試一下?」

  莫山山微微一笑,說道:「那就試一下吧,不過如果搶到了怎麼分?」

  「到時候可以抄錄副本,你帶回墨池,我帶回書院,說起來,我還沒有見過夫子他老人家,搶卷天書當見師禮,想著就覺得很興奮啊……」

  寧缺越說越激動。

  莫山山的眼眸里忽然閃過一抹羞意,說道:「我要你抄錄的那份。」

  寧缺揮了揮手,豪邁說道:「你先挑。」

  站在雪地里,二人想像著可能性幾乎為零的美好未來,都笑的有些痴憨。

  …………(橫橫,橫橫,祝姑娘們節日快樂,橫橫,橫橫,我最近的牛叉處,就在於任何事情都能讓它變成歡樂的事情,橫橫,橫橫,再祝姑娘們以及其他的你們歡樂。)

[有人在山裡]
 痴憨的笑容在潔白的雪林間顯得格外乾淨,仿佛能感染樹枝上的每一道雪,雪堆下的每一根草,然而二人身前那個雪坑裡的符紙化成的火苗,卻明顯沒有什麼感染力,被寒風吹拂著招搖很長時間依然沒能變大。

  寧缺看著裁決司執事屍首黑衣上的小火苗,有些尷尬地發現,自己的符道本事和身邊的少女符師原來差距竟是如此之大,昨夜莫山山隨意一符,那名裁決司執事便被焚為灰煙,黑色衣衫卻是絲毫不損,而自己在長安城裡用心寫出的符火,與之相較完全弱的不像話,這要燒多少天才能把屍體燒成灰煙?

  莫山山注意到他臉上的尷尬神情,險些沒有忍住笑聲,強行低下頭去斂了笑意,露在棉袖外的手指輕輕一彈,雪坑裡頓時火勢大作。

  那些近乎熾白色的火焰須臾出現,須臾消失,寧缺站在坑旁還沒有來得及感受到灼熱溫度,便發現坑中雪融為水漸向地下滲去,而裁決司執事的屍首已經消失不見,這一次連同那些黑色重衣也全部被燒毀。

  寧缺看著眼前這幕畫面嘆了口氣——符之一道在於天賦,施符則是運用之妙,他寫的符遠不如書痴,而這時竟連書痴如何出的手也看不明白,不免有些悻悻。

  「顏瑟大師說我是符道千年難遇的天才,可和你在一起久了,我總覺得他是在騙我,或者就是他的眼光比書聖大人要差太多。」

  他看著莫山山漂亮清稚的眉眼,確認少女年齡應該和自己相仿,不好意思問她究竟多大,搖了搖頭感慨說道:「你才是真正的符道天才。」

  莫山山看著他認真問道:「十三師兄,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學習符道的?」

  寧缺數了數日子,回答道:「春天的時候,也快大半年了。」

  莫山山靜靜看著他的眼睛,很長時間後輕輕嘆息了一聲,說道:「如此說來,顏瑟大師的眼光真的沒有錯,你確實是符道天才。」

  寧缺聽著這話很是高興,尤其是想到自己平日裡對陳皮皮的吹噓,更是感到心安不少,笑著認真問道:「我真的很強?」

  莫山山點了點頭,然後想到一件事情,好奇問道:「令師究竟是個什麼樣子的人?」

  寧缺想了想後很誠實地回答道:「他是一個很猥鎖很好色的髒老頭子。」

  莫山山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一些什麼,輕聲說道:「我是問夫子,因為我很好奇能教出書院二層樓你們這些學生的,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寧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說道:「也許你很難相信,雖說我現在靠著夫子親傳弟子的名聲在闖荒原,但我還一次都沒見過他老人家。」

  莫山山眼睫微眨,似乎沒有想到會聽到這個答案。

  寧缺思忖片刻後,認真說道:「不過根據我對二層樓那些師兄師姐的了解,我想夫子他老人家肯定是個很驕傲很得瑟很了不起的傢伙。」

  這個世界上敢用傢伙這兩個字稱呼夫子的,大概也只有書院後山的這幫傢伙。至於他的這些形容,其實也都是廢話,像書痴莫山山這樣的人當然清楚夫子非常了不起,而一個了不起到夫子這種境界的人,憑什麼不驕傲得瑟?

  「你的師傅書聖先生又是一個怎樣的人?」寧缺看著她好奇問道。

  聽到老師的名字,莫山山的神情變得有些複雜,有些敬畏,有些清冷惘然。她緩緩低下頭,轉身向雪林外走去,表示自己不想談及這方面的事情。

  寧缺看著掛雪冬林間那個清冷蕭蕭的背影,眉頭皺了皺,回頭看了一眼雪坑,確認毀屍滅跡的工作完美地結束,加快腳步向那個背影追去。

  蹄踏白雪,大黑馬載著沉重的行李低頭而行。

  它看著林間雪地上那兩道清晰的足印,看著足印前方那兩個沉默的年輕男女,心中有些疑惑,心想來時拖著石兒草,回時你們怎麼好像不在乎足跡的問題?

  驟然間,大黑馬想明白一件事情,不由感到好生惱火,憤怒地搖晃著馬首,就像來時之前那般,拔蹄馳向雪林邊緣。

  …………寧缺把大黑馬辛苦四處銜來的樹枝與乾柴用繩索摁在它的身後,滿意地拍了拍馬背,從懷裡掏出那根模樣古怪的草,塞進馬嘴表達獎勵。

  莫山山好奇看著這一幕,心想書院二層樓出來的人古怪,就連這些牲畜竟也如此古怪,仿佛能通人性一般,也不知道是如何教的。

  寧缺說道:「要在雪原上清除痕跡,昊天老爺降一場暴雪當然是最好的方法,如果天不降雪,那我們就要小心一些,至少來時路和回時路不能是同一條。」

  莫山山不解問道:「我知道先前那些草便是這個用途,那為什麼要把它們燒掉,又要辛苦大黑去四處找樹枝來用?」

  寧缺很平靜地解釋道:「因為我想試試自己寫的火符威力,但又不確信它能燒的很旺,所以我想用草來助燃,沒想到還是不行,依舊需要你出手幫忙。」

  能如此平靜敘說自己的糗事,他的厚顏無恥程度果然了得,只是在二人身後壓抑著奮蹄性子緩慢行走,同時注意掃雪除痕的大黑馬便更悲傷了幾分。

  莫山山沒有在意這句話里流露出來的無賴勁兒,沉默片刻後,輕聲嘆息說道:「我自幼便在墨池,由老師一手撫養成人,他從來不允許我接觸真正的塵世間,如果不是這次神殿詔令,而且我也確實大了,說不定我還不能出山。」

  寧缺聽著少女輕聲細語的敘說,眼前仿佛出現一個白髮蒼蒼的大修行者,正滿臉嚴肅看著池畔一個五六歲的小丫頭,厲聲命令她清心靜意執筆……莫山山看著雪原遠處那座蒼莽的山脈,靜靜說道:「所謂天下三痴,痴於符道痴於書,痴於修行痴於花物,真要入世,其實哪裡是你這樣慧黠之人的對手。」

  寧缺搖頭說道:「不是自我謙虛,我就算手段再陰狠現實,但也沒有可能是你們的對手,境界實力可以輕易撕毀所有的陰謀。」

  莫山山低頭輕聲說道:「我只是忽然間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我不懂這些世務庶事,陸晨迦她與我是一類人,也不見得懂,如果當日草甸上那輛馬車裡坐的是我,下面是月輪國的人被馬賊襲擊,或許我也懶得理會。」

  寧缺看著她微圓粉腮畔飄起的幾絡黑髮,說道:「不對,你和花痴不是一類人,她痴於花,所以可以視他人如糞土,用來植花便好,你雖痴於書,但你眼中的世界還是一個正常的世界,沒有把我們這些普通人的血當成墨汁來用。」

  莫山山覺得這個形容很血腥,卻又很恰當,抬起頭來靜靜看著他的眼睛,很認真地說道:「我真的不是花痴那種人嗎?」

  「當然不是。」寧缺笑著說道:「就算你們都很無知,但你也是善良的無知。」

  無知這個形容不血腥,但也談不上恰當,相信沒有人會喜歡,莫山山微微蹙眉,明亮的眼眸里卻蘊著悅意,問道:「這是玩笑話?」

  寧缺本想說這是真話,但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張美麗清稚的臉,還是點了點頭。

  莫山山轉過身去,沒有再說什麼,那薄而紅若硃砂的雙唇緊緊的抿了起來,粉腮微鼓,不是在強忍怒意,而是在強忍笑意。

  「如果……你不是一個愛撒謊的傢伙就更好了,當然,現在的你已經很好,因為你知道我的感受,所以最後還是撒了個謊。」

  莫山山低著頭安靜前行,在心中想著上面這句話,雙腳踩在雪上竟是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不是刻意如此,而是她覺得自己真的要飄起來了。

  …………回到帳蓬處,寧缺和那位荒人婦女很認真地進行了一番交談,拜託她做了一些事情,於是那位參加冬禮,按荒人規矩不得返回部落的婦人,竟是二話不說把孩子交給這兩名中原來的青年男女,自己回到了部落中。

  過了兩天,那名荒人婦女帶著並不怎麼好的消息回來了,寧缺卻也並不在意,因為他知道要讓荒人部落相信自己這個中原人,確實是極困難的事情。

  幸運的是他還是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比如那支土陽城來的商隊,以及荒人部落占領原野最近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

  離開冬林再往北去,氣溫愈發寒冷,尤其是可能要進入天棄山極北之麓,莫山山那匹棗紅馬肯定承受不住,於是便留給了這對荒人母子。

  雙方告別之後,二人一黑馬再次踏上旅程。

  莫山山問道:「接下來我們應該怎麼做?」

  寧缺說道:「進山。」

  莫山山微微一怔,問道:「天書在山裡?」

  寧缺望向遠處的雪峰,沉默片刻後說道:「我不確認,但我確認神殿的人在山裡。」

  …………因為天寒山高的緣故,此間沒有什麼植株,山風凜烈強勁,所有的浮土與積雪都被吹拂的乾乾淨淨,露出下面黑色深沉的岩石表面。

  黑色岩壁間的一處突起崖畔,一個身著黑色裁決司袍服的年輕男子,站在此間,看著遠處的鉛雲風雪,仿佛要融進岩壁里一般。

  此地蒼鷹不能至,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困難,那張完美無缺只略顯蒼白的臉頰上,連驕傲的情緒都沒有一絲,因為他是隆慶皇子。

  …………(今天開始碼字,剛要進入狀態的時候,接到了一個電話,一個多年老友突然離婚了,說完這事,我腦子便開始蠢痴,然後就廢了,一直搞了六七個小時,真的很累,明天周六,但是我前些天請了假的,所以明天不會休息,明天見,祝大家周末愉快。)

[一場修行的開端]
「那天夜裡,你是怎麼射中那幾個馬賊?」

  「很簡單,用念力鎖定他們在黑夜裡的位置。」

  「但你怎麼確定他們的要害部位?」

  「還是念力。」

  「那麼遠的距離,如何做的到?」

  「因為我的念力很強大。」

  …………「可你……修行資質並不是太好,能操控的天地元氣數量這麼少。」

  「針沒有刀份量重,但同樣也能扎人嘛。」

  「真是很奇怪的想法,而且……用這樣的方法戰鬥,難道你不覺得是一種浪費?用念力鎖定對手方位還要判斷身形,識海里的念力消耗速度太快。」

  「先前就說過,我的念力很強大。」

  …………「你有沒有想過成為一名大念師?」

  「沒有。」

  「為什麼?」

  「因為我是符道的天才,當然要成為像你這樣的符師啊。」

  …………「那天夜裡你殺神殿執事的時候,用的不是符。」

  「我習慣用刀,刀上刻著符。」

  「你的戰鬥方式,真的和一般的修行者不一樣。」

  「天才嘛,當然不走尋常路。」

  「可我怎麼總覺得,這很像是被迫之下的無奈選擇?」

  「我的自尊又被你傷害了。」

  「我不會撒謊。」

  「所以你才能傷害我。」

  …………「你有沒有感覺到山下這片疏林里的天地元氣很豐沛?」

  「嗯,好像有點。」

  「你似乎很少在意周遭天地之間的氣息。」

  「我更在意自己體內的氣息。」

  …………從荒原雪嶺到蒼山腳下,這種對話不停發生在寧缺和莫山山之間,以至於有些時候寧缺的神思會變得有些惘然,總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書院後山或者是舊書樓上,正在和陳皮皮那個討厭的傢伙不停說著廢話。

  在他看來是廢話的討論,對於莫山山卻很重要,這位痴於書符的年輕一代天嬌,通過這些對話,逐步加深對寧缺修行法門的了解,然後隨著二人的腳步離天棄山麓雪峰越來越近,她的神情越來越憂慮,還有一些惘然無措。

  在一處極細小的溫泉熱眼旁,二人稍作休息,寧缺看著她微垂的眼帘,靜靜搭在白皙肌膚上的長睫毛,想著一路來她情緒的變化,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的不解,認真問道:「你究竟在擔心什麼?」

  莫山山抬起頭來,默默看著寧缺,就像看著一塊最奪目的寶石漸漸要被風沙掩埋,眼眸里滿是憂慮和擔心,輕聲說道:「我擔心你入魔。」

  寧缺微微一怔,然後笑了起來。

  受那個世界裡的小說薰陶,也因為在這個世界裡的生活經歷,更因為書院的開明環境,他實在很難對魔宗產生本能里的牴觸情緒和惡感,但他是一個很現實的人,明白思想或許無罪,可真的修行魔宗功法,肯定會引來無數麻煩。

  他笑著說道:「我是夫子的親傳弟子,自然不可能像那些受了侮辱損害卻無力報復的可憐人一樣,為了力量或權力這種事情,把自己的靈魂賣給魔鬼。」

  莫山山靜靜看著他那張乾淨可喜的臉,想著一路行來的所見所聞,愈發確認他是個為達目的不在意手段的傢伙,根本感受不到他對昊天存有絲毫敬畏之心,而他現在被動或主動選擇的修行方式,格外偏重注視自己的肉體技巧,卻很少研習怎樣與天地之息相通,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很容易踏入歧路。

  尤其是現在他離那座被昊天遺棄的山脈越來越近了。

  莫山山伸手將溫泉眼畔的雪花捧起,再輕輕吹落,面無表情望向不遠處那座黑白二色的連綿山脈,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情。」

  寧缺問道:「什麼事?」

  莫山山回頭看著他認真說道:「如果在這座山里遇到魔宗功法,你不要去學。」

  聽著這句話,寧缺不由怔住了,他望向遠處那道橫亘在天地之間、荒涼杳無人跡的山脈,心想自己從荒人部落處知道神殿中人進了此山,猜測應該與那捲天書有關,怎麼莫山山此時卻忽然提起什麼魔宗功法?

  莫山山睫毛微眨,輕聲說道:「魔宗山門便在這座被昊天遺棄的山脈之中,只是大山浩渺,除了那位毀掉山門的前輩高人,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座山門在何處。」

  寧缺漸漸消化掉心頭的震驚,皺著眉頭看著那座山脈,沉默片刻後說道:「我真不知道這件事情,沒有人告訴過我,」

  「荒人部落給我的消息里說的很清楚,神殿那些人潛入荒原搗亂,是為了吸引荒人強者和元老會的注意,而神殿真正的強者都潛進了這座山里。」

  「長安給我的消息是神殿想要尋回那捲天書,而他們認為那捲天書在荒人部落之中,所以我本來就有些奇怪他們為什麼要進山。」

  他收回目光,看著莫山山蹙眉說道:「如果神殿認為天書還在魔宗山門,而魔宗山門一直在天棄山里,那神殿中人以前為什麼不來尋找天書?卻非要在荒人南下的時候才來尋找?」

  莫山山搖了搖頭,用手指將頰畔飛舞的髮絲捋到耳後,說道:「天書明字卷這等世外之物,一旦現世,必然要上應天機,這不是你我所能了解或猜測的機緣,但在我看來,天書在荒人部落里的可能性,當然不如在魔宗山門中的可能性大。」

  寧缺問道:「為什麼?」

  莫山山回答道:「因為天書這等事物,似乎本就應該在不可知之地里。」

  山腳疏林里的談話,不停給寧缺帶來震驚,他隱約記得自己應該聽說過什麼不可知之地,但又總想不起來說的是什麼。

  他認真問道:「什麼是不可知之地?」

  莫山山愣了愣,發現他不是在說笑話,認真回答道:「世人無法接觸的地方。」

  寧缺揉了揉眉心,無奈說道:「能不能說的更具體一點?」

  莫山山蹙眉看著他,就像看著一顆很奇怪的樹木,沉默片刻後說道:「不可知之地是指那些俗世之外的神秘地域,很少有人能夠親眼看到這些地方,就算去過的人出來後也不會談及,於是千百年來,只有一些關於不可知之地的傳說在修行世界裡流傳。」

  寧缺不解說道:「如果神殿都不算不可知之地,那魔宗在我看來只是神殿的一個分支,它的山門憑什麼被稱作不可知之地?」

  聽到這個問題,莫山山很認真地回答道:「我小時候也曾經問過老師,按照老師的說法,那是因為開創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在立下魔宗山門之時,已經成為一名超越五境的不世魔頭,所以才有這種說法。」

  「越過五境?」

  寧缺想著呂清塵老人講述的那些傳說中的聖人,那些天啟和無距的恐怖大境界,不由心神一陣搖晃,覺得那些不可之地好生遙遠飄緲不可觸摸。

  「除了已經廢棄的魔宗山門,我相信別的不可知之地里一定有超越五境的至強者存在,只是這些至強者數量極少,基本上不現世,只是隔上一些年會有一名年輕弟子入世,被稱為天下行走。而這些天下行走一旦現世,便是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即便是南晉那位天下第一強者劍聖柳白,也會感到有所忌憚。」

  莫山山用一種很複雜的眼光看著寧缺,眼神里流露的訊息,似乎是在說,自己先前這番話,和自己親眼所看到的世界並不相同,所以她並不自信。

  寧缺沒有注意到她的眼神,猶自沉浸在這些修行世界秘辛所帶來的震撼之中,回思起在書院後山裡的日常生活,愈發腹誹惱怒於無論二師兄三師姐還是陳皮皮這個傢伙,居然連這麼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訴自己。

  他皺著眉頭說道:「如果天書這種東西只能存在於不可知之地,那麼夠資格搶天書的人,按道理也應該是來自不可知之地的那些天下行走,我本以為可能遇到的競爭對手,最多便是道痴或隆慶那種層次的人,總能爭上一爭,可如果是遇著那些知命境界的大修者,這事兒好像沒法兒和他們玩啊。」

  因為某些原因,莫山山覺得自己完全聽不懂這個傢伙想表達什麼意思,像墨筆畫出來的秀眉皺的極緊,問道:「你到底在想什麼?」

  寧缺看著她很誠懇老實說道:「我在想我們是不是應該馬上回南邊,如果你覺得不高興,我請你去長安城玩,帶你去吃桂花糕。」

  莫山山瞪著大大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寧缺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思考。

  此番荒原之行發展到現在這副模樣,著實有些莫名其妙,一椿又一椿的大事件就這樣跳到自己的眼前,而事先竟是根本沒有人提醒或警告過自己,便是連天書明字卷這般重要的消息,居然也是事到臨頭才通知他,無論怎麼看,這種應對策劃能力都與大唐帝國還有書院的名聲不能匹配……皇帝陛下和國師李青山應該不會害自己,師傅顏瑟大師更不會害自己,書院裡的師兄師姐們或許沒有參合這件事情,但如果涉及不可知之地,他才不相信二師兄會一點興趣都沒有,可為什麼這些傢伙什麼都不說明白就讓自己來了?

  做為書院二層樓歷史上第一次參加實修的傢伙,陛下和南門裡的長輩們或許有別的想法,二師兄在想什麼?寧缺越起越出神,眼睛漸漸亮了起來,然後又像是受到某種驚怖一般瞬間黯淡下去,身體變得很是僵硬。

  因為他想起來一段話,那段話是這樣說的:命運本身就是一個很殘酷的傢伙,如果它要選擇你承擔使命,那麼在確定你能夠承擔這種使命之前,會想盡一切辦法打斷你的每一根骨頭剝離你每一絲的血肉,讓你承受世間最極端的痛苦,如此方能讓你的意志心性強悍到有資格被命運所選擇………………這段話是陳皮皮告訴他的。

  這段話是二師兄告訴陳皮皮的。

  這段話是傳說中的小師叔說的。

  書院後山所有人都知道,二師兄是小師叔的最腦殘的追隨者,最狂熱的擁躉,無論言行還是處事風格,都想要向小師叔靠攏。聯想起小師叔的那段名言,二師兄把寧缺扔進莽莽荒原,讓他這個不惑境界的弱者,去直面神殿的諸多強人,去直面可能來自不可知之地的天下行走,去直面慘澹的人生,便有了解答。

  寧缺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像快要溺水的孩子一般,無辜無助望向那座大山,心裡已經把二師兄罵成了他頭頂那道古冠——也就是棒槌。

  這時候大黑馬不知去何處艱辛填飽了肚子,滿眼幽怨地慢步踱了回來。

  寧缺看著大黑馬,想起它在王庭賽馬大會上的那次不可一世的超越,漸漸平伏下心中的恐懼與不安,皺著眉頭想了半天,忽然開口問道:

  「究竟是結果重要還是過程重要?」

  莫山山微微一怔,回答道:「我認為是過程。」

  寧缺搖頭說道:「我以前認為是結果,後來悟符之時以為重要的是過程,我現在才明白兩者同樣重要,只不過缺少過程,那麼便得不到結果。」

  莫山山說道:「你不是一個慣常說這種話的人。」

  寧缺看著她忽然笑了起來,說道:「因為我確認了自己來荒原的目的。」

  「是什麼?」

  「和天書明字卷還有魔宗山門都沒有任何關係,我最開始來荒原的原因就是參加書院實修,那些書院學生實修的目的是行軍作戰,我實修的目的自然是修行。」

  寧缺用非常肯定的語氣說道:「書院讓我來荒原,就是希望我能夠在這段歷程中能夠領悟以一些什麼,這就是過程,而破境入洞玄便是這段修行旅程的目的。」

  莫山山眉梢緩緩挑起,不可置信說道:「你春初方悟,春暮而感,繼而不惑,難道一年時間不到,你又想要能夠破境洞玄?」

  寧缺認真說道:「我以前就對你說過,我距離洞玄已經不遠。」

  莫山山輕輕搖頭,說道:「大唐王景略十六歲入洞玄,但他四歲開悟,我十四入洞玄,卻是三歲開悟,道痴我不清楚,但隆慶皇子入洞玄的年齡雖然更小,但相信他也花了很長時間,此前我從未聽說過一年之內入洞玄的人。就算你是夫子的親傳弟子,但連夫子面都沒有見過,這種想法實在是……」

  寧缺笑著想道,那是因為你沒有在書院後山呆過,那裡有太多修行方面的變態,只不過除了二師兄,其餘的師兄師姐好像都對修行不怎麼感興趣,若那些傢伙把在棋琴花雜方面的痴意放在修行上,只怕早就都進了知命境界。

  想著書院後山里了不起的師兄師姐靠山們,寧缺信心復生,看著那座莽莽雪山,胸腹之間一片豪情豪情,大聲說道:「天下行走很了不起嗎?」

  聽著這句話,莫山山薄紅若脂紙的雙唇微啟,卻說不出話來,神情複雜兼羞惱無措地想道,自己夏天在墨池畔怎麼就喜歡上了這樣的一個蠢痴之人?

  寧缺看著她無言模樣,得意大笑說道:「不用震驚,不要佩服,我就是一個敢於直面慘澹人生、殘酷命運、淋漓鮮血、無數險峰的天擇之人啊。」

  …………隆慶皇子站在黑色岩壁之間,看厭了眼前的鉛雲遠處的飛雪,回頭望向荒涼幽深的山脈深處,這處山脈本是岷山北麓的盡頭,但無論是在草原蠻人的語言,還是神殿教典的記載中,都被稱為天棄山脈。

  因為當年那位光明大神官背叛神殿,開創魔宗之後,便率領信徒在這道山脈里修建了魔宗的山門,從那日起,這片被污穢侵蝕的山脈便等若是被昊天遺棄了。

  一片小雪粒從崖壁前方被風帶到他的臉前,無法觸摸到他的美麗臉龐,便頹然飛走,卻讓他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時隔千年之久,又有一位光明大神官背叛了神殿,不知道這會給昊天光輝帶來怎樣的污點,會對神殿的事業造成怎樣的損害。

  他雖然是神殿重點培養的天之嬌子,是世人眼中完美的神子,執掌裁決司絕大部分具體事務,但畢竟年輕資淺,上面有道痴葉紅魚,有裁決神座,還有掌教大人,對於光明大神官叛教一事,他沒有什麼資格參與,只能思考。

  光明大神官毀掉樊籠,離開幽閣,叛出桃山,讓西陵神殿陷入了極大的混亂,而幾乎同時,自南方歸來的天諭大神官以半束白髮的代價降下了一道昊天諭旨。

  因感應荒人南下,天棄山中那個污穢的不可知之地時隔數十年重新現世。

  神殿一直沒有放棄過尋找那捲失落在荒原上的天書明字卷,當年那個狂人單劍把魔宗山門劈成廢墟之後,據聞道門有人曾經親自去探尋過一次,卻沒有任何發現,所以神殿一直以為那捲天書被荒人帶去了極北寒域。

  然而這時候天諭神座卻頒布了這樣一道諭旨。

  隆慶皇子的眉頭皺的更緊了一些,沒有影響容顏的俊美,卻顯得有些凝重。

  魔宗山門是唯一被毀掉的不可知之地,一旦重新開啟必然能發現很多物事,那些物事對那位狂人和事後去探尋天書的那人而言,大概和垃圾沒有什麼區別,但對於道痴和他以及世間別的年輕修行者來說,卻十分珍貴。

  他狂熱地信奉昊天,一心嚮往光明,自然不會對那些污穢黑暗的魔宗功法感興趣,但他畢竟是裁決司的司座大人,知道一些被時間湮滅的歷史真相,心想即便找不到天書明字卷,若能繼承那位狂人的衣缽,此行亦有大意義。

  然則那需要多大的機緣?

  隆慶皇子看著這道被昊天遺棄的山脈,平靜說道:「這也是一種修行吧。」

  相隔數十丈遠的崖壁下方,出現一名穿著黑衣的裁決司執事。那名執事對隆慶皇子謙卑行禮,然後說了幾句什麼,聲音被山間的寒風颳拂的斷斷續續,普通人根本無法聽到,但在隆慶皇子耳中卻是清晰無比。

  神殿高手齊出,荒人部落的強者甚至元老會裡的幾位元老,都被吸引到了西方,東面這座天棄山如今顯得十分清曠,只是……「有三名執事失蹤?」

  隆慶皇子面無表情看著崖壁下方那名下屬,似乎只是單純的詢問,看不出來絲毫情緒,只有他自己知道,聽到那名執事的名字時,他有些煩燥。

  失蹤的三名裁決司執事裡有一人叫羅維揚,洞玄境下品,是他很得力的下屬。但這並不算什麼,重要的在於他是羅克敵的兄弟。

  羅克敵本身也不算什麼,重要的是,他是掌教大人最寵信的神衛統領。

  因為他表情上的陰鬱,崖壁下那名下屬愈發惶恐緊張,低下頭,繼續報告道:「書院二層樓那位十三先生也離開了王庭,應該是往這面來了,具體路線不知,只知道應該是與墨池苑那位書痴同行。」

  隆慶皇子劍眉緩緩挑起,臉上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自言自語道:「有點意思,居然真的開始行走天下了,然而千年以來有你這麼弱的天下行走嗎?」

  然後笑容漸漸斂去,隨著拂到臉頰上的寒風,化作冰霜。

  做為一名絕對有資格驕傲的年輕強者,隆慶皇子這輩子只在寧缺手上輸過一次,所以他的驕傲在聽到寧缺的名字後,很自然地會變成憤怒和不悅。

  雖然他隱藏的很好,依舊平和平靜,從春天登山,到今日嚴冬登山,神殿裡沒有任何人能看出來,但他自己知道,那些憤怒和不悅一直都在。

  春天離開長安城的時候,拜那次失敗之賜,他看到了知命境界的門檻,正在山的那頭等著自己邁過,但同樣正是因為那次失敗,他看到山那頭的門檻,這段時間卻一直沒有辦法接近,更談不上一步而逾。

  憤怒和不悅並不會對道心造成本質上的影響,但那抹隱藏在其間的不甘和不平衡,卻絕對是對道心通明最大的損害。

  他很驕傲,所以不甘,他不敢質疑夫子的選擇,但他認為那場入院試並不是夫子親自主持,所以他敗給寧缺絕對有別的原因。

  因為,他不可能比寧缺差。

  要證明這一點,他需要全方面的擊敗甚至擊垮那個傢伙。

  裁決神座是這樣說的,掌教沒有說,但臨行前的冷峻目光也是這樣說的,葉紅魚那個瘋女人輕蔑的笑容也是這樣說的,所以他知道自己必須這樣做。

  「我會在這座山里等你。」

  隆慶皇子看著雪峰腳下那些黑而低賤的石塊,自嘲一笑說道:「即將成為歷史上第一個擊敗天下行走的人,怎麼卻沒有一絲成就感呢?」

[桃花朵朵開]
仇恨不甘焦慮恐懼這些情緒,對於修行者來說是最可怕的心障,就像一根根柴木般,懸浮在道心之旁,成了一道籬笆,擋住籬外清新的風與水分,若這等境況持續的時間太長,籬笆內的事物便會逐漸枯槁。

  沒能登上書院後山,是隆慶皇子向道路上的第一道坎,寧缺便是隆慶皇子道心外的那根柴木,他此行入荒原修行的一個重要目的便是要把這根柴木移走,打破道心樊籬的方法很多,比如苦修比如體悟教典又或是把自己逼入絕境再暴發,但毫無疑問最簡單的方法是把那些柴木給砍成木屑隨風吹走。

  所以當隆慶皇子知道那根叫寧缺的柴木自行前來,道心外的樊籬打破有望時,被灰暗塵影蒙著的道心漸趨明亮,胸腹間只覺一股開闊之氣噴涌而出,直欲對著如海般的莽莽群山高嘯一聲。

  便是這一剎那,他眼中的世界又有不同,天地間氣息在雪峰黑岩之間緩慢流淌,其間豐富複雜難言的流動規律仿佛變得能夠掌握,遠處那道大山坳間清亮的空氣中出現一道門,而且比以往出現時要變得清晰了很多。

  推開那扇門,跨過那道檻,便能知天命。

  隆慶皇子負手於黑衣之後,動情看著那處,久久沉默不語。

  不知道過了多長,他緩緩收回目光,望向身旁一株雪樹。

  隨著目光所及,樹枝上的道道積雪漸化為水,水滴打濕枯枝匯聚到枝頭,然後凝成一顆晶瑩的水珠,在寒冽的山風中迅速成冰。

  就在枝頭那滴水珠凍凝成冰的過程里,仿佛風中有把奇妙的刻刀,沒有讓水珠凝成圓或橢圓,而是漸漸綻開,一瓣一瓣逐漸剝離,直至成形。

  那是一朵晶瑩透明,卻又給人鮮艷欲滴感覺的桃花。

  素淡無色純水為冰,在視覺上卻仿佛能展現出色彩,十分神奇。

  隆慶皇子靜靜看著枝頭隨風輕輕晃動的冰桃花,美麗的容顏上沒有什麼驕傲或滿足,英挺的雙眉間,反而透出一抹淡淡的自嘲,輕聲嘆息道:

  「只差半分辰光。」

  春時自唐國返回西陵,在離開長安城的馬車中,他曾經以為自己馬上便要晉入知命境界,甚至可能在旅程當中便會完成,然而隨後發生的事情,才讓他從這種情緒中清醒過來,才重新平靜地回到修行之中。

  漫漫修遠的修行路,一旦踏上便不能回頭,開始時走的極為迅速,而越到後來便越是艱險,而那道把大修行者和普通修行者分開的知命門檻,更是高聳入雲,極難攀爬,他雖然已經看見,但要接近並且邁過,又不知要花多長時間。

  不過隆慶皇子也沒有因此生出絲毫低落情緒,因為他還很年輕,他已經看到了那道門檻,和那些世間修行百年卻依然不知寶山何處的人們相比,他有足夠多驕傲的資格,尤其是此時此刻他知道自己又向那邊靠近了一段距離。

  到了破境時刻,每前進一段距離都是那般困難,所以每能前進一段距離,都是那樣令人感動甚至迷醉。

  冬樹數十枝光禿禿的樹枝上的積雪全部融化,均自匯流至枝頭,凝結成晶瑩剔透的桃花,折射著天空中的光線,美麗的仿佛不似人間。

  隆慶皇子潔白如玉的右手伸出黑色衣袖,用三根手指輕輕拈住一朵冰桃花,擱在空中對著日頭觀看良久,輕聲感慨說道:「隆慶,你真的很強。」

  就在這時,山道遠處忽然響起一道清稚的聲音,聲音里滿是驚訝與好奇。

  「你們中原人的臉皮都這麼厚嗎?」

  隆慶皇子斂了笑容,面無表情往那處望去。

  覆雪山崖那處站著一個滿臉稚氣的少女。

  那少女身上緊緊裹著很多破爛的皮毛,腳上穿著一雙髒舊的黑靴,頭上戴著一頂皮帽,烏黑亮麗的長髮被編成一根長又粗的大辮子,垂落在膝間不停搖擺,一根毛茸茸的獸尾遮住她大部分容顏,卻遮不住眉眼間的清稚。

  隆慶皇子沒有這個少女身上察覺到念力波動,眉頭微微挑起,心想若是個普通人,怎麼會出現在寒冷刺骨的天棄山里,而且為何自己沒有察覺?

  他想到一種可能性,目光微寒問道:「南歸荒人?」

  那少女年齡不過十五六歲模樣,小臉被山間吹拂的寒風刺激的通紅,聽到他的問話用力點了點頭,然後說道:「我叫唐小棠,你呢?」

  隆慶皇子沒有回答,看著少女身旁那個白茸茸的小獸,皺眉問道:「兔子?」

  唐小棠搖頭說道:「不是兔子,是頭可愛的小白狼。」

  隆慶皇子不想和荒人小女孩再說什麼,指尖輕轉冰桃花,準備讓她回歸昊天神國。

  一直安安靜靜蹲在唐小棠身旁的小雪狼,忽然前前爪著地弓著身子站了起來,咧嘴警惕低嚎望向他,只是雪狼太小,縱使身上如雪的白毛紛紛炸開,看著也只是變成了更大的雪團,無比可愛,哪裡有半點可怕?

  隆慶皇子想著未婚妻送給自己的那匹白馬,忽然間微微笑了起來,心想稍後殺了這個荒人小姑娘,可不能傷了這頭罕見的小雪狼,送給她她想必會喜歡。

  唐小棠並沒有因為小雪狼的警惕而不安,烏溜溜的黑眼珠里滿是笑意,望著隆慶皇子問道:「你是不是想殺我?」

  莽莽雪山,人煙全無之地,一個十五六歲可愛的小姑娘,面對著一個起了殺心的陌生男子,笑嘻嘻地問你是不是想殺我,完全沒有害怕的情緒,那麼只有兩種情況,或者她是個傻丫頭,或者她才是那個真正可怕的人。

  隆慶皇子唇角微翹,自嘲一笑,心想那些乏味甚至腐濁的話本小說中曾經說過這種情況,他相信這個荒人小姑娘或許真有些古怪,然而這個世界上還沒有存在過如此小年紀卻能威脅到自己的少女。

  正這般想著,他的眼前浮現出一抹極艷的紅,如錦鯉在湖中擺尾,那抹紅出現在數年之前,代表著一段令他感到極不愉快的往事,因為這段回憶,他此時的情緒變得有些煩躁,臉色漸漸陰沉,絕美的容顏漸要變成指間拈著的冰桃花。

  他看著唐小棠面無表情說道:「魔宗餘孽殺的多了,但南遷荒人中的魔宗餘孽卻還沒有殺過,小姑娘你應該感到榮幸。」

  唐小棠格格笑了起來,把小手伸到背後,看著遠處樹下的隆慶皇子開心說道:「像狼啊羊啊這種畜牲我殺的多了,但神殿的人卻沒有殺過,你才應該感到榮幸。」

  輕聲笑語代表著輕蔑,輕蔑代表著挑釁,而在隆慶皇子看來,對自己的挑釁便是對神殿的挑釁,對昊天的不恭,所以他愈發憤怒,而表情愈發平靜。

  無論怎麼看,這絕對會是一場一邊倒的戰鬥,更像是大人欺負小女孩,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搶先出手卻是那名裹著破爛獸皮的小女孩。

  唐小棠出的不是手。

  是腳。

  她一腳踩在雪地上,雪上出現一個深深的腳印,深到似乎要鍥進土地里,而那隻看上去普通無奇黑髒的靴子,只是微微變形,沒有破裂。

  然後唐小棠開始向著那株枝頭墜滿冰桃花的冬樹奔跑。

  她每一腳踩在雪地上,都會激起一大蓬雪花,挾著無比巨大的力量,仿佛她小小的身軀就像是一座沉重的小山,震的整個山崖都微微顫抖起來。

  晶瑩剔透的冰桃花,被震的自枝頭墜落,向地面摔去。

  唐小棠挾著暴風雪而來。

  隆慶皇子眼瞳微微一縮,垂在黑色道袍外的右手輕輕一抖,那些正自枝頭墮落的冰桃花,被天地間的元氣波動一拂一激,就如無數枝羽箭一般,嗖嗖破空而去,瞬間便來到了唐小棠的身前。

  這些晶瑩剔透的冰桃花,在陽光下折射出美麗的光線,在山崖間布下重重障礙,看似脆弱的花瓣間,蘊積著極為強大的力量。

  寒風吹拂著唐小棠微紅的小臉,遮著臉的那道獸尾呼呼作響,她的速度太快,快到肉眼幾乎都要看不見,也不知道她那瘦小的身軀里怎麼能蘊含如此巨大的能量,更無法想像她的纖細雙腿如此能夠在這等速度下沒有折斷。

  因為速度太快,當那些美麗而恐怖的冰桃花出現在她眼前時,距離她清稚的容顏已經很近,以現在的速度根本無法躲避。

  唐小棠自幼跟隨兄長學習戰鬥,根本不知道什麼叫躲避。

  她高速奔跑時,右手一直伸在身後,這時看著滿天冰桃花,終於抽了出來。

  她抽出了一把巨大的血紅的彎刀。

  這把彎刀大的誇張,尤其是和她瘦小的身體比較起來,更是顯得格外恐怖,刀鋒紅艷勝血,也不知道先前這把刀究竟藏在她身體何處。

  血色巨刀當空斬下,呼嘯作響。

  透明的冰桃花應聲而裂,碎成滿地冰片。

  隆慶皇子施展的高妙道法,自然不可能這般簡單,當那朵透明的冰桃花碎裂之後,一抹極強大的天地元氣,便從冰桃之中雄渾而出。

  然而這時,唐小棠早已經跑出去了十幾丈遠,已經劈開了第五朵冰桃花。

  桃花朵朵開,變成無用的冰礫,頹然墜於地。

  桃花里蘊著的道法,在山崖間掀起無數道氣浪,震起碎雪黑岩,然而卻根本無法趕上唐小棠的速度,只能襯托出小女孩的氣勢,顯得那般頹然無勞。

  唐小棠小手握著的血色巨刀斬開一朵桃花,兩朵桃花,三朵桃花。

  然後斬到隆慶皇子身前。

  隆慶皇子目光驟然明亮,右手拈著的那朵冰桃花輕輕向前一送,擋在了那把血色巨刀的刀鋒之前,透明的花瓣瞬間開放,極盛。

  鋒利的刀鋒。

  看似脆弱的冰桃花。

  一朝相遇。

  便勝卻人間無數。

  雪崖間,天地元氣一陣極劇烈的震盪。

  那株剛剛結出無數朵桃花的冬樹,被空中的湍流撕成了碎片。

  隆慶皇子輕哼一聲,未退一步。

  但他繫著黑髮的束帶驟然崩裂,滿頭黑髮如瀑般披散開來,顯得有些狼狽。

  拈著冰桃花的蒼白右手,輕輕顫抖著。

  指間的那朵冰桃花,出現了一道極細小的裂縫。

  唐小棠像只靈巧的鳥兒般輕踩煙雲,倒翻而回,輕輕巧巧落在雪地上。

  她嘻嘻笑著,看著黑髮散亂的隆慶皇子,說道:「你長的可真好看,就像是繡本裡面那些大河國姑娘一樣,不過看起來你不怎麼會打架呀。」

  隆慶皇子盯著這個荒人小姑娘,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讓自己因為憤怒而不停顫抖的牙齒平靜下來,一道鮮血自唇角滲出。

  鮮艷的有若桃花的蕊。

  …………黑色的髮絲在隆慶皇子美麗而蒼白的容顏上緩緩拂動,他的眼神異常專注而冷漠,露在黑袖外的雙手微微顫抖,那朵裂了一道小縫的桃花,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而他腰畔那柄掌教親賜的神劍,則開始輕輕嗡鳴。

  唐小棠看著他撓了撓頭,說道:「你的境界很高,但你確實不會打架,你那朵桃花挺有意思的,比你這把劍好,想要和我這把刀正面對砍,你得拿你家掌教腰上那把劍才行,你這時候棄桃花用劍,只會死的更快。」

  隆慶皇子緩緩拭去唇角的血漬,似笑非笑看著她說道:「可以試試。」

  忽然間,唐小棠清亮的眼眸里浮現出一絲異色,不是恐懼也不是興奮,而似乎是察覺到什麼奇怪而令她煩惱的事物正在向這邊靠近。

  「今天沒時間試了,我有事必須先走。」

  唐小棠看著隆慶皇子說道:「不過我必須提醒你,這座山是我家的,如果再讓我看到你們神殿的人,我會一個一個殺死。」

  隆慶皇子也察覺到遠處那道正在高速奔襲而來的氣息,不由眉頭微蹙,覺得極為煩燥,盯著唐小棠沉聲說道:「你以為今天你能走?」

  「第三次說你不會打架。」

  唐小棠看著他同情說道:「我們大明宗弟子,最擅長的就是跑步,除非你現在晉入知命境界,否則你怎麼追得上我?你們神殿現在都不教這些的嗎?」

  遠處傳來一道極清冽的聲音:「唐小棠,有本事你不要跑。」

  聽著那聲音,唐小棠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憤怒地大聲回答道:「葉紅魚你這個瘋婆娘,有本事你不要耍流氓!」

  然後她帶著小白狼轉身就跑,跑的比風還要快。

[因為痴,故不惜]
 一陣風夾著雪粒拂起,崖畔出現了一名少女,身上紅衣如血在風中輕擺,腰間一根普通的黑色系帶,讓短而微蓬的紅裙沒有翻起,卻遮不住赤裸的雙腿,那雙腿光滑赤裸,帶著令人眼眩的誘惑意味,小腿上的紅色長靴就像是錦鯉的尾。

  少女面朝唐小棠離開的方向,只能看到小半張側臉,清麗如水,平靜如遠山,從神態上看仿佛已經歷了無數世事滄桑,但微微翹起的唇角,在流露嘲及些許煩郁之意外,也展現著她的真實年齡。

  隆慶皇子看著她,忽然自嘲一笑,嘆息一聲,也不理會肩頭披散的黑髮,就這樣在殘缺的冬樹旁坐了下來,拾起身旁一片木屑在指間輕輕撫摩。

  紅裙少女靜靜看著山巒遠處唐小棠高速奔跑所挾起的風雪,沒有回頭,用比身畔風雪更冷的聲音說道:「逢敵之時,當如獅虎搏兔,隆慶你太令我失望了。」

  隆慶皇子也不理會她,低著頭把那片木屑輕輕插進身前的泥土中,盯著那片像縮小柴木的片屑,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難道要用輕敵來解釋我的受傷?我沒有這種習慣,至於你失望與否向來與我沒有什麼干係,我只是好奇,依照你的怪癖,碰見這樣的敵人肯定不會放手,那你為什麼這時候還不去追?」

  少女毫無情緒說道:「幼稚的白痴,如果不是擔心你會受此打擊從此不振,我怎麼會浪費如此寶貴的時間來與你說話?若你是在青樓里受了刺激從此不舉,那是陸晨迦那個白痴應該擔心的事,但你若不振,真的斷了入知命的希望,對裁決司可不是什麼好事,所以這本來就是應該我擔心的事情。」

  赤裸筆直的雙腿,迎風輕舞紅色短裙間隱約可見的柔美腰身,讓她身上天然生出清純與魅惑兩種味道,卻融合的那般自然,之所以如此,大抵是因為這個女子從來沒有在意過自己對男人造成的困擾,她的心意全部放在別的地方。

  隆慶皇子抬頭平靜看著她,問道:「我真的不會戰鬥?」

  紅裙少女毫不掩飾自己對他的輕蔑,嘲諷說道:「名義上為了堅定道心,實際上為了討好掌教和司座,你這些年天天帶著一群廢物在天底下到處尋找更廢的廢物來殺,火刑台和幽獄你倒是去的多,但你可曾與真正的強者戰過?」

  隆慶看著她的背影,微嘲說道:「如果你所說的強者是你自己,我敢和你戰嗎?當年離開天諭院的第一日,我就想挑戰你,結果當時神座是怎樣懲罰我的?」

  聽到他的嘲諷,紅裙少女的聲音忽然尖利起來,厲聲說道:「白痴!難道你要說本座有今日全部是靠這些?你是不是想死?」

  她的聲音就像是一把無堅不摧的劍,想要把這座大山強行刺開,劍鋒與硬石的摩擦,發出令人痛苦的聲響,簌簌聲中,雪崖周畔雪裡隱藏的一些小獸都被驚的跳將出來,像盲了一般四處亂撞,然後紛紛倒地,再也無法站起。

  隆慶皇子的臉色微微一白,然後迅速恢復正常,看著她的背影搖了搖頭,毫無情緒說道:「現如今我自然不是你的對手,當然你也不會殺我,所以說這些話都沒有什麼意義,如果我能在這座山里晉入知命,我會嘗試挑戰你。」

  說完這句話,他很認真地補充道:「就算掌教和神座干涉,我希望你也能接受。」

  紅裙少女笑了起來,清脆的笑聲迴蕩在雪崖四周,毫不收斂地展露著自己強大的自信和力量,如果說唐小棠小巧的身軀里隱藏著如此強大的力量已經令人難以想像,那麼她如此曼妙清稚卻誘人的身軀里又怎麼能藏著如此強大的自信?

  隆慶皇子靜靜看著她的背影,看著她身後拖著的紅裙飄帶,看著她赤裸而迷人的雙腿,並沒有因此而意亂,卻也並不掩飾自己目光中的欣賞感慨。

  雪崖黑岩滿地冰礫與木屑,如此雜亂而淒荒的環境,一身艷紅的少女出現其間顯得那般突兀,她身上所流露的驕傲自信情緒更是與環境不諧,然後無論是在誰的眼裡,此時站在崖畔的少女,仿佛就和這片雪崖以及崖外的天地融合在了一起,任憑你怎樣去分辯,都無法把那抹紅與紅之外的世界割裂開來。

  進入洞玄境的修行者,能把自己的意識與天地元氣融為一體,然而要把自身的存在與天地本物融為一體,那麼說明那名修行者不止從表面上明白了天地元氣流動的規律,而是已經快要從本質上掌握這種規律,快要明悟世界的本原。

  是為知命。

  隆慶皇子看著她與雪崖天地融為一體的背影,知道這個女子離那道門檻遠比自己近的多,甚至只需要輕輕一抬足便邁過去,只是需要一個契機罷了。

  先後進入天諭院,先後進入裁決司,他和紅裙少女被認為是神殿最有希望的年輕一代。他領著裁決司聲震天下時,少女痴心於道根本不問世事,所以她的名聲並沒有他大,然而無論在修行世界還是紅塵俗世里,無論在神殿位序還是修行境界上,他無論如何苦苦追趕,卻永遠追不上她。

  難道就因為你是道痴葉紅魚?

  …………道痴葉紅魚靜靜看著雪崖遠處的淡淡雪塵,眼眸中綻出一抹冷酷而強悍的光彩,說道:「你的道心之外有我,有寧缺,現在還多了唐小棠,我真不知道你哪天才能把這些柴木給拔掉,希望你不要讓我再次失望,如果三年之內你還不能晉入知命,我會直接把你給廢掉,因為我不會把裁決司交到一個廢物手裡。」

  隆慶皇子沒有說話,他知道她做的出來這種事情,而且他更知道,雖然自己頗受掌教和神座的器重,但和她身後的背景比較起來,可以不用考慮。

  道痴忽然面無表情說道:「她是唐的妹妹。」

  很無頭無尾的一句話,但隆慶皇子聽懂了,而且他知道唐是誰,所以臉頰驟然變得蒼白了起來,然後若有所思陷入了沉默。

  道痴沒有回頭,卻像是能夠看到隆慶的神情,微微點頭,似乎對他的反應感到非常滿意,驕傲不屑說道:「她既然是唐的妹妹,那麼這個世界上當然只有我這個葉的妹妹才有資格去擊敗她,你這種廢物白痴就不需要想太多了。」

  看似很輕蔑嘲弄的打擊,隆慶皇子卻沒有動怒,也沒有出言反嘲,反而是極認真地向她的背影行了一禮,平靜說道:「謝謝。」

  道心之外有樊籬。

  一道樊籬三個樁。

  多年來一直像抹沉重暮色般壓在他心上的道痴葉紅魚,就是這道樊籬上的第一根樁木,在書院登山中莫名敗給對方的寧缺則是第二根樁木,今天驟然相遇卻輸了一著的荒人小姑娘便是第三根樁木。

  因為時間的緣故,道痴在他心間投射下的陰影逐漸淡化,因為世間總有需要你接受的事情,就如同信奉昊天的人無法逆天一般,隆慶皇子也很少考慮在進入知命境界之前,便向道痴發起挑戰。

  不是每種失敗都會對道心造成影響。

  寧缺這根樁木鍥的很深,很痛,很新鮮,容易引起負面情緒——是因為道心外的樊籠就如同心中的刺,你不甘不平不服覺得世事不應如此,你本應先登山,你本應是神子無視那個邊城小軍卒結果卻輸給了他,那麼這根刺便會存在,他還沒有拔出寧缺這根木頭,結果今日又敗在一個不知名的荒人小姑娘手中,如果沒有道痴的這番話,道心嚴重受創的他要入知命,不知又要難上幾分。

  但既然現在知道那個荒人小姑娘是唐的妹妹,那麼隆慶心中的不甘情緒自然而然便淡了,正如道痴葉紅魚所言,唐的妹妹理所當然應該是和葉的妹妹並肩而言,自己準備不足的情況下稍輸一著,並不是難以理解接受的事。

  所以隆慶皇子很誠懇地表示感謝。

  道痴葉紅魚轉過身來,居高臨下望著坐在殘樹旁的隆慶皇子,精緻而美麗的面容上沒有任何表情,比身上隨風擺動的短紅裙要平靜很多。

  「不用謝我。雖然我堅持認你就是一個變態的白痴,但既然你是我裁決司的人,那便不能太弱,你越強,裁決司越強,神殿越強,你若弱了,神殿固然不會弱,但我會覺得丟人,丟人這種事情,我無法忍受。」

  …………道痴去追唐小棠去了,也不知道她們二人是何時在天棄山中相遇,又追逐了多少時日,以及在這漫天風雪的陪伴下還要追逐多少時日。

  那件鮮紅如血的短裙,就像花一樣在雪崖黑壁間綻開,每一綻放便前行數十丈,倏乎然便出現在另一座山峰之中,然後漸遠不見。

  隆慶皇子平靜看著消失的那抹紅,心想葉與唐都已經是傳說中的人物,也知道這兩個人的妹妹究竟誰更厲害一些。

  他與這兩個人都交過手,確認單從境界實力上論,道痴葉紅魚應該更勝一籌,但正如唐小棠所言,在昊天道法修行至知命境界之前,終究還是肉身強悍的魔宗更為適合戰鬥,只是為什麼一直是葉紅魚在追,那名魔宗餘孽在躲?

  在過往的歲月里,他帶著裁決司的執事,率領著強大的護教神軍,在中原諸國內緝捕魔宗餘孽或是叛教異端,從未遇過什麼真正的麻煩,然而今日他終於確信,隨著荒人的南下,那些匿藏已久的魔宗強者也都要開始出現了。

  冰桃花與血色巨刀的相遇,是隆慶皇子第一次和真正的魔宗高手較量,對面雖然只是一個小姑娘,但和他以前所遇到的那些風燭殘年的魔宗信徒完全不同。

  初次較量,便敗給了一名魔宗妖女,他的自負與驕傲自然受到了極大的挫折,然而道心堅定如他,當然不會就此沉淪。

  神殿掌教與裁決神座命令自己這些人深入荒原,為的是那捲天書,為的是查探魔宗動靜,但同時也是一場難得的試煉修行機會。

  只是……道痴要求敗,暫時未敗。

  他不想敗,卻敗了。

  一敗再敗,再三敗。

  隆慶皇子自身旁再次揀起一片木屑,插在身前的泥地里。

  片刻後,或長或短的木塊仿佛是道籬笆,把他圍在了中央。

  滿頭黑髮凌亂地披散在肩後,往日裡潔淨無比的黑色道袍上染滿了灰塵與雪泥,看上去顯得有些狼狽,那如像遠山般的黛眉間隱有燥意。

  他閉上眼睛,雙手輕撫膝頭,明心靜心,吟誦了一段昊天教典。

  他的身外有道柴木做所的籬笆。

  他的心內有堆柴火燃起的火焰。

  把這道籬笆毀了,把這團火焰燒將出來。

  自失敗中明悟,從此不再失敗,那麼,自然知命。

  …………寧缺這時候並不確認隆慶皇子在天棄山脈中何處,他更不知道這位一心向道的堅忍神子,把他看成要破境入知命前必須拔掉的一根柴,一根廢柴。

  「在梳碧湖那時候,我被叫做打柴人,蠻子馬賊則喜歡叫我是砍柴人。」

  他牽著大黑馬,對身旁的莫山山興高采烈地描述著過去的時光,入山旅途寂寞,而且漫無目的的搜尋,實在是很容易讓人產生膩煩情緒,如果不經常聊聊天,他真擔心自己會不會把屁股一拍就此走人,再也不管小師叔那段正確的廢話。

  閒聊總是需要兩個人才能進行,畢竟這個世界裡沒有周伯通這種人物,然而莫山山自幼生活在墨池老師身邊,少經世事,除了與花痴陸晨迦通過一段時間書信外,便只有乏善可陳的筆墨生涯,所以只用了一盞茶功夫便交代完了自己的一生。

  寧缺在感慨於書痴人生乾淨簡單幸福之餘,便只好自己講自己的故事,好在他這輩子遇著的事情實在太多,即便除去那些過於血腥過於違反人類道德觀的故事,講上三天三夜也不可能講完。

  莫山山一直安安靜靜聽著,偶爾被風雪刮的有些微紅的微圓粉腮上會露出一絲笑容,在被寧缺提醒了幾次之後,也學會了怎樣在合適的時間問:後來呢?

  隨著後來呢後來呢的問話持續,來到了靜謐的雪山之前,寧缺終於確認荒人沒有騙自己,那支來自土陽城的商隊確實已經南歸沒有進山,不禁感到有些疑惑,難道說夏侯放棄了尋找天書明字卷?

  荒原的冬天有些難熬,他們兩個人是修行者,能稍禦寒暑,但在刮拂的凜烈雪風面前,還是覺得有些寒冷,眼前這片綿綿起伏的山脈也是極大的考驗。

  天棄山北麓這段多有陡峭難行之處,加之寒冷危險,無論荒人還是草原蠻人都從來不會進山,大黑馬雖然神駿中二,但寧缺也不敢拉著它進山冒險。

  卸下沉重的行囊,在大黑馬厚臀上重重拍了一記,寧缺說道:「自己找地方折騰去,如果找不著吃的,你自己先回吧。」

  大黑馬驟然脫了重負,哪裡還管得他在說些什麼,歡悅嘶鳴一聲,撒著歡便順著山下緩坡向外奔跑而去,它記得路上隱約看到西北面好像有片針葉林,雖說自己不喜歡啃樹皮,但那些耐寒的松鼠肯定會藏些東西過冬,松子味道好像不錯……看著大黑馬像道黑色閃電般瞬間消失在視野中,莫山山緊了緊頸上的圍巾,神情惘然問道:「它能找到吃的嗎?」

  「它就是個吃貨,最擅長的就是找吃的。」

  寧缺從行囊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塊布片,望向少女笑著補充說道:「書院後山裡的人們都是一群吃貨,我有時候真覺得大黑子天生就是書院的種。」

  莫山山沉默很長時間,有些不敢相信地輕聲問道:「夫子……也是個吃貨?」

  寧缺沒有聽清楚她的問題,把手中那塊血布舉起來,對準天穹上那輪如同假貨般的日頭,迎著日光想要看清楚裡面藏著什麼東西,最終卻還是只看到了那些血。

  「如果這是一場考驗,難道沒有半點提示?」

  寧缺把那塊國師李青山送過來的血布翻來覆去看了半天,惱火說道:「任何這種故事裡面都應該有塊藏寶圖啊,不然怎麼找魔宗山門?如果我們兩個隨便瞎逛都能逛進魔宗里去,那還叫什麼不可知之地?」

  莫山山輕輕搖頭,說道:「先進山再說吧。」

  寧缺點點頭,把行囊背到身上,靴子頓時在雪裡陷的更深了一些。

  莫山山好奇看著他肩上的行李,心想裡面究竟放的是什麼,竟是如此沉重。

  寧缺看著她眼睫上被凍成霜絲的睫毛,看著她微紅的臉頰,忽然問道:「冷?」

  莫山山覺得在他面前沒有什麼好隱瞞的,點了點頭。

  「早說啊。」

  寧缺拿了一張符紙遞給她,說道:「放腰上,可以保暖,如果不夠我還有很多。」

  莫山山依言把那張淡黃色的符紙放好,然後才醒過神來,有些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這麼聽他的話,感受著腰間逐漸傳來的暖意,不由微異問道:「這是什麼?」

  「我最開始試驗的火符。」

  寧缺背著行李向山谷里走去,笑著說道:「非常失敗,根本沒有辦法凝鍊天地之息里的火意,只能慢慢升溫,離開長安的時候想著荒原上冷,所以就多寫了些。」

  莫山山聽著這話,本來因為溫暖和羞意漸漸熱起來的臉頰驟然感到一陣冷意,聲音微顫說道:「用符紙……來取暖?你有多少張這樣的符?」

  寧缺說道:「沒數過,幾十張總是有的,反正沒什麼用處,你別和我客氣。」

  莫山山睫毛微眨,霜絲驟碎,怔怔看著他根本說不出話來,心想寫符極耗念力,你怎麼能把寶貴的念力浪費在取暖這等沒必要的小事上?

  她一生痴於符道,視若至高之事,於是越想越有些生氣。

  寧缺回頭看著她神情,不禁有些疑惑,問道:「怎麼了?」

  莫山山看著他的眼睛,很認真地說道:「這樣太浪費,以後不要這樣了。」

  寧缺笑著撓了撓頭,沒有接話。

  用符紙當熱寶,也許真的很浪費吧。

  不過他的念力很充沛,他的回覆速度很快。

  最重要的是,他的桑桑體質虛寒懼冷。

  他之前寫了幾百道這種符留在老筆齋里,這個冬天桑桑肯定不會那麼難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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