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吹笛未聞聲,傘下是何人
刀鋒在七枚大師的後背上拖行,在極短的時間內,響起很多聲輕微的刀鋒與骨頭磨擦的聲音,可以想見七枚遭受到多大的痛苦。
然而七枚臉上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平靜到了極點,彷彿寧缺手中的朴刀,切割的不是自己的身體,而是在切割著溪畔的樹皮,便在寧缺刀勢的那瞬間,他轉過身來,任由鮮血在空中甩出一片血扇,伸出雙手拍向寧缺的面門。
寧缺不知道這名中年僧人是誰,所以先前元十三箭選擇射向他認識並且警惕的羅克敵,但既然這名中年僧人有資格與羅克敵站在一起,必然是佛宗的大人物,甚至極有可能是懸空寺裡像寶樹大師這樣的強者。
所以他出手沒有任何保留,即便朴刀砍中對方後背,也沒有放鬆警惕之意,極敏銳地註意到,自己手中的朴刀雖在這名僧人的背上留下一道極慘烈的傷口,但刀勢終究被先前這名僧人詭異的顫抖防禦化解了不少,刀鋒切開的都是皮肉,卻沒有能夠砍斷對方的骨頭,更沒有傷到對方的內腑。
既然如此,這名中年僧人的反擊自然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便在那兩雙微瘦而像樹枝般的手掌襲向自己面門時,他早已做出反應,手中朴刀自低空撩起,從左右橫直平削,挾著磅礴的浩然氣,再次砍向對方的身體。
刀鋒破空嗚嘯,聲音極為淒厲,雖然發出了聲音,但比起破牆而出的第一刀,威力也小不了多少,七枚臉上的神情愈發寧靜,拍向寧缺面門的兩隻手掌,忽然在空中散開,如牧童吹笛一般向兩端伸去,便要去向自己雙眼而來的刀鋒。
寧缺微凜,他不相信這名強大的中年僧人是個白痴那麼對方既然敢用空著的雙手來捉自己的朴刀,自然那雙手非同一般。
在電光火石間,他的目光捕捉到這名中年僧人的雙手邊緣,泛起金色的光澤,不由瞬間想起爛柯寺裡,寶樹大師那隻曾經變成金掌的左手——當時寧缺一箭射出,寶樹大師左手彷彿鍍金,硬接了一記元十三箭然後碎裂。
回憶起當時情景,寧缺相信這名中年僧人絕對無法用一雙手掌,便接住自己挾著浩然氣的全力一刀刀勢毫無滯礙,反而更加渾然厲狠,平直繼續砍了下去!
啪的一聲輕響七枚大師的右手尾指觸到了朴刀的刀鋒上,寧缺只覺得一道強大的力量,從刀身傳到刀柄,然後再傳到自己的手掌!
又是數聲輕響,七枚大師右手剩下的四根手指,像吹笛按孔般,依次落在刀鋒之上,看似風雅脫俗實則快若閃電!
當七枚大師右手的五根手指,全部落在刀鋒之上時,掌緣的金光之色驟然增濃,然後在極短的瞬間內消失,看不出任何異樣。
五道雄渾的力量隨著這五次指壓,盡數灌注進朴刀沉重堅固的刀身中然後襲向寧缺的身體,刀身嗡嗡作響,他的身體微微顫抖。
寧缺體內那滴浩然氣凝成的晶瑩水滴,彷彿感受到了某種威脅,竟是沒有等待念力召引便急劇地旋轉起來,把無數浩然氣輸送到雙臂之中中讓他的雙臂變成鐵鑄一般,握著刀柄繼續橫切,刀勢強悍到了極點!
此時,鋒利的刀鋒距離七枚大師的臉頰只有數寸的距離,而也正是在此時,他的左手也終於觸到了寧缺刀身上。
七枚大師的左手只有兩根手指,拇指和食指,兩隻手加在一起只有七根手指,一旦攤開,便像是七枚青桃,所以大師法號七枚。
雖然只有兩根手指,但卻比世間絕大多數人的兩隻手還要好用,還要強大,這與經常使用無關,只與禪心堅定和過往的故事有關。
七枚大師左手的大拇指落在刀鋒上,沒有被割出血口,用的不是右手按孔的姿式,溫柔抬著刀身,就像是仔細而慎重地承著一枝竹笛。
就在那根拇指輕輕抬住刀鋒的一瞬間,寧缺感覺到一道強大的力量,像數十丈高的潮水一般,順著刀身便向自己拍了過來。
他的身體劇烈顫抖,就像潮水里礁石上的青苔,不知何時便會被沖走。
七枚大師最後一根食指也落在了刀鋒上,與拇指呈相反的方向,抬住刀鋒的另外一側,依然是承笛的動作,輕柔而平靜。
此時刀鋒距離他的臉,還有一寸的距離,但再難以寸進,這位懸空寺的高僧七根手指承按朴刀,就像舉著一枝竹笛,準備低首輕吹。
畫面很雅緻,但實際上很凶險。
一道更加兇猛的潮水,緊隨著第一道潮水,向著岸邊的黑色礁石拍了過來,擊打得礁石上的青苔瑟瑟發抖,已經開始剝離。
寧缺只覺胸口一陣撕裂劇痛,氣海竟有動蕩的徵兆,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噴出的鮮血化作血霧,隨之而起的還有他的一聲厲喝!
寧缺將體內的浩然氣盡數逼將出去,一道極為艷麗的金色光輝,從朴刀刀身之上噴薄而出,瞬間把血霧焚淨,擊向七枚的臉。
七枚閉眼,一道清淡的佛息,在身前垂落。
寧缺手中朴刀噴出的昊天神輝,在極短的時間內,把那道佛息淨化一空。
七枚向後退了一步,但他的雙手依然輕拈柔承著朴刀,不肯鬆開,於是不再是捧笛欲吹的姿式,而像是頑皮的牧童想要從同伴手中把笛子搶過來。
寧缺當然不會讓這名強大僧人把自己的朴刀搶走,左手尾指悄無聲息地彈出,他施放速度最快的一道火符,便在二人身間燃燒而起。
符師施符往往需要一段時間,除非是不定符,七枚沒有想到,寧缺施出這道火符的速度竟是如此驚人,不得不鬆開手指,向後再退一步。
從長安城到朝陽城,寧缺這輩子寫的最多的符便是火符,用的最多的符也是火符,因為桑桑懼寒。所謂熟能生巧,說到施放火符的速度,不要說是當年的莫山山,即便是顏瑟大師復生,也沒有辦法與他相比。
那張火符變成兇猛的火球,在他與七枚身間猛烈燃燒,就像是一個球狀的閃電,顯得格外恐怖,但真正恐怖的,其實是寧缺施符同時做出的那個動作。
他向下蹲去。
當七枚鬆開手指後退的時候,他手中的朴刀重獲自由,便隨著他的下蹲之勢,沉重一挫,擦著七枚的腰側,在大腿與腹部之間狠狠地砍了下去!
嘶的一聲響,七枚僧衣驟裂,腹股溝間出現一道極深的刀傷,雖然在刀鋒臨體那刻,他還是用那種神奇的方法,卸掉了大部分的刀勢,但寧缺選擇那處落刀,自有深意,腹股溝裡血管極多,稍一破裂,血水便噴湧而出!
七枚大師的下半身瞬間被血水打濕,那些從腹股溝處源源不斷噴出來的血水,開始順著赤裸的大腿下淌,加上被火符燒焦的眉毛,看上去極為淒慘。
看著淒慘並不代表失去戰鬥力,普通的修行者如果中了這兩刀,尤其是第二刀,必然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但看先前第一刀,這名中年僧人說不定還有手段,所以寧缺毫不猶豫,雙手握著刀柄,以身相投,便向對方的小腹狠狠扎了下去!
如此狠厲的刀法,尤其是這一刺,他用上了劍聖柳白的大河劍意,哪怕七枚是懸空寺尊者堂首座,也依然無法避開,只看能不能活下來。
對於寧缺來說有些不幸的是,今日佛道兩宗伏殺桑桑和他,中年僧人自然不可能是單身前來,場間還有羅克敵和那十八名西陵神衛,更令他感到有些遺憾的是,羅克敵身形魁梧,卻擁有超出他計算的速度。
就在他手中的朴刀剛剛刺破中年僧人小腹之時,羅克敵的劍到了。
羅克敵的劍很特殊,和普通的劍比起來,要粗很多倍,如果不是金光燦爛,劍鋒若寶石泛光,又有符線閃爍,看上去就像是一根鐵棒。
當那把劍朝著寧缺後背斬下來時,被煙塵鮮血變得有些昏暗血腥的小院前,驟然前變得無比光明,金色的劍彷彿散發著一股奢靡的氣息!
寧缺此時的姿式是半蹲,感知著身後襲來的勁風,根本來不及閃避,倉促回刀,然後一屁股坐到地下,護住自己的後背,然後舉刀相迎。
他的朴刀經由書院四師兄設計,六師兄精心打造,由三刀合一,最是沉重堅固,然而看上去,竟似還沒有羅克敵的劍更重,至於暗沉光滑尋常的外表,和羅克敵光華奪目的劍比起來,更像是垃圾。
樸實的朴刀與華麗的金劍,終於相遇!
只聽得轟的一聲巨響!煙塵大作!
街巷盡頭月輪國的軍士,只覺腦中嗡的一聲,雙腿發軟倒了下去。
寧缺臉色微白,握著刀柄的雙手劇烈的顫抖,至於他坐著的地面,早已如蛛網一般裂開,無數磚石與沙泥,噴灑的到處都是。
羅克敵暴喝一聲,持劍再砍!
寧缺舉刀再迎,只覺一股沛然莫禦的力量,順著朴刀,壓向他的身體,似乎非要把他壓進破裂不堪的地面,才肯罷休!
此時寧缺坐在地面,處於極度被動的劣勢,縱使能把手中一把朴刀舞的風雨不透,卻也只能任由羅克敵揮動著華麗的金劍不停地砍下來,這樣持續片刻,他便要落敗,即便能撐更長一段時間,也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場間還有那名中年僧人。
寧缺臉色閃過一絲狠色,趁著羅克敵金劍盪回再次蓄力的極短暫的片刻時間,強行把自己的右腳塞進左腿下方,然後猛地站起身來!
便在這時,羅克敵的第三劍已經到了,寧缺此時身形不穩,尤其是朴刀下垂,根本無法可擋,卻沒有想到,他竟是伸出左手,握住朴刀尖端的背面,向前平直推出,等於是用兩個手的力量,生生把這第三道金劍擋了回去!
嗤的一聲輕響,寧缺左手拍刀,右手腕一擰,沉重的朴刀彷彿變成一條靈動的毒蛇,瞬間在羅克敵還在流血的左肩肩頭再刺一刀,然後瞬間閃回。
羅克敵沒有想到,在絕對優勢的情況下,居然還讓寧缺站了起來,甚至讓對方刺了自己一刀。雖然傷勢並沒有加重但那種羞辱感和憤怒感,讓他忘了所有的事情,連自己的胸腹空門都不管了,暴喝著雙手持劍,向寧缺砍了過去!
金劍在空中揮出一道金色的光芒,直欲迷人雙眼,隱在其間的皇者富貴氣象,卻代表這才是羅克敵最強大的一劍!
如果寧缺是個死士他此時完全可以不理會這一劍,直接伸刀捅穿羅克敵的咽喉,那樣就算羅克敵身上的盔甲再如何強大也只有死路一條,只不過幾乎同時,他的頭顱肯定也會被這道強大的金劍砍成兩半。
羅克敵此時已經瘋狂到不顧自己的生死所以才能斬出如此強大的一劍,而寧缺不想死,更要護著自己的後背,所以他只能選擇硬接。
又是一道雷霆般的巨響,小院本已破損不堪的院牆,受到勁風巨聲的震盪,簌簌然垮塌,而就在這時羅克敵再斬一劍!
羅克敵是西陵神殿的武道修行強者,手中金劍更是神殿神兵,人劍相加,又進入忘我的狀態,力量大的驚人而且戰意更是瘋狂。
寧缺修行浩然氣數年,身體早已不是普通人擁有極為強大的力量,但他此時不能生死忘死,又無法憑身法戰鬥,極為被動,被壓制地只能硬接。
光華燦爛的金劍與朴實無華的鐵劍就這樣毫無花俏地對砍,分開然後再次對砍,在極短的時間內,不知道撞擊了多少次!
十餘記撞擊聲,像雷霆般在街巷裡炸開!
街巷四周的那些月輪國軍士,再也沒有能夠站立的人,更有戰馬驚懼的連聲嘶叫,向四周奔逃而去,只想離這個恐怖的地方越遠越好。
這場戰鬥看上去根本沒有任何修行者戰鬥的影子,更像是在沙場之上,兩名強大至極的將軍,拿著沉重的武器,在進行著悍勇無比的相對沖鋒!
寧缺的雙腿開始顫抖,發現這名西陵神殿的神衛統領,力量竟是如此恐怖,要超過了自己,甚至比巔峰期的夏侯也弱不了太多。
一道鮮血從他的唇角淌落,應該是體內臟腑受震嚴重,有了內傷,但他的眼神卻依然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冷漠,就像是荒原上廝殺的一隻年輕公虎,哪怕受了傷,看似危險,但不到最後一刻,絕對不會放棄殺死敵人的念頭。
羅克敵再次舉起金劍。
這次他的手臂有些微微顫抖,寧缺雖然被他十幾道金劍壓制的搖搖欲墜,但他自己也並不好受,每次刀劍撞擊時,刀身上傳來的浩然氣也令他極為痛苦。
最關鍵的是,在開戰之前,他的左肩便已經被元十三箭射中,再重的傷勢,已然瘋狂的他都可以無視,但他沒有辦法讓這種影響不存在。
寧缺注意到了羅克敵右手的顫抖,雙眼一亮,低喝道:“開傘。”
大黑傘在他身前撐開,如今的大黑傘很乾淨,卻也很殘破,傘面上可以看到很多破洞,就像是乞丐參加婚禮時的衣裳,令人心酸。
寧缺閃電般伸出左手,握住大黑傘的傘柄。
此時羅克敵的金劍再次砍了下來。
如同前面十幾次那般,瘋狂的神衛統領,就想把寧缺活生生砍死,而且他知道自己能把寧缺砍死,所以哪怕忽然看到身前多了一把大黑傘,他依然砍了下去。
金劍重重的砍到大黑傘上。
大黑傘的傘面驟然下陷,卻沒有被砍破。
雖然是殘破的大黑傘,也不是隨便一把劍便能砍破的,哪怕那把劍再如何光華奪目,但畢竟不是佛祖留下的佛光。
大黑傘依然是人間最好的防禦性武器。
在此時,它便是寧缺手中的盾。
前面十幾次,面對羅克敵的金劍,寧缺手中的朴刀用的砍勢,唯如此,才能在力量上與對方抗衡,而現在那把金劍被大黑傘擋住了。
所以這一次寧缺沒有砍出去,而是刺了出去。
灰暗無華的朴刀,穿過大黑傘上的破洞,刺向對面!
一聲輕響,刀鋒刺破羅克敵的咽喉。
這看似隨意的一刀,連破數道護體真氣,直破要害。
羅克敵棄劍,摀住冒血的咽喉,像瘋了般失魂落魄向後狂退!
一路狂退,他一路厲嚎。
但他此時喉骨盡碎,所以嚎叫的聲音顯得格外怪異難聽,就像是荒原上那些因為驕傲而死去的野獸臨死前的淒吼。
太極者,無極而生,陰陽之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