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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夜》第808章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九十八章 那人飲酒

 山道上響起沙沙的聲音。

 女教授走到大師兄和余簾身前,放下手中的掃帚,伸手在青大褂上拍了拍灰,臉上的皺紋裡寫滿了淡然,說道:“你們都這樣了,自然是我去。”

 她多年不問世事,舉世伐唐之時,囿於出身只能沉默旁觀,然而今天那人來到長安城,便是她也無法再安坐教舍之中。

 便在此時,君陌又從山霧裡走出來,說說:“不用再爭,師兄和師妹傷勢未癒,您也老了,自然應該是我去。”

 女教授說道:“這話何其無禮。”

 此時場間四人,便是書院最強的四個人,那人來到了長安城,書院自然是由他們來接待,只是都知道此一去便難測後事,所以相爭。

 君陌沉默不語。

 女教授盯著他的眼睛說道:“就算你全盛之時,也不是他的對手。”

 “我的劍從來不求全。”

 君陌說道:“所以有很多強於我的人,最終還是輸給了我,即便是柳白,也沒有占到我的便宜。”

 提到柳白,女教授不再言語,滿臉皺紋漸深。

 “出來吧。”君陌說道。

 隨著這句話,張念祖和李光地從雲霧裡走了出來,第一次單獨走出雲門陣,他們有些興奮,只是被潭水冷的有些厲害,臉色青白相加,看著極為狼狽。

 君陌望向輪椅裡的大師兄和余簾說道:“不用再爭,我要帶他二人回長安城。所以去見那人是順路,我有理由,所以我去。”

 余簾說道:“你為何要帶他二人回長安?”

 君陌想了想,說道:“家訪?”

 ……

 ……

 車廂裡的氣氛很壓抑,因為君陌始終沒有說話。

 張念祖和李光地偷偷交換眼光,隱約猜到長安城應該是發生了什麼大事,心情變得緊張起來。哪裡敢交談,緊緊閉著嘴,看著窗外的風景。

 道路旁的樹丫裡只有星點綠意。在窗外高速向後掠去,兩名少年的眼光順著這些整齊的樹望向遠方,看到了長安城的城牆。

 正值午時。平時長安城南門應該非常熱鬧,巡城司的士兵應該在仔細地檢查進出的民眾,排隊的百姓大概會不停地埋怨著進城的速度,還有賣涼茶和雞蛋的小販不停地呦喝著,今天卻是異常安靜。

 白晝時間,兩扇厚重如山的城門緊緊關閉,城門前看不到行人,看不到小販,沒有巡城司的士兵,一個人都沒有。

 只有一輛馬車。

 這輛馬車看上去很普通。車身上覆蓋著泥土和灰塵,毫無光彩可言,偶有一陣微寒的春風吹過,把車廂上的灰塵拂落些許,露出裡面黝黑的顏色。竟似是用鋼鐵鑄成一般,隱約還能看到幾道圓潤的線條。

 黑色馬車沒有馬,只有單獨的車廂,車輪與地面接觸的地方深深陷落,兩旁能夠看到細碎的石礫,順著向後方望去。便能看到官道堅硬的石製道面,被碾壓出兩道極深的痕跡,一直拖向非常遠的地方,根本看不到盡頭。

 這輛馬車究竟有多重?竟把道面毀壞成這樣?

 比馬車更吸引人目光的,是車廂旁站著的那個人——既然沒有馬,如此沉重的車廂,難道說是被他徒手拉了這麼遠的道路?

 那人穿著身普通布衫,眉眼普通,眼角有幾絲皺紋,皮膚卻是極為細嫩,頭髮有些花白,如果仔細看去,又會發現那些黑髮透著股年輕,竟是讓人看不出來究竟有多大年紀,說不好是蒼老還是年輕。

 一隻酒壺,繫在那人腰間,隨春風輕輕擺盪。

 他似乎在等人,等的有些無聊,便拎起酒壺飲了一口。

 他飲酒時的神情極為豪邁,有若鯨吸海水,很長時間都沒有放下,那只酒壺卻始終不曾見底,永遠有酒水不停倒出。

 城牆間,無數弩箭正對準著這個飲酒的男人,只不過沒有人敢射。

 因為那個男人根本毫不在意自已正被威力強大的守城弩瞄準,他自顧自地飲著酒,在春風裡孤獨寂寞,彷彿根本不在這個世界裡。

 那個男人放下酒壺,擦了擦嘴,眼睛微眯。

 他微眯著的眼睛裡,滿是陶醉的情緒,因為此生別無所嗜,就是喜歡酒,然而如果往最深處望去,卻能看到他的眼神是那樣的冷漠滄桑,因為他在漫長的人生裡早已看透所有,對這個人間早已厭煩,故而無情,

 蹄聲漸緩,又有一輛馬車來到了城門前。

 張念祖擠到李光地身旁,兩名少年隔窗看著那個男人,身體難以遏止地顫抖起來,臉色蒼白至極,因為他們彷彿看到了那天街上的青衣道人。

 君陌掀起車廂前簾,下車。

 他走到那個男人身前,緩步停下。

 春風拂著他右臂下方空蕩蕩的袖管,姿態溫柔卻氣息寒冷。

 鐵劍在他腰畔的鞘中,沒有拔出。

 君陌看著黑色車廂旁那個男人,目光落在他腰間的酒壺上,沉默很長時間後,低頭致意,說道:“見過前輩。”

 那男人有些滿意,說道:“不用多禮。”

 很簡單的四個字,卻讓南城門都有些顫抖。

 因為這個男人的聲音很蒼老,蒼老到了極點,空氣經過他的聲帶時,彷彿是蒙著灰塵的青銅器在互相磨擦,就算灰塵泥垢被摩擦掉,緊接著便是牢固附著在銅器上的鏽塊在摩擦,直讓所有人的靈魂都悸動起來。

 張念祖和李光地沒有下車,聽著這道聲音後,臉色變得更加蒼白,身體驟然間寒冷的有若冰塊,彷彿從少年忽然來到了暮年將死之時。

 城牆裡面發出無數聲痛苦的悶哼,用弩箭瞄準那個男人的唐軍們,都被這道聲音震的痛苦萬分,即便是蒙著青苔的城牆青磚,都有些隱隱鬆動的跡象,城牆承受過千年的風雨,在這道蒼老的聲音之前依然太過年輕。

 君陌抬起頭來,神情依舊寧靜,眼中再看不到絲毫敬意。

 他說道:“離開,或者死。”

 春風再起,酒壺在那個男人的腰間再次擺盪起來,他有些意外,然後回覆漠然,看著君陌說道:“聽說你最重禮數。”

 “我已向前輩見過禮,自然不需要再多禮。”

 君陌看著那名男人說道:“禮者,序敬而字。我向你行禮,是因為你的輩份高,老師曾問道於你,但依的是序,卻不是敬你這個人。”

 那男人微微挑眉,神情漠然說道:“我為何不值得敬?”

 君陌說道:“因為你是懦夫。”

 隨著這句話,南城門之前的天地元氣驟然劇變。

 春風變成了寒冷刺骨的寒風。

 君陌於春風飄搖的空袖管,彷彿被漿洗的次數太多,驟然硬挺,衣袖上本極柔軟的道道紋路,變成了鋭利至極的線條。

 他右臂已斷,卻還有衣袖。

 他沒有出劍,衣袖依然劍意縱橫。

 驟然寒冷的春風裡,多出了無數道凌厲的劍意。

 車廂裡,張念祖和李光地的臉色更加蒼白,因為他們發現,空氣裡彷彿有很多鋒利的細微線條,每次呼吸都是那樣的痛苦。

 那個男人身前出現了無數道劍痕。

 他腰間的酒壺上,忽然響起無數聲清脆的聲音,然後漸漸斂去。

 他看著君陌說道:“他收弟子的眼光,果然比我們要強很多。”

 君陌說道:“老師任何事情都比你們二人強很多。”

 說完這句話,他把左手伸至腰間,握住劍鞘的中段,橫劍於身前,鐵劍依然齊眉,看似相敬如賓,實際上便是冷漠如冰。

 君陌執的是晚輩禮,橫劍於前,神情凝重。

 鐵劍方直寬大,在風裡便是一道摧不毀的城牆。

 鐵劍與衣袖的影子落在地面上,便是一座凝重而綿延的青山。

 “守青峽七日,先敗葉蘇,再與柳白共傷,果然不凡。”

 那男人看到君陌橫劍,神情變得認真了些。

 但依然只是些許,他瀟灑揮袖,春風應召而來,繚繞於身周盤桓不去,氣息陡然提升,瞬息之間連破五境,不知來到了哪座山峰之上。

 他不在城中,城牆便攔不住他。他不在青山中,青山便看不見他。他不想戰,便是強如君陌,也戰不成,這是什麼境界?

 “老師說過,論起此等境界,即便佛祖也不如你。”君陌的目光透過劍鋒,落在那個男人身上,說道:“既然不戰,你來此何意?”

 男人看著他說道:“我來長安,是替人還件東西給書院。”

 君陌問道:“何物?”

 那男人說道:“便是這輛馬車。”

 君陌說道:“我已到,你便可以離開。”

 那男人問道:“這車是你的?”

 君陌說道:“不是。”

 那男人說道:“既然如此,那我找的就不是你。”

 君陌說道:“既然是小師弟的車,我自然能夠做主。”

 那男人緩緩搖頭,自腰間取下酒壺飲了口,回頭看著斑駁古舊的城牆,說道:“不能,因為這座城,你做不了主。”

 君陌看著他,不再說話。

 他只有一隻手,握著劍鞘,便無法再握住劍柄。

 鐵劍自行從鞘中抽出,隨著輕微的摩擦聲,便將展露鋒芒。

 便在此時,城門處響起摩擦聲,然後緩緩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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