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領著小福子和兩個侍衛走出大殿,秋天的艷陽照得遠遠近近一片煞白。
「主子,當心毒日頭。樹蔭下走,要不,奴才命人拿傘來?」
「不用了。」皇帝抬頭起,太陽白得耀眼,直看過去,壓根看不出形狀,只是白晃晃一片,「秋老虎,秋老虎,到了秋天,太陽也就只能當這麼幾天老虎了。趁著好太陽,不如多曬曬,男人嘛,難道象娘們一樣,怕曬黑了?」一邊無所謂地往前面走。
小福子跑著細碎步子跟在身後,笑吟吟道,「今天太陽好,主子心緒也好。可見是個萬事大吉的好日子呢。」
「哦?你怎麼知道朕今天心緒好?」走到樹蔭下,皇帝腳步放緩了點,輕鬆地延著樹蔭踱步。
「不會看主子的眉眼,哪有資格當奴才呀?」小福子見皇帝臉色不錯,大著膽子道,「主子今天起來,雖然臉色象睡不大好,有點發青,但說話可比往常多。有時候出神,還會咧嘴笑一笑呢。說句實話,主子平日裡太沉靜了,就算娘娘們見了皇上,要是沒有什麼大事,也常常不敢和主子開口說話的。」
皇帝瞅他一眼,「問你一句,就胡扯出這麼多句。朕是皇帝,富有四海,還有什麼不滿足的?自然天天都尊貴安詳。至於後宮裡,也個個是賢淑安靜的。皇后,管這個管得不錯。」
到後面,本來高興的心境卻稍稍變了味,自己也知道是言不由衷,想歎氣一聲,瞥瞥身邊的小福子和侍衛們,恐怕這聲歎氣不過半個時辰就能流傳到後宮,讓整個後宮揣揣不安,只好強忍了下來。
忽然又想起一事,皇帝道,「今日臉色不好,是昨天的政務鬧的。其實朕一個人在盤龍殿,安安靜靜睡得不知多安穩,比平日你們十幾個窩在附近,滿耳朵墊腳走路、咳嗽、喘氣聲要好多了。下旨,盤龍殿是朕靜養休憩的地方,從今日開始,無論任何人等,不奉旨不得入內,後宮妃子們,連皇后在內,都照此辦理。至於你,還是照昨天的樣子,小事別打攪朕,真有大事,隔著門稟告。」
「是,」小福子在旁邊應了,從頭到位把旨意複述了一次,又道,「主子睡覺喜靜,那自然要緊,但主子穿衣吃飯沐浴,不要宮女太監侍侯,難道自己動手不成?主子的旨意,奴才自然不敢不遵,但侍侯主子……」
「穿衣吃飯沐浴這些事,常人都能做,怎麼偏偏朕就不能動手作?就算真的不慣了,要找人侍侯,朕宣一聲,宮女太監不是立即就來了嗎?」皇帝冷笑道,「別在朕面前裝神弄鬼。你是擔心太后知道了找你,問起盤龍殿裡面到底怎麼了,答不出來,討好不了吧?朕知道你疑心什麼,哼,今天當著老大的太陽,朕給你一句話,盤龍殿的事你少管,裡面藏了什麼,朕在裡面幹些什麼,這不是你能管的事。」
「朕是天子,不是囚犯,容不得身邊有人充當奸細,處處監視朕。」皇帝的話裡隱隱帶了金石之音,表情也變得無情起來,「無論誰問,你嘴巴都閉緊了,一概一問三不知。要是膽敢探頭探腦,往盤龍殿裡面瞅一眼,好,你先問問自己有幾個腦袋。」
小福子沒想到一句問話,引出這麼大一番教訓,臉由紅轉青,由青轉紫,雙膝都軟了,差點情不自禁跪下,只是皇帝一直往前面踱步,又實在沒有跪的條件,只能抹抹一頭冷汗,陪笑跟在後面,再不敢胡說一個字。
好不容易等皇帝獨自進了盤龍殿,才把憋在肺裡的氣一股腦呼了出來。
推開房門,房間一切已恢復了七八成舊觀。
床單換了新的,書桌上水跡都乾透了,玉瓶裡新呈的泉水。
就連地板上烏七八糟的血跡,也不知被他們用什麼怪藥粉給抹了。
「錚兒,早朝完了。」蒼諾的頭,從床鋪底下伸出來,隔著半個房間的距離,甩給皇帝一個大笑臉。
為擔心別的宮女太監誤闖進來,沒必要的時候他都藏在床下。就算有人從窗口看,一時也不會看出什麼。
「他們走了?」
「嗯。」
「那你呢?怎麼不走?」
「我傷重,走不了,再留幾天。嘿,這其實都是假話,你我心裡都明白。」蒼諾道,「可是我說真話,你又生氣,所以只好說假話啦。」
皇帝下死勁瞪著笑嘻嘻的蒼諾,一時之間,倒找不出什麼話來。
這個人,纏人的時候,吞不下撕不掉,活脫脫一塊上好的牛皮糖;奸詐的時候,又像隻狐狸;裝傻的時候,就變了蠢死的笨熊;耍壞的時候……
停!不要往那晚的事上想。
皇帝沒給他好臉色,在書桌前一坐,擺開紙,取了筆。
「寫什麼?」
沉默。
「朝政?在寫聖旨?」
皇帝平心靜氣地沾了墨,往紙上點。
「還是你在自己畫畫?」
「……」
「錚兒,你一定會畫人吧?天朝人畫像真是一項大本事,幫我畫一副怎樣?」
「錚兒……」
「明天,給朕滾出去。」半天,端坐在書桌前運著筆的皇帝說了一句。
蒼諾已從床下出來了,正蹲在一邊逗那隻大黑狗,轉頭道,「明天不行,我的傷沒好。」
「你武功高強,明天一定可以走的。」皇帝冷冰冰的腔調彷彿是從嚴冬裡借來的,又乾又澀,「蒼諾,別欺人太甚了。得寸進尺,遲早天雷轟頂,你真要逼得朕不惜兩國開戰也要殺了你?」
蒼諾不答話。
似乎逗夠了大黑狗,他從地上站起來,伸個懶腰,小心翼翼地不扯動背上的傷口。沉默了一會,走到皇帝後面,低聲道,「你畫畫嗎?我幫你磨墨。」
「走開。」皇帝皺眉。
心情本就煩亂,想藉著畫竹靜一靜的,卻越畫越心亂。皇帝放了筆,側過身仰頭,正面對著站在面前的蒼諾,「朕實在不明白,你強留在這裡幹什麼?王子身份,又是契丹的使者,硬不肯離開這個不測之地。萬一消息走漏出去,或者不小心被侍衛宮女們發現了,只要走錯一步,就是兩國邦交的大事。朕……」
後面的一句話,實在讓他這個為人君的難以出口。
遲疑了好半天,俊美的臉扭曲了一下,還是咬著牙,帶著怎麼也不明白的神色,漲紅了臉,難堪地低聲問道,「朕的身子……就那麼……那麼讓你捨不得?」
蒼諾聽了,噗哧一聲笑了。
皇帝怒得臉轉了紫色,「有什麼可笑的?」
蒼諾見他真怒了,愕一會,道,「對不起,我不該笑的。」可剛說完,腸子又打結似的蠕動起來,礙著皇帝刺一樣的犀利眼神,只好木著臉,不料忍到了極限,一個守不住,竟捂著嘴狂笑起來。因為想著怕被旁人聽見,只不敢放聲。
皇帝霍然站起,眼睛冒火,張張嘴,想到守在外面的太監侍衛們,壓低聲音,陰森森道,「好,你逼人太甚,別怪朕無情。」
還要說話,小福子偏偏這個時候湊熱鬧來了,在門外恭恭敬敬地稟報,「主子,太后派人來請,說主子得空的話,過去喝茶聊聊天。」
「朕這就過去!」聖君回答的聲音有點不對勁,彷彿有著怒氣。
不一會,臉色鐵青的皇帝開門出來,看也不看小福子一樣就向前疾走,邊走邊問,「說了有什麼事嗎?」
「像是南方新貢來的第一批秋季果品到了,天熱,請主子過去,吃一點,消消乏。」
皇帝卻知道並沒這麼簡單,隨口道,「消乏?不添乏就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