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二十四章 在荒原的北方呼喚愛
帳蓬裡一片死寂年輕人看著地面上的獵刀一言不發……”看不出有什麼情緒,隔了很長時間後,不知道想起了什麼過往,一絲極微弱的明亮重新回到他眼中。
他扶著地面艱難地坐直身體,看著對面的荒人父子,讓過往習慣的莊嚴神聖回到自己的臉頰上,清然說道:“原來偷襲這種事情也沒有太大意思。”
很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但他說的很認真很嚴肅,他的語氣依然像過往十幾年間那樣,平靜溫和裡透著股與生俱來的驕傲和居高臨下的輕蔑冷漠。
然而他如今已經不是西陵煌煌美神子,而是一個形容枯槁污穢的流浪者,於是這種神情出現在他的臉上便顯得極為不協調,甚至可以說有些可笑。
荒人父子覺得他很可笑,但卻沒有笑,那名荒人小男孩拾起地面上那把獵刀,走到他身上,想把他的腦袋像雪山裡的野獸頭顱那般斬下來。
看著獵刀的影子向自己眼前斬來,那名身份尊貴卻淪落荒原的年輕人,終於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陰影,就像在雪崖上感受到那枝箭時那樣。
其實這種感覺他並不陌生,他前半生在火刑台前,在幽獄裡看過無數囚徒臨死時的恐懼和惘然,只是那時候的他從來沒有把這種情緒和自己聯繫在一起。
來自中原的年輕人並不怕死,至少他以為自己不怕死,可是他真的不想死在一個荒人小男孩的手裡這種死法太過荒唐,太過不襯他的身份。
他沒死,因為荒人父親阻止了兒子。
荒人父親看著兒子搖了搖頭,教育道:“我們荒人既然救了人就沒有再殺人的道理,更何況這個中原年輕人明顯腦子已經壞了,殺死瘋子不吉祥。”
荒人小男孩問道:“那怎麼辦?總不能養一個瘋子。”
荒人父親解釋說道:“既然他想殺我們,那我們自然不能再養他,把他扔出去讓他自生自滅由冥君決定他的生死,這最公平。”
帳蓬是極低的寒溫呼嘯的雪風,那名年輕人身受重傷,本就奄奄一息,若沒有帳蓬和火堆的溫暖,只怕過不了片刻便會死去。
荒人父子很清楚這一點但荒人即便有同情心,也不會愚蠢到氾濫,那位父親像拎小雞一樣把年輕人拎出帳蓬,遠遠地甩進一個雪堆裡。
那名年輕人,自然是隆慶皇子。
在天棄山脈深處的雪崖上,他正處於破知命境的重要關頭時,被寧缺一道元十三箭射穿胸腹那一箭除了讓他險些當場死亡之外,更嚴重的是直接摧毀了他所有的修為境界和信心,要知道過往歷史早已證明,破境關鍵時刻被外物所擾,都會產生極嚴重的後果會被天地元氣反噬。
寧缺的元十三箭絕對不是普通的外物或心魔,對隆慶皇子造成的影響也不是天地元氣反噬那般簡單,就因為那一箭他這一輩子都再也無法修行,換句話說他從一名可能最快進入知命境的修行強者,變成了一個絕對的廢柴。
有的人還活著,但已經死了,甚至比死了更加痛苦絕望。
當日雪崖上的隆慶皇子,就是那樣的一個人,當道癡把他從死亡線前強行拉回來後,他像具行屍走肉般跌落雪崖,木然向荒原北方走去。
之所以向北方去,因為黑夜在那邊更長,隆慶皇子覺得昊天的光明已經遺棄了自己,那麼他選擇死亡在黑夜的那頭,至少這樣還不會汙了昊天的眼睛。
天寒地凍,大雪紛飛,他以為自己隨時都可能變成雪裡的一具僵屍,然而不知道是葉紅魚灌入他體內的精純道息,還是那粒來自知守觀的藥丸效用,他一直沒有倒下,艱難痛苦地走了數日,然後昏迷在了山坳間。
如果當時沒有別的變故發生,當他體內的精純道息漸漸釋盡,當那粒藥丸的效用完全消失,他終究會變成天棄山北拖深雪裡的屍體,而且將永遠沒有任何人能發現他的死亡,直至數千或數萬年之後,天時再次發生變化,雪融冰消露出那具乾癟的凍屍,然而那時還有誰能記得千萬年前有個叫隆慶皇子的人?
被那對荒人父子救醒之後,隆慶皇子依舊惘然,但求死之念稍淡了些,因為無論是誰經歷過一次失魂落魄的生死掙扎之後,總會對人間生出更濃郁些的情感。
能夠活著讓他對荒人父子存有善意,而深植骨內對魔宗的厭慎痛恨、對荒人的輕蔑卻依然存在,他心中的感激愈濃,內心便越發痛苦煎熬,沉默思考很長時間後,他決定擊倒這對荒人父子,然後說出沒有機會說出口的一段話。
“我代表昊天寬恕你們的罪惡。”
帳蓬裡的隆慶皇子,無論神智還是邏輯,都處於一種極為混亂的狀態之中……那種狀態橫亙在生與死之間,光明與黑暗之間……感激與厭憎之間,榮耀的記憶與狼狽的現實之間,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會做出那般莫名其妙的選擇。
被扔出帳蓬的事實,讓隆慶皇子清醒了過來,清醒地記起很多事情……他已不再是那個手拈桃花的西陵神子,不再是自幼錦衣玉食的燕國皇子,不再是有資格被寄望復興大燕的那個人,而只是一個雪山氣海被毀、再也無法修行的廢柴。
他在冰冷的雪堆裡不知生死地躺著,過往的畫面在腦海裡快速閃過,不知道是這些畫面的因素還是寒冷的原因,他的身體越來越僵硬,瘦削脆髒的臉頰越來越蒼白,眼眸裡的光澤越來越微弱。
曾經的隆慶皇子,此時像個落魄的乞丐,在罕見人蹤的雪原上沉默木訥地等待著自己的死亡,然而幸運或者說極為不幸,主掌黑夜與死亡的冥君,似乎極為厭慎這個乞丐身上依然殘存的淡淡的光明味道,始終不肯施予甜蜜的親吻。
一坐至清晨,隆慶皇子眼睫微動,往日裡細長迷人的睫毛隨著冰霜簌簌落下,他漠然看了看自己的胸口,發現自己居然還沒有死,緩緩站起身來,繼續自己中斷了一些時日的旅程,向著還陷在夜色裡的遙遠北方走去。
在風雪與寒冷的交互作用下,那件華貴的外衣終於再也無法支撐,絲絲縷縷散落在身後,明黃色尊貴的顏色早已褪去,他身上只剩下一件貼身的內衣,上面染著烏黑色的血清與烏黑色的泥土,竟是髒髒分不清楚到底是血還是土。
行走到午時,熾烈的陽光照耀在頭頂,然而徒有其明卻沒有半點熱度,如同虛假的存在,他虛弱地抬起頭看了一眼天穹,艱難地眯了眯眼睛,然後用盡全身氣力向前踏了一步,腳掌處傳來異物感,低頭一看發現鞋不知何時已經破掉,一片鋒利的冰片不知何時深深刺進了腳掌心,只是他已經感受不到痛覺。
單薄的衣衫,赤裸的雙足,重傷後的身軀,隆慶皇子虛弱地繼續行走,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只是遵從著內心最深處的那和直覺,漫無目的卻始終未曾偏離向北的方向,那裡的黑夜一直在吸引著臨死前的他,如同曾經的光明。
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因為過於虛弱走的緩慢,所以也不知道究竟走出了多少里地,他感受不到饑餓與痛楚,那些屬於人類的本能欲望似乎在絕望與死而不能的雙重折磨下逐漸淡去,只是他必須要繼續向北行走,可以不用吃飯但必須能撐住自己隨時可能跌倒的身軀,所以他在路上折了一根樹枝當手杖。
極北的荒原樹木難以存活,哪裡有什麼粗壯的樹枝,那根細細的樹枝只是支撐著他向前走出數百丈便脆生生斷裂,他的身體垂重地摔倒在雪面上,震出唇角幾抹發灰的陳血,他艱難地爬起來,臉上依然沒有什麼神情,木訥地看著北方遙遠仿佛沒有盡頭的荒原,輕輕歎息了一聲,然後坐了下來。
不知走了多少天,走了多少裡路,依然沒有走進死亡,也沒有走到黑暗的北方,他感到有些遺憾,靜靜抬頭看天,看著天空中的暮色漸漸被夜烏代替。
在寒冷的荒原上坐了整整一夜,直至清晨來臨,第一抹陽光照耀在單調的雪原上,照耀在他微眯著的眼睛上,因為已經沒有睫毛,那處眼簾顯得格外光滑。
“終究還是天亮了。”他看著東方的第一道光,聲音沙啞喃喃說道:“如果這天永遠不會再亮,那該有多好我為什麼現在如此畏懼看到天光……”
急促的馬蹄聲從南方傳來。
隆慶皇子癡癡傻傻看著東方,根本沒有理會身後傳來的聲音。
馬蹄聲越來越近,還隔著很長一段距離,陸晨迦從大雪馬背上跳了下來,沖到他的身後,然後緩緩蹲下,張開雙臂從後摟住他的身軀。
大雪馬搖晃兩下,險些摔倒在雪原之上,日夜不停連續奔跑了逾千里的路程,它再如何神駿也到了最虛弱的程度。
陸晨迦輕輕摟著他,臉貼著他的臉,不敢用力卻也不肯放開,似乎擔心如果一旦放手,這名心愛的男人就會再次消失,向著黑暗裡走去。
這些日子以來,隆慶皇子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微笑,他看著東方熹微的晨光,輕輕嗅著臉畔傳來的氣息,啞聲說道:“你難道不覺得自己抱著的是一具屍體?”
陸晨迦低著頭,微笑說道:“如果你肯回頭看看我,就會知道我現在也很難看。”
(將夜果然是一個有愛的故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