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五十章 荒人的吶喊
沒有人知道,人類思考的時候,昊天會不會發笑,也沒有人知道,人類戰爭的時候,昊天會不會發笑,但思考或者戰爭終究是人類自已的事情,無論昊天會否發笑,人類還是會繼續做下去,或冥思苦想或拋頭顱灑熱血。
蒼鷹飛走了,黑云漸近了,荒原上的戰爭還在持續,每時每刻都有人倒下,都有劍折斷,都有鮮血湧出,煙塵漸漸斂沒,卻不知道是因為騎兵無法高速衝鋒還是因為大地被血浸濕、被屍體遮蓋的緣故。
戰場中腹地帶,強大的荒人戰士們不停地前衝,南晉的騎兵已經被他們撕出一道極大的口子,傳說中極為強悍的西陵神殿護教騎兵,都被他們沖的有些陣勢不穩,當然他們也為之付出了極慘烈的代價,很多荒人戰士倒在了衝鋒的道路上。
皮衣衣袂在充滿血腥味的風中顫抖,然後拖出道道殘影,深身浴血的唐就像塊燃燒的石頭,在戰場上橫衝直撞,一路震飛十餘匹戰馬,徒手撕碎數名西陵神殿的神官,然後終於來到了羅克敵的身前。
血水從唐的身上淌落,像瀑布一般,那都是敵人的,不是他自已的,他的肩上掛著一名神官迸出的內臟,畫面看著血腥無比。
羅克敵知道他是誰,臉色驟然蒼白,恐懼佔據身心,本能裡便想要閃避或者逃走,但他清楚如果自已躲避或者轉身逃走。那麼下一刻唐的拳頭便會把自已砸成碎片。就算自已僥倖活下來,掌教大人也會賜給自已更悲慘的結局。
一聲暴喝,羅克敵揮動神賜之刀,向著唐的頭頂砍下,刀鋒在空中帶來尖銳的鳴嘯,刀身上的金色符線驟然明亮,威勢陡然增加。
唐面無表情看著落下的刀,平直一拳擊出,像山般的拳頭,砸在羅克敵的刀鋒之上。刀鋒頓裂,然後刀柄頓烈,羅克敵握著刀柄的虎口裂開,然後那道恐怖的巨大力量。順著他的手臂向上侵襲。
肩胛骨喀嚓一聲斷裂,羅克敵鮮血狂噴向後墮支,他左手化刀,猛地砍到自已的肩部,強行以勁衝勁,斷絕那道力量的侵襲,才僥倖未死。
就在他落到地面的那瞬間,唐的身體凌空而至,一腳踩向他的頭頂,看著那道越來越近。滿是血泥的鞋底,羅克敵的眼中流露出絕望的神情。
他此時的情緒,就像先前感知到那道恐怖熾熱拳意的程子清一樣,然而也正如程子清一樣,在死亡到來前的那一刻,有道雷電挽救了他的性命。
荒原低空裡的那些雷電,追著唐的身影已經追了很長時間,始終無法追上,但在唐重傷羅克敵的這一瞬間,終於追來。
唐重重一腳踏到地面。把那道雷電硬生生踩進地裡,被血水滋潤多時的荒原地面,無由一震,斷裂的草枝間,竟擠出了很多血水。
雷芒大作。其間清幽出現一道劍,刺中唐的腹部。
唐是魔宗行走。甚至有可能是魔宗最後一代行走,他很強大,無論是劍閣強者程子清,還是羅克敵,都不是他的一合之敵。
在這個世界上,很難有劍刺中他的身體,但此時他被刺中了。
即便被刺中,以唐的身體強度,也很難有劍能夠刺入他的身體,但這把劍刺進了他的身體,而且刺的極深,有血從劍的邊緣滲出。
那不是一把鋒銳無匹的寶劍,也不是劍閣幽潭邊那把無雙之劍,只是一道單薄的木劍,木劍如十幾年前一模一樣,只是多了劍柄。
握著木劍劍柄的人,自然是葉蘇。
……
……
唐是魔宗天下行走,葉蘇是道門天下行走,兩個人就如世界的兩面,總有一日,必會相遇相撞,然後生死相見。
都是世間最巔峰的人,各有各的驕傲,葉蘇在爛柯寺裡面對書院君陌,君陌轉身,他便轉身,今日荒原大戰,亦是不屑於殺戳那些普通的荒人戰士,而只是把精神氣魄系在唐一人的身上。
當然不可能有絕對的公平,唐除了要避開葉蘇的劍,還需要保護自已的族人,與道門的強者不斷廝殺,更關鍵的是,他帶領荒人部落在荒原上已經與中原人戰鬥了很多天,更準確地說他已經戰鬥了好幾年。
精神氣魄蓄養已久,正值巔峰的葉蘇,對上疲憊的唐,這場戰鬥的結果不難想像,木劍深深地刺進唐的腹部,然後發出一聲雷鳴。
唐的腹部綻開一道鮮紅的血口,血水從他的眼睛和口鼻處淌下,這一次不再是敵人的鮮血,而是他自已的鮮血。
甫一相遇,便身受重傷,唐的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更沒有什麼懼色。
他的雙腿忽然燃燒起來,豔紅的火焰就如同火山裡的岩漿,熾烈高溫卻又有實在的重量。右腿以一種很怪異的角度離開地面,然後向下踹出!
他明明站在地面,他的右腿明明只抬到半人高的高度,但當他的右腿向下疾落時,那隻穿著皮靴的腳卻像是從天上從云裡踩下來!
喀喇一聲脆響!唐的右腳狠狠踩到木劍上,木劍從中斷裂!
木劍此時正深深插在他的腹中,唐的右腳踩斷木劍,也等若是狠狠地擊在自已的腹部,攪動自已的腑臟,但他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
葉蘇臉色微白,右手鬆開劍柄,毫不猶豫地棄劍,單薄的道袍在荒原風中輕舞,一道極其縹渺的天地元氣襲來,隨風疾退百丈!
唐如山般的右拳已經握緊,懸在自已腰畔,將要擊出卻未擊出,因為他的身前已經沒有了葉蘇的身影,擊出也只能擊空。
鮮血不停地湧出,唐的臉上終於流露出一絲疲憊的神情,然後他伸手拔出腹中的半截木劍,緩緩地單膝跪倒,低沉地喘息著。
……
……
荒人第一高手唐,被道門行走葉蘇重傷,荒原上這場戰爭進行到了此刻,似乎終於可以清晰地看到結局。
戰場上的廝殺聲漸漸低沉,荒人搏命的突進,最終被南晉騎兵和西陵神殿的護教騎兵擋了下來,而西方萬餘唐騎的衝鋒卻是那般的勢不可擋。
就在荒人部落面臨滅族之災前,有低沉整齊的頌經聲響起,那些受了重傷無法再作戰的荒人戰士,隨著數名元老一起,開始頌唱一段經文。
那段經文並不長,但音節非常複雜,明顯不是通行的中原文字_荒人用的也是中原文字_而更像是月輪國西陲久古以前的原始文字,荒人戰士以及那幾名領唱的元老,自已都不知道那段經文,來自傳說中的天書明字卷。
隨著經文聲音迴蕩在荒原上,一股若有若無的氣息,也開始在戰場上生出,這道氣息極為悲憫,又靜寂異常,彷彿來自戰場上的那些血水與扭曲變形或殘落數截的屍身,通透地展現著死亡和輪迴的意味。
荒人部落大元老在一名少年的攙扶下,艱難地站起,看著戰場中央單膝跪地的唐,臉上深刻的皺紋裡現出一絲決然的神情。
大元老也開始頌經,念的是同一段經文,他的聲音很沙啞,卻又極為宏亮,就像是風一般,刮拂在荒原之上,近乎於吶喊。
……
……
西陵神殿聯軍中央,站在巨輦樓台裡的那道高大身影微微一凝,掌教大人聽著荒原上的經聲,聽著那名荒人元老的吶喊,默然想著,若不是懸空寺那些僧人不聽誥令,不肯前來荒原助戰,你便是連這搏命的機會都不會有。
懸空寺的佛宗大德不在,那麼便需要有人與荒人大元老以精神搏命,不然若由老人近乎吶喊般的頌經聲在戰場上繼續飄拂,那麼無論是中原諸國聯軍,還是西陵神殿自已的護教騎兵,都將付出極慘烈的代價。
面對荒人大元老的吶喊頌經,即便巨輦上的高大身影都只能自保,那麼誰有資格來搏命?西陵神殿聯軍裡,只有那位老人有資格。
天諭大神官臉上的皺紋也越來越深,他聽著北方遠處傳來的頌經聲,聽著那位老人的吶喊聲,平靜說道:「天諭以幽暗,明之始也。」
然後他再說道:「天諭以犧牲,善之始也。」
最後他說道:「天諭以光明,人之始也。」
說完這三句話,天諭大神官臉上的皺紋,深地彷彿要刻進他的臉頰血肉甚至是骨骼,兩道極為濃稠的鮮血,從他的眼角裡流出來。
天諭大神官所在神輦的四周,七名紅衣神官面容已然枯稿,黑髮驟成白雪,瞬間蒼老了數百歲,早已沒有了呼吸。
荒人大元老緩緩閉上眼睛,然後向後倒下。
攙扶著他的那名荒人少年戰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抱著他的遺體悲傷無語,四周的荒人傷員掙紮著站起身來,然後跪倒。
大元老的精神力非常強大,較諸西陵神殿如今精神力最強大的天諭大神官,依然有極微小的差距,所以最終的結局是他死去。
這是一場看似簡單、實則凶險無比的戰爭,天諭大神官最終消耗掉了七名紅衣神官的壽元,才獲得了勝利,而荒人大元老直到死亡也沒有利用任何一名荒人。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卻不知究竟是誰更加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