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五十二章 來自爛柯寺的邀請
那年輕僧人約莫十五六歲,容顏清俊神態和善,面sè微黑,單薄僧衣隨風而飄,頗有出塵之意,但如今尚是寒冬,也不知他怎麼就這麼不怕冷。
寧缺微感警惕,表情卻沒有流露出來,微笑問道:「這位大師認得我?」
僧人微微一笑,說道:「貧僧是用猜的。」
寧缺詫異問道:「這也能猜出來?」
僧人平靜說道:「因為貧僧見過書痴,所以猜到您便是十三先生。」
寧缺想著最近那個愈演愈烈的傳言,不由苦笑了一聲。
莫山山看著那年輕僧人,散漫的目光漸凝,想起了早年前與對方相見時的情形,微感訝異說道:「原來是觀海師兄,近來可好,怎麼來了長安?」
通過她的介紹,寧缺才知道原來這位年輕僧人便是爛柯寺長老的關門弟子觀海,神情頓時變得有些異樣。
這個世界與寧缺曾經生活過的那個世界不同,並不是每個家庭婦女都是佛道雙修的高手,與昊天道相比,佛宗的影響力相對要小很多,佛法並不昌盛。
然而爛柯寺的名氣實在太大,尤其是對普通人而言,沒有誰知道懸空寺,卻都知道爛柯寺,對修行者而言,爛柯寺又要比月輪國的白塔寺地位更高一分,即便是對佛宗沒有任何瞭解的寧缺,也聽說過爛柯寺的大名,而且印象深刻。
那座千年古寺曾經發生過太多故事,蓮生大師當年便是因為與爛柯寺長老辯難而聲震天下,後來隱居寺中修行數年,而徹底改變當今修行世界面貌的魔宗覆滅事件起始的那件血案,也正是發端於爛柯寺前。
寧缺第一次聽說爛柯寺的名字,是在隆慶皇子初進長安城的時候,因為隆慶也是在爛柯寺辯難而成就威名,此時思及此事,他不由暗想世間的修行者想要出名,是不是都要經過爛柯寺這關,要去參加一下對方組織的大專辯論會?
正因為這些故事,爛柯寺在修行界裡的地位非常特殊,而常年隱居在後山裡的長老更是輩份極高,傘前這名年輕僧人既然是爛柯寺長老的弟子,按道理大概要比傳說中的佛宗七子地位要更高一些。
依照寧缺的性格,他本應與這名叫觀海的年輕僧人好生親近一番才是,然最近這些天因為所謂書院入世之事,他一直在警惕會不會遇著別的宗派前來挑戰,此時忽然看見爛柯寺的人出現在長安城,不免有些不安。
「原來是爛柯寺的大德,不知為何在王庭間沒有見到師兄。」他笑著說道。
年輕僧人連道不敢,恭謹說道:「貧僧哪裡敢稱大德,而且家師在夫子面前執弟子禮,林海哪裡擔得起十三先生師兄的稱呼?至於荒原之事,寺裡也收到了神殿的諭令,只是佛宗弟子講究出家苦修不惹紅塵是以便沒有去。」
聽著這番話,寧缺暗想不惹紅塵自然也不會貪圖那些虛名,大概是不會找自己麻煩心情略安,而且看那僧人清澈目光裡竟有些對自己的仰慕之意,更是覺得非常舒服,神情溫和問道:「卻不知師兄來長安城有何要務?」
不管是花轎子還是竹轎子總是需要兩個人抬的,所以林海謙遜不敢承認是師兄,寧缺卻是堅持如此稱呼,以此觀之大師兄說的果然不錯,處世圓滑隨機應變的本事,他確實是書院後山不二之人選。
林海取出一個黃布包裹的信封,說道:「先前在貴國禮部換了文書,正準備出城去書院,不料便遇著了十三先生,那這請柬正好送上,也能偷懶幾步。」
「給書院的請柬?」
寧缺打開黃布,發現信封沒有封口,從裡面抽出一張很薄的信紙,信紙上的內容很簡單清晰,就是爛柯寺長老邀請書院派人參加明年盂蘭節。
經過與大師兄的那番對話後,他很清楚日後書院若有什麼俗世事務,只怕都是由自己處理,那麼爛柯寺盂蘭節肯定也是自己去參加,好在還有一年多時間,可以好生準備,而且確定爛柯寺來人是送請柬的,不由愈發心安。
他看著觀海微笑說道:「師兄遠自爛柯寺來,本應一盡地主之誼,只是我與山主約好同遊,晚間再與師兄品茶言歡,不知可否?」
觀海僧人恭謹應道:「十三先生客氣,貧僧奉師命前來長安,課業已經緩下不少,今日既然已經將請柬送到先生手中,稍後便要回寺了。」
走吧走吧,總要回到自己的家,寧缺很高興地這般想著,然而表面上卻是極為熱情的挽留挽留再挽留,甚至拿冉了河北郡男人們特有的假怒模樣。
觀海僧人連連婉拒,說道:「課業實在是不能再耽擱了,只是難得來一趟長安城,又能遇著十三先生本人,貧僧有些修行上的疑難,向請先生指教一二。「完全沒有問題,話說傍晚時分我在松鶴樓訂桌全素席面,再來兩甕素酒,你我把酒言歡,喝茶也行,到時我們來好好參詳參。噫,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寧缺說的興高采烈,扮足了書院入世之人的模樣,直到這時才醒過神來。
世上有很多話不需要明說,也不能明說,因為說的太明會讓彼此顏面上都有些過不去。書院、西陵神殿或爛柯寺這種地方出來的人,一般總要講究一個風度。
既然是世外的修行者,怎麼能像俗世裡的地痞流氓那樣二話不說或者說幾句狠話,便拿起西瓜刀向對方的胸口或光頭上砍將過去?
即便要打架,也要給這件事情尋一件漂亮些的衣裳,美妙些的理由,像寧缺和葉紅魚這種說打便打,從來不管風度姿態只求勝利的人,在修行界裡真的很少見。
而那些漂亮的衣裳,美妙的理由,不外乎就是請教修行上的疑難,互相參詳一下境界修為,撕掉這些所有的外在,才是赤裸裸的真相:請君一戰!
確認這名爛柯寺僧人發出了戰鬥的邀請,寧缺臉色微變,看著他那張微黑的臉頰,不由想起桑桑和卓兒的膚色,心想自己這輩子似乎和這種膚色的人槓上了。
片刻後,他誠懇說道:「出家人慈悲為懷,何必在意那些身外虛名?」
觀海僧人更加誠懇說道:「貧僧在寺中苦修多年,時常聽聞長老提及當年在夫子席前求教的過往,知道書院乃是世間第一流之所在,對書院諸賢心嚮往之,早就想前來拜訪卻一直被課業所繫不得脫身,今日難得來到長安城,還請十三先生體諒貧僧這難得的貪嗔之念,不吝指教一二。」
寧缺盯著對方的眼睛,發現這年輕僧人的眼眸裡除了恭謹還是恭謹,除了仰慕還是仰慕,除了堅定的戰鬥意志還是堅定的戰鬥意志。
對方對你如此恭謹仰慕,難道你好意思罵對方?對方戰鬥意志如此堅定,而且還是個從不吃葷油極少食鹽的油鹽不進的僧人,你憑什麼說服他?
寧缺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眼前的局面,如果換作以前在渭城時,他大可以跑,然而現在他身上被迫扛上了大唐和書院兩座大山,若真的跑起來,只怕有些吃力。
其實他從來不害怕戰鬥,更不會恐懼打架,只是擔心打不贏對方。
觀海是爛柯寺長老的關門弟子,在寧缺看來,關門弟子這種隱藏性人物向來很強大,比如書聖的關門弟子莫山山,比如夫子的關門弟子他自己。好吧,他必須承認自己是史上最弱的書院行走,於是他愈發沒有信心戰勝對方。
打不贏對方還要去打,在有些時候可以說是勇氣,但有些時候可以說是愚蠢,寧缺撐著大黑傘,在長安城的微雪間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在勇敢與明智之間來回掙扎,卻始終得不出一個答案。
莫山山一直在大黑傘那邊安靜站著,大概猜出他此時心裡的痛苦,不由眼簾微垂,睫毛輕眨,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忍住不讓臉上露出笑意。
觀海僧人是個老實人,從小到大他一直聽著長老對夫子的敬畏仰慕,打心眼裡就沒有想過自己能夠戰勝書院二層樓的學生,此時見寧缺長時間沉默不語,暗想十三先生大概是不想讓自己輸的太過悽慘,不由覺得有些感動。
「十三先生若嫌貧僧修為卑微,不如坐而參禪?」他誠懇說道。
寧缺心想爛柯寺以辯難聞名於世,再說你這僧人膚色微黑,又有個觀海的名字,不想便知平日裡豆油吃的極多,很是擅長與人做口舌之爭,我要與你坐而參禪,豈不是不到三息便要無言敗退,正式宣告入世第一戰的失利?
輸不是問題,問題是大師兄不讓自己輸,問題是那樣會讓書院蒙羞,讓夫子丟人,而夫子好像很丟不起人,那麼這便會導致一連串非常嚴重的問題。
寧缺這般想著抬起頭來,與僧人清澈誠摯的目光一觸,他心頭微微一動,忽然覺得與對方相較,自己好像缺少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飄落的雪花在大黑傘油膩的傘面上鋪上淺淺一層。
寧缺看著僧人平靜說道:「能不能麻煩師兄你等我半天時間?」
觀海僧人合什。
莫山山看著他問道:「你要半天時間做什麼?」
「我需要半天時間來思考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寧缺說完這句話,收了大黑傘背在身後,一個人在微雪中向長安城南走去,半個時辰之後,他來到城南那片新浚出來的大湖,於殘雪間緩緩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