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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夜》第542章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五十五章 歧山大師

 爛柯寺有很多長老,有分管戒律的,有主持禪院的,隆慶當年在此辯難大放光彩時,便曾得到其中某位長老的欣賞,然而這間古寺裡真正的長老,或者說不加任何前綴形容,便可以讓聽者知道說的是誰的長老,永遠只有一個人。

 歧山長老是懸空寺、甚至整個修行世界輩份最高的那個人,比曲妮瑪娣高,甚至聽聞比西陵掌教還要高半輩,除了書院這個特殊的地方之外,世間絕大多數人在他面前都要執弟子之禮。

 誰也不知道這位佛宗大德如今高壽幾何,有人從當年那場他與西陵神殿掌教的著名談話中,推斷出他早已過了百歲。而說來有趣,那場著名談話的破題,卻是歧山長老與掌教大人猜測夫子的年齡。

 修行界傳聞,歧山長老是百年前懸空寺前代講經首座的私生子,當然沒有人敢向他求證,甚至無人敢提,所以傳聞永遠只是傳聞。

 但真正能夠讓歧山長老得到整個修行界敬重的原因,並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輩份,或者是令人敬畏的身世,而是因為他高潔的德行。

 數十年前,大陸南方遇著一次極恐怖的洪災,大河咆哮氾濫,濁浪淹沒無數良田,各國江堤接連破毀,倒灌大澤,情形危險至極。

 當時還是爛柯寺住持的歧山大師,率寺中僧眾,攜著數十車多年積蓄的糧食與藥物,出瓦山救災。沿途施粥散藥,救得災民無數,歧山大師操勞成疾,又在處理災民遺體時染上屍毒,險些重病不起。*

 承蓄了無數河流的大澤。逐漸快要支撐不住,尤其是南晉康州方向的大堤。更是危在旦夕,於某夜出現了潰堤的前兆。

 歧山大師當時正在康州,見此情形。絲毫不恤重病之身。脫去僧衣縱身入湖,以難以想像的修為境界和意志力,攔在那段將要崩潰的長堤前,堅持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清晨,南晉劍閣以及西陵神殿的神符師趕到了康州,情勢稍緩,歧山大師終於從濁浪裡走了出來,甫一登岸便昏迷不醒。

 那一年的洪災,最重要的便是那個夜晚。那個歧山大師以身代堤的漫漫長夜。長堤後的康州和南晉最重要的萬傾良田極為幸運地被保住了,也就等於整個南晉乃至半個大陸都被保住了。

 經此一夜,歧山大師聲震天下,無論是他當時所展現出來的意志力還是強大的修為境界,都令所有人驚嘆拜服。

 然而他也為此付出了極為慘重的代價,在爛柯寺裡苦修數十年才擁有的一身驚世功力,就此消耗殆盡,受到了極為嚴重的損傷,縱使病癒後重新修行,也再沒有可能恢復到最鼎盛時的狀態。

 在修行界的傳說裡。歧山大師應該是在劍聖柳白之前,公認最有希望破五境,甚至能夠超凡入聖的大修行者,可惜自至此後,他不得不永世停留在那道門檻之外,再也無法觸碰到人間之上的領域。

 修行界乃至世間億萬黎民,念及歧山大師的大恩,對他的尊敬非但沒有絲毫減弱,反而愈發真摯,即便數十年後,依然如此。

 當年宋國蓮生公子喪妻,於雨夜作一悼文,便開始周遊天下,來到瓦山借宿爛柯寺,於後殿靜臥之時,偶然聽著一老僧言及佛宗故事,始明佛理。

 那老僧便是歧山大師。

 又數年後,蓮生自極西荒原歸來,身賦懸空寺真義,拒絕西陵神殿邀請,在一老僧前輕撫頭頂斷青絲,正式進入佛門。

 那老僧也是歧山大師。

 其後蓮生在爛柯寺後山裡結廬隱居兩年,當時他的修為境界,早已遠遠超過了歧山大師,然而他卻極為尊重對方,半師半友視之。

 又某年盂蘭節大會,魔宗血洗爛柯寺,殺盡與會的正道修行者,對寺中僧人卻極少傷害,如今想來,自然也是因為歧山大師。

 寧缺帶著桑桑來爛柯寺,自然不是為了參加盂蘭節會,也不是要代表大唐與諸國商討荒人南下,甚至與冥界入侵的傳說都沒有關係,他是來治病,他要找的人,正是那位歧山大師。

 ……

 ……

 黑色馬車停在山道前,寧缺看著山林裡若隱若現的寺廟,看著瓦山後峰石坪上那尊石佛之像,想著那位歧山大師,心情有些異樣。

 繼承了蓮生死後意識碎片的他,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那位隱居數十載的爛柯寺長老,是怎樣了不起的人物。

 真正了不起的人物,自然都有與眾不同的一方面,寧缺不知道這位歧山大師有什麼特殊的喜惡,一位德行高潔的佛宗前輩,按道理來說性情應該慈悲溫和,但他還是很謹慎地提醒自己要保持足夠的尊敬,並且做好準備。

 怎樣才能保持低調?要做哪些準備?

 黑色馬車被他做了一些外表上的改裝,看著還是那麼黑,只是變得髒了很多,風塵僕僕隱現油膩,竟有了些大黑傘的感覺。

 大黑馬也被他披頭蓋臉灑了一身土,甚至還被他用土褐色的樹漆,在身上亂七八糟塗了好大幾片,哪裡還有在荒原上的瀟灑模樣,看著狼狽至極。

 這就是寧缺做的準備,反正看著怎麼淒涼,他就準備怎麼來。他甚至已經準備好了抹著薑汁的手帕和灌了血水的小皮囊,打算在見到歧山大師之前,先用陳錦記裡的脂粉把桑桑的小臉涂的更加蒼白,見著歧山大師之後,用手帕抹眼令眼圈泛紅,擠破血囊佯裝咳血,就不信那位佛宗大德能忍心視而不見。

 誰敢比我慘?

 如果真有人敢比他和桑桑慘,他大概真的讓那人慘不忍睹。

 就在這時,山道上緩緩行來一位年輕僧人。

 那僧人面色黝黑,神情寧靜從容。

 然而當他看到山道口處那輛看著殘破不堪的黑色馬車和與傳聞全不相像的大黑馬,臉上的寧靜從容,頓時被打碎成無數片驚愕,然後落了一地。

 他走到馬車前,隔窗看著寧缺,無奈說道:「這如何瞞得過家師?家師又哪裡是這等人,需要十三先生費這樣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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