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七月下旬,接連多日盛夏的驕陽烤炙,南下一條官道的黃泥路面一俟有車馬過,立時便捲起滿目塵土。兩邊農田中的稻葉青綠中開始泛黃,稻穗打苞下壓。再過些時候,只要天公作美,便又個收穫的年成了。
這日到了傍晚,逼人的暑氣消退了些,官道上的南北來往車馬比起正午反倒多了。江州北城的城門之外,知府府上的彭大管家與公子謝翼麟及一干下人正候在那裡。已經等了些時候,謝翼麟顯得有些焦躁,不住手搭涼棚北望。
「彭叔,我堂哥說今日到麼?莫不看錯了信?都等了這許久。」
路上遠遠行來一群人,謝翼麟再次張望,待近了,見不自己在等的,有些失望地看向了彭管家。
他比謝銘柔大兩歲,到年底就十六整。少年人長得頗有一股虎氣,性子與他妹子謝銘柔也有些相似,大大咧咧的。
「公子稍安勿躁,若累了,去邊上先坐。」
彭大管家性子四平八穩,雙手背後,慢吞吞道。
「誰要坐!我等不住了,我自個迎上去看看。」
謝翼麟按捺不住,牽過一匹馬,剛要翻身上去,忽然看見正北方向的路盡頭出現了一排黑點,再近些,一路馬蹄翻飛揚起的塵土中,引頸看得分明,正自己在等的人過來了。
「公子,將軍府長公子來了!」
彭大管家面露喜色,忙轉頭道,卻見謝翼麟已上了馬背,一拍馬臀,一騎就已經衝了出去,阻攔不急,搖頭苦笑了下。
謝翼麟一路駕馬過去,遠遠便揚手呼道:「堂哥!」
對面七八騎來勢稍緩。當先一個十八九歲,滿面英氣的勁裝青年抬眼看到了他,一提馬韁,轉眼便到謝翼麟的跟前,雙馬交錯,伸手親熱地拍了下他的肩,笑道:「一年多不見,你個子大了不少!你怎到了此處?」
謝翼麟在等的這人便謝家京中將軍府上的堂哥謝醉橋了。他自去年回京,轉眼一年多過去,如今再次回來,乃下月便他二十七個月的守孝期滿,故此番特意再次南下,下月待祭拜出孝後,便將一直留在叔父家中的妹妹謝靜竹也一道帶回金京。
「我爹曉得堂哥你今日到,特意叫我與管家出城迎接。我等了許久都不見你到,正要再過去,不想就遇到了。真湊巧!」
謝翼麟喜笑顏開。
謝醉橋道:「行啊好小子!我曉得你記掛我許過你的軒轅銃。東西我給你帶來了。只上月收到靜竹的信,提起你進學偷懶,剛被叔父好生責罰了一頓……」
「哥哥放心!我一定把銃藏得穩穩妥妥,絕不會叫我爹看見!」
謝翼麟被戳破心事,嘻嘻笑了下,急忙保證,聲音倒鏗鏘有力,惹得謝醉橋哈哈大笑起來:「看來叔父那頓打還沒叫你長記性。我叫你要用心讀書,你倒好,只曉得藏東西!」
謝翼麟有些難為情,眼睛卻仍不住看向自己堂兄的身後。謝醉橋朝身後的高峻揮了下手,高峻便從自己馬背上的一條囊帶中抽出柄長約二尺看起來有些怪異的武器,笑著朝謝翼麟拋了過去道:「公子接住了!」
謝翼麟一把接過,雙眼放光,愛不釋手地撫摸不停。
「這東西一發而去,鳥雀遇於二十步之內者,羽肉皆傷。你拿去的話,只准作行獵之用,若被我曉得你用作傷人,立時就收回,往後休想再碰一下。」
謝醉橋正色叮囑道。
「哥哥放心!我曉得輕重!絕對不會給你惹麻煩!」
謝翼麟急忙抱緊不放。
謝醉橋呵呵笑了下道:「我曉得你性子寬善,這才給你弄了一把的。回去有空了哥哥再教你要領。」
謝翼麟點頭,回馬與謝醉橋並騎,一行人一道往城門而去。
謝如春等了半日,直到酉時初才見侄兒過來。闊別一年多,見這侄兒英姿勃勃,如今已完全大人模樣了,心中歡喜,晚間自少不了一番接待敘話。因都自家人不用避諱,謝銘柔、謝靜竹也一道落座。謝靜竹一年多未見兄長,早就盼著他來,此刻兄妹兩個坐一道,席間極歡洽。
飲了幾杯酒,謝忽然想起一事,對著謝醉橋笑道:「過幾日便孟城叔祖公的壽日。我與阮家約好過去賀壽,連孩子們也一道帶去熱鬧下。阮剛前些日還跟我提起,說他老人家問起過你好幾回。你既湊巧來了,若得空,一道過去便。」
謝醉橋一怔,這才曉得她說的江夔。與這江老太爺雖數年未見了,只印象卻還極好,眼前彷彿出現他一臉頑童般的模樣,急忙應了下來。待飯畢謝要安排住處,謝醉橋道:「多謝嬸母費心。只我從前那園子還在,此趟跟來的人也不少,一併與我都過去住那裡,反倒更便宜些。」
謝又勸留了幾句,見他還那話,便笑道:「前兩年我叫你一道隨我們住你就不聽,如今自然更留不住了。也罷,嬸娘也曉得你脾氣,故而前幾日便叫留下的玉簪帶了幾個人預先過去那邊都收拾好了,你過去便。只若有個大事小事的,還須叫嬸娘知道才好,要時常過來吃飯。」
謝醉橋急忙道謝了,又與叔父謝如春道別,見妹子一直望著自己在笑,心中一暖,朝她亦笑了下。
謝醉橋將自己從京中帶出的禮物分送給了謝銘柔與謝靜竹。
謝銘柔已十三,過年便要十四。謝靜竹十一,兩人比起他前次看到時都大了不少,謝銘柔更已完全的少女模樣,只性子卻還和從前差不多,圍在謝醉橋身邊打聽些京中的事,屋子裡笑聲不斷。
一年多不見,自己的堂妹竟這般大了,按了大昭風俗,明年就能定親了,連自己印象中彷彿還很小的妹妹也一下長開,眉目間已帶了少女的溫婉。謝醉橋忽然有些恍惚,眼前閃過了另外一個女孩的模樣。
那個女孩,他現在對她的最後印象,其實還停留在兩年多年她到瑜園中拜謝自己時的模樣。一個半大女孩,著了碧如湖水的春衫,金黃棣棠瓣從她烏黑髮梢上飄落。此後儘管他在此還住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偶爾也能從自己的兩個妹妹口中聽到一些關於她的隻言片語,卻再也沒有機會見過她的面。
兩年多過去了,不知道她現在如何,變成了什麼模樣?記著以前聽謝銘柔提過,說她比自己大了數月,那麼現在,她應該也個快十四歲的亭亭少女了……
謝銘柔回房了,謝靜竹送自己的哥哥到門口。謝醉橋猶豫了下,終於問道:「妹子,阮家那位從前護過文瑩的大姑娘……」
「阮姐姐!表姐有信要你傳遞嗎?」
謝靜竹眼睛一亮,已接道。
「啊,」謝醉橋忽然鬆了口氣,笑了下,順勢道,「文瑩一直記掛她的傷情,叫我問下,不曉得她如今如何了?」
「哥哥你也知道的,表姐這兩年一直有遞送宮中太醫調製的藥膏過來。我剛上月去信告訴過她阮姐姐的事,她怎麼又叫你問?」謝靜竹有些奇怪的樣子。
謝醉橋咳了一下:「她興許一時忘了也不定。」
「阮姐姐的疤痕已好得差不多了,若不細看,沒什麼痕跡。」
謝靜竹不疑有他,應道。
謝醉橋心中的什麼東西好像終於落在了地,伸手撫了下謝靜竹的頭,笑道:「這就好。哥哥先走了。你早些歇了吧。」
闊別一年多的瑜園仍記憶中的樣子。謝醉橋抬頭望了眼溶溶月光下泛了水色的門上「瑜園」二字,眼前再一次浮現了停留在自己腦海中的關於那女孩的最後一個畫面。
就在這個地方的那個午後,她在燦爛陽光中,在自己和另兩雙注視的目光下一路而來。那時她還沒現在的靜竹大,腳步卻穩健得叫他直到現在還難以忘記。幾天後,他從裴泰之的口中聽到她被煙火炸傷的消息。乍聞這消失時,當時自己到底什麼感覺,他現在已經有些不想去回憶了。
銘柔靜竹都他的妹妹,這個出自阮家的有些與眾不同的女孩,他想他也一直把她當妹妹。所以這幾年裡,儘管他再也沒見過她的面,卻很奇怪地從未忘記過她。直到現在,當他再次踏入瑜園這個地方,她當年的樣貌愈發清晰地在他面前浮現了出來。
他忽然有些期盼起接下來的孟城之行。她應該也會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