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醒過來時,耿迴雪已經躺在床上了,照顧他的婢女正在幫他拭汗,一臉擔心的道:「耿少爺,你怎麼全身溼透的昏倒在花園裡,害我們嚇了一跳,急忙把你扶進房裡,少爺還立刻派人去找大夫。你昏睡了一整日,汗流了好多。」
耿迴雪想推開被子起來,奈何他渾身酸軟無力,所以才剛坐起,又馬上倒回床上。
婢女急忙去扶他,「別動了,耿少爺,大夫說你的脈象奇怪,一整個下午都在跟少爺研討要開什麼藥給你吃,好不容易才開了幾帖藥,現在正在煎呢!」
「不必吃藥了,我的身體吃什麼藥也不會好的。」
婢女以為他是胡思亂想,勸慰說:「耿少爺,你別這麼說,你年紀還年輕,少爺又這麼照顧你,夏家會找最好的大夫,請他們開最好的藥,你很快就會痊癒的。」
「我本來就是個死人,早就該死了,只不過是靠著神子的力量才活到現在。我這個根本不是病,連我們苗疆的藥師是全世間最好的大夫都治不了我了,中原的大夫就更不用說。」
見他越說越不對勁,婢女搖了搖螓首,「耿少爺,你是不是摔進水裡,腦子摔壞了,怎麼說這種死不死的不吉利話?」
耿迴雪搖頭,他扶住婢女的手,腳踏下地來。
婢女急道:「別下床,你還是休息一下吧,少爺等會兒就來了。」
耿迴雪不聽,披了衣服就走向門口,無奈走沒幾步,他又坐在地上喘氣。婢女上前扶他,他卻道:「不必扶我,去找林秋蓮過來,快一點,我身體這麼差,快沒時間了,藥師說過第二次發作與第三次發作的間隔時間很短的。」
不知道他要找林姑娘幹什麼,婢女遲疑了一下。
耿迴雪還要站起,顯然是要找林秋蓮。
見狀,忠心的婢女不肯讓他虛弱的走路去,立即說:「我馬上去找林姑娘,耿少爺,我扶你去躺著。」
耿迴雪搖了搖頭,他比了比椅子,示意他要坐。
婢女無可奈何,只好將他扶到椅子上坐著,然後出房門去找林秋蓮。
耿迴雪喘著氣,他口乾舌燥,使盡全力倒了杯茶,水杯卻還不到嘴邊就落了地,摔了個粉碎。昨日與夏無塵的歡愛費去他太多的精力,他竟連喝杯水都沒力氣了。
※ ※ ※
林秋蓮很快就來了,看到耿迴雪的氣色很差,嚇了一跳。早上見他還好好的,才到晚上,他就一臉蒼白。
她關心的問:「耿公子,你怎麼了?」
耿迴雪一看到她來,便強撐著一口氣,扶著桌邊站起來,「在我死前,我要告訴妳,我跟那個死跛腳鬼不是什麼朋友,我們什麼也不是。」
林秋蓮瞠目結舌,不知道他忽然這麼說是什麼意思,而且她完全聽不懂。
痛苦加遽,耿迴雪忍著痛苦道:「我吃他的飯,穿他給我的衣服,就欠他一份人情,我告訴妳……」
冷汗一滴滴的從耿迴雪的額頭掉落,他抓住桌布,卻撐不住自己,整個人就跟著桌上的茶具一同摔在地上。
林秋蓮大駭,上前要扶他,他卻握住林秋蓮的手,臉上表情已然扭曲,顯然是痛到了極點,聲音也因為痛而變了調:「他愛的是妳,我我……是看他可憐,他已經為妳跛了腳,請妳愛他一點吧!」
他說的話讓林秋蓮怔住,婢女在一邊也聽得很清楚。
耿迴雪一口氣喘不過來,冷汗不斷冒出,跟著倒向林秋蓮。
林秋蓮正要他再說清楚些,卻怎麼搖晃,他就是沒睜開眼睛。她害怕的去探他的氣息,才發覺他已經斷氣;她嚇得把他摔在地上,全身發抖的尖叫:「他死了,死了……」
夏無塵突地從門外走進來,隨即握住林秋蓮的肩,冷聲道:「噤聲。」
林秋蓮雖止住尖叫,但她仍顫抖著手的比著倒在地上的耿迴雪,「他死了,他是真的死了。」
夏無塵上前去探耿迴雪的氣,果然已經沒氣。他剛才在門口聽到耿迴雪死前說的話,他冷冷的目光掃向婢女,說:「妳剛才聽到什麼?」
婢女又害怕又著急耿迴雪的死,一開始也不知道夏無塵問這個是什麼意思,便老實道:「我聽到耿少爺說少爺你愛著林姑娘。」
夏無塵一隻手立即攫住婢女的脖子,厲聲道:「妳說妳剛才聽到了什麼?」
婢女被扼得喘不過氣,臉色漲紅,她害怕的搖頭,「我什麼也沒聽到。」
夏無塵放鬆了手,冷冷的說:「對,妳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聽到。若是讓我聽到外面有什麼風言風語,妳就等著以毒殺耿迴雪這條罪名上官府;但是只要妳乖乖的,那就什麼事也沒有。現在去打熱水來,幫耿迴雪擦擦臉,別人若問,就說耿少爺病重,還沒起身,藥應該煎好了,去拿來。」
耿迴雪都死了,還煎藥給他幹什麼,但婢女被夏無塵的表情嚇得臉色發白,她點頭的跑出去。
夏無塵抱起耿迴雪的屍體,將他放回床上。
不一會兒,婢女發抖著把藥端來。
夏無塵低沉地道:「摔了它。」
婢女以為自己聽錯,夏無塵又輕聲重複一次:「摔了它,越大聲越好,聽見了嗎?」
他說得雖然輕柔,但是卻帶滿冰意,婢女只好照做。
砰的一聲後,夏無塵又說:「很好,把屋子看得到的東西都摔碎,摔大聲一點。」
婢女不敢不從,她拚命摔東西,屋外恐怕都聽到了;終於全都摔完了,她流著汗說:「這樣可以了嗎?少爺?」
「去叫幾個愛說人是非的人來打掃,她們若問,就說少夫人身體不舒服,對我發了一頓脾氣,我一生氣不再理他就走了,還對少夫人說天底下不只他一個女人,我愛找誰就找誰,他管不著。現在就出去說,記住,若是讓人知道耿迴雪死了,妳同樣沒命。」
婢女怕得直顫抖。夏無塵厲喝一聲:「不准抖,臉上捏紅一些,別一臉蒼白;要裝成沒事的樣子走出去,知道了嗎?藥照時端來,每端來一次就摔一次,現在出去吧。」
婢女兩隻腳像是要軟了一樣的走出去。
夏無塵走到床邊,幫耿迴雪把被子蓋好,就像他還活著一樣。
林秋蓮顫聲道:「大師哥,你為什麼要這麼做?耿迴雪已經死了,趕緊讓他入土為安吧!」
「他沒死,至少在你們走以前他不能死。二師弟並不笨,要瞞過他不容易,耿迴雪一死,二師弟可能會懷疑;現在只能裝成我與他大吵了一架,我不再愛他,去愛別人了。接著這些天我還會去找些男人回來,總之,一定要讓二師弟相信我有斷袖之癖。」
林秋蓮聽他這麼說,一陣寒意竄上心頭,耿迴雪都死了,他還能冷靜計畫這些事,甚至還想帶男人回來作戲;耿迴雪的屍體還在眼前,他卻當著耿迴雪的屍體說這些事。她怕得全身顫抖,「大師哥,你好……可怕。」
夏無塵拿著布巾擦拭著耿迴雪的臉頰,林秋蓮臉上的驚悸顯而易見,他總是帶笑的表情換成鄙視不屑,流露出他真正的感情來。「師母有妳這種什麼事也不知道的女兒,怪不得她要跪著求我放妳一條生路,妳真是笨得很想讓人毀掉妳;只不過我爹死前硬是要我發誓不傷妳,還要讓妳活得幸福,要不然我真的很想讓妳生不如死。」
林秋蓮不禁呆怔住,從夏無塵身上傳來的兇殘是那麼強烈,她嚇得倒退了好幾步。
夏無塵馬上又回復了他一貫的笑容,「不用怕,小師妹,沒什麼好怕的,我不會傷妳的,妳乖乖的出去吧!耿迴雪他病重,需要休息,妳別吵他了,否則他的病好不了。」
林秋蓮馬上落荒而逃,心上傳來的驚悸與恐懼讓她全身冷汗直流。
夏無塵與耿迴雪大吵一架的流言傳遍了整個夏家,夏無塵甚至不回家睡覺。他頭一天就睡在妓院,身邊還有個男人相伴;他還在妓院裡尋歡作樂,每日的床伴都不一樣,到後來還有個特別妖嬈的男人,使盡媚功迷惑夏無塵,夏無塵就將他帶回夏家來。
關了房門之後,只聽到裡面呻吟聲不斷,走過房門口的僕婢全都低著頭快步走過。
夏無塵相當的寵他,他知道夏家有個曾被夏無塵寵愛過的耿迴雪,就想去看看他長什麼樣子,夏無塵低笑答應;但隔日就把他送回妓院,又找了另一個妖媚的男人相陪。
這個妖媚男人知道夏無塵不喜歡別人提耿迴雪,就一句話也不提,有時甚至不顧僕婢在場,就伸出腿去勾住夏無塵的腳;夏無塵也不介意,還益加寵愛他,整日關在房內,幾乎是不出門的。
那妖媚男人求什麼,夏無塵就給什麼,他要玉帶金寶,夏無塵也毫不吝惜的送給他;他如此受寵,以至於看到僕僮還會打罵,可夏無塵任由著他,也不說什麼。而耿迴雪屋裡摔壞的東西越來越多,夏無塵也不管,在過了好幾天後,他才去看耿迴雪。
他一進門,婢女看到他就嚇得直髮抖。
夏無塵溫和的問:「我叫妳按時摔東西,妳做得很好,我問妳,有屍臭味嗎?」
婢女看到他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害怕,「沒有。」
夏無塵踏向前去,撫觸耿迴雪死白的臉,他為他撥開亂髮,他的皮膚冰冰冷冷,跟他活著時沒有相差太多。看著耿迴雪,他的手輕柔的摸著耿迴雪的肌膚,耿迴雪脖子上還有紅痕未消,是那一夜他主動求愛時他用力啃咬留下來的印記,那時他叫出嬌吟的聲音,羞得連臉也抬不起來。
那晚他表現出未曾有過的羞怯及熱情,夏無塵的心情從未像那天般火熱。那日度過了難以想像的一夜,激情過後他的調笑,讓耿迴雪臉色更紅,他忍不住的吻了耿迴雪一遍又一遍,心裡充斥著滿足的感覺。
他輕撫著耿迴雪面頰的手頓了下,輕聲道:「我送給他的東西呢?」
婢女以為他要查問東西,趕緊回答:「耿少爺大部分沒使用,他都擺著,還嫌……嫌……東西太多,浪費了。」
夏無塵將手抽回,替耿迴雪再次調好蓋被。「好好照顧他,我明日再來。」
※ ※ ※
夏無塵面無表情的離開,回到他住的房間去,那受寵的男人正穿金戴銀的媚笑道:「無塵,我告訴你喔,你家的僕人實在是很愣……」
「出去。」
那男人怔了下。
夏無塵再冷聲道:「出去花園裡待著,我沒說進來之前不能進來。」
男人被夏無塵的口氣給驚嚇,隨即點頭,「好,我到花園去,你等會兒要過來喔!」
夏無塵獨自坐在房裡,雙手交握,慢慢的站了起來,這間屋子耿迴雪進來過一次,也就是賞月那一夜與他歡愛的那一次。他那時將他抱到床上時,他的雙眼不敢抬起來看他;他吻他,耿迴雪就羞怯的回吻,他的吻很生澀,根本就比不上他現在的床伴。當他脫下他的衣服時,他身體透著緋紅;而幫他脫衣服時,他反而手腳顫抖,怎樣也脫不下來,還被他取笑。等他盡興時,耿迴雪早已累癱的倒在他懷裡。
他摸著床上的繡花被,耿迴雪那時與他歡愛時,因為難忍痛意,抓住這床繡花被流淚。在他再三的愛撫下,才漸漸的放鬆下來。
與他現在的床伴相比,耿迴雪既不懂得怎麼挑逗,更不懂得如何誘引他;床上技巧可說是一無可取,就連容貌也比不上他現在的床伴。
夏無塵冷著臉走出房門,轉個彎就到了花園。
男人一看到他來,立即媚叫道:「怎麼讓人家等這麼久?」
「叫我一聲死跛腳鬼聽聽?」
他這個要求很古怪,更何況他是真的跛了腳,但有誰敢當面這樣叫他?
男人的話含在嘴裡,生怕會因這一句話而得罪夏無塵。他腦筋轉得快,立刻黏在他胸前輕撫說:「人家怎麼敢這樣叫你,無塵,什麼都可以叫,就這詞兒我不叫。」
夏無塵推開他,拉著他回到妓院去。
※ ※ ※
夏無塵砸下了千金,要老鴇找來妓院所有的人。他不看美醜,只閉眼聽人家叫一句死跛腳鬼;若他覺得音質恰合他的心意,他就點那個人,與那個人同榻情愛。
但通常一夜過後,他就另選他人;從此以後,他也不再回夏家去,終日流連於妓院香榭。至於夏家有要事要決定,反而派人到妓院裡找他,卻看不到他的人影,夏無塵顯然不願見人。
※ ※ ※
「唔唔……夏少爺。」軟熱的聲音高高低低的說著。
夏無塵推開纏在身上的人,那人個頭很小,急著怕撫夏無塵的肩背。「怎麼了,夏少爺?」
夏無塵坐起身來,他已經厭倦了每個人的聲音不是過高,就是太低,就算喚一句死跛腳鬼聲音極像的,在歡愛中的聲音也讓他感受到無法取代耿迴雪。
夏無塵厲喝一聲:「出去,我今夜不要人陪了。」
他這聲厲喝滿是不悅,那人只好出去。
夏無塵披衣站在樓台上,看著一輪圓月,心情煩躁不已,只覺得有一陣說不出的痛苦悶痛。
這在他的人生中幾乎不曾出現,因為他是個想要做什麼,就一定會去做什麼的人。他心機深、手段強、人緣極好,人生的路上總是一帆風順,只有人家求他,他從未求過別人;更何況以他的手段心機,他根本不需要求別人。
他將手按在額際,看著矇朧的月光,夏家的花園裡也看得到這樣的月光吧!
悶痛越來越強烈,強烈到他無法忍受,他身上有別人衣衫的味道,卻獨獨沒有他想要的人的香味,他忽然好想見到耿迴雪,不論他是死是活,他忽然非常想見他,心情的劇烈起伏讓他幾乎要狂亂起來。
他想也沒想的穿上衣服,直接奔回家裡。
只是,當他一進入大門後,發現家裡在這麼晚的時間竟還燈火通明,著實有些奇怪。
他的腳步加快往前走,僕役看到他馬上行禮問好。
「出了什麼事?怎麼這麼吵?」
「剛才來了一個白頭髮的年輕男人,肩上帶著一隻黑貂,不由分說的就往家裡面闖,想擋他的人忽然就暈倒在地,好像他的身子不能碰一樣。」
「叫官差來……」
「但是家裡沒少東西,他往裡頭闖,卻不是要搶東西,叫官差來,只怕官差也不辦。他一直闖進內室,抱了少夫人就走了,她也沒掙扎的倒在他懷裡,所以他們可能是舊識,不好報官。」僕役據實以告。
夏無塵臉色一變,揪緊了僕役的衣領,心裡頭像有什麼東西忽然要爆開了似的大吼:「你說什麼?」
他一使力,僕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他不知道平常笑臉迎人的少爺怎會露出這麼可怕的表情?
「因為少爺最近沒什麼理少夫人,還跟她大吵了一架,家裡的事也不管了,所以家裡的人正在商量要不要去追,還是乾脆就讓那人把少夫人抱走算了,別再讓少爺心煩了。」
夏無塵立刻丟下他,疾步的直往耿迴雪住的地方衝去,裡面乾淨如昔,那被派來服侍耿迴雪的婢女正在啼哭。
他怒道:「耿迴雪呢?」
婢女看到夏無塵就嚇得發抖,「被抱走了,我說他已經死了,那個白頭髮的男人還是不理我,逕自抱走耿少爺。」
「穿什麼衣服,長什麼樣子?」夏無塵怒問,音調卻是顫抖的。
「穿一件很奇怪的白色衣服,看起來不像中原的人,他頭髮全白,肩上有一隻奇怪的黑貂。」
聞言,夏無塵急追了出去。
夏家在夜半出了這麼大的事,高正元跟林秋蓮早已起身來查看。只見夏無塵飛奔而過,身形就像風一樣,他的右腳可以正常行走,哪裡跛了腳,令高正元看得目瞪口呆,也立刻的追了上去要問個明白。
夜半街上少人行走,夏無塵在街巷中不斷尋找,他的身影如鬼魅,身手之快,高正元根本追不上,一下子就失去了人影。高正元駭然,他從不知道夏無塵的武功這麼高。
夏無塵滿頭冷汗直冒,心頭狂跳不已,黑暗的前方不見任何的人影;他又轉了好幾個彎,也沒看到有個白頭髮的男人。
「住手,別拍他,他死了,活不了了。」
突然,夏無塵聽到一陣極細的聲音,他在聽音辨位後立即往那個方向奔去。果然看到一個一身白的白髮男子正在前方。
他隨即厲喝:「停下來。」
那白髮男子也不理他,繼續的往前走。
夏無塵飛奔過去,用力扳住白髮男子的肩,那力道足以碎石;但是夏無塵卻感覺到手指一麻,力氣好像源源不絕的從體內被抽出,他駭了一跳。
那白髮男子連頭也未回,冷冰冰的語氣足可割金斷石:「左腳。」
夏無塵的左腳彷彿被往下拉扯,下一刻自動脫臼,痛楚跟無法動彈的感覺同時竄進他的理智裡,這種詭異的邪法他連看也沒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