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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物語 5 : 卡農變奏曲》第0章
「哇!」

砰的一聲,只見小提琴的弓弦落在地上。我彎下腰把弓弦撿起來,並憤怒地跺著腳。

「托生,你可以一邊練習小提琴,一邊做體操啊?」母親帶著面臉的驚訝,打開客庭的門,「你可不要因為太過激動,而把家裡給拆了哦!」

「對不起!」我深深地向母親鞠了個躬,她只得苦笑地把門關上。

自從放暑假我回到家裡住以來,已經過了兩個星期。本來我和父母的關係並不好,甚至一見面就會吵架,但隨著時間的逝去,我們已經可以稍稍地相互體諒與瞭解了。而現在,我們就如同時下的正常母子般愉快地相處。當然這也是我們雙方共同努力所得來的成果,在這樣的氣氛下,我終於能夠重拾最愛的小提琴。不過幕後最大的功臣還是得歸功於義一,如果沒有他,我絕不會再度站在譜架前。

我從學校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站前商場的樂器行買樂譜。由於當年我放棄小提琴時,把所有的樂譜也一併丟了,因此手邊一本可供練習的樂譜也沒有。

「好了,現在再來練一次吧。」

我把弓弦重新架好,拉起「分散和弦」,華麗的音色立即從小提琴中流瀉出來。雖然我的手指還不能靈巧的運用小提琴,但能聽到如此優美的音樂,就算死也無憾。

「真的後悔……要是我當初不放棄小提琴就好了!」

三年前,我本來是很喜歡拉「分散和弦」的,可是現在怎麼拉也回復不到以往的水準了。

「唉!現在才說這種話,未免也太遲了一些。在練小提琴前,先來複習一下名曲『哈農』吧!」

雖然我拉不好分散和弦,然而我卻記得,在我還不瞭解什麼是斷音、什麼是裝飾音時,我就已經知道要怎麼表現它的效果了。

(真是不可思議呀!)

不過現在可不是思考緣由的時候,我還是先找出音感要緊。至少要拉出一點成績,至於有沒有天分晚一點再說吧!

「哎呀!」

畢竟我已經三年沒有拉小提琴了,手指僵硬得跟什麼似的。我垂頭喪氣地把小提琴放在鋼琴上面,順勢坐到鋼琴椅上。

「再這樣下去,這把史特拉瓦利可是會哭的!」

(註:史特拉瓦利是世界著名的手工制小提琴。)

我一邊歎著氣,一邊把臉頰靠到椅背上。不管是奧斯特拉夫(俄國已故的著名小提琴演奏家)或是井上佐智,即使他們都擁有與生俱來的天分,但只要遇到難拉的地方,也同樣會產生挫折感吧!

「那些天才,到底都練了多久呢?」

一個人就算擁有再高的天賦,若不經過努力,到最後也是白費上帝所賦予的資質。然而,要是我們這些沒天分的庸才得練多久,才能跟他們並駕齊驅呢?算了!別再想了,再想下去,只會讓自己的心情更糟而已。我本來就不能跟井上佐智相提並論。

(「相提並論」的想法,實在令人膽戰心驚。)

何況我又斷了那麼久,就算義一說要把小提琴半永久地借我,我想也是沒有用的。

「我一定要好好練琴!管他是分散和弦還是什麼,我都要練好,讓井上佐智瞧瞧我的厲害!」我氣勢滿滿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重新架好小提琴,正當我深吸一口氣,準備要拉的時候……

哎呀呀!是誰在敲門呀!我好不容易才充滿鬥志,準備要「大展身手」的。

「托生,有年的信哦!」媽媽帶著怪異的神情,打開客廳的門,把信拿了進來。

「航空信?」

會寄航空信給我的人,只有義一,但是他應該沒有必要寄信給我呀!那麼到底是誰寄來的?

「想不到在這個世界上,真有人同名同姓呀!」媽媽喃喃自語地把信遞給我。

這封信的信封不同於一般市面上賣的普通薄信封,相反的,它是一個純白而厚實,看來極為高貴的信封。

在它的右上方,有個非常眼熟的英文簽名——S.A,,重重地印在信封上,寄信人是井上佐智。

「果然是他……」我拿著信,不自覺地發起抖來。

媽媽一直用著若有所思的表情看著我,此時她再也忍不住沉默,開口問道:「托生,這個寄信的井上佐智,是不是以前那個井上佐智?」

「我不認識其他的井上佐智,所以應該就是你說的那個人吧!」

「什麼?」媽媽突然叫嚷起來。

「啊。」

「為什麼那個井上佐智會寄信給你?」

「這個嘛……說來話長,今年井上佐智曾經來我們學校演奏,剛好我的室友是他小時侯的鄰居,兩個人感情很好,就因為這個緣故,我也跟井上佐智見了幾次面。」

「你的室友,是不是那個把小提琴借給你的美國小孩?」

母親的表情看起來很複雜,這絕不是一個好意的訊息。

「你為什麼要這樣門呢?」

我的父母都極端保守,所以我也沒告訴他們關於這把小提琴是「史特拉瓦利」的事,因為我幾乎可以確定,只要我一跟他們說明,他們就會開始罵東罵西的,更何況義一的事情也不是可以隨便說的。

「可是我們學校的學生,有很多都是家世良好的小孩呀!這個你也是知道的,不是嗎?」

「但是,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你有這樣的朋友。」

「像利久,他爸就是鐵工廠的老闆,而他***娘家也是有名的老字號,這樣的朋友還不好嗎?」

「利久是不錯啦!不過話說回來,你那位室友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嗯……他長得很帥,頭腦又好,不但在運動這方面很厲害,而且又是我們班的班長……」

「你還是跟普通一點的人做朋友吧!」媽媽打斷我的話後,又繼續說:「像利久這麼有良好家世的小孩,而且你畢業之後還可以跟他繼續做好朋友,這樣對你才有幫助。否則,你付出那麼多心力去跟朋友交往,結果最後什麼都得不到,這樣太浪費了。」

「是這樣沒錯,但是……」

「為什麼要回嘴?我可是為了你好,才這樣說的!」

聞言,我便沉默了,再說也沒用。

「你一定不曉得高中時期的朋友,是可以交往一輩子的。你若跟那種完全與你沒有交集的朋友交往,等到一畢業你們就會永遠地分開了。假使在人生最重要的黃金時期,你淨交一些沒用的朋友,等你畢業之後,就會一個朋友也沒有了!」

「媽媽,我知道了。」

「你還不知道人心險惡,所以才會這麼天真……」

「我已經跟你說我知道了!」

我拿了小提琴和信,飛奔出客廳,直衝二樓。「砰」的一聲,我用力關上房門。雖然這樣欺負什麼罪過也沒有的門,有點無聊,但是至少可以消消我心裡的憤怒。媽媽憑什麼這樣說我的朋友?她有什麼資格批評義一?她對義一一點也不瞭解,怎麼可以說什麼「等畢業之後」這種種臆測的話語。我心中的憤怒無處發洩,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算了,還是先看看佐智寫些什麼?)

於是我決定把小提琴放在書桌上,拿出買來後從未使用過的拆信刀,將信封的封口裁開後,順勢坐到床邊。這是一張美麗的卡片,上頭寫著……

托生同學,夏安:

最近一直沒有你的消息,希望你過得很好。上次我們在祠堂見面時,我曾經答應要送你演奏會的入場券,但是因為我最近並沒有要在國內開演唱會的計劃,只有在每年夏天依照慣例,在我們伊豆的別墅裡開家族間的小型音樂會。所以如果你方便的話,我想邀請你來參加。日期是從八月八日起,為期一個星期,歡迎你把你的情人(小提琴)一起帶來。

假使你願意大駕光臨,請打下面的那個電話號碼,給我一個好消息。

這是一場家族間所舉辦的小型音樂會,請你放鬆心情來此一遊,期待見到你的那一天。

井上佐智

要是平常的話,我早就高興得飛上天了,但是現在,我卻沒有這種心情。我該怎麼跟媽媽開口說我想接受這個邀請呢?

「結果怎麼樣?」

義一在話筒的那頭問著,他的口吻聽起來非常擔心。

「我會去。」

「哦!」

我倚著牆壁坐在關了燈的走廊地板上,並把電話抱在膝蓋上。現在是晚上十一點,通常在這個時候,我爸媽都已上床入睡,何況他們一向睡得很沉,就算發生火災也不會醒來。多虧他們有這個好習慣,我才得以跟義一肆無忌憚地講電話。

還記得暑假的第一天,我送義一到機場去。在感傷的氣氛下,我情不自禁地跟義一提出了每天通電話的要求,想不到他竟然答應,而且還真的每天從紐約打國際電話來給我。不過我想,他可能只是為了每天叮嚀我練小提琴吧!為了不讓我那神經質的父母發現我們每天晚上通電話,因此我叫義一每天晚上十點半後,再打電話來。由於時差的關係,紐約比這裡的時間慢了十四個鐘頭,所以現在那裡是早上十點鐘。

「我想,那是一種偏見吧!」

「嗯。對了,義一你有沒有什麼好方法可以讓我順利的去赴這場音樂會呢?」

「你不能說服她嗎?」

「後天就是八號了,如果到明天晚上還想不出什麼好方法,那我就不必去了,而且我也沒有自信讓她答應。」

「如果你當天才告訴你母親,恐怕她不會讓你出門喔!」

「有可能。唉!為什麼井上佐智的信,現在才到我的手上呢?我看信上的郵戳明明蓋著七月二十六日呀!」

「大概是跟一般的平信混在一起了吧!」

「嗯。」我無奈地應了一聲。

「托生,冷靜一點,要不要讓我去跟你媽媽說?」

「不好,那樣她不但不會答應,反而會弄巧成拙。我媽是個固執的人,如果一件事跟她的想法不一樣,她就會武斷地認定那是錯的。說難聽一點,她根本就是以自我為中心的人。」

「我也這麼覺得。」

沒想到義一也和我有同樣的觀感。

「可是,我又不能不跟她講一聲就自己去……」

「講這種話,真不像你。」義一咕噥一句。

「什麼?」

「啊!沒有,我只是以為你不會在乎那麼多。」

「怎麼說?」

我不明白義一的意思。

「沒事啦!總之,得趕快想出一個對策才行,這樣子你才會安心。」

「嗯。」我點點頭。

「對了,你的小提琴有沒有進步一點?」

「完全沒有進步。不僅如此,我的手指還十分遲鈍,實在是慘透了。」

「你千萬不要忘記,你跟我約好在開學時,要拉一首曲子給我聽的哦!」義一叮嚀道。

「放心吧!我一定會拚命的練習。」

「拉小提琴還是要跟老師學才會進步得快。你媽媽會不會反對你拉小提琴啊?」

「就是她要我去學小提琴的。」

「其實我想叫你過來……」

「去哪?」我不解地問。

「美國呀!跟我一起在紐約生活。」

「哈哈,別扯了!」

「是真的呀!你不是有護照嗎?」

義一的口氣很認真,不像在開玩笑。

「可是我沒有到紐約的機票錢,如果我要去的話,我也要用自己的錢。」我急忙地說。

「若是這樣,那我就不曉得你什麼時候才會來了,該不會要我等一輩子吧?」

「不知道耶!」

我實在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傻瓜,我是跟你開玩笑的啦!如果要我等一輩子,那我就跑到你家去,把你搶走!」

「義一……」

我感動地不知如何是好。

「不管是高中畢業後去念大學,還是出了社會,我對你的心意都不會改變。不管你的父母對你說什麼,你都要相信我,因為我對你是真心的……我愛你!」

「嗯 ……」

「我現在真想抱著你、吻你!托生,我愛你!」

「嗯……」

義一充滿愛意的話語,像輕柔溫暖的棉絮般緊緊地裹住我的新。未來會是怎麼樣都沒有關係,反之只要有義一,什麼我都不在乎了。在這個世上,我最愛的就是義一,而且這份愛情是真實的,我不在乎它以什麼形式存在,只要是真實的就好。

我將一個輕輕的吻經由話筒傳給義一。

「喂!不要因為我抱不到你而哭啊!」

義一低聲說著,我想他現在一定在苦笑。

我慌亂地拭去淚水,著急地說:「少來,我才沒有哭,不要亂猜!」

此時,義一溫柔的眼神彷彿就在眼前,而我對他的感謝,也非言語所能形容。因為只有他才瞭解我的感覺,這種心情豈是語言所能表達的。

「那就好,現在我們該掛電話了吧?不要胡思亂想,好好睡一覺。」

「嗯,我知道。」

「晚安!」

「好,晚安。」

我把話筒挪開耳邊,慢慢地放回電話機身。而義一會等我掛掉電話後,才把電話切掉。對了,我想起來了!那是在暑假開始的第一周,我因為捨不得切斷唯一連結我們之間的「熱線」,其實他也知道我捨不得把話筒放下,所以到後來就變成他一定等我先掛掉電話,自己才掛掉。雖然現在我們分隔兩地,但我對他的愛是無法言喻的,只有義一曉得,我是多麼地需要他。

隔天,我被電話鈴吵醒。鈴聲很快中斷了,代替它的是母親的聲音。我立刻從床上坐起來,從打開的窗戶中可以看到外面碧藍又廣闊的天空,天氣好得簡直令人討厭!我不想再睡了,看著天空,我認真地想著昨天晚上義一所說的話。他叫我不要擔心,應該是有道理的。因為我非常清楚義一不是個會隨便做出承諾的人,他叫我放心,我應該可以放心了。

「我絕不會死心的!」

真不可思議,就在幾個月前,逃避是我用來對付一切的唯一方法,而如今我竟會下定決心要去對抗它,簡直令人難以相信。我決定不再逃避,要努力追尋我的夢。而我的夢,就是追上井上佐智。不僅 是我,有志於音樂的人,都應該以他為目標,好好地勾勒出自己的夢想。

我在學習音樂的路上曾經打過退堂鼓,因此有這樣的心願簡直就像是癡人說夢,但我還是立志要追上他。會有這樣的念頭,是在遇見義一之後,我發現我喜愛音樂的程度並不比愛義一的心情少,如果我從此不再接觸音樂,我一定會死不瞑目的。至於我以前曾說過不想成為演奏家,當然也不是真心的。

「你到底還要騙自己多久?」

我想起義一曾經對我這樣說過,就因為他這句話,讓我重新審視了自己對音樂的感覺,足以證明他對我的影響力,確實是無與倫比。

他抬頭看看床頭的時鐘,現在已經是早上十點了,在學校時,每天七點就得起床,但我還是改不了愛睡懶覺的習慣。

「趕快起來啦!」我一邊說,一邊下了床。

我穿著睡衣來到廚房,媽媽聽到我走下樓的聲音,便把平底鍋放到瓦斯爐上。

「吃兩個好不好?」

她背對著我問,大概是在問我要吃幾個荷包蛋吧!

「嗯,早安。」

我在餐桌前坐下,此時烤好的吐司恰好從烤麵包機裡跳起來。

「是午安吧!像你這麼愛晚起的孩子,要在人家家裡過一個禮拜,真是令人擔心呀!」

(她說什麼?)

我不禁訝異地看著媽媽。

「媽媽?」

「沒問題,你去吧!」

「啊?可是……」

「幫我把奶油從冰箱裡拿出來。」

「啊,好!」

我慌慌張張地打開冰箱的門。當我把冰冷的奶油拿給媽媽時,她看著我的眼睛笑了……

「你在想什麼啊?好像嚇到了似的。」

我把奶油遞給媽媽之後,便坐回椅子上。接著她又問我……

「你的麵包要不要塗奶油?」

「啊!好!」

我已經呆掉了,媽媽為什麼這麼乾脆呢?該不會是天要下大雪了吧?現在可是大熱天呀!

媽媽把煎好的荷包蛋盛到盤子上,在拿到我面前後,就開始自言自語起來。

「以前,我也曾經有過非常好的朋友。我高中念的是女校,所以我們的感情非常好。八爸爸開了一家很大的公司,本身也可以說是有錢的大小姐,但她一點也不驕傲,而且是個能為別人著想的女孩。那時我們曾經對天發過無數次的誓言,即使畢業後,也要做永遠的好朋友。然而,當我們出了社會後,我們的友情還是結束了。並不是我們的感情變了,而是因為我沒有辦法進入她的奢豪世界,而她也無法適應我的生活,因此約一年後,我們就自然的疏遠了。在學校的三年中,因為沒有什麼利害關係,所以才能夠擁有真心交往的朋友。現在回想起來,高中時代那樣純真的人際關係,簡直就像置身在天堂之中。我昨天是因為不想讓你步上後塵,才會那麼說的。」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媽媽提及自己的過去,原來她也曾經有過高中時代。這不是廢話嗎?如果我把她想成是打從出生起,就是個母親的話,那才好笑呢!

「你說的沒錯,高中時的好友確實有可能一 畢業,友情也就跟著結束了。」

媽媽聽了,立刻接著反問我……

「即使那樣也沒關係嗎?」

「沒關係。」

最近,我跟***關係親近多了。她是真的擔心我,才會跟我站在相反的立場。不過,沒辦法將自己的想法表現得很好的小孩,倒也不只是我而已。

「剛才井上佐智有打電話來。」

「什麼?」

聞言,我的心臟突然猛力地跳了一下,他為什麼會打電話來我家呢?

「我們交談的時間雖然很短,但卻談了很多。他其實沒有說一定要我讓你去,但他的心情我可以瞭解。因為跟他談了話,令我有機會回味以前念高中時的幸福時光,我跟他談得很高興。掛掉電話後,我自己反省了一下,本來我的出發點是為了你好,但到後來卻變成不經思考就反對你做這個做那個,還把你當成小學生,其實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這樣做實在是保護過度。總之,今天有機會能夠回味從前的幸福,即使只是一瞬間的美夢,也令我覺得和快樂。」

看著認真訴說往事的媽媽,我的心情就像滿潮的海水,幸福的感覺漲滿我的心。

「你跟井上佐智說了很多你的感想嗎?」

「沒有,不過是講些應酬話罷了。我覺得跟他講應酬話實在很可惜,不過能跟他說話,我就已經很高興了。他不只是長得像白馬王子般帥,而且聲音也很好聽,既不會太尖銳,也不會太低沉。」

媽媽一口氣說到這裡時,我突然發現她此時那種高興的神情,就像是少女談到戀人一般。

「媽媽,你是不是比較喜歡帥一點的男孩子啊?」

她聽了我的話,先是怔了一下,然後才用可愛的表情笑說……

「當然不是啊!不然我怎麼會跟你爸爸結婚呢?」

(喂喂!媽媽,你話說得有點怪哦!)

不過……能這麼自然地跟媽媽交談,我的心情實在是很好。

我所乘坐的黑色大轎車開上了一條彎彎曲曲的山路。兩旁飛逝而過的樹木,以及我曾經熟悉的伊豆山林,又再度鮮明地映在眼前。

「主人的房子就在那裡。」司機用戴著純白色手套的手指,指向右前方。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看見森林的上方,有一動棟被蒼翠樹木包圍住的瓦房。車子在上路上做了一個大幅度的右轉,過了幾分鐘後,司機所指的那棟房子,已經清楚地呈現在眼前了。

那是一棟跟神社一樣造型的日式平房,在看到它之後,「總檜造」這個單字(註:指全部以檜木蓋成的日式平房)在我的腦海中急速掠過。其實我覺得這並不打緊,重點是這樣的一棟房子通常都會塗上白色石灰的牆壁,還可以看到木材紋理的柱子,是那種會令人感到簡潔凜然的建築。

「這是……別墅?」

天啊!這房子的寬度比我們學校最寬的校舍還要長耶!

「我搞不好會迷路……」

「客人們要住的地方,是在另外一棟洋房裡,所以不會迷路。」

司機大概是聽到了我的自言自語,便用極大的聲音回答我。被他聽到我的咕噥,真是可恥!由於我家的地理位置算是在井上家的別墅附近,所以司機是直接到我家來接我的,他的車子大得令我頗為吃驚,我還真不習慣坐這麼大的轎車耶!

「請問……你所謂的『客人們』是不是指還會有很多人來這裡呢?」

「嗯,我們每年都會招待五、六位年輕的客人來玩,今年連您也算在內,總共有六位。因為我被指派來迎接您一個人,因此不知道其他的客人到了沒。不過他們都是演奏的好手,相信您跟他們一定可以處得相當愉快。」

難怪井上佐智會叫我把小提琴帶來,可是,他一定想像不到我拉得有多爛。

「既然你說他們年輕,那他們是不是跟我差不多年紀呢?」

「有大學畢業的,也有正在學院中就讀的。」

「呃……我想再請教一件事……」

「什麼事呢?」

「你說的大學,指的是不是音樂大學?」

「是的。」

「啊!這樣我不就死定了嗎?我這種程度,怎麼跟人家相提並論呢?」

在我暗叫糟糕的當兒,車子已經駛過了那棟日本平房,並抵達了跟平房相隔的一座小森林,規模也較平房小的洋房門口。雖然它比剛才的日式平房小,但跟一般的房舍相比,將它稱之為「巨大」仍是當之無愧的。

此時,車子停在洋房的正門口,我看著那扇門比學校音樂廳的門還要高的木門,心裡不禁想著……我真想回去!我完全沉陷在惶恐不安之中,連司機什麼時候到後車門來為我開門都渾然不覺。

「請您下車吧!」

我連一句拒絕的話也說不出來,這好順從地準備下車。

當車門打開的同時,我便聽到了悠揚的樂聲。樂聲中除了鋼琴的聲音,還有小提琴和長笛,此外還有更低沉的絃樂聲,很顯然的,是中提琴。

「看來客人們都已經開始在各自的房間裡練習了。」

「為什麼要練習?不是說來聽井上同學的沙龍音樂會而已嗎?」

「不是的,這是由少爺主辦的音樂會,要表演的是客人們!」

什麼?這種事他怎麼沒有告訴我?瞬間,我的眼前立刻黑成一片。

「到時候我們這些庸人們也會到場洗耳恭聽,相信您的表演必定是出神入化的!」

這下子,我真恨不得立刻回家了!然而就在我跨出車門時,突然從樓上傳來呼喚我的聲音……

「托生!」

我嚇了一跳,馬上抬起頭來。這棟洋房共有三層樓,在院子的二樓左側窗戶裡,有一 個巨大的身影探出頭來,那個人,就是井上佐智。此刻,他正興奮地對我揮手,他明朗的笑容就像正午的太陽光般炫目。在這種低潮的時候,能看到熟悉的臉孔實在是太好了,我原本緊繃的心情瞬間就放鬆了。

「我等你好久了!我現在就下去。」他話還沒說完,人便一溜煙地從窗邊消失了。

平常跟我相處時的井上佐智從不曾有過這種孩子氣的舉動,畢竟他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年嘛!要是他不論何時都像在舞台上那般嚴肅,那可是會嚇死人的。就在我沉思的當頭,佐智就出現在我的眼前,身後還有一堆人。

「你真的來了,謝謝你!」

「不、不……」

我竟然連話都講不出來,全身彷彿要噴出火來。

他抬起頭來看我,訝異地鬆開原本緊握的手……

「托生,你怎麼了?整個臉都紅了!」

「我來介紹。從右邊算起,第一位是就讀G學院二年級,主修鋼琴的粟原康雄;接著是T大三年級,主修長笛的杉谷靖信;還有S大四年級,主修鋼琴的吉岡勝;F大四年級的松浦久美子,她是這次客人中唯一的女孩。最後這位是,去年剛從G學院畢業的寺田邦章。」

井上佐智一一介紹了這次沙龍音樂會的所有成員,並接著說:「各位是今年日本音樂大賽中名列前茅的得獎者,相信你們的前途必然無限光明。」

這些話由年紀比他們小的井上佐智口中說出來,聽起來實在奇怪。

「這位是葉山托生,現在就讀祠堂學院附屬高中二年級,這次是我硬拜託他來,他才肯賞臉參加的。」

當井上佐智在介紹我時,他們五個人的眼神突然都變得十分奇異。大概是他們對我有所誤會了吧?可是這種時候,怎麼解釋恐怕都是沒有用的。

「哦!他就是你說的那個人?」開口說話的是拉小提琴的寺田邦章。

他的年齡明明只有二十五歲,卻模仿強嗯.盧卡斯的打扮,在嘴上蓄上了小鬍子。

「粟原康雄,你來伴奏吧!」

這個客廳裡剛好放著一架演奏用的鋼琴,然而倒霉的是,我手上還拿著小提琴。

「好啊!」葉山同學,你想演奏哪一首曲子呢?

粟原康雄很快地打開了鋼琴蓋,害我想說些客套或推辭的話都來不及。

「啊!這個……我……」

我就像溺水的人一樣,望向唯一可求援的人——井上佐智,但他卻微微地笑著。

「沒關係的,隨便表演一下嘛!」

聽了這句話,我差點沒把小提琴摔在地上。如果我要演奏的話,要拉什麼曲子都可以,當然也可以隨便拉一下,但現在不只是在井上佐智面前表演,其他的觀眾也全是行家,表現得好不好一聽就知道,我根本沒有膽量,也沒有足夠的技巧在他們面前表演,井上佐智為什麼要讓我在別人面前丟臉呢?

「那就拉有名的『惡魔的練習曲』如何?」

松浦久美子用一種近似命令的語氣對我說完後,便坐到離她最近的沙發上。除了粟原康雄因為要伴奏而坐在鋼琴前之外,至於井上佐智則坐在離我最近的沙發上。

「不然拉莫扎特的第三十八號奏鳴曲第一樂章也行!」說話的是吹長笛的杉谷靖信。

老實說,他這個人實在沒有什麼特色,五官也不突出,是很典型的日本大眾臉,唯一的特徵是肩膀寬厚,肌肉結實。

「我比較喜歡貝多芬的『羅曼史』。」

練小提琴的吉岡勝瘦得跟人乾似的,並不時將滑落於鼻樑的眼鏡往上推。我的膝蓋不斷地顫抖著,雖然我全聽過他們所說的曲子,但是哪有那個本事表演給他們看呀!此刻,我凍結在原地,絲毫不能動彈。那些人的眼神都很敏銳,自然是把我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因此他們的臉上都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

「你不一定要表演我們所點的曲子,不過好歹也露一手給我們瞧瞧吧!」寺田邦章好像把我看成是個白癡似的。

「我聽說那些升學高中都流行彈些童謠耶!」久美子格格地笑了起來。

「要不然,你就演奏比才的『亞維儂少女』吧!」井上佐智終於開口說話了。

凝重可怕的空氣因為他這一句話,而變得和緩許多,大家的眼光紛紛向他望去。

「『亞維儂少女』嗎?我知道了。」

粟原康雄就像是等待國王裁決的臣子一樣,他看到我點頭,便開始彈起前奏。

「托生,開始吧!」井上佐智催促著我。

我認命地把小提琴從琴蓋裡拿出來,等抓到鋼琴的旋律之後,我便開始拉琴。其實我非常瞭解該如何表現這首曲子,因為我已經不曉得拉過多少次了,但是我的手指還是不能像以前那樣的靈活,會演奏成什麼樣,我一點把握也沒有。我的頭皮都麻了,冷汗也涔涔直流,而那些絲毫不留情的眼光,就像要把我撕裂一樣。我實在是不想拉它,更希望這首曲子盡快結束,因為我真的快捉狂了。

「好了,就這樣吧!」

曲子結束後,粟原康雄蓋上了鋼琴蓋。

「下次讓我來演奏莫扎特的曲子吧!」寺田邦章說完後,便直直地站了起來,走向外面。

「好極了,從今天起,我們有五天的時間可以盡情表演呢!」久美子也從座位上站起來,離開了客廳。

「杉谷同學,如果可以的話,你願意跟我合奏『春之海』嗎?」粟原康雄向杉谷靖信提出邀請。

「好呀!那我去拿長笛。」

真奇怪,粟原康雄是不是有表演狂呀?

就在我這麼想的同時,他們兩個也離開了這間客廳,現在只剩下吉岡勝,他不斷用修長的手指推著下滑的眼鏡,喃喃自語著:「這算是特別招待嗎?」

他緩緩地站起來後,便把眼光轉向仍坐在單人沙發上的井上佐智,「他就是葉山托生?」

聽他的語氣,好像不太相信似的。

「沒錯,他就是葉山托生。」井上佐智神色自若地回答。

「好,葉山托生,我會記得你的。」

吉岡勝說完,也走出了客廳。我覺得自己全身都沒力了,整個人癱進沙發裡。

井上佐智立刻跑來我身邊問:「托生,你沒事吧?」

「我、我沒事,只是……」我的喉嚨幹得發痛,手心全是濕粘的汗。

他看著我的臉,很擔心地說:「我拜託你,千萬不要想回家去!」

他居然看穿了我的想法,而我什麼也來不及說……

他俯首看著辭窮的我,平靜地道:「起來吧!我帶你到你的房間去。」

隨後,我跟著井上佐智來到了二樓。

「請稍微休息一下,我去幫你拿飲料,你想喝什麼?」

「隨便。」

「哦!」井上佐智微微一笑,便關上了房間的門。

他安排給我的這間房間就是剛才他探出身子叫我的地方,位置是在二樓左側,從窗戶看出去,可以看到相模灣,因此可以推論這棟房子坐西朝東。這間客房竟然比我們學校的雙人宿舍還大,而這裡的每間客房都放了一架演奏用的大鋼琴,惟獨這間沒有,只是讓床放在中間,而左右兩方各留走道。在門的旁邊有個五斗櫃,我把旅行袋放在上頭,至於靠走廊的牆角,橫放著一張非常長的木頭桌,我就把小提琴放在上面。

這間房間根本沒有裝潢,比起其他五個人的房間,簡直可說是粗陋。因為我在來到這裡之前,曾經偷偷地瞄了其他人的房間一眼,結果我發現不管是哪個房間的天花板,都刻著富麗堂皇的浮雕,裡面還有極為豪華的緞面沙發,四處都掛有中古歐洲風味的擺飾品。

「算了,反正我又不像他們一樣,是這個音樂會的要角。」

我坐到床上,順勢躺下。來這裡丟臉還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我現在好累好累。這裡只有一張單人床,我相信一定是從別的房間挪出來的。床單的樣式是黑白兩色交錯的方格,跟這棟像城堡的洋房一點也不相稱。在這空蕩蕩的房中,唯一的好處就是外面雖然好熱,但是房中的擺設,卻給人一種清爽感。

我把臉埋在枕頭裡,一把抓起被單。因為義一都沒有打電話給我,在擔心之餘,我便打了一通電話給他,但是對方講著又急又快的英文,結果我只聽得懂一句「business」,其他的我都聽不懂了。總之,義一定是出門了,因為他都沒有打電話來,所以我也沒機會告訴他,媽媽重要准許我到井上佐智家來玩的事。

義一平常就是個超級大忙人,雖說現在是暑假,但我想他大概也沒有機會閒著,所以我不能期望他會把多餘的心思,放在我身上。然而在這麼漫長的暑假中,我們倆都沒有辦法見面,實在是很可惜,儘管我也很期待跟我崇拜的井上佐智見面,但我更想見的人卻是義一!我覺得我是徹底的陷入一個噩夢之中了,既不能逃出這裡,義一也不會打國際電話來找我。

「義一!求求你,來這裡陪我吧!義一……」

我不知道何時睡著了,等我醒來時,天色已經變得有些昏暗,顯然現在已經是黃昏了。我從床上坐起,伸了一個懶腰,就在這個同時,我的視線投向放小提琴的桌子上,旁邊好像多了些東西。我站起身走了過去,小提琴旁是一個托盤,上面有一杯柳橙汁,但因為它拿出來過久,使得凝結在玻璃杯上的水珠都流下來了。托盤上面壓著一張紙片,我打開房中的電燈,準備看清那是什麼。

「是樂譜?」

那是一份手寫的樂譜,內容則是帕貝爾佩魯的「卡農」中第一、第二小提琴的表演部分,至於第一小提琴的部分則用較粗的簽字筆畫上一個大大的紅圈。

「這是什麼意思?」

我猜這大概是在五天後的演奏會上,我所要表演的部分,也許井上佐智怕引起別人的嫉妒,才特地安排了一個沒有人會注意的地方讓我練習。這個房間甚至連譜架也沒有哩!我把樂譜放回桌上,拿起柳橙汁一飲而盡。

「這豈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嗎?」

這個想法一瞬間掠過我的心頭,不過我還是把它給否定掉了。

「哪有這種可能!」

然而,我又不禁為這樣的好意流下淚來。雖然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氣得這麼厲害,身體也不聽使喚地顫抖,但我就是控制不住。我又看到杯子下壓著一張卡片,上面的字跡很娟秀,大概是女人寫的吧!

七點時,請到一樓的餐廳用餐。

我把卡片對折,丟回原處。哭過以後,我渾身都覺得不對勁,眼睛痛,頭也痛,為了不讓別人來煩我,我鎖上了門,就這樣倒回床上……

一直到了深夜,我似乎感覺有人進了這個房間。我彷彿聽到鑰匙轉動的聲音,接著門被打開了,雖然不太對勁,但是我仍沒去理它,一轉身便立刻又睡死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我這個誠實的肚子竟咕嚕咕嚕地鬼叫起來,畢竟,我最後吃的食物,僅僅是一杯柳橙汁呀!最後,我還是對自己的肚子投降了。

(現在到底幾點了?)

就在我準備下床的時候,卻意外地碰到一樣「東西」,當場把我嚇得渾身僵硬。

(我的旁邊竟然躺了個人!)

不過在這種大熱天裡,會用被單把自己裹得緊緊的,絕對不是別人,我一下就想到是誰了。

「義一?」

我特地把被單掀起來看,但對方又迅速地把自己給包了起來,不讓我看,沒有錯,他就是義一!

「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掀開義一的被單,他又馬上把自己包回去。

「義一!你給我說清楚!」

我再次掀開他的被單,義一這次氣得坐起來。

「閉嘴!我還很困耶!」

他說完後,立刻搶回我手上的被單,翻過身就睡。我實在太訝異了,不由得呆立在床邊,想不到義一真的來陪我了!這是魔法嗎?

「托生……」

被單裡傳來他模糊的呼喚。

「嗯?」

我覺得自己的眼睛和喉嚨都在發熱,胸口痛得快要裂開了,但我知道這是狂喜的痛楚。

「井上佐智已經告訴過我了,絕對不能讓你從這裡逃走!」

「嗯。」

義一裹著被單轉過來面對我,並從被單中探出一部分的頭和手,對我召喚著……

「來吧!」

我二話不說,立刻衝向床上。我倆激烈地親吻,彷彿再不相擁就會發狂似的,我們真的太久沒見面了。我不斷地撫摸義一的背,而他也緊緊地抱住了我,當他迅速地脫去我的衣服時,我倆已親吻不下數十次了……

「居然得等到十點才能吃早餐,未免太怠慢客人了吧!等到十點,我早已經餓死了!」

此刻,義一正在吃第四片吐司。

「的確是怠慢了,真抱歉!」井上佐智看起來似乎很愉快,他輕啜了一口紅茶,又繼續說:「可是對於剛抵達的義一來說,這是很妥當的安排呀!如果你在睡前吃一點小點心的話,你起床的時候就不會這麼餓了,對吧!」

哎呀呀!這句話好像別有含義呢!

「少來,我可是正在成長中的青少年,食量大是正常的!」

一般人在吃飽後,心情和神經都會比較放鬆,但是在這種情況下,講話還是得小心點,免得給嗯抓到小辮子。

「我是考慮到義一『可能』會晚起,所以才特地延後早餐時間的!」

「井上佐智,你不要隨便亂猜!」

圍坐在餐桌旁邊的客人,本來就對莫名出現的義一感到突兀,加上又聽到義一直呼他們極度尊敬的井上佐智的名諱,紛紛訝異得皺起眉頭,彷彿聽到什麼不可思議的事一樣。

此時,除了義一以上,所有的人都機械似地把食物送進嘴中,我不禁懷疑,他們這樣真能嘗出食物的味道嗎?

「千繪,再給我一片吐司。」

「是,馬上好!」

這個年紀大約二十幾歲的女傭,對於義一的誇張食量並不特別驚訝,好像是早就習以為常了。聽義一說,她的主要工作是為客人上菜,以及寢室的清潔與管理,還有處理我們私人性質的要求。如此說來,昨天傍晚送柳橙汁來的人是她了?真丟臉,我的睡相竟被她給看光了!

「托生,你怎麼臉紅了?」

「嗯?啊!沒事,沒什麼。」

我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急忙地喝下一大口冰紅茶,並試圖改變話題。

「啊!對了,怎麼都沒看到大木的人影?」

「他大概今天晚上才會到,我現在啊!正準備要跟他好好的道歉呢!」

井上佐智用惡作劇的表情對我笑著,他的笑容真是可愛!

「為什麼要跟他道歉呢?」義一不解地問佐智。

「哎呀!就是上次我們把阿瑪迪搶回來的事嘛!」

「哦!我想起來了,好像有這麼一回事。」

「你忘啦?」井上佐智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我的記性一向很差。」義一不在乎地聳聳肩。

「怎麼可能?哈哈,真不像會從你口中說出來的話!對了,吃飯後,不要直接回房間,出去走走如何?」

「都可以啦!」

我偷偷地瞄了大家一眼,發現他們雖然靜默,氣氛也十分冰冷,但每個人都在觀察義一。雖然他們毫不掩飾地偷窺著,但義一一點也不在乎,甚至連眉毛也不曾挑動過,看來他早就對這樣的眼光習以為常了。

「井上先生,是不是該為我們介紹一下這位剛到的新夥伴?」

不用想也知道,開口說話的是松浦久美子。我總覺得她看義一的眼光中,似乎藏有某種特別的含義,和我昨天觀察到的那種充滿敵意的眼光大大不同。義一是個絕頂的美男子,或許她對義一也有意思吧!

「我本來準備等大家用餐完畢後,再為大家介紹的。」井上佐智放下了準備拿起食物的手繼續說:「不過也許先說會讓大家胃口大增,所以還是現在介紹好了。他是崎義一,我的幼年玩伴,麼年都會來聽這個沙龍音樂會,跟葉山托生一樣,都是念祠堂高中二年級。」

「啊!他才十七歲?」聞言,久美子瞪大眼睛。

「我還以為他跟我一樣年紀呢!那義一想演奏什麼樂器呢?」

「真不好意思,我雖然是聽井上佐智的小提琴長大的,但我本身卻對於樂器一竅不通。」

聽到義一說出這句話,我的心不禁猛然一跳。

他既然已聽慣了井上佐智的演奏,那我的演奏對他來說豈不是爛斃了?然而義一一直對我很包容,這點又令我很高興。

「我們吃完午餐後準備去伊豆半島觀光,義一,你要不要跟隨我們一起去?」

久美子真是個大膽的女孩,我被她的舉動給嚇到了。即使是祠堂的學生,也沒有人敢像她這樣邀義一出去玩的,因為大家光是看到義一那張冷漠的臉孔,就可以想到他一定會說NO,這幾乎已成了一種共識。

「真是不好意思,我已經有約了。」

「哎呀,真可惜了!」久美子優雅地聳聳肩膀。

我記得她是F 大的,F 大是個女子大學,既然如此,為什麼她好像很習慣跟男生相處呢?就在我轉過頭看她的那瞬間,義一的第五片吐司已經送到他面前了。

此時,一直看著久美子和義一的寺田邦章開口了……

「松浦小姐,如果他真的跟我們一起去,我擔心我們午餐時會沒得吃喔!」

寺田邦章話還沒說完,粟原康雄就已經忍不住大笑起來。

「拜託!他又不是伊索匹亞的難民,這樣說未免太誇張了吧!人家喜歡多吃一點,又有什麼關係?」

聽到這樣的話,我感到十分不高興,雖然義一不是個謙虛的人,但他至少不會因為討厭某個人,而去任意侮辱對方。粟原康雄有什麼資格嘲諷別人?

而義一仍然用若無其事的表情吃著吐司,就連井上佐智也始終以平靜的表情在用餐。既然如此,我一個人生悶氣,豈不是很無聊嗎?

吃完早餐後,我把手臂搭在窗台上,目送那五個人所坐的小客車消失在山路上。

「井上佐智為什麼不跟他們一起去呢?」

此刻,義一正躺在床上埋頭苦讀英文雜誌,他翻了一個身,把視線從雜誌上移開,抬起頭對我說:「因為他沒那種美國時間,他都快忙翻了,哪有那種閒工夫去?而且他也不想去照顧那些無聊分子!」

「你說的無聊分子是指我嗎?」

「不是啦!他主要是在為音樂會而忙。」

我同意地點點頭。

「雖然這個音樂會是為了麻理子而開的,但我覺得井上佐智根本沒必要找那些無聊分子來攪局!」

「你怎麼說得這麼惡劣呀!」

(咦?慢著,誰是麻理子?)

「你說的麻理子是誰?」

「是井上佐智的媽媽,八月十三日是她的生日,所以音樂會的日期就定在那一天。換言之,這場音樂會是井上佐智送給他***生日禮物。」

「哦!」

真了不起,這可是非常與眾不同的生日禮物。

「也就是說,他每年都送這麼特別的禮物給他媽媽嗎?他媽媽一定很高興。」

「高興的人可不是他媽媽而已,還有來來賓們對於能夠聽到井上佐智的表演,也都欣喜若狂。除了他父母之外,來的客人可不是一般的普通人,音樂協會的會長不說,還有一些大企業的老闆也會參加。」

「大財團的少東也來了!」我看了義一一眼。

「喂!我不是叫你不准提這件事的嗎?」

義一揚起拳頭就要向我揮來,我連忙用兩手護住頭說:「對不起嘛!我說錯話了。」我一邊道歉一邊笑著。

「總之,像這樣的沙龍音樂會,等於是讓我們有了初次踏入社交圈的機會,至於想成為有名的演奏家,也必須靠這樣的場合來提高自己的名聲,因此對於來表演的人而言,這是個推銷自己的大好機會。如果運氣好的話,還可以順利地在這樣的場合找到贊助者,即使為了往後的前途,必須要把自己賣給贊助者,也是沒辦法的事。」

「什麼啊!怎麼這麼噁心,原來古典音樂的世界裡,也有骯髒的事存在!」

「不管是什麼樣的環境,人都不可能單憑自己的實力就獲取成功,也沒有什麼人敢說自己問心無愧,從沒使過骯髒手段的。」

「你倒是對於這種事很清楚嘛!」我對於他的世故感到佩服,「你實在不像是個普通高中生耶!」

「有什麼辦法,我是個不幸又苦命的高中生,就算現在是暑假,我老爸也叫我跑來跑去的,根本不讓我有機會好好休假。這次能來日本,也是為了工作而來,而且在回去前,還得繞到歐洲去辦一件事,辦完才能回家!」

「你要做什麼工作呢?」

「外交,不過能在開學前看到你真好!這樣我就沒有什麼好抱怨的了。」

義一笑著向我伸出手,就這樣將我拉到他身旁,並且跟我接吻。

「那你有薪水嗎?」

「啊?」

在接吻之後,我問了義一這樣的問題,他一下子無法會意過來,只好看著我反問:「你問的這什麼問題啊?」

「因為我打電話去找你,接電話的人說了一句『business』,而美國人又對錢算得特別清楚,因此我想,即使是父子,你爸爸也應該會付給你薪水吧?」

「什麼?你打電話去我家?」義一驚訝地問。

「嗯,那是前天的事了。」

「真是抱歉,那時我正在飛機上,沒辦法打電話給你,要是我坐的是新幹線,我就可以打行動電話給你了。」

「哈哈哈,你真會說笑話!」我大笑起來。

「你的英文這麼菜,竟然可以瞭解對話的內容,真是令我訝異呀!」

「老實說,我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是隨便瞎猜他的意思罷了。」

「你既然聽不懂人家所什麼,也敢打國際電話?」

「是呀!這很奇怪嗎?」

「我敢保證你一定可以跟麻理子處得很好。」

「怎麼說呢?」

「雖然你沒什麼實力,但勇氣倒很足夠。」

我聽了他這句話,便肆無忌憚地往他的頭上打下去,就在此時,外面傳來敲門聲。

「門沒鎖,請進!」

「喂,很痛耶!你竟然這麼用力打我,混蛋!」

義一大喊的同時,門被打開了,進來的人是井上佐智。他露出吃驚的模樣,呆在門口沒走進來。我把被單扔在義一的身上,自己則急急地走到門口。

「喂,托生!」

我把義一關在房間裡,和佐智一起走到走廊上。

「你這樣對他,沒關係嗎?」佐智很擔心地問。

「不要緊,像那種只會說粗話的人,別理他!」

「可是剛才你跟義一好像很慌張?」

「哪、哪有!」

我不禁不好意思起來,因為佐智說的是事實。

「雖然我上個月跟他見面時就說過了,但是今年是我逼他,他才特地來的。」

「你是說義一嗎?」我問著。

「我看他是把行程表給改了,而且恐怕還大大地賄賂了島岡,才能來的。」佐智喃喃地說著,好像對義一萬分抱歉似的。

「對了,你找我什麼事?」

「你有沒有拿到樂譜?」

「啊!是說『卡農』的譜嗎?」

「你能不能今天就把它背起來?」

「啊?」我嚇了一跳。

「然後,明天吃過早餐以後,帶著樂譜跟小提琴到主屋來,這是和這間房間的一個交換條件,本來不應該讓你這麼不方便的。」

「交換條件?」

「我說完了,先走一步。」

佐智說完後便要走下螺旋梯,我急忙追上去。

「慢著!你說跟主屋交換條件是什麼意思啊?」

「對不起,我還有事要做,得走了。」他向下走了幾步,又抬起頭來對我說:「詳細情形到後天再告訴你。我大概要到明天早上才會回來,在這段時間裡,你要背到一個音都不能拉錯,拜託了!」

他簡單明瞭地說完,便走下樓梯,在我的感覺裡,他好像一下從天使變成地獄的魔鬼了。今天一天就要把譜背起來?一個音都不能錯?他到底在想什麼啊!不過既然他已經這樣告訴我,我也不能再退縮了。

「好!要背就來背吧!」背譜可是我專長中的專長呢!但是……

「哼,我又沒有巴哈那樣的本事!」

於是我回到房里拉琴。現在我只能拉出兩、三個音而已,我可不像巴哈,不僅對樂譜過目不忘,而且立刻能把音樂表現得淋漓盡致。而我只是會背譜而已,根本無法演奏出一首好曲子,就算把譜背起來,又有什麼用呢?

「嗯,一段時間不見,你的琴音似乎變美了。」坐在床上看雜誌的義一如此說道。

「咦?是嗎?」

想不到我竟然聽到他的讚美,真是意外!

「不過別高興得太早,我的讚美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可信度,所以未必是事實。」

「哎呀!何必那麼謙虛呢?你不是聽佐智的小提琴長大的嗎?我相信你的欣賞能力一定不差。」

「其實那樣的說法太誇張了,我們雖然是鄰居,又是一起長大的幼年玩伴,但是實際上一年只能見兩、三次面而已。何況佐智小時侯也很少在別人面前拉小提琴,一直到了他十三歲第一次開獨奏會後,我才有機會聽他拉琴,有不然在那之前,我可是從來都沒聽過的。後來我想拜託佐智再拉給我聽,他反而叫我自己去學,同樣的一把小提琴,交到我手上以後,拉出來的聲音就不能聽了,所以我根本不會拉小提琴。」

「那為什麼他不拉給你聽呢?」

「因為在佐智身上發生了很多事情,天才通常都過得不如意,加上大家都只看到他的才能,忽略他內心的感受。在我的感覺裡,他就像是一個被大人惡意拎到半空中,不管怎麼拚命揮動雙腿,就是無法站到地上走路的小孩一樣。」

他開獨奏會時的年紀太小了,所承受的壓力太大,因此在獨奏會後,他整個人都變了,他變成了一個感覺敏銳,且非常神經質的人,心情很容易陷入低潮,甚至一點小事都可以讓他心碎,尤其是關於小提琴的演奏特別會如此。

「我真不敢相信!佐智從小就以天才少年聞名,而且他的成就遠超過自己的年齡,我還以為他的人生一直都很順利哩!」

「他曾有一段時間捨棄了小提琴。」

「不會吧!怎麼可能?這是真的嗎?」

「就是那個歐吉桑救他起來的。」

「是那個戴墨鏡的男人嗎?真是戲劇化呀!」

義一娓娓道來:「在這個世上,我最怕的人有兩個,其中一個就是他。」

「另外一個呢?」我好奇地問。

「秘密!」

「有什麼關係,告訴我嘛!」

「你真的想知道嗎?」義一笑得好賊。

「沒錯!」我用力地點點頭。

「好,那我就為你解答吧!」

「是誰?」

「就是你,托生。」

聞言,我不由得大罵:「去你的,你這個臭小子,混蛋!」

晚餐後,我一個人出去散步納涼,我之後所以會落單,是因為義一被松浦久美子給纏住了。松浦久美子把義一邀到客廳聊天,除了吉岡勝回房間了之外,另外三個人——寺田邦章、粟原康雄跟杉谷靖信因為沒事可做,就結伴到他處閒逛去了。說起來,那些人大都是因為知道久美子想約義一所以才識相離開的。說真的,她實在做得太明顯了(就連我也這麼覺得)。本來我以為他們是打算在客廳裡喝個茶罷了,想不到原來是這麼回事。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想代待下去,便一個人走出了洋房。

今晚的夜空很晴朗,星星很多,高原上的空氣很好,雖然現在是盛夏,但入夜之後還是會有點涼,我覺得這樣涼涼的反而更好,令我心情舒暢不少。我沿著往主屋的小路慢慢地走著,佐智給我的譜,我現在已經記住了。那些音符通過我的手指,像落入洞穴般填進我的身體,不知不覺間,我的身體填滿了音樂,我的口中哼著自己也沒聽過的旋律,即使義一不在我身邊,我也覺得很充實。

在主屋旁邊有一條柏油路,它看起來就像是私人道路,彎彎曲曲地向山坡延伸,因為這條路的兩旁全是鬱鬱蒼蒼的森林,但是卻能通到井上家的別墅。山腳下是熱鬧的溫泉旅館街,我便慢慢地往下走,結果走沒多久,竟然看到一台果汁自動販賣機。我的想像力很貧乏,實在想不出來這部機器為什麼要放在這麼偏僻的路上,大概是為了讓不小心闖進私人道路的司機解渴用的吧!就在這個時候,前方有一束燈光向我這裡投射而來。

「是摩托車的大燈……」

這部摩托車顯然是重型的,它伴隨著引擎的怒吼,直朝我所在的位置逼近。我還以為在住在這附近的人,騎經這條路,然後很快就會過去了,然而那輛車的燈光實在太刺眼,我只好用手遮住眼睛,準備走進森林裡去。

意外的是,那輛摩托車竟然停下來,我被眼前的情況嚇了一跳。

「你好!」

這句話我聽得不是很清楚,自然也聽出是誰的聲音。

「呃,你好……」

同時我也在腦海中急速的思考:逃走會不會比較好?可是他有騎車耶!要是逃的話,一下子就被他追上了。何況他那輛車好大,尤其油箱的部分特別大,看起來不像是平常的重型機車,大概不是日本制的吧!那個男人穿著一身黑色的皮衣,不知道暴走族是不是都這樣穿?至於我們學校有沒有這樣的不良分子,我也不太清楚。我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一直站在原地發抖。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他,可是現在一點也想不起來,所以對我來說,他仍然是個身份不明的人。對了,他為什麼要跟我打招呼呢?一定是因為他找不到路,想問我吧!這樣一想,我就冷靜多了,我開始重新打量眼前的這個男人。他大概過了二十五歲,眼睛細長,即使在夜裡也黑白分明,此外他有一張很精悍的臉,長得很高,肩膀寬闊,以他的體形來看,很像是個游泳選手。我稍微走近他一些,心想他應該不是壞人。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是葉山托生吧?」

聞言,我反射性的倒退一步。

「你幹嘛那麼害怕呀?」他苦笑著又繼續說:「看來我長了一副壞人的臉,真是不幸啊!」

不!那不是壞人的臉,而是因為他帶給人一種冷酷的感覺,很像是一把銳利的刀,因此我才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

「我、我們在哪裡見過嗎?」我雖然很害怕,但仍然鼓起勇氣來問他。

「七月的時候,我們曾在你的學校見過面,當時你正送佐智到校門口。」

「啊?那你就是佐智喜歡的那個歐吉桑?」我說完後才發現自己失言了,連忙用手遮住嘴。

「叫我歐吉桑真是太狠了,我還很年輕呀!」

「真對不起,因為義一都這樣叫……他那時也在現場。」

「崎義一嗎?我見過他兩次了,他最近好嗎?」

「嗯,托您的福,他很好。」

對了,義一說他怕這個人。但是我想,他說的怕應該不是真的怕,難不成也是跟我們之間的事一樣?

「你是不是喜歡佐智呀?」

「哪有,沒這回事!」我慌張地搖著手,「我對他可沒有什麼不正當的念頭!」

「是這樣嗎?」

他很認真地看著我,像是要看我有沒有說謊似的。

真壞呀!這樣很傷我的自尊心耶!

「佐智在洋房裡嗎?」

他不經意地問著,但是,我猜這搞不好是他最關心的事呢!

「佐智因為有事,從中午就出去了,他大概要到明天早上才會回來吧!」

「這樣啊!」

他好像想江「我不知道」,卻沒有說出來,只是微笑地道:「真沒辦法,不過能遇到你也不錯。不好意思,我有事情想拜託你,不知道可不可以呢?」

「要拜託我?」

「請你把這個轉交給佐智。」他從口袋裡掏出一 個小盒子,「我應該早在他生日的時候,就把這個交給他了,但是當時太忙,所以……我現在因為工作的緣故要去伊豆,又剛好離這裡還滿近的,就過來看看,想將禮物親手交給他。」

「既然如此,那你明天就再來一趟嘛!」既然他希望親手把禮物交給佐智,應該會樂意這麼做,於是我大聲地說:「就這麼辦吧!我想佐智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可是我今天晚上一定要趕去清水港。」他沉靜地說。

我不禁為自己的莽撞感到後悔。這下子,我不知道該如何接話,早知道我就不跟他提了。

「對不起,我不曉得你還有事……」

「沒關係,這是我自己不對,我經常好幾個月都沒有音訊,雖然佐智從不抱怨,也不會責備我,但我還是不免會感到內疚。」

「別這麼說,我聽義一說,你從事的是十分危險的工作。」

「那個是理由,我跟佐智約好今年要多見幾次的,結果,我見到你的次數比跟佐智見面的次數還多!」他的表情開始變得沮喪起來,「我甚至連這次的約定都沒辦法遵守,實在是太對不起佐智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跟他道歉才好。其實上個月我們見面時,我就想把這個拿給他,結果還是不能如願,真是慚愧!」

「我知道了,交給我吧!我拿給他。」

我伸出雙手,收下小盒子。我覺得他的目光比盒子本身的重量還重。

「那麼,我要走了,幫我跟義一問好。」

「好。」

他再度戴上安全帽,緊緊繫上下顎的帶子。當他跨上車子,又像是想到什麼似的,掀起面罩對我說:「你好像比我上個月見到你時,要強壯多了,而且給人的感覺也變了,雖然我說不上來是哪裡不一樣。」說完後,一下就消失在下坡路上。我在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瓶果汁,漫步回到洋房。

在經過客廳時,我望了裡頭一眼,看到還有幾個人在裡頭談天說笑著。回到房間後,我拿著果汁坐到床上,一邊從打開的窗戶眺望夜景,一邊喝著果汁。現在這個樣子,令我有置身於寫信的錯覺。

「剛才那個人真是可怕!」

他的眼神跟一般人不同,那是非常銳利,彷彿可以看穿人心的眼神。跟他比起來,我的那個自稱「不幸又苦命」的愛人,顯然遜色許多,不過他畢竟還是高中生,所以不該這樣相比。

「要是叫我跟那樣的人再處久一點,大概不到一個鐘頭,我就會因為太緊張而開始胡言亂語了!」

但是,我還是跟他說話了啊!而且他還說我變得不一樣了,被他這麼一說,我可真是陶陶然的。

「他的工作果真很辛苦,他跟我見面的次數竟然比跟佐智見面的機會還多,對佐智真是不好意思。」

自言自語到這裡,我竟然說不下去了。現在的我,沒有辦法冷靜思考。既然他跟我見面才兩次,難道他們唯一一次見面,就是那天在校門口的時候,換句話說,那天我去機場送義一的時候,他倆也沒見到面?

「不會吧!難道他們今年才見一次面而已?」

我不禁被自己的推論嚇到了,我不過兩個禮拜沒見到義一,就寂寞得無法忍受,再想起佐智那天在機場,看著我和義一時所浮現的寂寥笑容,我就不禁替他感到難過。

「不過,還不到放棄的時候吧?」

我想起了義一對我說的話。沒錯,我們是不該為這樣的戀愛哭泣的,如果不是自己決定要擁抱這麼痛苦的戀愛,也不會有這麼深刻的感受。在遇到義一之前,我並不在乎我會跟誰談戀愛。可是現在不同了,我希望我們不只是每天在一起而已,最好是每分每秒都永遠在一起。

「我也知道這根本不可能,唉!誰叫我給自己找了這麼一個戀愛對象呢?」

我不禁想起***忠告,即使感情再怎麼好,畢業後,也可能會疏遠。 不過就算畢業後,我們的感情會有所改變,也比現在就失去他要來得好。即使我們到頭來還是要分離,我依舊要努力作夢,抓緊現在這個美妙時刻。

(媽媽,你的話竟讓我有了相反的體會,你知道嗎?我其實並不曉得義一是不是像他說的那樣愛我,但是我對他的感情,早在我還沒發覺之前就已經不可動搖了。)

如果有一天我們都要面臨抉擇時,一切勢必都會改變,所以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失去義一,就算我會追得很辛苦,甚至連追的氣力都沒有,我還是要這麼做……

隔天早上,我因為被義一翻身打到而醒來,他的眼睛張開了下,隨即又沉沉睡去。看他他睡覺的樣子,我不自覺地紅起臉來。

「哎呀!真是的,怎麼到現在還會不好意思呢?我應該要早點習慣才是。」我按著彷彿就要跳出來的心口,送給義一一個早安的吻,其他也有向他致謝的含義在。

「義一,你還是個學生,卻要做這麼辛苦的工作,一定很累吧?謝謝你在百忙之中特地來陪我,能跟你在一起,我真的好高興!」

我又輕輕地吻了義一一下,他依然沉沉地呼吸著,看來睡得很熟。昨晚,義一回到房間來時,似乎非常不快樂,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抱緊我。他一直沒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說了一句令人不甚瞭解的話:「我是在替佐智做面子!」

枕邊的鬧鐘指著七點半,佐智應該已經完成工作回來了吧?我看義一一時也不會醒來,便下了床,準備去找佐智。當然,我也沒有忘了那個小盒子,我把它放進口袋裡後,就離開了房間。

我走出洋房,往主屋所在的日式平房走去。在陽光下,這棟房高雅地聳立著,似乎環繞著一種不可侵犯的氣息,像透了佐智給人的感覺。佐智的外邊看來雖然很溫和,但是內心絕不軟弱,我就這麼邊走邊想,不久便來到了主屋的門口。

我一走進玄關,就出現了一位穿著和服繫著圍裙的女侍者。

「葉山先生,您早!」

語畢,女侍者就深深地向我一鞠躬,我嚇了一跳,只好慌慌張張還她一禮:「早安,請問佐智同學回來了嗎?」

「是的,但是少爺昨晚很晚才回來,所以現在還在房裡休息。」

「這樣子啊!」

「如果您不是很急,能不能等到早餐時再來這裡找他呢?那個時候,少爺應該已經起床了。」

「可是到時候大家都在,恐怕不太方便。」

「我知道了,那麼我去請他,麻煩您在這裡稍候一下。」

她說完就走進房間裡,不久後她回來對我說:「請進!讓我來為您帶路。」

這房子給我的感覺,和畢業旅行時,在京都所看到的城堡一樣。走廊的盡頭全是木製的,而走廊的兩側是綿延相連的紙拉門,上面畫有各式各樣的圖畫。一眼望去,實在很壯觀,而在我頭頂上方的,是挑高的天井,我就在女侍者的帶領下,走入迴廊的深處。

「還是住在木頭房子裡好!」

「是啊!因為我們是日本人嘛!我要是走進沒有榻榻米的地方,就會覺得心慌意亂,定不下心來呢!」

女侍者微笑著說。

「我也是,只要我從學校宿舍回到家裡,一定要踏到家裡的榻榻米,才覺得真的回到家了。」

「可是現在的年輕人都比較喜歡西式的房子,不要說很少踏在榻榻米上,說不定也有人從來都沒見過榻榻米呢!」

「我們家算是在鄉下地方,住在附近的朋友,沒有人不知道榻榻米的。」

「在榻榻米上,可以無拘無束的,非常舒適,不必要聆聽古典音樂般正襟危坐。」她笑笑地說完後,便拉開紙門道:「到了,請進。」

進去這個看似接待室的房間後,我不禁為之愕然,裡面鋪的榻榻米,全部是藍色的,先前經過的日式房間,都只是鋪木頭地板而已。

這個西式房間的四壁都是紙拉門,上面畫著花鳥風月等傳統的日本繪畫題材,它的中央放了一台演奏用的鋼琴,旁邊放了兩個譜架。這是一個非常華麗的房間,雖然這個房間沒有掛掛軸,也沒有吊日曆什麼的,然而比起我和義一的寢室,還是美極了。

「請您在此稍候一下,少爺馬上就來。」

我依著她的話,站在房間裡等。本來在這種情況下,應該要坐在沙發上的,但這個房間裡,唯一的椅子就是鋼琴椅,所以,我總覺得我應該要站著才對。沒等多久,佐智拉開了一扇紙門走進來。

「早安,想不到我才睡一下,就已經這麼晚了!」

他大概是今早才去睡的吧?可是他還是準時起來了。

「這麼早就來打攪你,實在不好意思,但是我有一個東西,一定要盡快交給你。」

我從口袋裡拿出那個小盒子,接過盒子的佐智十分訝異地看著我,他的眼神也含有某種程度的警戒,像是怕我有什麼不良的企圖。

「不是我給你的!」我緊張地補充著:「是昨晚有個人拿來給我的,他說這是補送給你的生日禮物。」

(哎呀!我不曉得他的名字耶!)

「呃!他就是你來祠堂時,開著酒紅色的CIMA在校門口等你的那個男人。」

「是聖矢!你怎麼會遇到他?」

佐智突然握住我的兩臂,想不到他纖細的手,竟有這麼大的力道,被他 緊抓著的痛楚從手臂一直傳到我的指尖,痛得我說不出話來。雖然佐智的眼睛已蒙上一層淚霧,但他的眼神依舊銳利,像是要把我釘在原地似的。

「他因為工作的關係經過伊豆,順便托我拿給你的。」

「是什麼時候的事?」

「是昨天晚餐後,正確的時間我不曉得。」

「喔!那麼,他好嗎?」佐智的聲音在發抖。

「嗯,還有,他對於沒能遵守跟你的約定,感到非常愧疚,並一再道歉。」

「他、他看起來好嗎?」

佐智又問一次。

「非常好,他還騎著一台很大的摩托車,在那麼陡的山路上來回呢!」

我相信那就是他心意的表現。

「哦!」

「他其實非常想見到你的。」

一瞬間,我看見他眼中的淚光在晃動了。

(求求你,別在我面前哭出來,不然我會為你們感到心痛的!)

「那他沒有受傷嗎?」

「應該沒有吧!要是受傷了,怎麼咨得了摩托車呢?」

然而佐智並沒有哭,只是一直定定地看著我,這簡直就像印象中,聖矢看著我的感覺一樣。

「你說他叫『聖矢』?」

「對,意思就是『神聖的箭』,他的名字聽起來滿聳的,人們聽了都會笑。他姓山田,全名是山田聖矢,這樣的名字很好笑吧?」

「不會啦!要是叫『銀河聖矢』才好笑呢!」

我話還沒說完,佐智也大笑起來。

「沒錯,他要是叫『銀河聖矢』真會把人給笑死了!」

他捧腹大笑,順勢翻滾到地上。可是,我看到他的肩膀在顫抖。我不瞭解,他為什麼要一邊笑,一邊哭呢?

「你還好吧?」

我擔心地問著,佐智卻沒有抬起頭來看我。他像是在忍耐什麼似的,身體繃得緊緊的,使得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我蹲下去陪著他,希望能給他一些安慰,不知道過了多久,佐智才抬起頭來對我微笑:「我沒事了,謝謝你,托生,你真是個好人!」

「才沒有!我連一句安慰你的話都說不出來,真是丟臉!」

「可是,你一直陪著我呀!你一直在等我冷靜下來呀!」

「我不曉得,我不像義一那麼聰明,會說話……」

「朋友就是這樣的呀!」

「啊?」

「我真的沒事了,我只是因為事出突然,心情有點激動罷了。讓你擔心,真對不起,對了,聖矢到底給我什麼東西呀?」

「打開看嘛!」

哎呀!我說錯話了,我怎麼可以對人家的禮物這麼好奇呢?

「說得也是!」

佐智並不介意跟我一起分享,真令我感到。他打開包裝紙,裡頭有個裹著軟棉花的天鵝絨盒子,佐智一手捧著它,一手將它打開。

「好可愛哦!」我不禁喊出聲來。

盒子裡放了一對黃金袖扣,上面雕著玫瑰,但由於那是玫瑰盛開的模樣,因此原本是平面的雕花,看起來就像是立體的。

「托生,你要不要拿著看?」

佐智把袖扣遞過來,我也老實不客氣地接過來。

「好厲害呀!就連背面都有這麼細緻的雕刻,真漂亮!咦,你看,這是大藏省的鑒定標誌!」

那是面在飄動的日本國旗。

「這表示說……」

「聖矢真是太客氣了,一個公務員,一個月能領多少錢呢?」佐智苦笑著。

「如果領得少,能買CIMA跟昨晚那一型的重型摩托車嗎?」

「車子是我家的,否則他頂多開中古車而已,他本來準備五年後再換車,不過我想,與其讓他等那麼久,不如我給他一台好車子開,五年後車子差不多也可以換了。」

我果真是個平民的老百姓。說起來,義一也經常往返於巴黎美國之間,所以,佐智的家境應該也不會輸給義一。而我跟義一的關係,或許和佐智與聖矢差不多。

這個時候,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很安心。本來我是不能跟聖矢相提並論的,不過我用彼此的情況 來相比,應該是沒關係吧!

我回到我們的寢室,看到義一把手肘撐在窗台上,眺望著外面的景色,嘴上還叼了跟煙。

「我好像看到什麼不好的事情哦!」

我說完,義一便冷淡地回過頭來看我。

「呦,早!你去哪了?」

「去主屋。義一這個房間是禁煙的哦!」

「抱歉,這裡從以前就預定做吸煙室了。」

「是誰決定的?」我嘟起嘴,不平地問。

「我!」

「這算什麼嘛!」

我也來到窗台。

「可是,這裡是我的房間呀!」

義一含著煙,有點口齒不清,我忍不住問了他一句:「你說什麼?」

「我說這是我的房間,四年前蓋這棟別墅時就這麼決定了。在蓋之前我提出設計上的要求,其他充滿法國風味的房間,是為配合麻理子的嗜好,她喜歡華麗耀眼,如果任由他們設計,結果便可想而知了。」

「是嗎?」

難道這種簡單的風格,只是為了配合義一的意思?

「不是因為便宜的關係?」

「便宜?」

「算了、算了,我誤會了。」

「這房間很清爽舒適吧!」義一露出自豪的眼神。

「是很清爽利落,但東西會不會太少了點?」

「反正我只有夏天才會來這兒,自己感覺涼爽就好。」

「你為什麼總能保持超然的立場?」

對這突如其來的問題,義一猛然抬起頭,不解地看著我。

「怎麼突然轉變成嚴肅的話題啦?」

「抱歉!」

「不用說抱歉,我給你超然的感覺嗎?」

我點點頭。

「那一定是你在我身邊的關係,因為你,我開始變得不像我。」義一笑了一下。

「我不懂你的意思。」

「因為我愛你,所以不論週遭發生什麼事,我總是要顯得比其他人超然一些,對不?」

「你越說我越聽不懂了。」

(什麼理由嘛!)

「不知道也無所謂,反正就是那麼一回事。」

義一猛吸了一口煙後,便將短短的煙屁股在窗欄上揉滅。

「那佐智為什麼看起來也那麼超然?」

「那是本性!天生是那種性格。」

「喔!」

「佐智只有在和聖矢交往時,才會像個俗人。」

義一的口氣有點不悅。

你討厭聖矢?

聞言,義一吃驚似地看著我,我被他這突然的表情給弄糊塗了。義一的沉默代表某種程度的肯定,但他為什麼討厭聖矢?理由實在令人費疑。難道義一討厭他是因為他喜歡佐智的關係?天!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從沒有想到喜歡或討厭這上面去。」義一面無表情的說著。

「啊?」

義一抓著頭皮,露出困擾的樣子。

「我大都是從佐智的口中得知他的事情,加上只看過他幾次,談不上喜歡或討厭。」

聽他這麼說,我頓時放下一顆心。

「嗯,說的也是。」

「這個地方再來一次。」

嚴厲的聲音在空曠的房間迴盪著。

「錯了!再緩慢一點,就因為你沒有把一個一個的音充分地拉出來,音才會滑掉,如果手指不緊緊握住,再拉也是一樣!」

我深呼吸一口氣,重新再複習一遍。我的雙膝不停地顫抖著,頭一次這樣全身緊繃地拉著小提琴。上回在大家面前演奏時,我傾出全力表演,這回卻過於拚命,反倒失去了集中力。

「等一下!你到底懂不懂?後半段是重點,不可以馬虎帶過!」

「是。」

「你的耳朵是幹什麼用的!你聽不出聲音有沒有拉出來嗎?」

佐智拿走我的小提琴,重新奏起剛剛的那一小節。不愧是天才型的音樂家,演奏起來果真不同凡響,我彷彿聽到了天籟之音。

「托生,自信不代表自我陶醉,而是努力的累積,這是你最大的缺點,唯有不斷的努力,不要畏縮,才會成功。」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啊!我最近常有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總想做點什麼,卻又在失敗面前裹足不前。我拿回小提琴重新擺好姿勢,耳邊不斷回想佐智方才奏出的樂音。

(就算一丁點也好,只要能夠接近他的水平……)

「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

在用餐時,松浦久美子把話題帶到我身上。

「能接受佐智一對一的訓練,真令人羨慕呀!」她用一副言不由衷的表情繼續說著。

「所謂孺子可教也,不正是這個道理嗎?」寺田在旁附和了一句。

「可是對於一個沒有基礎訓練的人來說,佐智恐怕不知從何教起呢!」粟原也插上一句。

粟原不管做什麼事都要跟著寺田,好像橡皮糖粘著不放。

「僅僅三天能夠有什麼造化?又不是泡麵,衝入熱水就可以吃了,假如可以速成的話,我們何必吃苦?」杉谷冷冷地道。

「杉谷,不要說得那麼明白,你看可憐的高中生快要哭出來了。」寺田利用機會又損了我一下。

我並不想哭,反倒在心裡升起一股不可思議的穩定感,不知為何,我竟對杉谷的話起了莫名的共鳴,即使他那樣批評我。我想他並非存心糗我,而是出自真心,說不定這是他自己的深刻體驗。

「杉谷,你該不是遇到困難了吧?」我不自覺地脫口而出。

杉谷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並慌張地瞄了大家一眼,見自己被眾人注視著,便發出不自然的狂笑:「開玩笑!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順利,你在胡說什麼!」

「對不起。」

我又低下頭順便離開飯桌。而義一始終是沉默地吃著飯。

「果真會叫的狗不會咬人,古人真是聰明啊!」

義一正對著天井吞雲吐霧。

「不用把那些傢伙的話放在心上,喂!這裡禁煙……咦?怎麼這麼冷?」

我把被子拉到脖子上。

「在炎夏的日子喊冷?」

義一狐疑地瞄了我一眼。

「原來窗戶是開著的,你去給我關上!夜風很刺骨耶!」

「是,遵命!」

義一輕巧地跳下床,他將煙熄滅後,一面用手揮散煙味,一面走到窗邊。

「哇!好棒的夜景,這個房間的確不錯。」

真是老王賣瓜自賣自誇。

「對對對!我真佩服你的選擇。」

「沒錯!所以我選擇了你。」

義一回過頭來,害我不禁紅起臉。

「我又不是在說這個。」

這樣我豈不真的變成老王賣瓜了?

「還不快把窗戶關上,如果你想讓誰看到你的裸體,我倒是無所謂。」

「哇!你真是語出驚人耶!」

義一嘲弄兩句便迅速回到床上。

「我可沒有那種自信。」

「要看就看你的。」

「啊!」

義一大動作地扯我的被子。

「你、你想幹什麼!義一……」

「你說我想幹什麼呢?托生。」

義一笑得很賊。

「因為我們年輕力壯,一次是不夠的。」

義一開始親吻我。

「今晚就到此為止吧!晚上是睡覺時間,保留明……天……的精力……義一,不要纏我的腳!」

我的呼吸變得急促混亂,心臟開始狂跳起來。

「拜託今晚就免了吧!」

「不要!」

義一斷然地拒絕後 ,又重新將唇覆蓋在我的唇上,牢牢地吻住我。我想推開義一,卻無法抵抗,只好緊緊抱住義一的背。

「托生,我愛你!」

用過早餐,我拿著小提琴向主屋走去,忽然聽見有人叫我。

「咦,誰在叫我?」

杉谷靖信站在樹陰下,向我揮手。

「很抱歉,昨天對你說了失禮的話。」

我走過去慎重地向他道歉,杉谷反而露出惶恐的表情。

「應該道歉的是我才對。」

「你說我遇到困難,事實上真是這樣,後天就要表演了,我卻演奏不出滿意的聲音,彷彿跌到泥潭,越掙扎陷得越深。」

「咦?」

「我甚至比競賽時還要糟糕。」

原來如此,但那還是我無法瞭解的領域,因為本身對管絃樂不熟,就算有微妙的變化也感覺不出來。

「我真羨慕你,假如能讓佐智指導個十分鐘,就算死也甘願。」

「你太誇張了。」

「我說的是真的。」

杉谷的眼神的確很認真。

「不,倒不用煞有其事的安排課程,一句建議也好,那樣就夠了。」

「要我傳達給他嗎?」

「拜託!」

杉谷突然跪在我面前。

「喂!杉谷不要這樣!」

我趕緊將杉谷扶了起來。

「你這樣簡直是折煞我!」

我相當瞭解杉谷的心情,誰都希望提高自己的程度,所以一旦碰到無法突破的瓶頸時,便會非常沮喪。

距離約定的十一點還有幾分鐘,我開始緊張起來,並考慮要如何將杉谷的事提起。還有後天佐智要和我一起在演奏會上表演,而且是沒有伴奏的。相差甚巨的水準,要如何掩人耳目,我實在無法想像……

「早!托生。」

佐智毫不出聲地打開紙門,他今天自備了小提琴。

「早安!」

「今天很遺憾沒能和大夥一塊吃早餐,他們好好吧!」

佐智隨即將小提琴放在鋼琴蓋上。

「嗯。」

「昨晚睡得好嗎?」

「睡過頭了,早上晚了一小時起床,幸好趕上了早餐。」

「是義一的關係嗎?」

「啊!不是,是因為……」

「之前我說的『條件交換』,現在懂了嗎?」

「啊!一點點。」

佐智輕吐了一口氣道:「我本來已幫你準備了其他的房間,但義一認為無所謂,並堅持你去住他的房間。」

「我也滿喜歡那間房間的。」

「是嗎?」

「夜景漂亮,風景也不錯。」

「的確,那是眺望風景最好的房間。」

佐智挺不服氣似的又說:「就算如此,也不用把你給扯進來呀!」

「不過被扯進來也挺有趣啊!」

「我經常從義一口中聽到你的事喔!他對你可是用心良苦,即使是換新年度又同寢室,仍是害怕失去你,因而顯得裹足不前,每次我們一見面,他就這麼跟我說。」

「嗯?」

「當時因為不太瞭解你,所以也是聽到就算,他說你是一個極為敏感的人,如果不得要領地追你,會把你給逼上死角的。我現在回想起來,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義一講的話,像他那樣囂張的人。唉!多虧你不嫌棄他,我實在感動。」

我一面聽一面笑,如果不削的話,我真怕眼淚會奪眶而出。

「今天怎麼那麼早?」

回到房間,我看見義一正在桌上寫東西。基本上這裡的每間房間都具備隔音設備,從外面聽不到任何聲音,相信現在誰都沒有心情打開窗戶練習,因為演奏會就快到了。

「佐智今天晚上要去東京,所以練習到四點便結束了。」

我將小提琴放入琴盒裡。

「你在忙什麼?」

我從義一的肩膀探過頭去窺視。

哇!筆記裡全寫滿了英文。

「人家叫我把內容記下來,對了,你的練習進展得如何?」

「今天我們一起練習『卡農』我的手指靈活多了,彷彿被佐智牽引似的,在表達曲子方面進步很多,霎時感到很有成就感,明天就要預演了。」

「這樣啊!」

義一合上筆記站起來說:「心情很舒暢吧!」

「嗯,舒暢極了。」

「我們去散散步吧!」

「好啊!到那邊走走。」

我朝向杉谷房間的迴廊走去。

「哪邊?」

義一滿臉疑惑地跟在我後面。

「杉谷那邊。」

「杉谷?」

我走在發楞的義一前面,把佐智轉交給我的紙條,塞在杉谷房間的縫隙下。

我們悠閒地走在樹林中,義一開心地問著:「你找杉谷有事嗎?」

「我只是幫忙佐智將紙條給他罷了。」

「只是紙條啊!」

義一掃興地說,卻故意將步調減緩,我猜他一定在猜測紙條的內容。

「杉谷陷入情緒低潮,於是向佐智發出SOS的求救信號,而佐智也回應他了。」

「我又沒問你。」

義一白了我一眼。

「哼!不要裝了。」

「傻瓜!」

義一輕輕地敲了我一下。我不禁縮著肩笑了,義一整個臉都脹紅了。

「想知道裡頭寫什麼嗎?」

「不想!」義一斬釘截鐵地說。

「那就算了。」

(真是嘴硬!明明臉上就寫得想知道。)

我加快腳步走向前,義一這時小跑步跟上來。

「托生,等我一下啦!」

「我才不管你,不懂事的小孩!」

「我才不像你!」

「一點都不乾脆。」

義一從背後抓住我的肩膀,猛然繞住我的手臂。

「我要永遠抓住你。」

我從不知道義一曾為了我那麼痛苦過,他始終表現得那麼灑脫。

「你太難捉摸了。」義一露出落寞的樣子,「不瞭解自己又盡作任性的事,好像小孩子似的……」

我打斷義一的話,熱情地表白。

「義一,我愛你!」

「真的嗎?我第一次聽到你這麼說。」

「嗯,尤其是今天,我更加愛你了,比以往更愛,份量更重!」

「多重?」

「約有兩個純金袖扣吧!」

「那是什麼玩意?」

「義一,謝謝你讓我能夠來這裡,我這趟真是不虛此行。」

「去謝謝佐智吧!這是他的招待。」

「不!是你,義一。」

表演前一天,從早就鬧哄哄的,原來為了演奏會,一樓要重新裝潢,從天花板的吊燈到壁紙全部重新換過。

「明天要在庭院烤肉,然後周圍架起攤位,就像遊園會一般。」

「我想吃烤章魚丸。」

「遵命!感謝你和佐智有同樣的要求。」

我和義一在房間閒聊著,佐智還沒從東京回來,已經過了十二點,這下子沒有辦法一起配合練習『卡農』了。

「托生,你不用練習嗎?」義一問著。

「我提不起勁來。」

我終於明白佐智會那麼苗條的原因了,像這麼繁忙的行程,想胖也胖不起來。

「可別累倒了。」

「嗯?你說誰?」義一漫不經心地問。

「我說佐智。」

「喔!我想他應該沒問題吧!」

「說的好輕鬆。」

「等表演會的表演過後,佐智有一個禮拜的假期可以好好休息,就算累倒了還有救。」

「休假?」

「對,他正是為了這一個禮拜而奔走,戀愛中的男人總是勇往直前的。」

「你是說他會和聖矢有一個禮拜的休假?」

(太棒了!)

「可是我為什麼沒聽他提起呢?」

「誰?」義一不解地看著我。

「聖矢。」

義一突然揪住我的胸口,我簡直快透不過氣來了。

「喂!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義一的眼睛認真地令人害怕。

「我們是偶然碰到的。」

「何時?何地?為什麼我不知道?」

「那……那是因為當時你和松浦小姐聊得正熱絡啊!」

「不要管我的事!」義一吼了一句。

(好不講理!)

「幹麼這麼認真,聖矢來找佐智時,我和他在路上碰到的嘛!」

「你該不會在隱瞞什麼吧?」

「我只是沒有機會說而已,誰隱瞞你啊!」

「還是很可疑。」

「有什麼好懷疑的,你和佐智才可疑呢!」

我在說什麼呀?話一出口,我立刻就後悔了……義一放下手,帶著難以形容的表情,一言不發地走出房間。

「在不自覺的情況下,同時愛上兩個人,會有這種事嗎?」

杉谷斜著頭,草吉岡勝不疾不徐地說著。

自從昨天發生那件事後,我的心情紊亂得無法收拾,於是跑到杉谷的房間,恰好和杉谷伴奏的吉岡也來了,於是我便和他們商量這件事。

「情不自禁吧!這也是難免的事。」杉谷說道。

「這是你情人的問題嗎?」

被吉岡這麼一問,我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答,義一和我都是同性戀的這種事,能正大光明地說嗎?

「你有情人?」

杉谷面露驚訝的表情,難道我看起來不像?

「杉谷,你這個問題挺難為人的。」

吉岡苦笑著,看來他已經知道了。

「算了,我搞不懂。」杉谷舉起雙手故作投降狀,「我到樓下拿飲料,你們慢慢談吧!」他旋即走出房間。

我重新面對吉岡坐定,初次見面時,我只覺得他是一個頗為特殊的人,因為只有他沒有侮辱我,雖然他對我的態度並不特別友善。

「他是崎義一吧!就是F集團董事長的長子。」

「F集團?」

「這個名稱聽起來或許很陌生,但若列舉出一 個個的企業名稱,相信沒有人不會知道,你可別說你不知道。」

「我就是不知道。」

「我真是敗給你了。」吉岡搖頭大歎,「這樣也能交往得那麼深。」

「赤池也這樣說。」我點點頭。

「赤池?」

「嗯,他是我的同學。」

「我對同性戀是沒什麼興趣啦!但從愛一個人的出發點來看,我倒不難理解。」

「是這樣嗎?」

「因人而異啦!你察覺到他同時愛上誰呢?」

真要全盤說出嗎?我有點猶豫。

「比如說吧!」吉岡扶正了一下眼鏡道:「以我本身為例子好了,如果對方是佐智,我一定會被他吸引的。佐智長得太完美,幾乎找不出缺點,就算一個正常的男人,恐怕也抵擋不了他的魅力,不過我沒聽過井上是同性戀的事,倒是聽過他和經紀人大木先生的緋聞。」

「啊!」

真是人言可畏,若被嚴肅的大木先生聽到,一定會當場昏倒的。

「抱歉,我把話題扯遠了。」吉岡抱著膝蓋,娓娓道來,「在我的心裡,一直有個結婚對象,所以我就不能對其他的女孩亂來。」

「說的也是。」

「我只有兩支胳臂,能夠全力以赴抓住的,也只有一個人而已啊!」

我望著自己的手掌,陷入深深的思考中。

「還有,萬一我對其他的女孩稍微親切一點,而被自己的女友誤會,那是很難堪的事,對了,你的他會怎麼樣呢?」

「吉岡……」

「大家都知道他的事,一定有人想趁虛而入,要知道F集團的魅力遠超過井上企業喔!」

「我先走一步了!」

聞言,我立刻衝出房間。這是義一討厭的事,當別人知道他的背景後,就不會用平常的眼光看他,這麼一來……我在樓梯間與杉谷擦身而過。

「喂!葉山,你的果汁……」

我沒有理會地往樓下走,心裡只想著義一會在哪兒?出去了嗎?我匆忙地走到外面,這時候我看到松浦久美子很親密地挽著義一,正往樹林的方向緩緩散步。

我使盡全力喊:「義一!」

其實,是我太過保護自己,怕受到傷害,幾度想要放棄義一,才會如此畏縮不前。他那樣重視我、呵護我,甚至處心積慮地帶我來到這邊,我可曾考慮過義一的感受?我從頭到尾都在想些什麼?

「義一!等等我!」

我不是存心漠視義一的感覺,只是害怕受傷,就好像三年前放棄學音樂一樣,都只是在逃避問題而已。

義一裝作沒聽到的樣子,繼續和久美子一面走一面愉悅地聊天。

「義一!等一等!」

我拚命地追,心裡慌得要命。

「義一!等一等!」

我終於趕上了,並一把抓住義一。

「什麼事?」

義一擺出一副冷漠的表情。

「葉山,你有何貴事?」

久美子宛如義一是她的專有物品似的,把義一的手握得更緊。

(我不會讓步的,我不會將義一交給任何人!)

「啊,天啊!」霎時,久美子發出一聲尖叫。

因為我親吻了義一,而義一也驚訝地望著我。

「托……生……」

「義一,你不能這樣對我!你不是說,因為有我,你才能自在地面對一切嗎?你說你愛我也是騙人的嗎?義一,你怎麼可以騙我?你那溫暖的臂彎是我一個人的才對,而我的臂彎也只會擁抱你而已!」

義一聽完我的話,忽然緊緊抱住我,我也深深埋入義一的胸口,細細品味義一的體溫,我就這樣被擁抱住,真的只要這樣就夠了……

因為佐智傍晚才回來,結果預演安排在晚餐後開始。徹底改造過的大廳仍然殘留法式宮殿的洛可可風格,由於考慮到音響的效果,在放置鋼琴的舞台邊緣,則另外設計了一組大型的回音板,這麼一來,便將音樂發揮的淋漓盡致。

鋼琴的正前方排列了七張折疊椅,除了佐智,所有演出預定者均帶著自己的樂器聚集在一塊。將原來的沙發椅取走後,大廳變得非常寬廣,越發突出並列在大廳中央的椅子。

就在這個時候,義一絲毫不在意他人的眼光,一把抓住我胳臂道:「你也來!」

義一自顧自地拖著我往前行,這時我似乎感到松浦久美子的眼光直朝我這兒射來,當我轉頭看她時,她卻把眼光移開了。

「她的臉色很臭呢!」我小聲地告訴義一。

「不過是一般女人的反應罷了。」義一露出很稀鬆平常的表情。

大概是有自知之明吧!義一倒沒有坐正中央。他很識相地坐在面對鋼琴的左邊。

「啊!」

我被鋼琴蓋上印著的廠商名稱所吸引住。

「你知道大橋鋼琴嗎?」義一問我。

「它很有名呀!不過這是我頭一次看到。」

義一點頭說:「當然,因為它是限量生產,而且還是上一代所制的精品。」

「上一代?那是很久以前的鋼琴羅!庫存量一定不多……」

我又忍不住看了鋼琴一眼。

「那是中古品。」

「怎麼會訂購中古品?好怪喔!」

「你若想知道詳細情形,就去問佐智,他訂的他自然會知道。」

「這架鋼琴會發出什麼樣的聲音?」

「爛聲音!」義一鬼笑著。

「真的嗎?」

「當然是開玩笑的!」

義一像個無事人般地大笑著,真像一個調皮的小孩。在和義一閒聊的當中,大夥兒開始各自坐下,而久美子則挑了一個離我們最遠的位置。

吉岡在我的旁邊,從頭到腳看過我一遍後,悠然地說:「不錯嘛!喜劇收場。」

我悄悄地送給他一個V字型的手勢。這時,吉岡看到印在鋼琴蓋上的廠商名稱了,他的眼睛不禁為之一亮。

「世上有很多不為人知的名品,雖然時有耳聞,但總是少有機會親眼目睹,日本制的大橋鋼琴就擁有這種身價,總是讓人驚訝。」

「不錯,還是這間房間最舒適!」

佐智坐在義一的床上,輕輕地彈了一下手指,我和義一則坐在另一邊。

「好安靜。」

佐智望著窗外,欣賞自然美景。

「你這樣偷溜出來沒關係吧?」

義一問他。

「當然不行,可是我總覺得意興闌珊的。」

佐智笑了一笑。那是一抹隨即消失的笑容。

「人若過於勉強,是很容易倒下去的喔!」

義一雖然曾批評過佐智,但說歸說,其實還是很擔心他的。

「我並沒有逞強。」

佐智看似穩定,但我卻感覺他有一股揮不去的危機感。

「那預演為什麼早早就結束了呢?」義一堅持到底地反駁。

「那本來就預定好的內容,當天的流程和演奏者的順序都已安排妥當,鋼琴是因為被換曲,所以才讓彈奏者先彈過一次。」

「本來有很多人想聽聽你的評論……」我從中插了一句。

「自己的音樂不需要別人來肯定吧!」

「你可以這樣,別人可不一樣。」

「一樣的,只是大家都誤解了,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就要成為演奏家,實在可笑。」

「你是天才型的音樂家,所以才會說得那麼輕鬆,實際上……」

「我說的是事實啊!為什麼多數的演奏者,都拿自己參加競賽的自選曲作表演,除了老師所教的曲子以外,其他的樂曲都不會嗎?我最討厭像這種沒有靈魂的曲子,也不想聆聽。」

佐智認真地望著我道:「所以我邀你來這裡,讓你看看這麼多有才能的人卻誤解了音樂的本質,音樂本來就是自由的東西,大家卻把它的精神給僵硬化了,如果只有依靠別人的塑造才能建立信心,那不會出錯的演奏不是更好?」

「佐智……」

佐智苦悶地皺著眉,雖然表面上他是在批評別人,然而卻像在傷害自己。

「這樣的音樂太可憐了。」

他的眼中閃爍著淚光,我的心彷彿被糾結在一塊似的痛楚。

「我能感受你在內心深處,尋覓音樂的渴望,那首『亞維農少女』使你的才能可見一斑,因此我放心多了,如果連你也失去那份真,那我的卡農就不見天日了。」

我驚訝地盯著佐智,「你的『卡農』?」

那份手寫的樂譜?編曲的是佐智!

「不!應該說是我和你的,因為『卡農』是沒有辦法一個人演奏的。」

(一個人沒有辦法演奏……)

「托生,你還沒睡嗎?」睡在隔壁床的義一問我。

「睡不著。」

我翻過身,腦海裡無法拂去佐智那雙充滿淚水的眼眸。

「沒有充分的睡眠會影響明天的體力哦!」義一開玩笑地說。

「我看睡不著的人是你吧!你在擔心我還是佐智?」

「兩邊都擔心。」義一馬上回答。

「我就說你對佐智有意思。」

「那不同於我對你的愛,他是我在這世界上唯一一位從小到大的好友,我最瞭解他的苦處,你曾經問我是不是討厭聖矢,老實說,我是很討厭他,佐智為了聖矢不知道哭過幾回,我對他個人行為是沒什麼意見,但他既身為佐智的戀人,就不該如此。」

「聖矢說因為工作忙碌,所以無法時常和佐智在一起。」

「我還不是很忙,但我就可以掌握和你見面的機會,這是戀人應盡的責任。」

「但那還是有差別的,社會人士和學生是不一樣的,我無法形容聖矢在說那句話時……相當……好像早就知道沒有什麼自由,可是仍舊義無返顧。」

「是嗎?」義一不以為然地冷哼了一聲。

「再辛苦再無奈,甚至於替對方承擔也無所謂。」

「那叫做被虐待狂!」

「不要嬉皮笑臉好不好,你或許不想承認,但這是事實,不要擺出一副不屑的模樣,你大概怕佐智討厭你,才這樣對不對?」

義一突然跑過來大力搖晃我的床,我好像變成暴風浪裡的小船。

「托生,說話要經過大腦哦!」義一瞪著我。

「因為我說到你的心坎裡了,你才會那麼火大。」

「誰說的!」

「你會對聖矢有警戒心,是因為你怕佐智被搶走!」

「托生!」

我怕他揍我,因而反射性地閉上眼,然後將臉背向義一,不過他並沒有出手。

「你……真是無法理解。」義一歎了一口氣,「你看似疏遠,卻常常一針見血地說出讓人無法招架的話來,又那麼冷靜地折磨我、玩弄我,然後再說我很超然,你最詐了!我從沒聽你說愛我!」

「我說過!」

「沒有!」

義一很肯定地喊著,見他這樣我反而變得心虛了。

「真的……沒有嗎?」

「一次都沒有!」

「不會吧!我應該有說過才對。」我搔了搔頭。

「沒有就沒有,絕對沒有。」

「我記得我有說過……」

我的聲音越來越小聲,難道義一要我現在說出來不成?

「說啊!說完之後還要抱我。」

「什麼?」

要我抱他?我 ……

「等等、等等!哪有這樣的,現在就……」

真奇怪!我們一開始根本就不是說這個,管他的,先來裝睡。

「ZZZZZZ……」

「喂!不要給我裝睡!」

義一用力推著我。

「ZZZZZZ……」

「托生最奸詐了!」

義一抱怨完後,飛快地吻了一下我的臉,然後回到自己的床上。

「晚安。」

我偷偷地睜開眼睛,發現義一正在看我,我慌忙把眼睛閉上。其實我並沒有察覺到,我被義一巧妙犀利地擺了一道,真是高手。

表演當天,我七點就起床了,但是義一卻不在房。我跑去餐廳找他,義一也不在其中。

「他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我反省了昨天的事,雖然我以打馬虎眼的方式混了過去,可是義一似乎也動怒了。我望了一下四周,不意在走廊上碰見杉谷。

「葉山,用過早餐可嗎?」

「待會再用。」

「練習室的使用時間是八點到十點,只有兩個小時,很多人要用,私事最好往後挪比較好。」

「好。」

「就這樣,回頭見!」

杉谷說完便返回餐廳。一想到演奏會,我就緊張起來。每次一緊張,我就想跑廁所,義一到底在哪裡?既然不在這裡,那就表示他去佐智那邊羅?果然不出我所料,到了主屋,一位女侍者說他在庭園裡餵魚。義一在餵魚?真令人無法想像……

「去庭園最好繞過前面會比較近,從玄關出去往左邊走幾步,有一扇咖啡色的小門,從那邊通過以後就是庭園了。」

我照她所說的,往庭園走去。那是一 個典型的日本式庭園,遠處有假山,林立的灌木矮樹、巨型的大石,葫蘆形的寬廣池塘邊,而底上則鋪著小石礫。

義一就蹲在葫蘆形的寬廣池塘邊,灑著麵包屑餵食魚群。我離庭園還有一段距離,不大聲家他可能聽不到。於是我深吸了一口氣,兩手靠在嘴邊作成圓筒狀,正準備呼叫時,佐智從屋子裡走了出來。

他將手上拎的拖鞋丟在小石碟上,把腳伸出,再捲起深藍色的和服邊緣,露出及膝的小腿,糟糕!他穿上拖鞋走向義一了,我心想怎麼辦?我錯失了和他們打招呼的機會。

「讓你久等了,義一。」

沒想到用普通的聲調就可以聽到他們的對話,還是因為這裡比較安靜的關係。

「原來你早就醒了。」

義一將全部的麵包屑一股腦地全部扔下,然後站起來。

「不好意思,穿著睡衣見客。」

「無所謂啦!你穿和服看起來很有魅力。」

義一順便往佐智的臉頰親了一下。

「早啊!」

天啊!KISS也酸打招呼的一種?

「你不怕我想托生打小報告嗎?」

「啊!不行!就算我沒說好了,他好像對我們有點誤解,逼得我快招架不住了。」

「打是情罵是愛,對不對?」

「沒錯,我們已到了互相坦白的階段,比剛開始時,要進步太多了。」

「那不錯啊!」

佐智依舊帶著昨天那抹曇花一現的笑容。以前的佐智看起來是那麼有生命力,而如今……如果原因是在聖矢,義一對他的譴責倒不為過。

「今天的主角麻理子小姐何時到達?」

義一沒有再去觸碰那件事了。

「十一點的特快車,從東京出發,一點半到達這裡,然後三點演奏會開始表演,還有一些客人,今天可有得忙了。」

「加油啊!我會盡我所能的支援你。」

「你已經相當幫忙了。」佐智感激地說。

「那就是不用幫忙嘍?」

佐智欲言又止地看著義一,但一對上義一的眼光時,卻放棄似的淡淡一小。

「我沒說不用,義一,你實在很壞!」

「從明天開始,你就有一周的假期了,可是我看你一點也不開心的樣子。」

「而且你最近也都不再提那傢伙的事了。」

「……」

「你一有痛苦就自我壓抑,從以前到現在一點兒都沒變,你啊!要適當地對他說出你的想法,別忍氣吞聲的,不然有一天你會瘋掉哦!」

「可是我說不出來啊!」

「我知道說了也沒用,不過有說總比沒說好,反正你從來沒有用撒嬌的方式取得約會的機會,對不對?

你可能不知道,有時候被人撒嬌是很窩心的,托生要我每天打國際電話給他,就算那不是他的本意,但一聽到他那樣說,我高興得不得了,並盡可能滿足他的要求,你懂嗎?像這種事不要老是用理性來搪塞,那樣的愛情不會有生命力。」

「我也懂這個道理,但我怎麼樣也做不到,他是無法替換的,我不能對他施加壓力。」佐智低著頭道。

「你怎麼那麼脆弱?」

「我就像被沙砌成的城堡一樣。」

「你是說,你沒有自信他也會愛你?」

「不是,但這當中的經營也很費心,如果因為我增加他的負擔而使他痛苦,那我寧願不這麼做。雖然我們不常見面,但他仍是想盡辦法對我好,而且我們從不懷疑對方。你說的那一種方式,我沒辦法做到,我不能去控制他……」

「佐智……」

「義一我不想再說下去了,抱歉!」

「佐智!」

佐智逃避似的往屋裡跑去,留下義一緊握著拳頭,痛苦地仰天大罵:「混蛋。」

我裝作沒事似的回到餐廳吃早餐,義一垮著一張臉走了進來,平常的冷靜不知道跑到哪去,只露出一雙憤怒的雙眼,當他看到我時,露出很狼狽的表情,好像相當意外有人在這裡的樣子。

「早!義一。」

我先向義一打招呼,他將兩手插入口袋,大搖大擺地向我走來。

「早!又睡過頭了嗎?」

他一面問一面親我的臉頰,因為有點癢,我閃了一下。

「我比平常早起,但有人比我更早。」

「還是很晚呀!都已過八點了。」

「說的也是,我還以為你去大廳了。」

我曖昧地點頭。

義一沒回應我,他將身旁的椅子拉過來,不客氣地對餐廳的千繪小姐喊,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壞情緒。

「千繪小姐,來一杯咖啡。」

「發生什麼事了?」

我剝了一口麵包吃。

「沒事。」

義一回答得很簡單扼要。

「不能對我說嗎?」

「沒事。」

「我不可靠嗎?」

「什麼事也沒有,是我一個人在生悶氣。」

「是嗎?」

「我想不通。」

「什麼事想不通?」

「叫他把工作辭了不就得了,社會多得是值得幹的工作。」義一脫口而出。

「那是因為你是美國人。」

人說美國是講求自我主義的地方,不論你身處什麼職位,只要想換工作便可輕而易舉的換掉,我起初頗不以為然,直到聽到義一的話後,才算有了實際的感覺。

「不是人種的問題!」義一瞪著我道。

「日本人一旦就職,勢必被人情事理所困,所以我可以理解聖矢的心情。」

「是嗎?」

「我父親就是這樣,他不過是一 個平凡的公司職員,一天到晚批評公司的缺點,一旦發生什麼事又馬上護著公司。」

「那你來我爸的公司!」義一馬上接口。

「啊?」

「這樣子我們就可以一輩子在一塊了。」

「神經!」

我捶了一下義一,他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他的怒氣消失了,現在倒是嬉皮笑臉的。

「你奸笑的樣子,看起來好沒個性!」

「我和托生的前途似錦耶!」

「是的,只要你不變心的話。」

「那是你吧!」義一別有含義地看了我一眼。

「誰都好,肚子填飽了,去大廳加入排練吧!」

「你去學學英語吧!我可以作你家庭教師。」

「你的意思是叫我去美國?」

我認真地看義一。

「正是此意。」

義一肯定地點頭。

「義一我現在是獨生子。」

「然後呢?」

「我得繼承家業,就像你得繼承公司一樣,不管是有錢人也好,普通的職員也好,繼承上一代的事業是必然的事,所以我不能和你去美國。」

說完之後,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因為我壓根兒也沒想過這些事,為什麼現在說得頭頭是道呢?

「托生……」

我往大廳走去,剛好松浦久美子正在拉中提琴,撇開私人方面的事不說,她的琴藝的確精湛。當然,被招待來此的人,都是音樂大賽的入圍者,如今我才覺得自己只是局外人,不過這不會影響我演奏的心情,因為支持我的是佐智的一句話:「一個人是沒辦法演奏的」,這代表我也有相當的份量。(嘻!就算是自我陶醉好了。)

在短短的五天裡,發生了很多事,除了心境上的變化以外,我的小提琴也進步不少,雖然一切都在進行中,還沒有任何結果,但我一定要盡最大的努力。

久美子的演奏完畢了,她放下弓弦,不按地看著佐智,而佐智則微笑地鼓掌,久美子優雅地一鞠躬後,帶著安心的笑容從舞台下來。後來又有人陸陸續續地上台表演。

「只要維持目前的水準,就不會有問題的,加油!」

這是佐智給杉谷的意見,僅僅是普通的評語卻帶給居喪不堪的杉谷,宛如一顆定心丸及莫大的力量。這時候佐智看到我站在門邊。

「早啊!托生,大家都已經演奏完畢了。」

「對不起,我晚到了。」我趕緊道歉。

「不用道歉,你沒有遲到,來吧!換我們練習。」

「好。」我緩緩地將小提琴從琴盒中取出。

原本應該是我先做主導部分才對,但卻被隨後追上的佐智將我的部分圓滿地帶動起來,他先製造每一個小節的嬉鬧氣氛,等我作出回應後,再一起將間奏的地方拉開。

我不禁回想起小時侯,附近的小孩們在原野上翻滾玩耍的景象(雖然現在已變成住宅區),心中便充滿了充實感。轉眼間,佐智已貫穿最後一個音節,曲子華麗的結束了,一片掌聲響起,我宛如從深沉的睡夢中被叫醒般,不由得一陣戰慄,並睜開了眼。

列坐在台下的每個人都洋溢著笑容,熱烈地鼓起掌來,佐智則對我伸出右手。

「真是精彩的演奏會!謝謝你,托生。」

我也握緊他的手,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竟得到那麼多的掌聲。

「如果我們不快樂地演奏,別人聽了也不會快樂。」

我跟著佐智向觀眾席深深一鞠躬。

演奏會的最終曲目是佐智為麻理子表演的「卡農」變奏曲。這是麻理子最愛的一首曲子,她特地向佐智央求,但是實行上有困難,用鋼琴彈奏也無法完成整曲。因為這首「卡農」變奏曲,是需要三種樂器來演奏的。

我拿著小提琴回到座位上。

「我送這把名琴給你,果然沒錯。」義一滿意地說。

聞言,大家的眼光全落到我的小提琴上,我下意識地抱緊小提琴,並警戒地注視著眾人。

「我不會給任何人了!」我結結巴巴地說完,結果惹來一陣笑聲。

「喂!托生,沒人要搶你的小提琴。」

義一羞赧地把我拉下座位坐好。

「誰叫他們要猛盯著!」

這下子換我不好意思了。

「好、好、好!大家靜一靜,佐智的安可曲要開始了。」

義一催促著大家,專心地朝舞台看去,佐智重新調弦,擺好架勢,美妙的樂音旋即流瀉而出。

「不愧是專業的水準。」坐在我後面的吉岡喃喃地說著。

我對近代作曲家的作品不甚瞭解,更不要說是曲名字,原想向吉岡請教,但一下子被曲子吸引,而深深不能自己。

演奏結束以後,我一面拍手一面問吉岡:「那是什麼曲子啊?」

「這首曲子叫『逝去的女王』,是首很短卻很重要的樂曲,佐智竟用小提琴來編曲,真是厲害!」

「它聽起來很悲傷。」

在我和吉岡的交談中,又是一陣安可掌聲,原來佐智應大家要求又再奏一曲,當他剛拉上一個音符時,忽然停頓下來。

這時大家都暗自訝異他的行為,並猜想他會不會忘了譜呢?就在我們擔心之際,只見佐智又重新調好姿勢,大幅度地奏出這首沙帝的「JEVEUX」。這首曲子主要敘述一對戀人互相需要彼此,而慵懶閒逸的風格就如果作曲者沙帝的性格。

「其實,他原先並不是要演奏這首曲子的。」義一喃喃自語著。

今天的來賓大多數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但在我們看來只是普通的叔叔阿姨罷了,善於外交的義一也許認識他們吧!

佐智禮貌地和大家打完招呼後,即匆匆退出大庭,我們也由莊嚴的演奏會上,移轉到溢滿烤肉香的庭園。

「托生,我來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義一把我拉到一旁去。

「等一下,我先回房間將小提琴放下。」

「好吧!快回來。」

我放好小提琴後,再快速地從螺旋梯下來,但卻看到在大廳的後方,似乎有兩個影子在晃動,而且動作頗為隱秘。但我沒有多想,便往庭園走去,義一正拿著小碟子叫我。

「我在這邊!托生。」

「讓你久等了!」我連忙跑過去。同時,我看到義一的身旁有一位高個兒的老外。

「這位是MR艾瓦特,傑立亞特學校的小提琴科主任。」

「How do you do?」他笑容可掬地伸出右手。

「H……How do you do?」我用僵硬的英文回答他,還好這英文很簡單。

艾瓦特轉過身向義一說了一連串的話,誇大的手勢和連串的快語,而義一也煞有其事地回答,隨後,我又聽到到外問了義一一句「OK」旋即對我豪爽地笑了一下,便走到別處。

「太棒了!托生。」義一拍手叫道。

「什麼?」我滿頭霧水。

「他說什麼時候去都可以耶!」

「去哪裡?」

「當然是傑立亞特學校。」

「哦?那是所音樂大學嗎?」

「你那麼驚訝做啥?」

義一捏了捏我的鼻子。

「你從來沒和我提過這件事啊!」

「一開始我就說他是傑立亞特學校的小提琴科主任。」

「可是……」

「以你現在的程度夠資格入學,但要畢業的話一定得下工夫,否則會很危險。」

「聽說美國的大學是進去容易畢業難,不努力是不行的。」

「那還用說,去那邊是要求學問的。」義一往我頭上敲了一下。

「可是我很滿足目前的情況,謝謝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是嗎?」

義一有點遺憾地說著,隨即遞給我一串烤青椒。我一愣,天!這一串烤青椒共四片,我只能勉強自己吃一片,義一應該知道才對。

「原來托生討厭吃青椒。」我身後傳來麻理子的聲音。

「沒這回事,他最愛青椒了!」

義一竟然在旁邊趁勝追擊,存心欺負人嘛!

「了不起,我們家的佐智應該向你看齊才對,他始終不吃黃綠色的蔬菜,真是傷腦筋,蔬菜充滿維他命,既健康又能養顏美容。」

「說得也是。」

看來我是非吃不可了,於是我狠狠地吃了滿嘴。

「佐智在哪啊兒?」義一問道。

「大概和聖矢在約會吧!」麻理子若無其事地回答義一。

聞言,我查差點沒噎住。

「托生,你還好吧?不要被青椒給噎死喔!」

(臭義一!不要一邊憋著笑,一邊幫我拍背,這樣一點誠意都沒有。)

止住咳後,我正準備將剩下的青椒吃完時,義一突然把我手上的那一串搶走,取而代之的是一串雞肉。

「謝、謝謝。」

那是我最愛吃的東西。

「麻理子小姐,你為何會知道佐智在約會呢?」義一問。

「因為安可曲突然變了,而且我和大木看到聖矢了。」

「原來如此。」

「那首曲子是佐智在對聖矢傳達愛的訊號哦!真令人羨慕!」麻理子感動地閉上眼睛,但她又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張開眼睛說:「這件事絕不能讓我先生知道,否則我和你絕交,知道嗎?」

「遵命,對了,先祝你生日快樂,請問小姐今年貴庚?」義一調皮地作了一個鬼臉。

「想挑釁?膽子不小哦!」

「豈敢!」義一立刻打躬作揖。

「你就是有那個意味。」

「沒有!」

「有!」

「您那麼在意的話,就表示您已經加入歐巴桑的行列了,不過像您這麼美,歲月是不會在您身上留下痕跡的。」

「討厭!我才那樣在意呢!」

義一的一句「很美」讓麻理子心情轉好,女人都是這樣的嗎?

「麻理子小姐,很抱歉,那邊的尾崎夫婦想和您聊一聊。」

「OK,你們不要客氣,請盡量吃,才會快快長大。」

麻理子對大木先生點了點頭,再和我們寒暄了幾句,便招呼他人去了。

「好像在對小學生講話。」

義一說完,我忍不住大笑起來,這時忽然看見大木先生還在旁邊。

「您好。」

「上一次我粗魯地從你身上取走小提琴,實在抱歉。」

「哪裡,我能瞭解你的立場。」

讓年長的人說抱歉,反而讓我不知所措。

「之後,我被佐智少爺罵了好久。」大木以彷彿被父親罵了似的口吻說著。

「以後請多關照佐智少爺。」

「啊?」

「大木先生,請過來一下!」遠處有一位夫人喊他。

「我先失禮了。」大木緩緩地走向那位婦人。

晚上還有場小型宴會,今天表演的五個人,可以透過佐智的介紹,向一些財團佬「自我推薦」,希望每個人都心想事成。

「這些人的體力實在讓人佩服,站了三個小時,還一副沒事樣兒。」

義一從窗外看著一樓的宴會庭,感慨地說。而我可是累昏了,倒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義一說完就騎在我身上。

「義一,你好重哦!」

「昨天因為你要表演,所以先饒過你,現在可是解禁了!」

「我真的很累。」

我揮開義一的手。

「托生,你好無情喔!」

「撒嬌也沒用!」

「那我只有來硬的。」

「你!」

義一將我的襯衫從褲子裡拉出來。

「不行!住手、等一下……」

這時有人敲門,但義一仍繼續將我的襯衫向上翻。

「義一,有人來了!我一面抵制一面說。」

「想騙我?」

此刻敲門聲更大了。

「你聽!有吧!」

我理直氣壯的大聲對義一說。

「誰敢破壞我們的好事,看我怎麼修理他!」

義一氣急敗壞的將門打開,但隨即又換上一張小丑的笑臉。

(原來是佐智。)

佐智歪著頭,笑盈盈地說:「你要修理誰呀?」

「這個、這個……啊!你好。」

在佐智的後頭還站著一個人,義一連忙打招呼,對我揮手示意。

「托生,這下可精彩了。」

其實我早已整理好衣服坐在床上。

「來的不是時候嗎?那我們下次再來。」

「沒事、沒事,進來吧!聖矢也請進。」

義一關上房門後說:「如果要講的是無聊事,那請回吧!」

「雖然沒什麼事,但我要借用一下貴寶地。」佐智也不甘示弱回嘴。

「是,請慢用。」義一聳了聳肩,無所謂地道。

「坐我床上吧!」

「義一,我是來謝謝你的。」

「謝什麼?」義一不以為然地看著佐智。

「我聽聖矢說了,是你要他來這兒的。」

「有嗎?我不知道。」義一蹙起眉頭。

「一聽到你打電話去清水警察局,我著實吃了一驚。」聖矢苦笑著說。

「義一?」我瞪大了眼睛看著義一。

「我才沒打什麼電話!」

「我們的所長熊先生接到你的電話後,打電話來痛罵我一頓……」聖矢頓了頓又說:「義一不但和熊所長談判,還把他罵得焦頭爛額,緊接著又談及我的未來,隨即卡嚓一聲切斷嗲後,差點沒把他給氣死呢。不過也因為這樣,我比較好說出這幾年積累下、來的辛勞,併合理爭取到應有的休假。」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說的也是,義一不是那種愛管閒事的人。」佐智似乎話中有話,接著他又調侃地說:「不知當初是誰利用在機場過境的空擋,打國際電話央求我打電話給托生的母親,求她讓托生來參加這次的表演呢!」

「什麼?」我詫異地看著義一。

「然後又因延誤班機,而拚命拜託航空公司的人……」

「佐智!」義一欲阻止佐智再繼續說下去。

豈知佐智推開義一,大喊一句:「義一,我愛死你了!」

義一隻好尷尬地沉默著。

「你知道我多想見聖矢嗎?我想他想得快發狂了,當我發現聖矢出現在我家時,真不知有多高興!」

「你那時拉另一首曲子時,我就知道了。」

「義一,你說過頭了。」

我打了一下義一。

「托生,他就是那種人,對朋友總是掏心掏肺,也不願讓人知道,假如我們忽略了,他也不會吭聲。」

是啊!就因為義一這樣呵護我、保護我,我才能悠然自得地在學校生活。

「聽說你和佐智的合奏相當精彩,我因為遲到沒能親眼目睹,真是可惜。」聖矢露出遺憾的表情。

「對,真的很精彩。」佐智像個孩般勾著聖矢的肩膀。

「佐智真幸福,有這些好友照顧著。」聖矢也毫不避諱地握住佐智的手。

「嗯,我也這麼覺得。」佐智認同地回答。

這時候義一斜看了我一眼:「你不是有問題要問佐智嗎?」

(有嗎?可是又好像有這麼一回事。)

「鋼琴的事啦!」義一敲了一下我的頭。

「對、對!大橋鋼琴,為什麼……」

話才說到一半,我便停止了,因為佐智靠在聖矢的身旁睡著了。

義一意氣風發打開了門,走進房間來。

「做啥?穿成那樣?」

我把行李包好,往後看了義一一眼,他穿著POLO襯衫和短褲,額頭上還綁著長帶,肩上則背著網球拍。

「附近有網球場,我去打了一場。」

(難怪一大早不見人影。)

「你不是很忙嗎?還不快點準備!」

「反正後天就是返校日,又不能回美國,有什麼好緊張的,你呢?」

「嗯,我現在正考慮著。」

「要不然你來我家,我們再一起去學校。」

「我在考慮是否要坐火車回家。」

「啊!搞了半天,你這小子根本不想多和我相處!」義一一副失望的模樣。

「想是想,但不知為什麼我好想回家,大概是被麻理子小姐給影響了吧!」

「想見你母親?」

「義一,難道你不想見你母親嗎?」

「我家的情形是我可以離得開父母,而父母離不開小孩。」

「是嗎?我想你的母親一定是個美人羅!」

「她自己始終是這麼認為的,不過在我眼中托生才美。」義一在我臉上親了一下。

「愛情使人盲目。」我笑著。

「不要想太多,對了!那兩個人呢?」

話說兩人(聖矢和佐智),昨晚因為佐智睡著的關係,因此就地讓他們倆在義一的床上休息。大約在十點鐘時,我被佐智叫醒(當時義一剛好去打網球。)

「昨晚真不好意思,最後一晚還那樣打擾你們。」佐智臉上閃過一抹羞澀,想我道歉。

「不要放在心上。」

我爽朗地回答後,才突然明白他道歉的含義,害我不禁難為情起來。

「沒、沒那回事!」

他該不會知道我和義一的交情已超過柏拉圖式的愛情吧!但話說回來,如果住同一間寢室的情人,一直保持精神戀愛,豈不是很奇怪?

「義一沒生氣吧?」

我這才發現義一的床上還躺了一個人。

佐智無奈地攤了攤手,「昨天我先睡了,結果換成早上他才睡,好不容易有個相處的機會,弄成這樣真沒情調。」

佐智溫柔又難為情地抱怨著,一點也不像平日的他。不知道這兩個人的關係是柏拉圖式的,還是……

當我正在沉思的當兒,猛然想到自己昨天不小心看見他們在親吻的鏡頭,真是失禮啊!

「聖矢不是有假期嗎?」

我故作輕鬆地問,否則實在無法坦然面對佐智。

「你是說休假嗎?」

佐智以一副愛憐的眼光望向聖矢,然後又緩緩地轉向我:「很難說,他雖然有三天假期,但我不敢奢望他能天天陪我,因為中途任務一來,他就得馬上赴任。」

此刻,我看到佐智的眼神透露著寂寞。

「既然知道這樣,為什麼還要繼續交往?」

這個不經大腦的問題,竟出乎意料地從我口中說出。

「奇怪嗎?」

「啊!也不奇怪……只是……」

(天哪!我在說什麼?)

佐智的眼裡閃爍著光芒道:「想放棄又做不到,既然放不下就只有追求。」

「放手一拼嗎?」

「嗯,雖不至於但也有點像,要怎麼形容才貼切?總之聚少離多的準備是有,雖然寂寞難熬,但我還是愛他。」

佐智的眼神充滿了熱烈,彷彿為了愛什麼都可以不顧。

「對了!聽說大庭裡的鋼琴是中古的?」

「是的,而且有十三年的歷史。」

佐智高興地看著我,害我又不好意思起來,基本上我總是抵擋不住美麗的人。

「十三年了?它還能彈出那麼優美的聲音?」

普通說來,若是一般的鋼琴應該早已出現刺耳的金屬敲擊聲。

「這正是它的不平凡之處。」

佐智聳肩吃吃地笑著,那副可愛模樣,真想讓人用照相機拍下來。

「當它還是全新的時候,就和一般的鋼琴沒什麼兩樣,但是隨著彈奏的時日增長,它融入了各個彈奏者的技巧,那種感覺是相當棒的。」

我明白佐智想表達的意思了。

「我希望你永遠保持自然的特點,和你共同演奏,也是想將你的心理障礙除去,雖然有點匆促行事,但為了讓你發揮優點,只有那麼做了。」

「我?」

「對,加油!」

佐智微笑地握住我的手。

「喂、喂!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義一用力打了我一下。

「啊?什麼事?」

我猛然回過神來。

「我說那兩個人不知道怎麼樣了?你壓根兒沒在聽,發呆呀!」

義一又在生悶氣了。

「人和我在一塊,心卻不知道飄到哪裡去了?我再也不打電話給你了。」

「怎麼可以,對不起啦!」我慌張地道歉。

「不管你!」

義一火大地把球具扔在床上。

「我們倆切八段!」

義一將枕頭丟到我身上,我連忙接住,再毫不留情的還擊義一。

「哇!托、托生,住手!」

義一慘叫連連急忙往床上逃,我趁勢將枕頭重重壓在他身上。

「說!快說會打電話給我,我才要放過你!」

「你不放過我,我就不說。」

義一還在逞強。

「你一定要打電話給我 !」

「不要!」

我翻開枕頭的一角,露出義一的側臉,只見他滿臉通紅,還不甘示弱地瞪著我呢!

我饒了義一併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我愛你!我每天都要聽到你的聲音。」

「托生……」

「不管你在哪裡,我都要跟隨你,就像『卡農』所描述的內容一樣,只要我們的目標一致,不論誰先誰後,我們都會跟上對方,再遠的距離,也影響不到我們的心靈交流……」

義一溫柔地抱住我深情無限地覆上我的唇,我們就這樣沉醉在兩人的甜蜜世界中……

(完)

《春風物語 1 : 呢喃春風中》

《春風物語 2 : 年輕的煩惱》

《春風物語 3 : 六月的自尊心》

《春風物語 4 : 赤腳的華爾茲》

《春風物語 5 : 卡農變奏曲》

《春風物語 6 : 不戀你太難》

《春風物語 7 : 花椰菜之夢》

《春風物語 8 : 月色撩人》

《春風物語 9 : 往天堂前進》

《春風物語 10 : 幽靈殺手》

《春風物語 11 :掌中的雪結晶》

《春風物語 12 :無聲的真情表白》

《春風物語 13 :莫名的夜晚》

《春風物語 14 :意外插曲》

《春風物語 15 :彩虹般的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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