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太后又道,「這麼一個木頭,誰不膩味?她天天陪著哀家,笑是呆笑,坐是呆坐。哀家難道不覺得膩味?但皇帝,不管怎樣,不能冷落皇后。冷落了她,對你也不好。」
這些話,確實是私下的交心之言。
在什麼都被禮法遮蓋著的皇宮中,要聽一句都不容易。
皇帝聽了,心裡不禁一熱,身邊竟真的還有一個可以說說私話的人,頓覺昨日對太后不恭的想法太不恭敬了,帶著一絲感動道,「額娘這些話,都是只有真心為兒子著想的人才能說出來的。兒子怎會不明白?」
沉默了一會,低聲道,「兒子何嘗不知道要對皇后好。可是她……能對她好得起來嗎?這事,朕已經盡力了。朕是個皇帝,也是個男人,男人對著女人,要心裡喜歡,才願意親近。這種事,就算是平常人家,也是丈夫自己作主,絕沒有為了安慰妻子而強做的。額娘,您管著後宮,這事,您要幫我。我雖是天子,也是個人啊……」長長歎息一聲,彷彿把這幾日的心酸苦楚,都吐出了一半,心頭舒服不少。
「你是天子,不是常人,不能拿常人的例子來比自己。」聽皇帝的話鋒沒有隨著自己的方向轉,太后被保養得沒有一絲皺紋的臉變得平板,沒有一絲表情,「哀家厚著老臉,連藥都幫你備了,還不是在幫你?」
聽了這個,皇帝剛剛從窒息的水深處浮出一半的心,好像被人用手一按,又重新沉入了水底。
「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何況,你是個皇帝?」太后放緩了聲調,「這不光是後宮的事。皇帝別忘了,皇后在宮外還有娘家,一門都是重臣,兵部吏部,帶著幾個掌兵的將軍,都是她一家子。冷落了她,這些臣子的心也會不安,這是關係朝局的事。沒興致,吃點藥補足了就是了。」
漸漸的,太后的語氣沉重起來,凝視著前方披掛著層層彩紗的嵌銅深獸,歎著,語重心長道,「後宮三千,雨露均沾,才能祥和,可不能老是往盤龍殿那跑。皇帝,哀家是為著列祖列宗的基業,才開這個口。」
這些話,一字就是一把尖刀,全部噗、噗、噗、噗,戳在皇帝的心上。他也不知道今天自己為何如此容易激動,不過聽了太后幾句話,激動得要咬緊了牙才可以不讓身體顫抖,在喉嚨裡暗自吞了一口唾沫,平和地道,「額娘,你也為兒子著想一下……」
「不為你著想?哀家就不說這番話了。」太后乾澀地說著,呆了一會,有點感歎,「算了,算了,你是天子,聖心獨斷,誰也不能勉強你做什麼。哀家一個後宮的老不死,能算什麼?不過皇帝,哀家要說一句刺心的話,自古忠言逆耳,你聽了,是高興還是發怒,都由你。」
頓了一頓,太后身子已經坐得比槍桿還直,雙手平放膝上,平視著皇帝,道,「這江山貢你萬物,百姓奉你衣食,你都一一享用,這是為什麼?因為你是天子。天子者,不但心血,就連身子,也是國家朝廷的。」
她的聲音不大,語調不疾不緩,卻宛如一道閃電,橫劈在皇帝頭上。
皇帝僵住了。
整個皇宮,不,整個天下,恐怕只有太后有資格,有膽量,對他說出這樣赤裸裸的實話。
太后這個位置,不是為了給皇帝找一個親人的。
是為了讓皇帝,更像一個萬眾期待的皇帝而已。
「皇后的事,你也該從這去想,去看。只要想開了這一點,分清楚大局輕重,什麼事都會容易點了。兒啊,你這身子,可不是你一個人的身子,是天下的身子啊。當皇帝只有公心,沒有私心,聽額娘一句話,你可別想偏了方向。」
皇帝幾乎捏碎了手裡的絲絹包,臉上毫無表情,等太后說完,站了起來,漫不經心地道,「額娘說的話都在理,兒子都聽明白了。」也不等太后再說什麼,逕直行禮退了出來。
到了殿門,恍恍忽忽,連在外等候的小福子都沒理睬,失了神似的抬腿。
不必自討其辱地去問。
太后最後說的一番話,如果說出去,不但皇后,就連妃子們,大臣們,甚至太監宮女們,百姓們,恐怕都會點頭稱是。
天子,是屬於天下的。
心血也好,身子也好,都不是自己的。
何等正大光明!
心好像從什麼高地方猛地掉到了深淵底下,都變成了一團肉泥,不但如此,還要遭人踐,遭人踏……
他就像空有神力的巨人,卻被困在了一張無形的大網裡,來往的人都仰慕誇讚道,好一個巨人,然後都笑著看他被暴雨狂風吹打。
皇帝默默走著,一股酸酸辣辣的氣直衝鼻粱,眼前的路在視野中搖搖晃晃。
一個活人,被放到一個死位上來了。
他們只是要一個皇帝而已。
皇帝可以給他們權勢、金錢、寵愛、保護,比廟裡的木偶泥塑更實在。
他彷彿踏在雲朵上似的,一腳深一腳淺地走著。
雖然失著神,但還認得一點路。
盤龍殿,就在前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