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皇帝忽然覺得有一種心事可以對人說的喜悅,還想幾乎往下說,忽然身子微顫,站了起來,「你醒了?」他走前一步,微微彎腰。
蒼諾閉著眼睛,但似乎真的醒了,嘴角和眼角都稍微扯了扯,像睡沉了的人,想醒卻不能完全醒過來。
「水……」喉嚨裡擠出低沉的一個字。
水?
朕堂堂九五之尊,給你呼來喚去?
皇帝肚子裡的牢騷發不到一半,立即遏然而止。蒼諾的臉色青白青白,濃眉扭曲著,皺著,讓皇帝完全喪失了發牢騷的心情。
算了,這個蠻族也不懂什麼是身份差別,什麼是屈尊降貴。
等他好了再處置。
他忍著氣,過去倒了一杯冷水,遞到蒼諾嘴邊,「張口,水來了。」
蒼諾沒聽見他說什麼,皺著眉,還是不斷喃喃,「水……水……」
皇帝也皺眉。
難道要朕親自餵你不成?倒水也就算了,歷史上,明君優待朝廷俘虜首領,解衣推食的都有,是賢良之風。但是喂蠻族喝水……
「自己起來喝。」向來不侍侯的人皇帝,對昏昏沉沉的傷號下令。
「水……」
皇帝看看閉著眼睛喃喃的蒼諾。
可恨,傷成這樣,不死不活,卻依舊那樣可恨。
他咬牙切齒,心一橫,把杯子放在了地上,招呼大黑狗,「來,朕賞你一杯水。」
恐怕從古到今,從沒有一條狗有過這麼榮耀的賞賜。大黑狗顯然比蒼諾要聰明得多,感恩戴德地小跑過來,邊搖尾巴,邊伸出長長的舌頭,把慢慢一杯水給喝光了。
「還是你懂禮。」皇帝滿意地誇了一句。
站起來,回頭去看書桌上的蒼諾,雖然不再喃喃了,乾裂的唇卻依然在微微嗡動。
好像真的乾渴到了極點。
哦,他失血太多了。
皇帝的鐵石心腸,瞅著蒼諾難受的表情時,驀地軟了一下。
「救人救到底。」皇帝沉吟了一下,「好,朕就成全你這條小命。」
再一次,拋開九五之尊的身份,過去給蒼諾倒了一杯水。起了善心,皇帝也就不再對蒼諾不能起來磕頭謝恩沒那麼不滿了,畢竟這條人命是他救下的,寬容一點吧。
「這水,朕給你喝。」對著蒼諾,用所可以擺出的最仁慈的君主的調子說了這句話後,皇帝握杯的手輕輕傾斜。
晶瑩的水流,從半空中落下,飛濺在蒼諾的唇上,再從蒼諾的唇,迅速向下流淌,蜿蜒過蒼諾的臉頰、下巴、耳朵、頭髮,滲入衣領和新換的衣裳,並且把書桌也弄得濕淋淋的。
雖然皇帝對準了蒼諾的乾燥的嘴唇,而且認真地倒了水下去。但鑒於照顧病人的次數等於零,這位天子顯然不知道病人是不可以這樣餵水的。
傷重的人緊咬著牙關,這樣半空潑水,水怎麼能進喉嚨?
說是洗臉還差不多。
一杯水倒下去,精明的皇帝顯然也發現了這個方法不可行,「可恨,好心給你喝水,竟給朕咬住牙關。」
心裡怒火一升,又有著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脾氣,皇帝騰騰幾步走到一旁,索性把整個裝水的玉瓶端了起來。
大黑狗一直在旁觀,識趣地站起來,走到門邊遠遠的地方。
嘩啦!
水珠飛濺,流金斷玉,一片清涼,迎頭吻上蒼諾的臉。
「敵人?」一直不清淨的蒼諾被這陣涼意一激,竟打個冷戰,猛然睜開大眼,「有人偷襲嗎?」
「你是說朕偷襲你?」危險的聲音從頭頂冰冷地砸下來。
蒼諾雙眼定好焦點,片刻後,露出歡欣的笑容,「錚兒?真好,你還在。咦,你怎麼會在?」他動了動,扯動傷口,疼得臉皺成一團,不過很快又重新展開了笑容,好像把昏迷前的一切都回想起來了。
「你捨不得我死……」這位契丹王子眼睛裡蕩漾著一陣又一陣的溫柔,看著皇帝,無法言語地高興,「這真是好。很好,很好的。」
皇帝差點一把巴掌甩過去。
這個沒有王法,沒有廉恥的蠻族,健康的時候固然不討人喜歡,昏迷也是個混帳,昏迷後醒來,更不是個東西。
一向以沉靜矜持而自豪的皇帝,今天已經不是第一次被他氣得動怒了。
「你再胡說八道,朕就割了你的舌頭。」 皇帝拿出所有為人君的威嚴,狠狠地發話
「只要你喜歡,我命也是可以不要的。割舌頭不好,契丹百姓都說我的大腿是全契丹最漂亮的,你要是喜歡,就割了去。還有頭,聽說天朝有很多奇怪的行當,還有人會將人頭製成標本,永遠也不會變樣的……」
燭光搖曳,大放光明的房中,地上一片烏黑血泊。大黑狗乖乖守在門口,一邊打哈欠,一邊盡忠職守地搖尾巴。蒼諾半死不活,面帶笑容的仰躺在書桌上。
而皇帝鬱悶地發現,論起讓人毛孔悚然的言論,蒼諾竟然高他一籌。
只不過幾句話,就讓人雞皮疙瘩全冒了出來,更何況蒼諾說這些話的時候,還一個勁仰頭,用熱切地目光盯著他。
「你給朕閉嘴。」皇帝忍無可忍地低吼,連大黑狗也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不安地驟然豎起耳朵,四處張望。
蒼諾聽了,果然閉上嘴,不再說話。
一閉嘴,他熱情的目光,也緩緩黯淡下來,別到了一邊。
皇帝的心不知為何,從惱怒的火熱,忽然就沉入了冰冷的冬湖裡。這是一種很難受的滋味。
沉默突如其來,籠罩了滿屋,每一個角落都佈滿尷尬。
「朕……」過了很久,皇帝才吐出一口氣,從容地說,「只要你不說那些難聽的話,不要君前失禮,要說什麼,也是可以的。朕早上已經說了,為了天下太平,昨夜的事,朕恕了你,這是萬世不遇的恩典。現在我是天朝的皇帝,你是契丹的來使,我們天朝,是有禮儀,有制度的。」
這段話,連皇帝本人也覺得有理有節,有恩有德,想著蒼諾這個蠻族,怎麼也該良心發現,就算不痛改前非,也該感激天朝君主的英明仁慈。
吞了吞唾沫,還打算往下說,把天朝的禮儀、位分、尊卑都講一下,讓蒼諾明白他這個從沒有學過禮儀的人明白自己做了多大的錯事,蒼諾忽然開口,輕聲問,「我不說難聽的,叫你的名字可以嗎?」
「嗯?」皇帝微愣。
這房子裡蠟燭太多了,明晃晃的,讓人臉頰微熱。
皇帝沉吟著,「嗯,你……叫吧。」隨即又解釋,「朕給了你多般恩典,也不吝嗇這一點小事了。但君主是有威儀的,你只可以在私下叫,要是當著外人的面叫,朕一樣治罪。」
他這樣一說,蒼諾似乎又高興起來了,應道,「你放心,你的意思我全明白。私下,就是只有我們倆的時候,我才叫你錚兒。外人,就是除了我和你外,其他的都是外人,對不對?」忍著傷疼轉過身,對皇帝眉飛色舞地擠了擠眼。
皇帝一愕,這才想到自己說的話大有漏洞,竟被蒼諾這個粗魯的傢伙抓住了字眼,大做文章,頓時又羞又怒,「你找死!」龍掌往書桌邊緣上重重一拍,發出好大一聲巨響。
蒼諾也想不到他會這麼生氣,咬著牙,從書桌上勉強坐起來,帶動了剛才潑到他身上的水淅淅瀝瀝往下淌,轉頭道,「錚兒,我說的哪裡不對,你指出來就好,何必動氣?」
皇帝恨不得動手狂揍他一頓。
他最應該挨揍的理由,是他剛才說的話,竟然無可挑剔,一點也沒說錯什麼。
堂堂九五之尊瞪著蒼諾。
這個時候打他,他帶傷是一定躲不過的,但一動手,恐怕好不容易救回來的小命就葬送了……
正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不知該想個什麼陰損方法修理蒼諾,蒼諾忽低聲道,「小心,有人靠近。」
皇帝連忙凝神細聽,果然有腳步聲從外面傳來。
「誰在外面?」
「主子,是奴才小福子。太醫院來人了,說九王爺要的傷藥,已經熬好了……」
「倒了餵狗!」
「呃……皇上?」
「你聾了嗎?朕說倒了餵狗!」語氣不善的話隔牆飄過來。
小福子嚇得幾乎跪下,連聲道,「是!倒了!倒了!奴才這就去辦。」哆嗦著站起來,捧著滾燙的藥小步往外跑,還沒出長廊,忽然又聽見皇帝的聲音,「回來。」
小福子趕緊又跑回來,跪在門外,「皇上,奴才在呢。」
門裡的人,明顯猶豫了一下,隔了好一會,才聽見彷彿歎息似的聲音傳來,「狗,朕這裡有兩條。你把藥遞進來。敢往裡面看一眼,朕活剮了你。」
「奴才萬萬不敢。」
皇帝打開門,從緊閉雙眼的小福子手裡接過藥碗。
門一關上,小福子有那麼快溜那麼快。
皇祖奶奶啊,皇上主子到底是怎麼了?兩年發火的時節加起來,也沒有今天難伺候。
皇帝心事重重,沒心思管小福子,也沒有注意到蒼諾臉色已經變了。
「喝吧。」皇帝把藥放在書桌上。
「我不喝。」
「什麼?」皇帝回頭,瞇起閃亮的瞳仁,變得有點怕人,「你再說一次。」
蒼諾還是坐在書桌上,衣裳濕漉漉的,彷彿剛剛從水裡撈起來,拋出硬邦邦的三個字,「我不喝。」
「你敢?」皇帝勃然大怒。
朕恕你十惡不赦之罪,救你的小命,親自為你包紮,餵你吃藥,倒水給你喝,還命人為你熬藥。
天下不知好歹的人,除了這個蒼諾,再沒有別個!
「我不是狗。」蒼諾好像真的來了脾氣,掃皇帝一眼,「我雖然喜歡你,但喜歡你,難道就一定要當狗?」
這和喜歡朕,不喜歡朕,有什麼關係?
皇帝清逸俊美的臉,微微扭曲起來。
「朕就當你是狗,怎樣?」他磨著牙,格格一笑,下死力盯著蒼諾,「朕貴為天子,受命於天,除了朕,其他人不過都是螻蟻罷了。怎麼,你不服?」
蒼諾受傷很重,雖然換了新衣,鮮血又從新衣裡漸漸透了出來。
他連坐都不大坐得穩,目光卻炯炯有神,絲毫不讓地對視著皇帝。
皇帝心裡微顫。
他這麼大,還沒有人敢這樣與他直直對視,就連九弟當年,雖然為了玉郎和自己作對,要死要活,但九弟的目光,遠比不上蒼諾的凌厲。
這是一種毫不將他的帝王名分,擺在眼裡的目光。
這個蠻族的目光和他的人一樣,不經意間,會猛地咄咄逼人,讓人吃不消。
好利的一雙眼!
皇帝站著,居高臨下,假裝閒淡地對視。蒼諾的目光,就像力道未盡的箭一樣,入了肉,仍不依不饒地往裡面鑽。
可恨,不能認輸!
一定要撐下去!皇帝心裡轉著心思。
萬一退縮,日後又怎麼在這人面前擺出天子的架子?
恐怕,將來整個契丹,都知道天朝的皇帝連和他們的使者對視都不敢。
勉力支撐著,幾乎就要忍不住別過視線的瞬間,蒼諾卻一聲不吭地,把頭轉了回去。
「我不喝給狗的藥。」他盯著前方的龍床,上面的床單也被勤快細心的九王爺換過了。今早被他撕壞拿來當包紮布條的那張,不知道去了哪裡。他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不想當狗,你也不想當皇上。錚兒,你太聰明了,有的事,聰明人往往不懂。越聰明,越不懂。」
他苦笑了一下,「我,我多想你笨一點,憨一點……」
皇帝瞪著他。
蒼諾的目光幽深、憂鬱,藏了數不清的心事,又有看慣人世的豁然,不是經歷過風霜的睿智人,不會有這種眼神。
皇帝在一瞬間,簡直難以把他和認識的蒼諾聯繫起來。
「朕怎麼會笨?」皇帝愣著,半天才找到一句話來回。
話出了口,又覺得自己說得可笑。
蒼諾卻認真地答道,「笨人變聰明很容易,聰明人變笨很難。不過也不是不可能,我從前……」他停了片刻,似乎有話說不出口,半晌簡單地接了一句,「就是個聰明人。」說罷,回頭來看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