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lorara 發表於 2012-6-20 16:45
終章二 甜娘子
三年之後,雪安國都城,泰和坊。
終章三「來了來了!」
一出門便覺寒風刺骨,耳朵好似要被凍掉,南宮霖朝手心裡呵了兩口氣,搓著手掌去前院打開了門。
門口佇立一家四口,兩大兩小。銀髮深眸的男子,清麗美艷的婦人,古靈精怪的男孩兒,還有玲瓏可愛的小女娃。
這是南宮霖想也未曾想過的場景,他就這般愣住了,好似被風雪凍成了冰人,一動也不動。
還是連美人一下哭了出來,氣惱又心疼地上前打了他一下,哭咽道:「可算找著你了!」
小狼已經八歲多了,個頭長高不少,站在南宮霖身邊超過他的腰際。小傢伙氣呼呼地指著南宮霖,像個小大人似的訓道:「舅舅你真壞!一聲不吭就跑掉,也不給我們送信,害得娘親和我擔心死了!哼!」
「你們、你們……怎麼來了?」南宮霖好不容易才穩住心緒,張口問了這麼一句。
楚玖颺輕描淡寫說了一句:「我想找個人,難道還找不到了?不過你委實躲得遠了些,三年方才漏了一絲蹤跡。」說罷他不請自入,抬腳越過南宮霖跨進大門,邊走還邊說:「旅途勞頓,你這主人家快拿出好酒好菜招待我們。」
楚玖颺表面上說的輕鬆,可是他這番找尋南宮霖的確花了不少力氣。縱使是楚氏這樣的實力,也是廣派人手,遍佈耳目,翻遍了蒼穹國內境界,最後才想到去鄰近國家找一找,拖到如今終於尋到了人。
故友重逢,南宮霖自然是開心的,可是這個時候他卻笑不出來,隱憂暗生。
楚玖颺都找上門了,看來距離蒼穹帝派人過來,也相差不遠了……
「公子,誰來了?」
酒兒看南宮霖出去半晌也沒回來,遂披上棉袍走了出來。乍見小狼一家站在門口,她又驚又喜:「連姐姐?!」
……
屋內火炕被燒得旺旺的,酒兒和連美人坐在上面,一邊盯著幾個孩子玩耍,一邊閒話家常。
酒兒看著那似畫裡走出來的小美人問道:「長得可真漂亮!眉眼鼻子和連姐姐你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叫什麼名字?」
「楚惜憐。」連美人笑道,「記不記得我曾說過叫你快些生個小阿霖出來,好跟我肚子裡的這個作伴,沒想到一語成真。小北幾月生的?應該比我家惜憐小一些吧?」
酒兒道:「六月生的呢,足足有九斤!不僅生下來就比尋常孩子重,就連吃奶也格外能吃,光靠我一人可餵不飽他,幸好這地方很多人家都養產奶的牛羊,我就買些牛羊乳來餵他。喏,你看那胳膊肉嘟嘟還一節一節的,好像大白藕!」
「呵呵……」連美人笑得不行,打趣道:「我看小北這孩子頗有其父之風,不愧是阿霖的兒子!」
酒兒衝著南宮霖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像他才不好!貪吃鬼!」
正在唄楚玖颺灌酒的南宮霖聽見,回過頭來狠狠瞪了酒兒一眼:「別以為我沒聽見!子曰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我這是效仿聖人遺風!」
「哈哈……」
其餘眾人看著二人鬥嘴,不約而同哈哈大笑,聲響幾乎快要掀翻屋頂。
酒燙了一壺又一壺,下酒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兩個男人卻還是沒有盡興,酒兒見狀下了炕:「我再去做兩個菜。」
連美人也趕緊起身,叫小狼看著惜憐和小北,穿好鞋跟了上去:「我去幫手。」
外面冰天雪地,小廚房裡也是寒得徹骨,還好灶裡燒了柴火,酒兒和連美人靠在邊上,多少也能熏點熱氣。
酒兒從房樑上掛著的籃子裡取下自己醃製的臘肉,用的是上好的五花肉,三層肥兩層瘦,洗淨後切成薄片兒,在鍋裡燒上熱油,加上花生米和乾辣子爆炒,出鍋的時候又香又辣。就算是連美人這般矜持文靜的人,聞香也忍不住拈了一塊偷吃。
連美人吃了辣炒臘肉,滿足地瞇起眸子,有些感慨:「好久沒吃這麼爽快的東西了,可真是有些懷念呢!」
酒兒正在蒸火腿,聞言不解道:「喜歡為什麼不吃?」
連美人擺擺手,:「我相公不愛吃辣,我做菜都將就他的喜好。久而久之,我也不吃辣了,好像自己口味也變了似的。不過今兒個一嘗你做的菜,肚子裡的辣饞蟲又被勾出來了!」
「連姐姐你對你相公可真好!」酒兒由衷地感歎一句,杏眼彎彎,猶如新月。
連美人抿唇一笑:「你對阿霖還不是好!話說回來,當初我們聽到阿霖要娶烏山國公主的消息,驚訝了好一陣,還以為你倆是不是鬧了什麼彆扭。可沒幾日事情忽然又起了變化,說是烏山國公主和建威將軍情投意合,陛下成人之美,改了金口,賜他們二人成婚。同時,又有消息說逸王抱恙回府養病,我當時還懷著惜憐,行動不便,就叫相公去看,結果卻發現偌大宅院裡根本沒有阿霖的蹤影,你也不見了。後來我們才猜定是阿霖不願娶公主,帶著你一起走了。遠走高飛固然是好,可是你們連個消息都不往回送,真狠心……」
連美人口氣又是疼惜又是埋怨,提起傷心事眼眶泛紅,美眸水霧一片。酒兒見狀忙不迭道歉辯解:「對不起連姐姐,我們不是成心的,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長歎一聲,酒兒把事情原委始末細細道來。
另一廂,楚玖颺暗恨南宮霖失蹤幾年,自己被連美人催著找人,找不到還要承受自家娘子的白眼,心中早就憋著一股子悶氣。這會兒找到始作俑者,自然是有仇報仇有怨抱怨,逮住南宮霖一頓狠說猛灌,直到兩人都喝了個酣暢淋漓,帶上七八分醉意。
「你小子夠狠!屁股一拍就走了,撂下一堆爛攤子不說,還躲到這麼遠的地方,害得我們好找……來!這壺酒必須乾了!一口氣喝完!」楚玖颺拿著酒壺,作勢要往南宮霖嘴裡灌。
南宮霖醉眼迷離地搖搖頭,口齒不清:「不、不喝了……等會兒還要哄小北睡覺……」
楚玖颺忍不住差點一口酒噴出來:「幾年不見你確實有長進啊,都能當老媽子了!我看要不了多久,餵奶一事你也手到擒來。」
「去!」南宮霖喝醉了也不忘還口損楚玖颺一句:「你以你好得到哪裡去?小連說一你敢說二麼?老婆奴!」
兩個大男人就這麼醉醺醺地胡說一氣,相互打趣,最後說著說著,不知怎麼就扯上了當初逃跑一事。
其實這麼多年來,南宮霖表面上和酒兒過得無憂無慮,可是兩人的身份一事卻始終是他的心結。他一直都是小心翼翼,不敢去觸碰這個殘酷的禁忌,生怕一個不慎撕開,便會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楚兄你可知曉?我們之所以在此隱姓埋名,是因為我和酒兒是……」南宮霖猛飲一杯,藉著酒勁艱難地道出真情。
兄妹。世間最親密而又最殘酷的一個詞,它可以讓兩個素無瓜葛的陌生人忽然變作血緣至親,也可以讓一對神仙眷侶霎時勞燕分飛。
說著這些,南宮霖淚痕和酒,濕了錦袖。
楚玖颺正舉杯送到唇邊,一聽這話居然也是一怔,停下動作望著南宮霖,向來波瀾不驚的雙眸裡也起了不小風浪。
酒後吐真言,南宮霖倒豆子一般一股腦兒都說了出來,楚玖颺默默聽著,並不插話,只是眉間疑雲越聚越多,臉色異常凝肅。
說到最後,南宮霖無奈苦笑:「我可能上輩子作孽太多,所以此生的不幸之事一件接一件……不過我也知足了,如今有酒兒和小北陪著,無悔亦無憾。」
楚玖颺也極為欽佩:「一介弱質女流居然能有這等膽識氣魄,實在令我等男兒汗顏,女中豪傑,當之無愧。不過,」他話鋒一轉,言語一針見血,「這身世一事,我覺得大有蹊蹺。」
楚玖颺素來心思縝密,城府又深,能想常人所不能想,若是謀劃策算,定是絕無遺漏差錯的可能。南宮霖乍聞他如是一說,趕緊扔了杯子急迫詢問:「此話何解?」
楚玖颺衣袖一擺,娓娓道來:「你娘寶妃當年寵慣後宮,你們母子最受先皇寵愛,是故召來殺身之禍,你自此流落民間,而後十數載之間,先皇一直尋找你之下落,從未放棄。尋回你之後當即封翼王賜府邸,還給了你許多其他皇子沒有的特權,甚至在後來臨終之際,先皇單獨留了道保命聖旨給你,以防他人對你下毒手。我問你,根據以上種種,你覺得你父皇對你有幾分情誼?對你母妃又有幾分真心?」
「這個……」南宮霖眉心緊蹙,斟酌一番答道:「皇家真情來之不易,父皇對我和母妃委實用心。」
「好,我又問你,你們蒼氏皇族一脈,在你這一輩,除了酒兒,還有沒有比你小的皇子公主?」
南宮霖想了想,道「比我大的有幾個,比我小的就一個,玥雅公主。小連不是還當過她的教導夫子麼?你問這個幹什麼?」
楚玖颺逐一分析道來:「玥雅公主今年不過十三四歲,還未及笄,是你離宮之後幾年才出生的。而且她的生母是先皇后的堂妹,如今蒼穹帝的姨母,這樣的身份能在波詭雲譎的後宮生下孩子,倒也不足為奇。奇的是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自打你出生之後,後宮其餘嬪妃便皆無所出?」
「唔……依父皇所言,我娘是他此生唯一摯愛,如此看來,他獨寵我娘,自然眼裡不可能還有其他女人了。」南宮霖想了想,給出一個這樣的解釋。
楚玖颺指節扣在桌上「咚」的一聲:「這便對了,既然其他人都無所出,為什麼獨獨酒兒的娘能夠一舉得寵,甚至才入宮三月就懷上龍種?你不覺得奇怪?況且最關鍵的一點是,彼時你母妃尚在人世,先皇沒理由冷落了她。」
一語道破先機。
南宮霖隱隱激動起來:「你的意思是淑妃當年有孕是假?抑或她懷得並非龍裔?!可是內務府記錄在冊不會有錯,而且混淆皇室血脈乃是大罪……這不可能啊……」
「不是不可能,而是要看誰給淑妃這個膽子這麼做。」楚玖颺唇角一勾,「如果她背後有個人給她撐腰,並且這個人有足夠大的權勢能夠擔起失敗所帶來的後果,再加上他們之間達成了某種協議,迫使淑妃這樣做……這樣的可能性,雖然微乎其微,但並不是沒有。」
「照你這麼說也有點道理,只是誰會讓淑妃這麼做?這樣做又對誰有好處?莫非……」南宮霖冥思苦想良久,最後忽然腦中閃過一道靈光,狐疑揣測道:「莫非是我父皇授意?但他何故如此?動機在哪兒?」
論宮裡誰最大,除了一國之君別無二人,再者也只有皇帝有這膽量瞞天過海,有這本事承擔後果。
楚玖颺摸了摸下巴:「我猜……你們母子當時風頭太盛,必定已經招致他人不滿。所謂因妒生恨,後宮女人的爭鬥向來不比戰場遜色,想必你父皇也深諳此點。於是他要想個法子保全你們母子,依你所言淑妃也是當世奇女子,那她無論從相貌才情、家世背景,還是心思計謀都會是一個最佳人選。若我是先皇,想要找個人來轉移眾女人的視線,也會選她。當然,我所言的只是猜測而已,時隔多年,知情人又都已故去,無從查證了。」
靜楚玖颺這麼一分析,南宮霖酒都醒了,他來了興致,又拉著楚玖颺繼續查究:「好,就算以上說得都對。可是成凱勳明明說了,酒兒她爹臨終前告訴他說酒兒乃是皇家公主,金枝玉葉。成凱勳這人我雖不算太瞭解,但我看他行事光明磊落,不像是欺上瞞下的小人,那這點又作何解釋?難不成是酒兒她爹胡謅?」
「片面之詞,不足為信。」楚玖颺小嘬了一口酒,咂了咂舌,又道:「事關心愛女子,捏造一兩個謊言又有什麼大不了的?死者已矣,你無法找人對質,就算他顛倒黑白,你也無可奈何。這樣的說辭聽聽便罷了,不要當真。」
「唉唉唉!」
事情繞了一圈好似又回到了原地,南宮霖懊惱地抓了抓頭,有些沮喪:「到底酒兒是誰的女兒?!」
楚玖颺聳聳肩頭:「事到如今這已經不重要了,反正你們現在在一起,你情我願的,你管她生父是誰,親爹又是哪位。還是喝酒罷,莫要庸人自擾咯!」
庸人自擾。
縈繞心頭多年不解的心結,今日聽到這四個字,好像忽然間就消失了。
是啊,如今的他,早已過上了夢寐以求的生活。晨起而作,日落而息,閒來無事煮茶種花,讀詩作畫,若碰上天清氣朗的好日子,便帶上妻兒去城郊踏青賞花,賞日出觀日落,看月亮數星星,這日子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春賞柳,夏摘瓜,秋嘗果,冬尋梅……
這便是他渴望的生活,也是他現在的生活。
原來,他的祈願早就實現了,只是自己一直沒有意識到而已。
心頭一陣通透暢快,南宮霖舉杯朗笑:「你說得對,我何必糾結於這些事?自找麻煩!來,我們喝酒!」
酒盞酌來滿滿,花枝雪落紛紛。
幾罈子酒都喝光飲盡了,可是說去弄下酒菜的兩個女人還沒回屋,於是南宮霖和楚玖颺歪歪倒倒地相互扶著,勾肩搭背,步履蹣跚地去了廚房查看。
地上深雪一摞,踩上去咯吱作響,聲音格外清脆。廚房裡的小油燈亮著,暖黃燈光透過窗欞縫隙照在雪上,映出窗上剪紙的花樣,雙燕銜春。
兩個女子正在說話,酒兒也是剛才說完自己的故事,引得連美人唏噓不已。
「不回去是對的,就在這裡安家吧,如今這樣生活,已是最好的了。」連美人如是說道。
酒兒點點頭:「嗯,我也這麼想,可怕就怕那邊的人會追過來,那就永無安寧了。」
「我看不會。」連美人搖了搖頭,柔聲說道:「我也曾在宮中待過一段日子,和那時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陛下打過幾次交道。他給我的感覺是表面上略顯平庸,實則深藏不露,老謀深算。其實你和阿霖走掉,也許正遂了他的心意,幫他解決了大麻煩。」
酒兒驚訝:「為什麼?公子壞了和烏山國的聯姻,惹下這麼大的事端,他難道不生氣麼?」
「烏山國嫁個公主過來,不過是想示好,所以這聯姻的對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娶公主的人一定得有身份地位,以後才好幫他們烏山國說話。阿霖是陛下的兄弟,身份尊貴,當然是最好的人選。但是如果沒有阿霖,他們也會重新選一棵大樹攀上去,於是最後選中了建威將軍。」
連美人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道:「阿霖這一走,王爺不當了,封地也不管了,這些都需要人接手,陛下正好可以趁機安插自己的心腹過去,把這塊富庶之地囊入懷中。而且北安將軍手握兵權一直讓他很忌憚,如果阿霖有奪位之心,只需要號召一聲,身為他親舅的北安將軍必定積極響應。而只要阿霖走了,他謀朝篡位一事就絕無可能發生,陛下等於是吃了一顆定心丸,你說他何樂而不為?怎麼會惱你們?自然更不可能派人來捉你們回去,自找麻煩。」
酒兒天生單純,也沒有接觸過這麼多宮廷內膜,自然是想不到這些,經連美人提點了一下,也只是知道了個大概。
她又問:「連姐姐,既然這樣,為什麼陛下不乾脆說公子患病去世,反而要大費周章 地搞什麼染恙抱病休養,那多麻煩呀!」
連美人淺淺一笑:「若是逸王剛回京接到賜婚聖旨就染病去世,朝中恐怕會議論紛紛,流言四起。陛下要做明君,一言一行都會讓人挑不出毛病來,所以他只是說逸王得病在京休養,反正大門一關誰也見不到誰。等時間拖個兩三年,再找個適當的時機安排逸王『病故』,皆大歡喜。只是我想你們如今能過的這麼安逸,全然無人打擾,恐怕還是少不了皇后娘娘在一旁說好話罷……」
想起謝文君,酒兒眼裡流露出感激:「也不知道表姐如今好不好?外婆好不好……」
連美人見她雙眸含淚似要哭泣的模樣,關切問道:「可是想家裡人了?要不……過幾天跟我們回去吧,偷偷見上一面也好。」
「不了。」誰知酒兒卻是出言拒絕,「當初離開我就做了決定,公子在哪兒我就在哪兒,我不會回去了。雖然我很遺憾不能在外婆跟前盡孝,可如果就此錯失了公子,我有的便不止是遺憾,而是懊悔一生一世。」
呼呼雪風刮過,門外的南宮霖好似眼裡被吹進了雪粒,抬手揉了揉眼眶,眼圈紅紅。
楚玖颺帶著醉意笑問:「怎樣?要不要和我們回去?」
南宮霖抿唇微笑:「我們會回去的,但不是現在。」
「那是多久?」
「呵呵,也許,不久的將來吧……」
也許某一天,當你晨起開窗,看見樹上繁華盛開,鵲鳥喜鳴。這時,故人便攜著滿身霜華,千里迢迢,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