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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物語 15 :彩虹般的琉璃》第0章
「聚餐?義一,你剛才說要舉辦聚餐?」我小聲地問。

「嗯,說『舉辦』似乎有點小題大做。」義一吧食指比在嘴唇上,並且輕聲地說:「你不要告訴老師哦!因為我們要偷偷地使用教師休息室。」

(咦?難道這次聚餐連香煙和酒都被請上場了?)

教師休息室是專門給老師休息的場所,裡面有冰箱和簡單的廚房設備,當然也有咖啡沖泡機可以用來沖泡香醇的咖啡。對了,教師休息室裡還有一台可消煙的清淨機,在那裡你可以盡情抽煙,不必擔心全身都沾染上煙味。

當我聽到義一的提議,第一個直覺反應便是……

「我不贊同!」我把英文課本當作屏障立在面前,對義一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們班說現在正在上「快樂的」英文課,老師在台前口沫橫飛地講課,而我正在被鄰座的同學「騷擾」。

從新學期換座位開始,義一就展現他一貫「濫用職權」的作風,憑著班長的特權佔據了我隔壁的座位。其實這不算什麼,義一還打算在明年宿舍分配時,掀起開校以來最大的風波——顛覆傳統。

祠堂學院有項規定,住宿生同寢室居住不能超過一年以上,也就是同寢室一年後就不能再「同居」。但義一決定推翻這個規定,我想要是他無法改變這個事實,他明年鐵定會把我的新室友趕出去,自己直接搬進來。所以他會強佔我旁邊的位子一點也不足為奇。

雖然義一對我有些「專制與跋扈」,但他卻頗得同學擁戴,大夥兒甚至打算推舉他當下學年的學生會會長。

只不過這個自大的傢伙竟說:「像我這種利用價值很高的人現在已經很少啦!」

義一總是表現出一副臭屁的態度,其實我知道他的內心頗為複雜。

「第一,你以什麼名義聚餐?離聖誕節還有一個多月呢!」

「慶祝森田徹入學。」義一簡單明白地說。

「什麼嘛!你有沒有搞錯啊?現在都十一月了,美國的習慣是入學以後兩個月再舉辦慶祝會的嗎?」

「不是啊!」義一回答的很乾脆。

「如果我沒記錯,你說的森田徹是一年D班的副班長,對不對?如果他是轉學生,那麼慶祝他轉學我還能理解……」

「啊呀!什麼理由都可以啦!」義一開玩笑地說。

(無聊!你一定在搞什麼鬼。)

「這次慶祝會有誰參加?」我有些無奈的問義一。

「我、你、赤池章三、野川、片桐和鈴木健志。」

「你看,我們全都是二年級的學長,我敢打賭森田徹一定不會來。」我肯定森田徹的回答一定是「不」。

我和森田同樣是副班長,在召開全校班級幹部會議時常碰頭,有時候會因為某種活動而必須同時出席,因此感覺上較喂熟識。而義一也知道我們有這層關係。

「森田個性內向,要他一個人在他都不認識的二年級學長裡頭活動,他才不願意呢!」

「所以才要麻煩你嘍!」義一一副悵然所失的表情,害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那又干我何事?」我瞪著義一,還是不能理解義一為何執意要森田參加慶祝會。

「請你告訴我為什麼非邀森田徹不可的理由!」

「他是一年級裡面最漂亮的人,也是聚餐時不能缺少的『餐花』。」

義一露出色迷迷的表情,讓我不禁懷疑他的品味,因為森田徹和我根本不是同類型的人。

「你喜歡那種類型的人?」

「托生,請你盡全力把他叫來參加慶祝會。」

「我不幹!」

(有誰會把自己的情人和他的外遇對像撮合約會的,又不是智障。)

我越想越不甘心,脫口就說:「義一,你那是拜託人做事的態度嗎?」

「我知道了!托生,你是不是希望我當眾親吻你?」

突然間,義一用比現在更低沉的聲音在我耳邊說著,害得我一時之間啞口無言。義一仍是一副自戀的樣子,再度用他明亮深情的雙眼盯視著我。

「到底怎樣?你幫不幫忙?」他用手指頭戳倒我的課本。

結果,這間只有老師講課聲的教室裡,猛然爆出椅子倒地的「啪當」巨響。

「森田徹在嗎?」

現在是午休時間,一年D班的學生相當悠閒地享受這段時間,他們盡情地追逐、嬉鬧,彷彿在拍運動飲料廣告的畫面。到了二、三年級,這樣的光景恐怕會漸漸減少了!

(高中的黃金時光只有一年級嗎?嗯……值得反思。)

「森田徹可能在圖書館。」一位熱心的同學告訴我。

(圖書館!真是充滿文學氣息的少年!)

森田徹長得有點像迪斯奈電影裡的小鹿斑比,圓圓的大眼睛露出無辜的神態,就像害怕會被大人們遺棄的小孩。他總是不時地用不安的眼神窺探四周的環境,只有一件東西可以讓他的眼睛霎間亮起來,那就是書。我在圖書館值班的時候,就曾好幾次碰到他來借書。

我進入圖書館,一眼就看到森田徹手裡拿著小紙條,在專業書架上認真地尋找書本。

「你在找什麼書?」我主動問他。

森田徹聽到我的聲音,連忙將握著紙條的手往背後藏。

「葉山學長,是你呀!」

「抱歉!!把你嚇了一跳。」

「不、不會的。」

他說歸說,眼神仍舊露出驚魂未定的樣子。

「你找我有事嗎?」

「恩……有一件小事……」

對了,我會答應義一來找森田徹,是因為他答應幫我補習英文。那天在課堂上被義一一鬧,害得我被英文老師叫起來翻譯兩頁課文。好不容易念完課文以為終於解脫時,老師又問了一些問題,我支支吾吾的回答完畢後,誰知老師又說:「葉山托生,如果每次問你問題你都不能立刻回答的話,我會在聯絡簿上註明,讓你父母知道你上課不專心!聽到了沒?」

這時,肇事者卻在一旁毫不在乎地笑著,讓我恨得牙癢癢,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叫我藝不如人。義一是在美國長大的,英文對他來說根本不是問題,但是對我這個地道的日本人而言,即使是教科書上的範例,還是感到很吃力。想要每天都通過老師的隨堂測驗,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托生,如果你答應去找森田徹,我就幫你補習英文。」

(哼!這簡直就是威脅嘛!)

「森田,你這個星期六有事嗎?」我吶吶地開口問。

「星期六嗎?我沒事!」

(幫幫忙!你別那麼答覆好不好?)

「難道你沒有社團活動或想看的節目?或是和誰的約會?」

「沒有啊!」

「啊……真的沒有?」

「你星期六有什麼事嗎?」森田一臉不解地看著我。

「其實你大可拒絕的。」

「你說什麼?」森田一副丈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只是有個聚餐……咦?你剛剛在找什麼書?」

「沒什麼大不了的書啦!」森田含糊其詞的回答我。

「在專業書架前說這種話,騙誰呀?」我不禁苦笑,這個書架擺的都是關於物理、化學、地理和天文學等等內容深奧的書籍。

「我曾經擔任過圖書館的義工,找書的技巧可是一流的哦!」

「喔,說的也是。」森田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笑了一下。

看他的表情,我不禁懷疑自己有什麼地方讓他需要如此防備。

「我正在找相對論的書,但是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大概是被借走了。」

「相對論!上課要用的嗎?」

「倒也不是……」

森田又露出吞吞吐吐的樣子。也罷,一般人和親人都有說不出話的時候,何況是非親非故的我。

「你對於物理和化學很感興趣?」

我發現平常話少的他一提到這方面的書籍時,剎那間所散發的熱切和踴躍發言的神情,非一般人所能比擬的,或許這一刻才是他應該有的神采。

「沒……啦,只是忽然想讀看看而已。」森田立刻否認我的猜測。

我覺得「相對論」這種書不是有「想讀看看」這種慾望就能讀的。物理老師曾經說過,沒有像愛因斯坦般的頭腦,是不可能頓悟其中的真理的。

「這類書有時候會被誤放到別的書架上,你不妨四周找找看。」

就在我漫不經心地瀏覽其他書架時,森田忽然想到什麼說:「你剛才說聚餐的事說到一半……」

「喔!我們這夥人週六有個小聚餐,想邀請你一起參加。」

「為什麼?」森田原本視線直盯著書背,聞言突然將視線轉向我的方向。

「如果你不能去也沒關係的,反正都是一些你不認識的人。」

(聽到這些話,你應該會打退堂鼓了吧!)

「有崎義一嗎?我認識啊!」森田笑了一下。

「但是,野川勝等人……」

「是二A的班長嗎?」

「對!那麼片桐茂呢?」

「上次期中考考第一名的人耶!他和葉山學長同班?」

「是的,那……赤池章三呢?」

「他是這一 學期的學生會風紀委員。」

我倒忘了,義一的夥伴一向都是鋒頭很健的人物,尤其這幾個更是個中翹楚,看來只有我一個井底之蛙吧!不過,我要說的下一個人不論是成績也好、長相也罷,都是不起眼的角色——冷門科系化學組的組長鈴木健志。在我們這一 伙兒人當中,鈴木健志的知名度屬於中間偏後。

「再來是我們班上的鈴木健志!」

森田徹聽到鈴木健志的名字後,露出驚訝的表情看著我。

「最後就是我!你想去嗎/我不會勉強你的……」

「我會去。」

「森田,如果你不想去的話也無所謂,只是義一會對我吹鬍子瞪眼睛……等等,你剛說什麼?」

「我說我會去。」森田彷彿下了一番決心般,握緊拳頭說道。

(你會去……我的任務達成了。奇怪!!我怎麼一點也不高興呢?)

「托生,後天星期六由我和你負責去採購,應該趕得及應付下午四點的宴會。」

「章三,這不是宴會,只是聚餐而已。」我提醒道。

「我們一下課就馬上換衣服,搭一點二十一分的公車,西澤公車站前的SEVEN-ELEVEN早已開幕,我們在那邊買好了,知道了嗎?」赤池章三在第六節課下課時對我說。

「後天的事不要現在說好不好?我怕我會忘記……」

我一 這麼說,章三立刻打斷我的話:「你『隔壁那位』會幫你記住的,我先走了。」

「我又不是語音秘書!」我『隔壁那位』聽到這句話後,馬上用極不悅的語氣對著章三的背影抗議。

「章三這麼急幹什麼?對了,義一,你閒得發慌嗎?」我將教科書擺在桌子上,想揶揄一下我的情人。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因為你很難得有空一直坐在這裡。」

我們剛開始交往時,義一總是毫不放鬆地盯著我,彷彿我會出軌似的。再怎麼說,我已經是十六歲的高中生了,又不是小孩子,需要大人在一旁緊迫盯人。還好後來義一覺得我們的關係穩定,於是又恢復以往神出鬼沒的作風。

「我還是偶爾想在放學後偷偷和你來個小約會!」

(是嗎?義一的語氣有點不可靠……)

「森田說OK了,對不對?」

聽到了沒?就是這個口氣!一般人都是以詢問的方式問:「他答應了嗎?」而義一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彷彿任何人都不會拒絕他似的。

「他說他很忙!」

「是誰很忙啊?」義一緊靠在我身邊,壓低嗓子反問我。

(別用那麼恐怖的臉貼近我嘛!亂嚴肅的!)

「他說OK啦!」我趕快不打自招。

義一很滿意地點點頭說:「我就說嘛!只要亮出我的招牌,保證萬事OK!」

(真是個不知謙虛的傢伙。)

「你少臭屁了!我一 點都不覺得是因為你的關係他才答應的。」

「那麼為什麼個性內向的他會答應?」義一仍舊一副自信滿滿的神情,嬉皮笑臉的看著我。

「我怎麼知道?」一說完,我也覺得有些奇怪,以當時的情況我認為他會拒絕的。

(說的也是,為什麼呢?為什麼他會答應呢?)

「托生,如果我感情走私,你會怎麼辦?」義一忽然轉變話題。

「你在說什麼?」

「你會怎麼樣?」

「我、我不知道……」

「這時候,你要回答:『我會把你殺了再自殺!』」

義一露出溫柔的微笑,一面用細長的手指撫我前額的頭髮。我心虛地往四周看,因為班上還有其他同學在。

「說啊!說:『我會先把義一殺了再自殺!』」

「不要!」

「為什麼?」

「我連想都沒想過。第一,我討厭死亡,我才不希望只因為你有外遇就把你殺了,只要活著,事情一定有轉機的。」這一刻,我感到義一用很讚賞的眼神凝視著我。

「托生,我喜歡你!」

(又來了!他又無端說出這樣無厘頭的話。)

「你呀!話題變來變去的,我敗給你了!」

「哈!我最喜歡看你生氣的模樣,好可愛!」他湊近我的臉,親了我一下。

(天啊!在這種場合……他竟然大膽地在眾人面前做這種舉動!)

「周圍的反應如何?」章三在一旁感興趣地問我。

晚飯時間,我們坐在學校餐廳的一個角落,我狠狠地咬了一口春卷,然後細嚼慢咽地享受它。

「沒人甩我們。」

(唉,好複雜的心情……為什麼大家都沒有任何反應呢?)

「那不是很好嗎?你們就不需要因『緋聞』案而退學。」

「好輕鬆的口氣!章三,你最好警告義一一下,退學處分隨時等著他,他越來越不像話了。」

「叫他看場合行事?我看等於是對牛彈琴。」

「的確,但是沒有其他辦法可以讓他不要那麼明目張膽嗎?」

「有呀!托生,你極力抵抗就可以了。」章三輕鬆地說著。

「哈!真不愧是章三,對我這麼瞭解。我好像從來沒有強力反抗過他。」

章三將手撐在桌子上,又說道:「我想也如此。你對義一的依賴就好像小孩對母親那般信任。」

「怎麼說?」

「如果你們彼此沒有那份信賴感,就不會成為情人。所以嘍!他聽不進忠言的,只能靠你想辦法讓他順利畢業。」

(事情才沒那麼簡單,我們倆現在還有些問題需要解決呢!)

「說實在的,我現在感覺滿不舒服的。」

「其實你們就算不聽我的意見,也能順利畢業。」章三意味深長地盯著我,突然間我被他的氣勢壓迫住了。

「章三,你好像對我們的事情很感興趣喔?」

「你不喜歡這種結局嗎?難道你希望情形變糟嗎?」

我確信班上有同學看到我和義一KISS的畫面,因為在那一刻大家全都停下手上的動作。但後來,大家好像魔法忽然解除一樣,裝作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似的繼續做自己的事。

「我在大家的眼裡什麼也不是。」我小聲地說。

「別這樣說!這不是你的問題,只是義一太搶眼了,不過我還是覺得奇怪,滿街都是漂亮的女孩,你為什麼會對男孩有興趣呢?」

「我不知道,你去問別人吧!」

「你怎麼會不知道……」

「恩……不是因為義一的『性別』問題……」我思考著說。

沒錯!只不過因為我喜歡的人剛好是男人,才扯上性別問題,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不管你選擇哪條路,一旦出了狀況就算大家在潛意識裡不認同也不會立刻戳破,再加上義一是他們眼中的偶像,所以你並不會遭遇太多的責難。你要是這麼想就會輕鬆多了。」

算了!算了!第三者總是能說得雲淡風輕,當事者又不是他,而且這位第三者並不知道自己也是被列入偶像級的人物。

(唉!有誰能夠瞭解我的立場……)

「搞不好被退學還比較輕鬆呢!」

我話才說完,章三馬上正色地說:「說那是什麼話?現實是沒有那麼輕鬆的,有些人是萬不得已才休學的,『這樣的情形』不要輕易地亂說。」章三說完便轉身離開。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我不禁覺得奇怪,該緊張的應該是我,為什麼他看起來有些驚慌失措。還有,他為什麼會說「這樣的情形」呢?

「真是罕見!章三也會有慌亂的時候!」義一叼著煙竊竊地笑。

義一斜視著我猛吸一口煙,又說:「我想能被你看出來的話,他的EQ指數應該不算高。」

「你太瞧不起我了……算了,反正你打心裡就覺得我很駑鈍。」

「哦!SORRY!不過,起碼你不是屬於感覺敏銳的人。」

「三○五室從今天晚上起禁煙。」我不滿地把義一的煙奪下,將它捏扁丟入在床上的空罐子裡。

「我才剛點燃耶!」

「我知道,晚安!」我鑽出義一的棉被,從床上起身。

「喂!你今天不是要跟我一起睡嗎?」

我完全無視義一的叫喚,利落地鑽進自己的被窩。

「生氣啦?」

(少來!看你強忍著笑意的口氣,一點都沒有感到抱歉的意味!)

我沒吭聲,忽然間有股想哭的衝動,因為我覺得這樣的自己很令人討厭。我也知道自己的反應很慢,但我希望義一能夠容忍我的駑鈍。至於其他人的想法我完全不在意。

「你還在生氣呀?是我不對,我說錯話了!」

(義一!我自己也不曉得哪裡不對勁了?)

「托生,我向你道歉啦!快回來我這裡!」

「你根本沒有誠意道歉!」我忽然打聲地咆哮。

「托生……」我將臉埋進枕頭裡,背後傳來義一無辜困惑的聲音,「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竟然餵這種事在意……」

(原來在你心裡這不是一件重要的事……)

「托生,我並沒惡意,我不是在辯解,怎麼說?我……唉!」

(什麼都不用說,我會努力接受這個事實……義一看不起我的事實……)

不知不覺,我已經淚流滿面了。

「怎麼啦?」

午休時間我將身體完全靠在陽台的欄杆上,一點都沒有察覺到章三什麼時候出現在我身邊。

「或許就像井上曾說的『價值觀的差異』吧!」

「井上?你崇拜的那個井上佐智?」

「嗯,章三,我問你,你不管遇到什麼大問題都能鎮靜地思考,不為所動嗎?」

「那怎麼可能,你能做到完全不在意嗎?」

「一開始我覺得衝擊相當大,不過經過一晚就比較好了。」

章三像看出了我和義一之間有些不愉快,聳聳肩道:「是嗎?你的意思是義一給了你一個很大的衝擊?」

「義一常常開我的玩笑,也常常直接指出我的缺點,雖然我覺得很不舒服,但是我知道他是為我好,在他的玩笑裡含有體貼的成分……我也深受感動。但義一昨天晚上卻不一樣,如果他只是單純地針對我說的話,或許我不會那麼消沉。」因為我是從義一的態度深深感覺到他心裡的意思,這是無法用言語作事後補救的。

「這樣你就感到很委屈?」

「恩……」

「難怪義一今天一大早的樣子怪怪的。」

「會嗎?我倒覺得他一副沒事人的樣子。」

他好像啥事都沒發生過一樣,令人更生氣!

「義一瞭解你的程度遠超過你所想像的呦!」章三望著遠處的山巒說著。

「反正我是個沒大腦的人。」

「困擾你們之間的問題應該不是遲鈍或敏銳這種小事,我覺得是個人問題。」

我聽出章三「話中有話」,讓我的心情更加沉重、無奈……

「我和義一雖然不算深交,但我看得出來,他對你可是盡全力地付出,雖然會有一陣子情況有點不能控制,但他對你是十分認真的,直到現在仍是。當我看見你的情況時不禁替你著急。你不能只一味的要求他瞭解你,你可曾認真考慮過他的生長環境和習慣等等,如果你不試著做不番努力的話,你會錯過很多事的。」

「這是你的經驗談?」

「是的,雖然他對我而言是個很好的夥伴,但我也曾有和他僵持過三個月不說話的記錄呢!」

這我倒是頭一次聽到。

「這是剛開學時候的事嗎?」

「除了片倉以外,沒多少人知道這件事。」

「義一一直把我當傻瓜看。」我說出心中的不滿情緒。

「不可能。」章三很乾脆地否定我的感覺。

「這是真的。」

「那的確是個很大的打擊,木頭人、白癡……他說你哪一種?」

「啊?什麼意思?」我直直地看著章三問。

「我的意思是,義一怎麼形容你?」

「一樣也沒有。」

章三做出昏倒狀,斜著頭問我:「什麼嘛!那你的問題到底在哪裡?」

「雖然我和義一交往的時間不長,但對他的評價從頭到尾都是相同的——完美主義者,他的信念是「十全十美」,只要你稍微有點偏差就完了。你看他分明是在國外長大的,國語卻說得那麼標準。」

「沒錯!說實在的,我和他比起來幾乎感覺不出有什麼差異,反倒是你相較之下略遜一籌。」章三毫不避諱地說。

「說的也是……喂!你越來越過分了。」

章三完全不顧我的抗議,滔滔不絕地說:「發生事情時,你總是沉默地將所有過錯統統承擔起來,而義一就會指出到底是誰犯的錯,你應該嘗試看看才對。」

「我用想像的就夠了,我可不敢嘗試。」

「不管是誰,頭一次被義一指責時,都會覺得他這個人很冷血,把我們當成西洋棋一樣的擺佈,我想其實義一要求的只不過是要達成目標,在達到目標之前,他是不會輕易妥協和放棄的。義一可說是個意志力堅定的男人。」

「是這樣嗎?」

「我和義一相處過一段日子才瞭解他是對事不對人,也因為瞭解他,我才願意和他交往下去,否則被他說的那樣不堪,誰受得了。」

「我還是不太能相信義一真的會對你說那麼重的話……」

「不要不相信!」

「可是他常說你是他的好朋友……」

「對他來說,大部分的人都是木頭人,你知道義一的IQ嗎?」

我搖搖頭。

「那還是不要知道的好。我是不知道他怎麼忽視你,但可以肯定的是,你認為的受傷對他來講應該沒什麼大不了的吧!」

「就是這點,他總是毫不在意我的感受,讓我很生氣。」

「你必須要瞭解他就是這種人,他的人際關係很冷淡,或許是因為他不是在這裡長大的緣故。」

「是啊!他是美國人。」

「這個理由有點牽強啦!不過他的行為直截了當、毫不掩飾,或許跟他生長的環境有關。」

「對啊!像當眾KISS……」

「但是你喜歡這樣對不對?」

我忽然回答不上來,只有低頭不語。

「總之,現在這個情況對義一有點不公平,他實在太可憐啦!」章三離開陽台的欄杆,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你們從一大早起來就沒說話了,對不對?義一一直在找原因,你應該回應他些什麼吧?」

「章三……」

「第五、六堂課的教室沒有固定的座位容易打散,那你們只剩午休時間可以相處哦!好好把握,我走啦!」章三彷彿盡完他的義務,輕鬆地轉身走回教室。

「章三……」我連忙叫住他。

「作啥?」章三有點嫌麻煩似的回過頭來。

「謝謝你啦!」

章三輕輕地對我揮揮手,淺淺的笑容微揚在他的嘴角。

我通過學校的中庭,從沒有道路的雜林下往裡面走,兩手各握著一杯熱咖啡。大約走了五分鐘之後,樹蔭前方漸露光線,在向陽背風處的石椅上,一個溫暖熟悉的背影馬上映入我的眼簾。忽然間,我覺得吸著煙的他看來是那麼的寂寞,而義一聽到我踩著草叢的聲音也立刻回頭。這一刻,我從他雙眼裡看到倒映著我臉龐的幸福的笑容。

今晚我們在宿舍裡激情地享受魚水之歡。義一正撫著我滿是汗水的額頭,我將手放在他的手上,他停下動作不解的看著我說:「怎麼了?」

義一的聲音嘶啞得很有磁性。不過他才一問完,就連忙將我的嘴唇覆蓋住,深深的吻著我。我深怕自己體內的慾火再度燃燒,連忙將義一的肩膀推開。

「我有話要說。」我的聲音也是嘶啞無聲的,大概是因為經過了一場無法區別現實與夢境的激情之故。

「嗯?」義一支起身體從上俯視著我。

「我們都是獨立的個體,我不敢說對你百分之百的理解,不過昨天的事情讓我體會到一件重要的事。」

「親愛的,一直保持這種姿勢是很累的,我可以趴在你的胸前嗎?」

「那你要答應我在話說完以前都不能做任何事哦!」

「我發誓。」義一話才說完,就靠近我的胸口親吻我的胸部。

「義一!」

「我只是和它打招呼而已,不說話就靠上去是很失禮的!」義一用額頭在我的胸口摩擦著。

「我拜託你靜一下好嗎?」我將義一的頭抱住不讓他動,「你這樣我根本沒辦法說話。」

「托生,拜託你趕快說好不好?我的理性快到極限了。」

「好!你知道嗎?昨天我有多難過……」

「對我而言,那也是很大的打擊。」義一很認真地說。

「老實說,昨天晚上我對你很失望,我一直以為你不會瞧不起我才對。」

「托生,關於那件事……」義一抬起臉看著我。

看到他那雙充滿擔心的褐色眼眸,我忍不住用雙手捧著他的雙頰,接著說:「但是,很不可思議的是……我卻沒辦法討厭你!那麼的難過以後,我還是好喜歡義一……」

我話還沒說完,義一閃過我的手,一下字又親吻上我的嘴唇。

(義一!我想今晚不只你理性快喪失,連我也無法壓抑自己的熱情,我們已經不只一次的激情,但為什麼我還是意猶未盡?)

「這是我的壞習慣。」他輕輕地抿著嘴唇在我耳邊喃喃低語著:「或許我真的是冷血動物也不一定,總是只看到他人的缺點,從小,大人就教我看人要準確,沒有用的人就捨棄掉,錯誤的觀察會影響我的生存。我又是長子,將來是要繼承家業,雖然明知會讓對方難堪,但是我又不能手下留情;不過托生,你不一樣,你和公司的利益無關,你和島岡或者高木是不一樣的……可是我還是傷害到你了,真的很抱歉!」義一的嘴唇靠近我的耳朵,親吻我那濕漉漉的頭髮。

「我喜歡你,托生!」他又愛憐地親吻了我的臉頰。

「義一我愛你!」

義一的吐吶不斷激起我的熱情,我實在無法忍受體內慾望的蠢動而將眼睛閉上。我們兩人的呼吸越來越沉重,然後再也控制不住地激烈地狂吻。我貪婪地吸吮著義一的每一寸肌膚,早將理智拋到九霄雲外。兩個熱烈的身體交互糾纏著,我盡力滿足義一的需求,也不知足的享受著他的愛撫。義一還是和昨天一樣的激情,只是昨天是那麼漫長的一夜,而今夜我卻是如此渴望白天不要來……

「葉山,我真的能去嗎?」尾隨在後面的森田裹足不前地問,這是他第七次詢問了。

「今天你是主客當然要去,而且只不過是個小聚餐嘛,不要理會章三說這是『宴會』,只有他這麼說,所以不要把它想得太嚴肅。」

「好……」

森田嘴巴雖然說好,可是我看得出來他還在猶豫該不該參加。教師休息室在第二教室大樓,星期六下午老師們都下班了,所以我們毫不費力就借到了這個地方。此刻,我和森田正走在人煙稀少通往第二教室大樓的長廊上。

「你後悔了嗎?」

下課後,我和章三買好了東西,並將一切事宜處理好後便去宿舍接森田。當時他的臉色並不好,森田的個性內向且怕生,雖然我以前也曾經犯過「人類接觸恐怕症」,但像他這樣誇張的情況,連我這個過來人都覺得吃不消。

「我自己也不曉得……」他回答的聲音小得都快聽不見,停頓了一會兒才說:「起初聽到你的邀請時,我高興得幾乎得意忘形起來,但心情漸漸平靜下來後,才想到崎義一、赤池章三等這些人在學校都是風雲人物,我雖然很 瞭解他們,但是他們不見得認識我,早知道我應該婉拒你的好意才對……我不只一次這樣想……」

「但是你有個理由支持自己不要拒絕我的邀請,因為在這些人裡頭有你喜歡的人,對嗎?」我認為只有「愛」才能給人莫大的勇氣來改變自己,所以隨口說說。

沒想到森田停下腳步,紅著臉羞??地看著我說:「沒、沒這回事。」

他那樣的表情擺明「此地無銀三百兩」,就算是公認非常遲鈍的我也能感受到。

「是嗎?算了!我不再追問你了。」

話又說回來,森田喜歡的人到底是誰呢?我想,在這些人當中,除了鈴木以外,任何人都可能。

(相信時間會帶給我們答案的。)

像森田那種內向的人在「那個人」面前,絕對會像測試紙一樣馬上「現形」,但事實上並不入我所期望的那樣。

「難道他是雙重性格不成?」我邊洗咖啡杯,邊嘴裡喃喃念著。

出乎意料之外,森田與大伙見面時表現得相當鎮定。除了臉色稍微帶點興奮外,在態度上看不出任何異狀。

(真是吊足了我的胃口!)

「他是個臨危不亂的人。」義一忽然出現在小廚房內。

小廚房與教師休息室雖然只隔了一層布,但在那麼熱鬧的喧嘩聲中,義一應該聽不到我的喃喃自語才對啊!

「你剛才聽到我說的話啦?」

「是啊!好清楚呢!」義一回我一個勝利的手勢。

「瞧他一副弱不禁風的外表,骨子裡卻很堅強。」

「我覺得有被騙的感覺。」我苦笑著。

「如果他真的是個不重用的人,誰會推薦他當副班長呢?」義一說完便把咖啡杯遞到我眼前。

「要洗?」

「傻瓜!還沒喝完呢!」

「啊?要給我?那我就不客氣了。」

杯子的把手還殘留著義一熱熱的體溫。

「請!好喝吧?」義一直截了當地問我。

那當然好喝羅!雖然有咖啡機,義一仍然用過濾紙沖泡咖啡,這樣精心調製的咖啡當然口感十足。

「嗯,好喝!我想就算是黑咖啡也好喝,謝謝你!」我將杯子還給義一,還將洗好的咖啡壺重新設定好。

義一對生活品味極喂講究,根據他長期研究沖泡咖啡的心得,用棉布過濾剛打好的咖啡豆,然後再以滾燙的熱水沖泡最好喝。可惜這個豆子不是剛打好的,不能立即展現絕佳的風味,不過他還是一邊說明「沖泡好咖啡的方式」,一邊秀了一段手藝泡給我喝。

「第二泡開始就用這東西衝泡!」義一指指咖啡壺。

「托生,你不要管他們了,過來一起聊天吧!想喝咖啡的人讓他自己去泡。」

「這次到底是什麼聚會?」我好奇地問義一。

義一直盯著我看,然後才越過屏風往教師休息室的方向看過去,我也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桌上的點心琳琅滿目,大夥兒正坐在沙發上高興地談論著,凡事積極的片桐以及章三並不排斥森田這個美少年。

「大家聊得挺愉快的……健志怎麼啦?」義一若有所思地說。

「鈴木健志?」

我這才看到健志一個人悶悶地坐在沙發的一角,和熱鬧的大家混在一起,總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覺。出乎當初我所猜測的,酒和香煙都沒有派上用場。但是為什麼我的腦海裡忽然閃過一絲不詳的預感?彷彿要發生大事似的,而且不是跟學校有關。

「告訴你一個秘密……」義一喝了一口咖啡,才神秘地道:「我和托生間接地親吻了。」說完,他竟高興得像個小孩子般手舞足蹈起來。

(真拿他沒辦法!)

「少無聊了,快點告訴我。」

「別那麼嚴肅嘛!」義一露出一慣的嬉皮笑臉,才緩緩說:「其實這是為健志開的『餞別會』。」

「別鬧了,正經一點!」

「真的!他明天要休學。」

霎時,義一的這句話令我驚訝不已,讓人一時之間無法接受。

「怎麼可能,班上的同學知道嗎?還是我又是最後才知道的?」

「星期一我會對大家說。休學的事是三天前決定的,因為動作必須快一點。」

「健志……他坐了什麼壞事嗎?」

(不會吧!他是個多麼純樸的男孩。)

「不要瞎猜了!是他私人方面的事。」義一聳肩淺淺地笑著。

「啊……」我知道了,所以章三那時跟我說的「這個時候」是別有所指!

「義一,章三曾經提醒過我,只是沒想到原來是指鈴木健志的事啊!」

「沒錯!如果健志太早說,大家會輪番上陣般問他休學的原因,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所以決定隱瞞到最後。行李已經托運走了,明天他將空手離開學校。對了!今天為他餞別的事先別說,有些人不需要知道。」

忽然間,我的心臟跳動得好厲害。

(休學的事哪有那麼單純!)

「托生,怎麼了?」

「我想起哥哥當初休學的情形。」

為了顧及學校和家長的面子,哥哥休學的事就在檯面下掩蓋過去,所以不知何時起,學校裡面就已經沒人知道哥哥的蹤影了。然後他被送到見不到世人的深山裡頭獨居,在身邊沒有親人的看護下離開了這個人世……

「你還好吧?」我回過神,發現義一緊緊懷抱住我的肩膀。

「沒關係!害你擔心了。」義一將放在我肩膀上的雙手緩緩放下,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不應該提起你的傷心事。」

(義一,不要這樣滿懷歉意的樣子,我總要面對事實啊!)

其實兩人相處時許多事並不一定要說得明白,在暗中默默地關心更令人窩心。

「義一,你準備和托生兩個人聊到什麼時候?」

野川在那頭不耐煩地叫喚著,像個小孩子一樣急噪地搖晃著屏風,他每次不管看到誰和義一聊天就一定會忍不住想打擾,儘管大家一塊玩得多麼盡興,他總不忘記注意義一的一言一行。雖然如此,野川對義一始終不曾表示過心意,還是保持一份純真的心。

「葉山學長,片桐學長正在教我如何猜中百分之九十的考題方法。」森田大聲地呼喚著我。

「不對!是肯定命中百分之九十八的猜題方式。」片桐很有自信地更正森田的「數據」,並說:「下個月的期末考,保證你可以進全校的龍虎榜之內!」

「佩服、佩服!如果真的是這樣,我父母年底一定會送你一份大禮。」

義一忽然爆笑起來,然後對片桐說:「抱歉,你那過於自大的肯定數字讓我不小心……」

他忍著笑意,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我也跟著坐下來享受桌上美味可口的薯片,就在這時候,我終於看出誰是今天的另一個主角了。坐在我正對面的鈴木健志沒有加入這場熱鬧的談話,但是他並不無聊,只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森田徹的笑臉。光憑這一點,我就瞭解健志的餞別會為什麼會邀請森田徹了。

(對了,森田徹應該不知道聚餐的主題吧?因為連和健志不熟的野川勝以及片桐也來參加了……)

策劃者不管是義一、章三或是其他不知情的人都無所謂,因為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健志洋溢著如此幸福的笑容。

不知道是誰的手錶「嘩」的響了一聲。

「咦?五點了嗎?」

義一一問,野川勝便看了手錶一眼說:「對啊!五點零一分了。」

「我忘了,上生物課時池田老師交代我跟森田說,你們班下次上課要準備什麼講義……請你下午五點到化學準備室去,現在去應該還來得及吧?」

(化學準備室?有那種教室嗎?)

義一說完後,森田立刻從沙發站起來:「我知道了……義一學長,對不起,請問化學準備室在哪裡?」

原來他也不知道化學準備室在哪裡?

「學校哪有化學準備室?」片桐很肯定地說。

但是義一卻不以為然,甚至大聲否定片桐的說法:「有啊!嘴巴說不清楚,健志,你帶他去吧!」

「咦?」原本還一副悠然表情的健志,突然被義一的話弄得滿頭霧水。

「健志,有那種教室嗎?」片桐一臉不相信的表情反問鈴木健志,彷彿天底下怎麼可能有他不知道的事。

健志面對大家的注目,有點猶豫不決地回答:「恩……那是為了讓化學老師準備上課教材及做研究的小型實驗室……所以很多學生都不知道。」

「對了!你以前是化學組的組長嘛……乾脆你教我怎麼去,我可以帶森田過去。」

片桐的臉上露出沒什麼了不起的表情,說完後還很隨便地將手擱在森田的肩膀上。

森田望著這雙不安份的手,含蓄地表示:「不用麻煩片桐學長了。義一學長,麻煩你告訴我怎麼去,我一個人去……」

義一瞄了森田一眼,雙手交叉在胸前躺在沙發裡,悠哉地說:「出去後一直走到盡頭右轉,到下一段樓梯以後往左轉過了三間教室再往左轉,再下一層樓梯,再往右轉走到盡頭再左轉……」

「對不起!」森田打住義一的話,一臉投降的表情說:「我想我太自信了,我對校園的環境還很陌生,根本找不到目的地。」

「沒錯!你很有自知之明,健志,你快帶他去!」

我以為片桐還想說什麼,沒想到他這次倒是挺安靜的,沒再出聲阻擾。

「健志,你再拖,池田如果回去的話,森田就慘了。」

義一語帶威脅地說著,健志終於開口說話:「我知道了,我帶他去!」

義一很滿意地目送健志遇森田走出休息室外,然後跟大家宣佈:「好了!現在主角已經不在了,聚餐就到此為止。」

自動販賣機的馬達聲音低吟著,從注入口跑出一隻紙杯,接著咖啡香自然溢出。我一面等咖啡注入杯子裡,一面看著遠遠正在發呆的義一。即使是這麼久以來,他端正的側面、挺直的鼻、有個性的下巴線條、淡咖啡色的瞳孔以及接近栗子色的頭髮,仍然讓我覺得好像初次相逢一樣的心動。

義一正注視著夕陽逐漸隱沒的光影,有些落寞地坐在餐廳的落地窗邊。現在是晚餐時間,學校的餐廳早已經開伙了,卻不見有任何學生走進來。我不知道該怎麼起個話題,即使咖啡已經注滿杯子,我仍然站在原地不動。

(義一現在想什麼?莫非他在想健志和森田的事?)

也只有義一這麼機靈的人才會想到利用池田老師的交代,故意安排他們倆到化學準備室獨處。我拿起兩杯咖啡,一杯放在義一的桌前,他順口用英語表達謝意。

「你想事情的時候習慣用英語思考嗎?」

我站在義一的身旁,就算和他的視線高度不一樣,也同樣可以和他一樣欣賞到窗外恬靜的風景,或許借此我能夠稍微瞭解他的想法。

義一說著將咖啡杯舉起,拿到嘴邊啜飲一口後,笑著說:「Amercian!我用的是美式思考,這咖啡也是美國口味。」

「我還是無法想像美式思考是怎樣的情形……」我說出心中的疑問。

義一點了點頭,又喝了一口咖啡,「這也難怪!日本和美國的距離不只是一條太平洋而已!」

「咦?」

「說近很近,說遠很遠。」

「是嗎?」

義一抬頭對著我,瞇著眼睛的眼神看來相當溫柔,「我覺得能夠和你相識 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我們明明曾相隔那麼遙遠,現在竟然住在同間寢室,你說對不對?這就叫做命運的安排。」義一的視線又再度往窗外移轉。

「我第一次看到你時也感到一股無形的力量在你我之間醞釀……所以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會遇到的時候自然會遇到。」

「是這樣嗎?」

「如果不是這樣,我現在就不會在這裡了。」

「你說第一次見面,是指發表會那一次?」

「不是。」

義一將最後一口咖啡飲盡,才緩緩地說:「更早以前……我沒想到自己也會有忘不掉一個人的時候,反而是你比較不可思議吧!」

「你實際認識我之後有沒有失望?」

「沒有,因為你還是葉山托生。」

「現在呢?你現在對我的感覺呢?」

「這個嘛……」

「義一你故意賣關子喔!快說啦!」

「恩……不告訴你。」

「你存心吊我胃口?」

「我想,吊胃口不如親你比較好吧?」義一溫柔地說。

我點點頭,順勢吧手放在義一的肩膀上,緩緩地將上身彎下。

「回憶也是不錯的……」淡淡的親吻後義一閉著眼睛低喃地說。

我拉張椅子坐在義一的正對面。

在這時義一睜開眼睛,也許是因為夕照太沒他的關係,他突然湧出一股懷念之情,繼續說著:「凡事不要記得太清楚,隨著記憶一起埋藏會比較好。」

我將這句話當作是義一對過去所有一切的交代。

星期日只有少數幾個同學幫忙健志辦理退宿手續,並且目送他到櫻花樹下的公車站牌。這就好像兩三天的返鄉一樣輕鬆,健志單手提著旅行袋,向周圍的好友一一話別。

我雖然和健志已同班一年多,如今才發現在這群人裡,他竟是那麼的受歡迎。從這些同學裡,我可以發現到他們流露的感情是那麼真實,個個熱淚盈眶、毫不掩飾,這讓我感受到真實的離別氣氛。同樣是休學,當初我哥哥卻沒有受到這樣的照顧。

「健志,保重啊!」

「你是班導耶,只有這些話而已嗎?」

健志聽到義一沒好氣地對松本老師說,不禁笑了起來。

「說得也是啊!」松本老師一直重複地說,卻又找不到更適當的話。

「我真是受不了你,隨便說都有幾句呀!」

義一忽然中斷話題,視線停在一部黑色的賓士車子上,「果然很守時間。」

我聽到義一這樣說,便疑惑地問:「那部車是來接健志的嗎?」

沒想到健志竟然出身有錢人家。祠堂的學生其實有很多是有錢人家的少爺,但是健志給大家的感覺像是在小康家庭中長大的,現在見到這一幕著實讓我驚訝。

司機相當純熟地將車子駛近健志,當他坐上車後,豪華的車身立刻將健志瘦小的身軀包了起來。

健志在車內將車窗搖下,抬頭看著湊近的同學,「大家可要加油,順利地畢業喔!」他的眼神彷彿要將大夥兒的臉深深印在腦中,當他的目光最後落在義一身上時,健志將手伸出對義一說:「義一,謝謝你了!」

「健志,你也要加油喔!」義一微笑地緊緊握住健志的手。

「好!我會盡全力的。」健志將車窗關上,車子開始發動了。

轉眼之間,車身漸行漸遠,直到已經看不到車子,大家仍然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

「為什麼那麼好的男孩……」

不知道是誰說出這句話,我不禁吃了一驚。

(為什麼那麼好的男孩?)

「托生,我們回去吧!」

義一拉著我往前走,突然間,我的視線因淚水而模糊。我的腦海裡一直浮現出健志搖下車窗時那雙纖瘦的手。他以前有那麼瘦嗎。我怎麼都沒注意到?為什麼健志不能說出退學的理由?為什麼他忽然退學,而不是先辦休學呢?我抓緊義一的手臂,豪華的黑色賓士轎車裡竟然沒有一位來接他的家人……

義一扶住微微顫抖的我,生硬的告訴我:「健志患有敗血症,所以一入學他就沒有期望過自己能夠順利畢業,既然知道自己往後的日子是等死,不如就照自己所希望的方式過下去,他一邊在學校唸書一邊尋找適當的醫院,反正治療的方式只有一種,在那兒都是一樣的,即使是個小嬰兒,要更換全身的血液也是一項打手術,更何況健志已經這麼大了,就算動手術,痊癒的機會也是很小,他小學就曾經換過一次血,但並沒有改變他的身體狀況。」

「這代表什麼……」我的膝蓋越來越沒力氣了。

「健志等於是去醫院等死。」

等我定下神時,發現義一的眼眸裡充滿著擔心。

「義一!」

這時,義一將我的手貼在他的臉頰上低喃地說著:「所以我不太想告訴你。」義一牽著我微微顫抖的手,將唇瓣輕輕貼在我的手背上。

「健志什麼時候動手術?」

「下個星期。」

「我們到時候去看他吧!」

「恩……好……」

義一不能克制地一直輕啜。這一刻,我心頭突然襲上一陣痛苦,但真正令我感到痛苦的不是因為有感於哥哥當初的不幸如今重疊在健志身上,而是義一。義一從一年級就一直陪伴健志到現在,少數知道健志的事情的同學也一樣,包括松本老師也是。難怪他剛剛話別的時候,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健志真的是一個好人。」

「我知道,我也覺得他是一 個好朋友。」

健志在知道自己將死之前,仍舊堅定地說他會全力以赴。我實在不知道外表文靜的他是如何度過這重重難關遇煎熬的。

「義一,你知道健誌喜歡哪種花嗎?」

「木蓮和百合。」義一淚流滿面,聲音嘶啞地說。

我將義一那哭得僵硬的身體環抱在懷裡,並在他耳邊輕聲地說:「義一,現在不是木蓮開花的季節,我們帶百合花去看他,好不好?」

「他……托生,我不要他死……」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義一發出這種害怕、恐怖的聲音。

「說真的,我一向不會安慰別人,我真是討厭自己!」每當我有滿腹牢騷時一定會去找章三,這次也不例外。

「被你安慰的人說不定比較聰明,就算你詞不達意又如何呢?」

我倒覺得章三是個很會安慰人的人。

「你真的覺得我對義一的安慰有效?」

「有效!你對義一的修復力很強,他因為你而得到安定,你的笑容是義一的仙丹喔!」

「那是什麼意思?」

「義一還陶醉在他的戀愛史裡,所以白毒不侵啊!」

「哦……」

我雖然裝作一幅跟我無關的樣子,內心卻喜悅得快要飛了起來,只是在章三的面前不好意思表現罷了。

「呦——別裝了!」

章三嘲弄地說,別他看出來了。我難得到章三的房間,但這次我實在有點受不了自己。章三和義一雖然都為健志的事感到難過,但是章三卻和平常一樣,沒有什麼特別激動的情緒。

「章三,你該不會像義一一樣受過什麼傷害吧?」

可能是我的表情過於曖昧,章三突然扯住我的頭髮。

「好痛!」

「還好,你的神經沒問題。」章三若無其事地說。

「不用這樣確認也知道我是正常的,你真是差勁!」

「你說誰差勁?」

憑良心說,不是我喜歡將章三視為冷血動物,但是有時候實在教人不能不這樣認為啊!

「到現在我還不太相信這件事,就算知道健志入院的原因,感覺還是很茫然,情緒上更無法掌握住,要說難過不如說像是有個洞在心裡慢慢擴張。健志若出現在我眼前,起碼我會有某些程度的緊張感,但他忽然決定入院,我想我還沒有整理好情緒吧!也或許這是我的一貫作風,我也不知道?我母親過世的時候也是這樣,我總是在事情發生之後才慢慢感受到那股沉痛的痛。」章三苦笑著說,擺擺雙手道:「我這樣的性格也許會吃虧吧!」

「我從小就被大人們說是生得不討人喜歡的個性。」

「你是屬於厚臉皮型的,雖然有『人體接觸恐懼症』,人家沒來惹你,你也不會跑去挑釁別人。」

「你是指野崎的事?」

「對啊!要是別人早就溜掉了,哪像你自不量力、衝動行事,這還不夠厚臉皮嗎?」

「你有資格說別人嗎?」

「我起碼比你細心多了。」

「少來了!你這個風紀股長最無情了。」

「和不關心班級事務的副班長比起來,誰比較好呢?」

「恩……」

(真是嘔!我竟一時回答不上來……算了,算了!反正我和章三是永遠搭不上的兩條平行線。)

「義一也許很難過吧?」章三又重新問道。

「我也不知道,剛才有人找他,他立刻像沒事一樣,只說有急事就出去了。」我整理心中紛亂的情緒回答。

「我想他是故作堅強吧!」

「他是那種一拜託他就絕對不會說NO的人!義一那傢伙的個性也是滿吃虧的。」

「我也不太清楚。」

雖然不能說義一是百分之百的有求必應,但幾乎只要有同學或老師拜託他,他都會熱心到忘了自己是誰。

(這種態度到底算不算是吃虧?)

不過話說回來,我認為這並不是一件壞事,我喜歡凡事全力以赴的義一。

「對了,章三,你知道健誌喜歡森田徹的事嗎?」

「當然!」章三用力地點頭,「祠堂學院的建築最容易讓人迷路,每年都有迷路的新生四處亂竄,森田就是其中之一,當時帶他找到教室的人就是健志。」

「他就是在那個時候對森田一見鍾情的嗎?」

「恩……我也不清楚,不過他雖然是男孩,長得還真漂亮。」章三突然想到什麼,有點嫌惡地蹙眉說:「不過,也不是全部的學生都會像你和義一一樣的喔!」

「什麼意思嘛!」

「不喜歡被別人拿出來當話題,就結束這段對談吧!」

章三沒再說我和義一的事,繼續剛才的話題說:「像健志他們那種屬於柏拉圖式的戀情,在校園碰到面彼此眼神相互交流就可以讓他們心滿意足,真是純情得可愛。」

「若只是那樣的話真是可愛。」

我想起我的初戀,雖然自己曾有過很壯烈的往事,但也不見得都是一些辛酸事,我也曾有過那份心動,只要一看到自己喜歡的人,那一整天的心情都會無比喜悅。

「你看到義一時的表情也很可愛喔!所以當我每次看到你的笑容,就不忍心阻止你們……章三把手擺在胸口,動作誇張地將頭垂下。

「真是很抱歉羅!」我故意吐糟他,但事實上並沒有惡意。

章三表面上很反對我們,但是在事情發生的緊要關頭,伸出援手的都是他。

「幸好那次的聚會辦得很成功,我還以為會失敗呢!」

「你們讓森田徹做餌?」

「這個嘛……森田的個性本來就內向,但是那天卻滿有大將之風,若要說誰來當餌,還不入說是誰願意被釣到。」章三露出一臉不知情的表情。

「赤池章三也有不知道的事/」

「什麼笨問題嘛!像這種問題應該去問你老公。」

「我老公?」

「義一啊!」

「什麼嘛!去你的!」

「好啦,好啦!控制一下,沒有惡意的。」

我和章三吃完午飯回到三○五寢室已經是下午一點鐘,義一還沒有回到房間。我坐在義一的床上,無意識地拿起擺在枕頭上的雜誌。

「這是什麼雜誌?」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稍微翻閱了一下這本雜誌。這是本有關經濟方面的雜誌,是我完全陌生的領域。祠堂學院這所住宿制的學校看似將學生與社會、家庭隔離,讓大夥兒在相同的環境下成長,但在日常生活裡我們還是會不知不覺地展露出每個人的生活背影以及原本隱藏的秘密或習慣。當我不小心撞見我不該看到的東西時,我常會猶豫不決該不該追根究底。這種雜誌實在不適合高中生閱讀,但卻偏偏出現在一名高中生的床上,這不是件很奇怪的事嗎?而且這本雜誌的主人,還是不願意我去觸碰他的家庭背景和過去的人呢!

突然我想到一個人——森田徹。上次我在圖書館看見森田正在找書,我當時竟不知趣地想要去探究他的隱私。

「我該怎麼辦?」

當我知道義一在讀這些雜誌後,我到底要怎麼做才好?義一既然不曾告訴過我,我就應該裝做不知道的樣子,或是……

「相對論?」負責管理圖書館的中山老師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是你要看的嗎?」

雖然星期天圖書館關門,但我是圖書館的工讀生,所以只要得到中山老師的允許就能進去。

「如果是我要讀的話您覺得奇怪嗎?」

「也不是這麼說……」

只見中山老師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說不定她很想笑吧!

(無所謂啦!當我第一次看到森田找專業書籍時也是很驚訝。)

「是有人拜託我幫他找看看而已。」

「是義一叫你找的嗎?」

「嗯,對!」既然中山老師這樣問,我就順勢回答吧!

「但是他不是已經看過原著了嗎?」中山老師很奇怪地問。

「原著?」

「義一說裡面寫的是關於愛因斯坦歸化美國的事。」

「愛因斯坦不是德國人嗎?」

「那本書描述猶太人系的德國人發生過的一場戰爭,我不知道原著是以什麼語言寫下來的,總之義一的英文和德文都沒問題。」

「是嗎?」

我一點都不知道義一會德語,我連母語都不見得學得好。

「我的外語能力也不好,所以無法和義一深入討論。」中山老師靦腆地笑了笑,又說:「他真的是一個很奇怪的學生,有時候我都覺得他比我先生還成熟,他和任何年齡層的人都聊的來,他將來必定有所成就,但我希望他現在只要和普通高中生一樣,充滿活力帶有一點點危險就好!」

我一下子接不下話來。

記得義一曾對我說過:「我必須繼承父親的事業!」

連我這種井底之蛙都知道,義一父親的公司在日本是屬於外資企業,他為了鞏固事業,全力栽培義一成為優秀的領導者。

義一和我本來就是屬於不同世界的兩個人,若說他只是個普通高中生,總覺得不太切合實際。

「托生,你別把我的話放在心上,我不想讓你煩惱喔!」中山老師笑容滿面,隨即又說:「相對論現在不在書架上,我記得好像是池田老師借走的。」

我走進圖書庫存資料處,發現那本書的借書欄裡插著借書卡。這一刻,我的心跳突然加快,好像被義一的個性感染到,一股強烈的好奇心湧上心頭。

「對不起!卡片能不能借我?」

「請便!不過你要記得還喔!」

中山老師信任的答應我。

我將卡片抓過來,仔細看著借書人的名字。

我們下了巴士,醫院就在前面。

「好大的一間醫院。」

我看著高聳的白色建築物,這是所具有現代感的某財團法人醫院。今天是星期三,因為怕在手術前造成病人的心理負擔,所以班上只派我和班長來探視健志。

「從這裡到門口還有一段距離,我們可以當作是散步,托生,你冷不冷?」義一說完隨即將他的夾克披在我的肩膀上。

「秋天已經結束了。」

義一口吐著白色的氣息,環著我的肩膀,緩緩地漫步在楓葉飄落的街道上。從醫院隔壁的停車場到大門口,每個人的表情都是豐富而複雜的,或許這代表他們所要探望病人的病情各有不同吧!秋天的冷風吹得每個人都迫不及待地跑進屋裡。

「天空整個暗下來了。」義一望著天空說:「好像快要下雪了。」

「我們盡可能活潑地向他打招呼吧!」

「傻瓜!那還用說?百合花帶了嗎?」

「有啦!」

我笑著將手上的提袋湊近胸前,裡面包著的百合花的香味撲鼻而來。

義一開玩笑說:「健志的嗜好還真有趣。」

「會嗎?」

「你不妨想像森田和木蓮、百合的排列。」

我依言在腦海裡想像著,「果然,氣氛很協調。」

說它純白,不如說是和緩寧靜,在眾多的花朵種隱晦著自己的光芒,望著它你會覺得心靈平靜。

「森田如果是女孩,一定是個三從四德的女性……」

我說完之後,義一也深感同意地點點頭,「謙虛恭謹的人生是種很深奧的哲理,隨性而為的人生當然輕鬆,不過深思熟慮的人反而話較少,這是我從健志的身上學到的;面對死亡的人,他的心境猶如深山裡面的湖面一樣平靜,他不是醒目的男孩,但是班上有他的存在氣氛就會柔和不少。」

「我完全沒有感覺到……」

「托生,這無所謂啦!否則我就沒有教育你的樂趣了!你只要一輩子在我的身旁接受我的任性就可以。」

我發現義一自認為他的自大只是一種任性而已。

「你的意思是說我儘管吊兒郎當?」

「吊兒郎當?」

「你不知道?」

「是方言嗎?」

「是成語!哦!原來你不知道這個詞的意思。」

(嘻嘻!好棒!我只要說成語義一就招架不住。)

雖然我對義一有一點抱歉,但是不知為何,許久沒有的優越感自我心底油然而生,身為本國人真好。

健志的病房是間豪華單人房,不但有電視和冰箱,窗簾還有蕾絲花邊,天花板甚至吊著藝術吊燈。

「好像飯店喔!有點奢侈。」我雖然感到訝異,但是卻不太能適應,因為我實在看不慣浪費。

「托生好坦率!」

在病床上的健志比想像中有精神,我和義一不禁放心。

義一開懷的大笑說:「健志,你儘管說他厚臉皮!」

「義一你再這樣的刺激他,小心被休掉哦!」

「對啊!把你休掉!」我順著健志的話強調。

(等一下!健志已經知道我和義一的關係了嗎?)

就在我的腦筋還未轉回來時,義一滿臉驚訝地看著健志說:「健志……你都知道了嗎?」

健志露出促狹的神情回答說:「就算原本不知道,但是在教室裡是誰跟誰在親嘴啊?」

「原來如此……你那時候在場啊?」

當時我一直想將忘我的義一推開,深怕兩人親密的舉動引來非議,卻沒想到班上同學對這件事一點也沒放在眼裡。

「別再談那件事了!」我也不想掩飾我的不高興,聲音充滿威脅性。

「反正義一是班上的偶像嘛!」我一邊喃喃自語,一面將花拿到廚房找個瓶子將花插上。

「托生怎麼了?」毫不知情的健志問義一。

「傷心啊!我當眾親吻他,沒想到同學卻沒有任何反應,他覺得自己被忽視,你現在又提起這件事,又引起了他的無名火!你沒看到他那張嘴嘟的像什麼似的,萬一真的引起風波的話,他不知又會有什麼不滿?義一自得其樂的看著托生竊竊私笑。

「我是個十足的被害者。」我一面將花瓶放在床邊,一面抗議著說:「這件事從一開始我就是被害者,我又沒做錯事,為什麼我老是受委屈呢?太不公平了。」

健志輕鬆地看著我說:「如果這件事的主角不是你——葉山托生,肯定引起校方的注意,到時候你就準備退學吧!」

(為什麼因為是我,所以同學不會把這件事看得很嚴重。)

我不要再猜想了,乾脆直接問他好了!

「健志……你為什麼會這樣認為呢?」

「突然看到這種畫面我當然嚇了一跳,接下來一秒鐘我開始覺得怪怪的,那麼公然大膽的行為我們看到的人反而覺得尷尬。我對你們沒有特殊的情愫存在,不會有什麼歧視,所以可以馬上冷靜下來繼續看著你們的KISS鏡頭,說實在的,那個畫面挺美的,尤其是義一的表情相當完美,無論是誰看到了,都不會有反對的意見,不過,應該也有人陷入複雜的心情吧!」

「也就是說……我沾了義一的光?」

「應該這麼說,假如義一親吻的對象不是你,我們肯定有不同的反應。」

健志撫摸了床邊的百合花,繼續說:「因為是你,所以大夥兒諒解這件事進而獲得默許。

我從小就是個藥罐子,一直受到特別的保護,永遠是備受呵護的角色,所以就算我和同學的關係疏遠,我也不會有怨言。但是你在一年級時,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的人。直到到了二年級和義一同寢室後,你擺脫掉了許多桎梏,神經質的性格也都一掃而空,我不再聽到關於你的不好的傳言,大家並非一開始就討厭你,會疏遠你是因為你對我們一直保持距離,雖然義一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但是在某種情況發生時,他是認真的!

你記不記得一年級時惹的禍,當時義一把它當自己的事陪你一塊痛苦?到了二年級,我們才知道你的笑容長成什麼樣子,大家都在觀察你的變化,兩年下來的相處就算你們沒有特殊的關係,也可以感受到那種微妙的變化,正因為義一的對象是托生,所以大家才沒有把事情鬧大。」

這一刻,我覺得鼻頭有點酸酸的。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大家私底下都那麼默默地關心我,我總是覺得自己的事都顧不了,怎麼可能還想要去關心班上的同學?而健志的每一句話,竟神奇的緩緩滲透了我的心。

離開病房後我和義一沉默了好一會兒,直到走出電梯來到醫院大廳時,我心有所感的對義一說:「好想再來看他。」

義一輕輕摟 住我的肩,很堅定地看著我:「我一定會再帶你來的。」

「如果我能更早瞭解他就好了。」和健志交談後,我真的深刻體會到義一所說的話,健志是個好人。

「那不行!我不想你被健志搶走。」

聽到義一這樣的回答,我真的有點哭笑不得。

「義一!」我雖然語氣略帶無奈的抗議,但是心裡卻不禁感到一絲絲甜蜜,「你不用擔心,健志有他喜歡的人……」我才說到這裡,忽然停住腳步,把視線放在大廳門外。

義一順著我的視線,捕捉到我們剛才走過的小徑上有一位氣喘吁吁的少年。

「是森田……」我說。

義一也很驚訝的問我:「森田徹為什麼會在這裡出現?」

我趕忙拉住義一的手,退到大廳附近的陰暗處。

「喂!托生……」

「噓!」我將手指放在唇上示意他別出聲。

只見森田在櫃檯外詢問了健志的病房,便走向電梯。等他進入電梯後,我將義一拉出來。

「托生,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我知道森田為什麼會答應參加聚餐的理由。」

「哦!你知道?」

我放下義一的手說:「森田喜歡健志所以才會答應參加聚餐,也許是我多管閒事吧!我覺得欺騙他太殘忍,所以就告訴他健志住在這裡,沒想到他今天就跑來了,如果他現在看到我們一定會感到尷尬。」

「原來如此!」義一聽完我的說明後點點頭便轉身走向電梯。

「義一!」我趕緊追上義一。

「等一下!你幹嘛?讓他們單獨相處吧!」

「不行!」義一斬釘截鐵地拒絕我的提議,步伐一點也沒放慢,「讓森田馬上回學校。」義一的口氣充滿憤怒。

「為什麼?他都已經來了,他們互相想念著……」

「擅自外出已經違反校規了。」

義一的眼神好嚴厲,我被他的反應搞亂了。

「健志見到森田一定會很噶培訓。」

義一忽然聲調高昂,把我的手抓得好痛……

「能高興得起來嗎?托生,你知道嗎,讓他們倆發展下去只會更殘忍,就算兩人的心意能互通又怎樣?你要健志抱著這份『愛的遺憾』離開人間嗎?」說著,他將我的手狠狠放下,自己衝到電梯口又轉向樓梯直奔上樓。

我站在原地全身顫抖著,幾乎都無法動彈。

「義一……」

義一為什麼覺得他們的相見是件很殘忍的事?我倒覺得森田鼓起勇氣來到這裡的行為,讓我不禁想稱讚他。難道只讓健志帶森田去化學準備室就夠了嗎?想到這裡,我回過神也衝向樓梯。

(義一,這不應該是我們爭執的重點啊!應該是健志自己本身是否覺得不要見面比較好?最重要的是健志的心意如何啊!)

我跑到病房的樓梯轉角處,卻不小心撞到人。我正想說抱歉時,發現被我撞到的人是義一。義一回頭看了我一下,又將視線調回前方。只見森田聳立在病房前,怔怔地盯著門。

「是你叫他不要進去的嗎?」

「不是,我走到這裡時他就這樣了。」

「他在猶豫什麼?」

我實在不明白森田既然鼓起勇氣來到這裡,為什麼不進去呢?

「誰曉得!」

「義一,那你剛剛在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好一直站在這裡。」義一的語氣像個洩氣的皮球。

「就像傻瓜呆站在這裡。」

「我承認!」

「別一副認命的小媳婦樣好不好?」

義一苦笑一下說:「喂!你真難伺候!總之,先聽聽森田怎麼說……」

當我們一致決定這麼做,正準備朝森田走去時,健志的病房門忽然被打開。就在這一刻一夥兒人全部齊集在病房走廊上。而動作最明顯的是森田徹,他手持大束百合花,一見到這樣的意外場面竟驚嚇得將手中的花束掉落到地面上。

「我好像身處在百合花的花園裡,謝謝!我太高興了。」

森田隨著健志的話點頭回應著。而我和義一則是沒想過還會再折返回病房來,感覺有點尷尬。

「真是的,沒想到頭等病房裡竟然沒有廁所……」

健志這一番話,將剛剛那一幕他從病房裡走出的羅曼蒂克氣氛全都一掃而空。

「這算哪門子理由。」

義一存心調侃道;「你根本沒有上廁所的意思吧!」

健志坐回到床上,喜悅地在百合花和森田的臉上來回凝望著。

「我就知道他會很高興的。」我在義一的耳邊悄聲說著。

「我不否認。」義一也很坦率地回答。

「我們會不會變成電燈泡?」

「沒關係啦!是健志叫我們留下來的。」

他還是一副無關緊要的口吻。

「對了,森田,你是代表哪邊的同學來看我的?」

(咦?)

我驚訝地看著健志迸出這句話。

「是……」森田不知該如何回答。

「不管是代表誰,麻煩你回學校後轉達我的謝意,我又沒生什麼大病,大家不要太緊張啦!」健志一臉晴朗的笑容,不以為意地說:「森田,今天很感謝你,我已經退學了,以後我們也沒有機會見面,你自己多保重!」

健志很乾脆地伸出手,森田雖然猶豫一會兒但是仍將手疊了上去。我看到健志緊握的手背浮現出一些靜脈血管,接著他緩緩地將手抽離。

「義一,回去的電車是幾點?」

「兩點十五分。」

「順便帶森田一起回去吧!車程滿長的,一個人太無聊。」

「我……」

「你們三個人回學校時小心點吧!」健志阻止要開口說話的森田,翻身下了床將我們一行人送到門口,「托生、義一、徹,謝謝你們,我不會忘記今天的一切。」

(我也不會忘記的,今天的事我將永遠不會忘的……)

當天晚上,我輾轉難眠。

(為什麼找森田聚餐?為什麼我會告訴他健志住在醫院?我想他應該都知道才對。當時森田參加餞別會時,他又在想什麼?他究竟期望什麼才決定到醫院去?)

「托生,拜託你想事情時嘴巴閉起來,不要喃喃自語好嗎?」黑暗當中,義一忽然發出聲音:「這種嘟嘟嚷嚷的聲音聽在耳朵裡,我根本睡不著。」

「哦,對不起。」

「要道歉的話,過來這裡。」

「幹什麼?」我不禁笑了。

「我陪你作伴啊!一塊煩惱吧!」義一爽朗的說著。

「真的?」

「我騙你會發財嗎?」

「搞不好還賠錢呢!」

「差不多呦!」

「或許吧!」

「來還是不來?快點決定!」

「我去。」我趕緊從自己的床上跳起來,鑽進義一的被窩。

「啊!好溫暖!」一股溫暖的感覺立刻包圍我全身。

「你要跟我商量什麼?」

「我只是有點在意……等等,義一,你在摸什麼?」

「托生,現在是免費咨詢時間,把握機會。」義一一臉詭譎的表情,甚至還說;「一件事一次……快吧握機會。」

「義一,我今晚沒有興致。」

「拜託!我睡不著啦!」

「義一……」

「托生,拜託你讓我累一點好嗎?最好是精疲力竭,什麼事都不能想,我有太多事要牽掛,神經再這樣緊繃著,我肯定會倒下去。」

「我是無所謂啦!但已經熄燈很久了,剩下沒多少時間耶。」

「總比瞪大眼睛到天亮要好吧?」

(義一……)

「我知道了,你先讓我把睡衣脫掉。」

「不用,這樣就可以了。」

床鋪緊接著響起了一陣輕微的嘎吱的聲音。

「啊!義一,明天有體育課,你別在我身上留下明顯的吻痕呀。」

「我知道……托生……托生……」

兩人的喘息聲越來越大,但我還是盡量克制自己不要太過激動,反覆的激情漸漸達到最高點,就在我們倆血脈賁張的下一刻,暖暖的愛包圍住我們,霎時激情化為溫柔。

「恩……」我撒嬌地將嘴唇貼上義一的嘴,同時承受義一癱軟的身體。

一大早,我和義一被急促嘈雜的敲門聲吵醒。

「崎義一,請立刻到島田老師的辦公室去。」

我原本是趴在義一袒露的胸膛上,他突然從床上跳起來,連帶著我也滾到床下。

「啊!抱歉!托生……」義一連忙將我抱起來。

「我沒事!外面發生什麼事?怎麼這麼吵鬧?」

現在還不到六點,窗外的天色還黑鴉鴉的一片。這個時間走廊上傳來這麼多的腳步聲,實在挺不尋常的。

「剛才的聲音是三年級的島居。」義一若無其事地說。

「島居是不是評議委員長?」

「以前是,現在是我。」

(原來如此。)

評議委員長是由各班級班長推選出來的,而學生會會長和評議委員長的關係就相當於市長和市議會儀長的關係。

「我先去一下,托生,咱們未完成的樂趣就延到明天吧!」

「別再說那些無聊的話,不快點穿上制服會感冒啦。」

「你好無情喔!」

「好啦!快去!」我拍了一下義一的屁股將他趕出被窩。

「義一!」

「什麼事?」

我真佩服義一在黑暗中能正確地穿上褲子。

「昨天回來的路上,森田一句話也不說……」

「說的也是,那又怎樣?」

「你還記不記得,健志在離別前說的話?」

「我沒忘記!他說:『我不會忘記今天的一切』。」

「嬉!你回答得很正確!不過我要問的是前面那句話。」

「托生,我們倆今天交換襯衫吧!」

(義一又在轉移話題。)

「不行!今天有體育課。我剛才問……」

眼見義一就要將我的襯衫拿走,我趕緊搶回來。

「不行啦!我的衣服還沒洗,很髒!」

「沒關係,這樣我隨時可以聞到你的體味。」

「我又不像你用古龍水,在衣服上還留有餘香。我的襯衫沒有香味只有汗臭味。」

「你太客氣了,托生就算不用古龍水,味道也是最棒的。」

「別灌迷湯,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我說的是實話。」

「你別打斷我的問題,昨天我們要離開時,健志直接叫森田的名字,你有沒有印象?」

「沒有。」

「騙人!你的聽力那麼好,不可能沒聽到。」

「衣服換好了,我要走了。」

義一根本不打算和我繼續討論,但我還是繼續說:「如果森田也注意到的話,他的感受不知道如何喔?」

「你的意思是說……」

「健志利用聚餐的機會跟森田再一次相處,而森田也明白健志的心情。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森田對健志的感情早已經很深了。」

義一盯著我沒說話。半晌,他毫無表情地抓起法蘭絨大衣,就大步走出了房間。

「留下休學申請書就失蹤了?」

我可以從電話那頭的聲音感覺到健志的驚訝。

「義一說也許他會到你那兒去,到時候請你跟我們聯絡。」

我很冷靜地對健志解釋著:「連督導學生會的島田老師都知道,可見事情的嚴重性。要是處理不好,森田可能會遭受退學處分。」

「他會到這裡?」

「對!但是義一請你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托生,我辦不到!我真的沒有勇氣再見到他。」

「你不要說得那麼悲觀嘛!」

「不是我悲觀……就拿昨天來說,我已經竭盡一切所能讓自己看起來是那麼的平靜,很抱歉我真的無法再面對他。」

聽到健志這麼說,我驚訝的不知該如何開口。

「健志……」

彼此愛慕的兩個人下定決心分離是多麼不容易,尤其經過昨天的事以後,更證明健志不是單戀。義一曾經說的「殘酷的結局」果然發生了。

「對你來說是有點為難,又是在你手術前,我們實在不想造成你的負擔,但是……除此以外沒有別的方法了,這個問題很敏感,只能隨機應變了。」我抓著電話,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知道了。」話筒裡傳來健志平靜的聲音;「我盡力就是了,我不敢打包票,雖然我能夠再動手術,但我明白自己的體力上衰弱了許多,我連有沒有辦法走到電話亭都不知道!」

「很抱歉!一切拜託了。」

「別這麼說,我想麻煩你一件事,請你轉告義一希望他不要輕視我中途放棄。」

「輕視?」

「對!你就這樣轉告他就可以了,他會明白的。」

「我曉得了,我一定替你轉達。」

「再見。」

「嗯,再見!」

我放下電話後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走廊上全是精力充沛的學生,彷彿在誇耀自己的年輕和生命力。這到底能怪誰呢?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同樣是十七歲的青春年華,誰希望生病?誰又希望自己的生命提早結束?難道這一切都是「宿命」……

(那麼樣的好男孩,為什麼……)

我越想越消沉,突然間有個聲音從我耳邊揚起,「男兒有淚不輕彈哦!」

原來是義一,他什麼時候來到我身後,我竟然都沒察覺。

「托生,辛苦了。」義一輕拍我的肩膀。

我內心忽然有股衝動想抱住義一。

「義一……」我上前擁抱住義一,只是緊緊地抱住他——我的愛人!

「托生,這裡人來人往的 ……大家都在看喔!」

「我不在乎!」

我管不了那麼多,我只想和義一相擁在一起,不管身在何處……

(咦?不對!這裡是教師休息室的門口。)

一想到這裡,我立刻推開義一向後退了兩步。這時我注意到義一正對著我陰險地笑著。

「我們倆乾脆在這裡接吻吧!」

「啊!我先走啦!後面的事就讓你處理好了!」我轉身想跑,但是已經太遲了……

第五堂課開始沒多久,健志來了一通電話。

「護士看他站在我的病房前好幾個鐘頭,覺得很納悶才告訴我的。」

聽護士的描述,森田穿著不適合十一月的明亮色彩的夾克,和像春天一樣的暖色布鞋,感覺好像春天已經到來。健志說,當聽到護士的描述時他笑了。

「就像木蓮花。」義一一邊回答健志一邊對我比了一個勝利的V字型手勢,「森田想喂健志的心裡帶來春天的氣息。」

義一聽完健志的電話,在回教室的途中告訴我這件事。和義一走在沒有人的走廊時,我忽然想起健志交代我的話。

「我差點忘了健志要我轉告你的話。」

「健志?什麼話?」

「他說如果他中途放棄的話,希望你不要輕視他。」

「哦?」

「你應該沒有理由輕視健志對吧?」

「怎麼會輕視?他突然這麼神氣活現,真是狡猾!」

「你現在好像很高興的樣子喔?」我斜視著他。

「我快煩死了。」

「真是的,一點兒也不坦白,不可愛喲!」

「都這個年齡了,我可不想讓人家說我可愛喔!」

「哼!自大外加臭屁!」我不以為然地擺擺手。

「這兩項優點我承認是輸你。」義一故意擺低姿態,一副甘拜下風的樣子。

「你再油腔滑調,小心我捏你臉頰喔!」

我最討厭義一每次討論事情時都不正經點。

「喔!不!請不要傷害我的臉,我是明星耶!」

唉,大家可以想像得出來我聽到這句話的反應。

翌日傍晚,我接到森田的電話。他的聲音聽來十分沙啞,簡短地說健志病情忽然惡化後,隨即掛斷電話。義一剛好在我身旁,立刻撥電話到義一去,詢問護士健志的病情。

「今、明兩天是危險期,健志可能無法撐到手術,他目前是昏迷狀態。」義一說完後,立刻走出宿舍往教師宿舍走去。

我一邊追著義一一邊想起獨自面對健志生死的森田徹。

「那森田呢/」

「森田的事沒那麼重要,島田老師答應幫他擺平。」

「義一我們可以在他身邊鼓勵他。」

「現在申請不到外出許可證。」

「但是……」

「別管他了,這是森田自己選的路,我們已經盡力避免他們倆的發展,但森田執意要走到這步田地,就要自己承擔後果,這件事不是局外人所能插手的。」

看樣子義一真的發火了,他似乎對於我的多管閒事很生氣。義一粗暴地打開教師宿舍大門走向島田老師的房間。他站在島田老師的房門口用拳頭敲打門,就在他猛轉門把時,忽然回頭轉向我。

「義一……」

義一將我臉頰托住,很溫柔地吻著我。

「抱歉!我不該對你那麼凶。」

我連忙搖頭。

「托生,對不起!我剛才突然想和你親吻,好不可思議喔!我現在的情緒很平靜。」

真是不可思議,我覺得剛才義一像一座活火山隨時會山洪爆發,沒想到一個吻竟然就能讓他平息,難道就如章三說的,我對義一具有療傷功能。

「島田老師好像不在?」

剛剛義一這麼大力地敲門,到現在還沒有人來應門。

「難道手術的成功率是零嗎?」我提出心種積壓許久的疑問。

「我不是醫生。」

「他一定要替換全身的血液嗎?」

義一深深地吸一口氣,才說:「托生,如果我有辦法解決的話,我早就進行了,健志這次是併發症,如果你想知道得更清楚的話,去中山老師那兒問吧!」

「難道要去他太太那兒嗎?他太太只是負責管理圖書館的老師喔!」

義一好像又快發火了,我趕忙住了嘴。

「是嗎?今、明兩天是危險期……」中山老師喃喃自語。

雖然他只是個校醫,但穿著白衣坐在椅子上的樣子,更像個在義一看診的醫生。實際上,他以前的確在大醫院待過。祠堂學院和市中心的學校不同,不是一通電話救護車在五分鐘以內就可以趕到的地方,因此需要具有相當優良資格和豐富經驗的醫護人員。

「我也覺得今、明兩天很危險……診治他的醫生分兩派,各有各的權威,治療方式也各有主張。」

「健志到底生的什麼病?」

「一言難盡,你們時間夠嗎?」

「沒關係!晚點名已經結束。」

雖然我對死亡曾經相當害怕,但是還是想一探究竟。

「儘管我們相處只有短短的一段時間,但如果不知道朋友因為什麼而痛苦,那實在太可笑了。」

從森田和健志的身上我想通了許多事。要不是他們,我永遠逃不開哥哥已經死去的回憶,並且深責自己沒有盡到最後照顧的責任。這種悔不當初的痛苦,經常喚醒、啃食著我的記憶。我想我該長大了,我希望憑自己的力量去越過它!

「健志患的是自發性血小板減少紫斑病和血友病,再加上後天的再生不良性貧血併發症,也就是構成血液的三大要素的各種功能都已經喪失了,這就是奪取他性命最大的威脅,但是他還能活了十七年,也算是奇跡。」

「奇跡?」

「健志在學校的期間每個星期天會在你們現在坐著的床上輸四百CC,並且定時服用藥劑,平常在生活上也要避免激烈的活動,注意充足的睡眠等等……萬一有出血狀況也會立即通知醫護人員,他算是很配合的患者。只是這幾個月以來,就算輸血四百CC也不見好轉,這是預告危險的信號。」

「出血會怎樣?」

「血會流個不停,健康的人若出血,破裂的血管會自己收縮,然後血小板會聚集到傷口附近防止出血,凝固的因子會將血液管口堵住。而健志的情形是血小板和凝固因子的功能都喪失掉了。」中山老師他從坐位上起來走到窗邊,「他的家庭環境很複雜,從小就不斷地進出醫院,不只到底是為了什麼活著,我真替他難過,對健志而言,能活著只是一個夢,甚至是場空虛的夢吧!」

「他退學那天,家裡沒有人來接他。」我一直耿耿於懷這件事。

「他父親十分忙碌,母親總以他為恥,唯一的一位弟弟也到國外唸書。」

「那不是他的親生母親嗎?」

「是親生母親沒錯,血友病的情形是不會從父親遺傳的,母親有這樣的遺傳因子時,她所生的男孩就會發病,和色盲的遺傳是一樣的。健志的情形是父親健康,母親擁有這種遺傳因子,所以遺傳的機率占一半,也就是說健志遺傳到壞的基因,他弟弟則是健康的。」中山老師細心為我解釋。

「所以他母親……」

「這是無法抗拒的事實,他母親也是因為生下健志才知道自己有這種病。這是誰也無法預料到的,他母親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生下健志,責任不在她身上的。」

義一敲一下我的肩膀,「你可以理解了嗎?」

我用力地點點頭代表我的回答,「中山老師,謝謝您告訴我這麼多。」

「哪裡?對了,你們要去醫院嗎?」

「明天下午,我們想坐快車去。」義一回答著。

「我猜醫院大概會謝絕會面,如果你們能見得到面,請替我向他問好。」

「好的,我們就此告辭了。」

走出醫務室,走了一段路以後我挽住義一的手臂。

「托生,怎麼了?」

「以前我認為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人,現在想起來挺可笑的。」

「可笑?」

「嗯,很可笑,而現在我可以驕傲的說自己終於會笑了。」

因為我身旁有義一陪我一起走著,陪我一起做很多的事。漸漸的,我喂祠堂一再發生的事所產生的不能適應感,已經一點一點的消失了。

,我們總算千里迢迢地來到了醫院。「我們」這群人——包括班上的同學,以及松本老師總共十五個人。我們毫不猶豫地穿越過之前已走過好幾次的醫院走廊。這時,我看見護士推著餐車載著醫院的晚餐。忽然間我有種預感,那輛餐車再也沒有機會到健志的房間了。一行人來到了健志的病房前,有個人正坐在長椅上。

「是森田徹。」有人低聲說著。

「那傢伙一定是偷溜出來的。」

只見森田徹望著病房門上的小窗,還有門上掛著健志名字的名牌。

「森田!健志的情況如何?」義一小聲地叫喚著,並且小步走到他身邊詢問。

森田坐在椅子上,望著義一和大家。

「健志不在這裡,他已經被移送到加護病房了。」

「是嗎?」

義一折回,對大家說著:「健志已經被移到加護病房了,我們去那裡。」

松本老師就近問了一下路過的護士,大家全轉移陣地到加護病房。走廊頓時變得好安靜。義一坐在森田的身邊,我則在他的另一邊坐下。

「你不去嗎?」義一用溫柔的語氣問森田。

「健志的家人剛才來了,我覺得自己變得好多餘。」

「是嗎?」

「這一個星期都沒有人來,健志一直不省人事……他曾經等待著……」森田垂著頭不斷地忍住鼻息,他的褲子濕成一片,想必是他不能控制的眼淚滴落造成的。

「你和健志說了很多話?」義一問。

他點了點頭。

「太好了,森田!」

明亮的夾克和春天式的布鞋,如同健志在電話裡的描述,森田在這裡帶給健志心靈上的安慰是可想而知的。

「森田,一起去吧!你不在,健志一定會很寂寞的。」

義一抱著森田的肩膀想扶他站起來,但是,森田卻四肢癱瘓地往地上跪去。

「小心啊!」

我倒抽一口氣,義一眼明手快地將森田從腋下撐起來,扶著他一路走到看護病房。沿路森田緊抓住我的外套,小小的手微弱地顫抖著。就在快到加護病房時,從我們正面的走廊角落衝出一張熟悉的臉。

「義一、托生,快!」

我和義一互看一眼,扶著森田快步走過去。等我們走到加護病房時,已經有一堆人圍在床邊。我所熟悉的臉混在緊張的醫生和護士之間,還有第一次見到的很陌生的健志家人。健志的身體各部位插著許多管子,氧氣罩蓋住健志的臉。

「心跳停止了!」在身邊的同學向我們哽咽地說著。

我看了一下森田,他一直凝視著健志,彷彿四周的人都不存在了。

「打了強心針也沒用,現在還在做心肝按摩。」

醫生捲起袖子想再為健志做急救處理,不料,健志的母親衝過去擋在醫生的面前。

「不要再對他做任何的挽救了!」

好一位漂亮的母親!

但是眼淚已把她的臉型弄得模糊,她什麼都不在乎地哭倒在醫生的面前。

「我求你,就這樣讓他安靜地去吧……」

「媽媽!你這樣會讓醫生很為難的。」

長得很像健志的弟弟抱住母親的肩膀,一副稚氣未脫的臉,應該還是個國中生吧!醫生們很有默契地圍在健志的身邊,其中一位個子較高大的醫生用他的大手,對著健志薄弱的胸膛用力地壓下,只見床晃動了一下,醫生又重新動作一次。突然間,一陣劈啪的聲音在房間內響起。

「什麼聲音?」我嚇了一跳問著。

「肋骨斷了!」義一蹙著眉頭,別開了臉。

而健志的母親則兩手蒙住臉癱軟在她唯一的兒子的肩膀上。

「健志……」

這時,有一陣像微風般的喃喃自語飄過我的耳邊,是森田。

小小的山丘上,可以看見火葬場的煙囪飄揚出細長的煙霧。

「就這樣結束了……」義一身體靠在樹幹上對我說。

在這種場合,即使他一身黑色西裝也十分搶眼。

「你好像要把一年份的眼淚都流盡似的,小心,得了脫水症就糟了。」我試著讓氣氛緩和一點。

「你能說這樣的笑話應該沒事了。」

「義一?」

「嗯?」

「稍微振作了一些嗎?」我開心的問義一。

「我好多了!我想最站不起來的應該是章三,他眼睜睜的看著健志的死,他是個衝動過後才有反應的人!」

義一總是能一針見血的分析人的性格,更何況那是他的好友。

「風紀股長和副風紀股長都很優秀,可以放心交代他事情啦!」我還是幫章三說話。

「沒錯——喂!托生……」

「什麼事?」

「我總算懂健志的話了。」

「托生,你是指他說的輕視的意思?」

「不是!而是他說中途放棄的那句話,我一直在想健志到底是在指哪件事情中途放棄……」

我還沒說完義一便要斷我的話:「星期五那天健志病情惡化對不對?那是有原因的。」

「是因為出血導致的嗎?」

我一 這麼問,義一立刻露出很驚訝的表情,「你為什麼那麼清楚?」

「是中山老師告訴我的。」

「我低估你了。」

「當然。」難得義一會對我另眼相看,我不禁有點得意洋洋。

「我昨晚直接問中山老師健志的死因,他說健志在一出血時必須立刻止血,問題是找出出血的地方得花很多時間,也因此對病情更具殺傷力……義一難道說……」

「對,你明白了嗎?」

「健志曾經說過他不想再見森田了,他知道如果一見到森田的話他一定會拒絕不了。」

「像這種情況不應該說他自暴自棄吧?」

「義一我覺得我似乎能瞭解健志不想見到森田的心理。」

我該如何形容呢?健志和森田徹的邂逅,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有如沐春風般的感受,心中的枷鎖在一瞬間全部拔除,他可以充分且細細品嚐那種奇妙的感覺。

「健志最後沒有貫徹始終遵守他珍惜生命的約定,也許是認為與其過著沉重的人生,不如在短暫的生命裡擁有一段美好的回憶。」義一幫我詮釋了我無法表達的意思。

「如果手術成功的話呢?」

「萬一成功的話,他也不可能從病床上下來,中山老師曾經說過健志能夠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跡了,因為在逐漸腐爛的內部裡注入再多的鮮血也是沒用的。」

「是嗎?」

我看著火葬場終於明白了健志的心。

「我明白了,健志在死前終於得到人生的彩虹。」

(而這個代價是失去一條生命。)

「我覺得健志的生命就好比易碎的琉璃一樣。」

「琉璃?」

「琉璃在原本無色的狀況下,經過了形狀的製造、顏色的添加,才會便成美麗的製品,我說的對不對?」

「沒錯!森田就是溫煦的陽光,為健志折射出更溫柔的變化,使琉璃擁有華麗的色澤。」義一微笑著說。

恩,形容得真好,彩虹般的琉璃陶醉在令人炫麗的顏色中……。



愛情,

不經意的像微風般降臨到我們身邊。

但是,

也會忽然像狂風般地吹襲著我們。

當你察覺時,

便不斷追逐它。

在校園的深綠陰暗角落裡,

有一群人像擁有神奇魔術般找出它藏在林蔭深處的蹤影。

你會看到溫柔的眼眸,

而這邊以笑容回應著,

絕不是言語所能形容表達的。

在美麗季節纏繞的色彩中,

一雙沉默的眼眸一直追逐著一點一點成長的少年。

沉默的眼眸訴說著;

不要求你注意到我的眷戀,

只求你快樂的生活。

這樣的希望就如同祈禱一般不斷擴散。

因為他的未來是我的愛,

也遠遠勝過我的生命。

直到生命的盡頭……

淒慘蒼白的世界中有一雙沉默的眼。

他在眼眸的深處,

在心靈的深海裡,

深刻地凝視著少年的身影。

幻像般的少年好似聽到了涼意的男高音,

然而在揮別之後竟化成實像。

少年坦然地看著他,

從一點也不畏懼的清澈眼眸中投射至他的心坎裡。

那是有點痛楚,

有點無奈,

有點辛酸的眼神——

這是屬於鈴木健志初次的悸動。

兩個人的春之始。

還來不及感受季節的轉換,

春天馬上就結束了。

好似被強烈的狂風擊碎般。

他的一生竟畫上一個休止符。

終於,

一切的一切全都收藏在人們心靈最重要的一部分,

留下的是甜軟的喃喃低語,

輕悄悄地滑過從少年至青年的蛻變。

(完)

《春風物語 1 : 呢喃春風中》

《春風物語 2 : 年輕的煩惱》

《春風物語 3 : 六月的自尊心》

《春風物語 4 : 赤腳的華爾茲》

《春風物語 5 : 卡農變奏曲》

《春風物語 6 : 不戀你太難》

《春風物語 7 : 花椰菜之夢》

《春風物語 8 : 月色撩人》

《春風物語 9 : 往天堂前進》

《春風物語 10 : 幽靈殺手》

《春風物語 11 :掌中的雪結晶》

《春風物語 12 :無聲的真情表白》

《春風物語 13 :莫名的夜晚》

《春風物語 14 :意外插曲》

《春風物語 15 :彩虹般的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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