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謝如春恭立在書房中,幾乎是有些屏住呼吸地望著此刻正坐在案後的裴泰之。
朝中人人皆知,這個少年人是天子近臣,自小得皇帝青眼,年紀輕輕便成御前侍衛統領,行事以雷厲風行而聞名。只極少有人知道,他亦是七政堂的左軍都督。
七政堂不被三司所轄,是先皇為私查舞弊、拱衛京師而設的一個直轄機構,分左右兩軍。左軍私查,右軍護京,所屬官員俱是皇帝親自選拔秘密任命。不止金京,全國各省也均派有左軍官僚,暗中勘察地方民事百官。謝如春便身兼二職,明裡是正四品知府,暗裡卻是從三品的左軍勘察使,負責江南數省的監察之任,定期直接向御前呈報。
「不知裴大人到此,下官未出城相迎,望大人恕罪。」
謝如春恭恭敬敬道。
裴泰之擺手,略微笑道:「謝大人不必客氣,論輩分我也要稱大人叔父的。離京之前,皇上有口諭命我傳給大人。」
謝如春心中一顫,急忙上前兩步,端正跪下。
裴泰之站起身道:「江南乃國之重地。謝大人身兼重任,所行穩妥,朕心甚慰。擢升正三品勘察都監。望爾續力不怠,方不負朕之所托。欽此。」
謝如春方才亂跳的心這才定了下來,急忙叩首謝恩,這才起了身,暗中長吁口氣,看向年輕的左軍都。見他傳完口諭並未坐下,一隻手按在桌案之上,目光望向南窗外探出的一枝早發春桃,似是若有所思,不敢打擾,只靜靜立在一邊等著。
「聽說榮蔭堂的從珍館裡聚了不少江南文人,編撰書典,你可有留意?」
謝如春聽他突然這般發問,竟提到了榮蔭堂,心又是一跳,忙道:「確有此事,下官亦派人暗中細細勘察過。三年中編撰二書,一為花間詩詞,不過都是些文人傷春感秋之作,已完冊,大人若要,下官此處便有。二為江南各地風物誌考,如今尚在修編中。兩書均並無任何涉及朝政之言。且那風物誌考一書,耗時數年,費工費力,集合了江南各處風土人情種種,有百益而無一害,勘配典藏。聽聞皇上正大舉文修,故而下官曾想著待此書編修完畢,便薦舉至內廷文瀾閣,也好叫我江南之地在皇上面前露臉一回。」
裴泰之指尖在桌上敲擊數下,道:「有謝大人把著便好。我不過例行公事問下而已。此書若真如大人所言,那也算是一樁大善舉了,皇上曉得,必定龍顏大悅。」頓了下,忽又問道,「阮家意園中的望山樓失火,你可曉得了?」
謝如春又是一驚,未想到這左軍都消息竟如此靈通,剛到便連這曉得了,忙道:「今早便聽聞了,派人過去問過,道昨半夜起的火,竟把個望山樓燒得精光,實是可惜。」
裴泰之正欲再說,忽聽見門外響起謝醉橋與門邊守著的小廝說話聲,朝謝如春點了下頭,便自己過去開了門。兄弟二人小半年未見,驟然面對,臉上都帶了笑意。
「你個傢伙,我還道你要過些時候才來,不想不聲不響便到了!」謝醉橋一拳砸到了裴泰之的肩膀之上,見謝如春望了過來,眉頭微皺,目光中仿似帶了不讚同之意,一笑,這才叫了聲「叔父」
裴泰之亦是笑了起來,看了下謝如春。謝如春曉得這兩人年歲相近,又是表兄弟,雖有些不大贊同自家侄兒這般隨意的舉動,只也不好多說,點頭應了聲,正要給他兩個自己說話,忽見府中小廝過來,站門邊擠眉弄眼的,曉得有事,便趁機離去。
「何時到的,文瑩她們可見了?」
謝醉橋打量了下裴泰之,見他一身暗繡盤錦的常服,瞧著並無風塵僕僕之色。
「前日便到了,只徑直去了你前次提過的阮家意園,尋到那顧選處了一日。確是難得的人材,正尋思著哪日尋個空向阮家要人,日後必當大用。」裴泰之笑道,「一早才到此處,已見過文瑩幾個了。小丫頭見了我,本還叫了聲哥哥,一聽要帶她回京,竟立馬不給我好臉色了。」
謝醉橋哈哈笑道:「她在此處有人作伴,自然樂得不回京中。我剛前些時日在此處置了個園子,正打算這幾日便搬過去。叔父想必給你安排了驛館,只皇上既還未到,何不一道住我園子去。許久未與你對酒鬥劍。前次敗在你手下,我還等著要扳回呢。」
裴泰之側頭看去,見這表弟雖比自己小了兩歲,半年不見,個頭卻已拔得與自己一般無二了,一時也有些手癢,笑道:「極好。叫我瞧瞧你如今進益如何了。晚間便過去。」
謝如春聽小廝附耳道是阮洪天求見,隱約也猜到是為何事,回頭看了眼書房裡還在敘話的那表兄弟二人,匆匆到了前堂,引入小書房中。
阮洪天前些時日被明瑜所勸,舉棋不定,這才未繼續打點。如今既出了這般的事,自是又改了主意。一見謝如春便道:「阮某一心向聖,大人若能助我得此殊榮,阮某不勝感激。」
謝如春眉頭略皺,嘆道:「你家意園本是不二之選,只這節骨眼上望山樓竟會意外起火,只怕失了先機。到時皇上駐蹕,若連個好接見官紳的主樓也無,只怕說不過去。」
阮洪天笑道:「大人放心。望山樓旁尚有蘊藻樓。離皇上聖駕還有兩月,大人若能在總督面前助力,蘊藻樓稍加改造便可……」一邊說著,一邊已是遞過了個裝了銀票的封函。
謝如春忙推辭,阮洪天已是將封函推入了手邊一青玉臂擱下。謝如春搖頭笑道:「也罷。我本就屬意你家意園,且咱們兩家也是親眷,不幫你幫誰?總督那裡也需打點,我便暫且代收下了。你回去等我好消息便是。」
阮洪天忙致謝,又坐著說了些話,正欲告退,謝如春忽附耳過去,將方才朝廷秘使問起榮蔭堂阮家編書一事提了下,阮洪天吃驚,後背一下冒出了層冷汗。
「你放心便是。我已代你一一解釋過了,想來並無大礙。只自古文人多事,日後萬一惹出什麼是非,你便也難逃干係。既已被問起,我這才提醒下,日後須得愈發小心才好……」
阮洪天道:「多謝大人庇護。從前是我大意了。回去就停了編書,把人也都散了去。」
「那風物誌乃是樁對地方有益的好事。耗時耗力,既已編到一半,停了也可惜,繼續編下去便是。當今聖上大舉文修,往後若說起,我便說是照了我的意思所辦,想來無大礙。」
阮洪天略一沉吟,大約也有些猜到這謝如春的心思。只他能為自己在密使面前說話,可見也確是照應了幾分,這般借從珍館編書為己博取虛名之意,哪裡還會介意,立時便應道:「大人所言極是。那便等這套書編完再散。待成書了,拿來請大人勘校題跋,也算是風雅一樁。」
謝如春推脫幾句,含笑點頭應了下來,這才端茶送客。
半月懸空,雲層稀薄,撒下了一地銀光。瑜園一近水空地上,此刻正劍影翻飛,咻咻作聲,兩道銀光纏鬥在一處,難分難解。
謝醉橋忽然撤劍後退,叮一聲丟下手中長劍,反身從一邊戟架上拔出兩柄厚背刀,朝裴泰之拋出一柄,道:「劍過輕飄,我素來不喜用。咱兩個既都是御前帶刀衛,索性拼刀便是!」
裴泰之反手接過,一步踏前,兩刀相格,裴泰之覺到手臂一沉,自己的刀竟被稍稍壓了下去,有些吃驚,用力格開,咦了一聲:「半年不見,你竟有些長進了!」
謝醉橋目光在月下閃閃發亮,額角處也水光淋淋,猛地又一刀襲來,這才笑道:「表哥,我說過我時時記著要扳回一局。你若怕了,認輸便是!」
裴泰之也笑罵道:「你個臭小子,當我會怕你?等下瞧我不重重踢你屁股!」
謝醉橋哈哈一笑:「那也看你有沒這本事!」
刀身沉重,舞動虎虎生風。裴泰之漸漸佔了上風,將謝醉橋逼至假山一角,正欲挑飛他手上彎刀,忽然吃了一驚,見他非但不避,反倒順勢斜迎了上來,猛地改翻刀背,一聲金鐵互撞之聲,虎口一麻,刀柄幾欲脫手而出,後退一步,剛穩住待要反擊,只先機已失,謝醉橋刀刀迅如閃電,一時竟被逼得手忙腳亂,擋了十幾刀的劈殺後,這才漸漸穩住。
雖春寒料峭,只二人都已是汗濕後背,正殺得興起,忽聽邊上有聲音笑道:「二位公子,酒已溫好,先飲幾杯再鬥?」原來是玉簪,帶了個小丫頭輕輕巧巧過來,手上提了錫壺,俯身在石案上擺設酒盅碗碟。
「鏘」一聲,最後一次刀柄相格,裴泰之與謝醉橋二人四目相對,同時縱聲大笑起來,撤刀插回戟架,這才並肩往亭子去。
「醉橋,我真當小看了你,再鬥下去,只怕我真要輸也未必。」
裴泰之順手從小丫頭手上接過布巾,一邊擦著額頭的汗一邊道。
玉簪面上帶笑,也拿了塊布巾朝謝醉橋迎了上去,抬手欲要幫他擦。謝醉橋微避了下,順勢拿過她手上佈巾,自己擦了下,丟回一邊漆盤中,這才回頭笑道:「倒也未必。你公務纏身,疏於習藝。我在此卻日日無事,摸刀的功夫自然比你要多,這才順手些罷了。」
裴泰之本以為這表弟此番終與自己打成平手,必要大大得意一番,沒想到卻這般輕描淡寫帶過,倒有些意外。二人相對坐定,叫玉簪與那小丫頭都退下了,抬眼望去,見月光斑駁的照影下,謝醉橋隨意後靠在一張闊椅上,肩寬臂長,眉目舒展,神情怡然,忽然笑了起來,端起面前杯盞中酒飲盡,搖頭道:「我之前竟都覺著你還小,看來是我錯了。」
謝醉橋笑而不語,只是傾身拿過錫壺給他杯中注酒,又往自己杯中倒滿。
「意園昨夜失火,你必曉得了吧?我昨夜恰在那裡,倒是遇到了件蹊蹺之事。」
裴泰之亦是靠在了椅上,隨口說道,見謝醉橋抬眉望了過來,似有興趣的樣子,便續道:「昨夜夜半睡不著。想起白日裡見那望山樓邊上池面甚是廣闊,月色也好,便揣了壺酒翻牆而入,獨個對著月影飲酒,倒也別有意趣。只沒片刻,無意竟見望山樓裡似有火光透來,便起身過去查看,你道我見到了什麼?」
「縱火之人?」謝醉橋眉頭一揚,立刻接口。
「雖未親眼瞧見那人縱火,只應也八九不離十了。」裴泰之又飲一口酒,面前浮現出了昨夜那小女娃回頭盯著自己時的那雙叫他說不上是什麼感覺的眼睛,手腕上被咬破了皮的傷處此刻彷彿還有些抽痛,「我若不說,你大約做夢也不會想到,那縱火的竟不過是個比文瑩大一兩歲的女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