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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澗寺系列 1.罪孽深重的夜晚》第0章
「國貴少爺,遼一郎會永遠陪在您身邊的。」

遼一郎的低喃輕柔地籠罩著國貴,聽起來略略悲傷的語調卻十足甜膩。

雖想回應他,但年幼的國貴卻連一絲呻吟聲都發不出來。

從庭院裡的樹上摔下來撞到頭部,痛得國貴連睜開眼睛都很困難。

感覺自己好像快昏過去了。

「呃!」

國貴輕輕歎了口氣,觸碰著童年玩伴的手。

他感覺點點溫熱的水珠落到自己臉上。

那是什麼?閉著眼睛的國貴並不明白。

溫熱的液體……莫非是血?還是淚水?

平常總是堅強值得信賴的遼一郎,現在竟然在哭!

「我會一輩子陪在你身邊。以後,我絕對會拚死守護你的。」

既然你這麼說,我就接受了。

我要你的性命,你的心……以及你的一切。

即使現在無法說出口,但我仍……。

「所以,請你原諒我。原諒我讓你遇到這麼可怕的事……」

當他打算伸手抱起國貴時,屋裡的人或許是聽到騷動聲,紛紛跑出來一探究竟。

「……臭小子,你對國貴少爺做了什麼!?」

聽起來像是園藝師的聲音。

「國貴少爺受傷了……」

不等遼一郎說完,他便粗暴地打岔:

「快來人啊!成田那小子害國貴少爺受傷了!」

「國貴少爺!」

或許是某人抱起了自己開始走動,國貴感覺身體輕輕搖晃,遼一郎的聲音也變得越來越遠。

「你這笨蛋!不過是個傭人,竟敢開這種玩笑!」

瞬間,遼一郎痛苦的呻吟聲,伴隨著被毆打的聲音傳入國貴耳裡。

不可以!不准對遼一郎亂來!拜託你們不要打我重要的玩伴啊!

是國貴做錯事。

我會受傷都是自找的,跟遼一郎並沒有關係。

「……不是的……遼……他……沒錯……」

強烈的痛楚和懊悔讓國貴不停流淚。為了替國貴打氣,一旁的僕人低聲說:

「事到如今,就不需要包庇那小於了,國貴少爺。現在馬上送您去給醫師診斷。」

「……遼……」

此刻的他只能說出這個字而已。

國貴頭上的傷口不停冒出鮮血,他的神智越來越不清楚。

不過,遼一郎也因此保證這輩子都會跟自己在一起。

這不過是十多歲小孩的約定罷了,根本沒人會當真。

但意識逐漸薄弱的國貴,即使無法出聲,仍深深相信他說的話。

在遼一郎毀約之前,國貴都依言不停——不停地等待著。

1

今年春天來得很晚。都四月半了,一入夜還是寒氣逼人,凍得人直打哆嗦。

這間國貴常來的銀座電影院已經打烊,建築物的燈光盡數熄滅。然而隔壁的舞廳,仍舊聽得到陣陣樂聲以及人們的談笑聲,透出些許糜爛的氣息。

大正十一年,春天。

世界大戰結束後帶來的戰後不景氣,如暗雲般籠罩著日本,但享樂的風潮卻一波接一波在各地興起。

避開舞廳奢靡的氣氛,清澗寺國貴刻意選擇沒有街燈的陰暗道路行走。

不管是要到大馬路上搭乘市區電車或計程車,這條都是最方便的捷徑。

最近帝都內的計程車越來越多,對國貴來說倒是個好現象。因為只要輕輕揚起手,就能輕輕鬆鬆迅速回到家。

他邊想著這件事邊轉進小道。

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前方一個黑影朝自己衝過來。

「讓開!」

極為窄小的巷弄僅能容兩人錯身而過。

氣喘吁吁衝入小巷的青年,幾乎扳倒國貴地緊抓住他的肩膀,下一秒腳步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沒事……你是軍人!」

雙目圓睜的青年,憎恨地打斷國貴的話。青年剛剛猛地揪住他的外套,才讓底下的軍服衣襟露了出來。

或許是國貴在軍服外頭罩了一件外套,再加上他端整的容貌不帶一絲軍人氣息,才使得青年壓根兒沒注意到他穿著軍服。

在小巷對面投射過來的微弱燈光照射下,國貴發現眼前的年輕人身穿一件沾滿血污的髒襯衫,臉頰好像被痛揍過地腫起。

「公家的走狗消息果然靈通!竟然懂得在這種地方埋伏!」

對方非常年輕,頂多二十歲,說不定還是個學生。從他話中的意思推敲,不難猜出此刻他正遭到軍方的追捕。

果不其然,劃破空氣似的尖銳哨音突然響起,青年不禁渾身一震。

「在那邊!」

「別讓他逃了,快追!」

接著,四周響起好幾聲怒吼和軍靴移動的聲音,青年擺好架勢準備對付國貴。

他從口袋取出小刀威嚇地揮動著。但國貴卻利落地擒住他的手腕,使勁一個扭轉。

「呃!」

青年的臉痛苦地扭曲,虛張聲勢用的小刀應聲落地。

國貴放開他的手,微微動了動下巴示意他盡快離去。

「咦……?」

「跟軍人正面交手毫無勝算可言,要是在這裡被捕,你只有死路一條。」

青年的臉上寫滿了疑惑,但或許覺得國貴沒說錯,朝他眨眼道謝後,便如脫兔般逃走了。

雖不想平白幫助陌生人,但眼睜睜看他被逮捕也不是辦法。

國貴重新拉好凌亂的外套領口,準備繼續往前走。

「喂!我問你,有沒有看到一個男人從這裡逃走?」

從小路另一頭跑過來的男人們,將國貴團團圍住。

一群人身穿國貴熟悉的卡其色憲兵制服,硬是攔住他的去路,他不得不停下腳步。

「我沒看到任何人……話說回來,你倒是挺不客氣的,竟然直呼我喂。」

「你……!」

國貴冷淡的回應,讓包圍他的三名憲兵面露慍色。

這時,懶得陪他們胡鬧的國貴,突然聽到一陣熟悉的聲音。

「千萬別輕舉妄動,等搞清楚對方是誰再動作也不遲。」

一名一高挑的男子隨著響亮的腳步聲往這兒接近。認出國貴後,對方嘴角微揚輕笑道:

「這位可是陸軍士官學校有史以來最年少入學,畢業後順利進入前途無量的參謀本部的精英啊。千萬不能因為他動人的美貌就小看他!」

一聽到參謀本部,憲兵們立刻端正了姿勢。

「好久不見了……清澗寺中尉。」

說話的人是國貴的舊識——淺野要。

又來了個更麻煩的人物!這樣想的國貴內心雖有些退縮,仍不改神色地開口。

「是你啊。看來我不該穿著外套的。」

「因為你看起來真的不像軍人啊。」

身穿憲兵制服的淺野,直視著國貴的雙眸。

「我們正在追捕共產黨員,你是否有看到任何人經過這裡?」

會勞動憲兵出馬,果然是跟共產黨有關。

依舊無法習慣這個男人的目光。他的眼睛總是企圖看透人心深索,然後毫不留情地將他人定罪。

「我並沒有看到什麼。」

無論淺野是否採信國貴的說辭,看來他是不打算追究了。只見他轉頭望向部下。

「清澗寺說他沒看見,表示嫌犯沒有跑到這裡,再去別的地方搜尋。」

「……是。」部下們敬禮說道。

遣開他們後,淺野再次望向國貴。

一身皮膚曬得略顯黝黑的淺野,有著輪廓深刻的眼鼻,還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身材健碩得完全不像瘦弱嬌小的日本人。他是國貴從學習院中等科以來的朋友,也是陸軍士官學校的同窗。

嘴角總噙著一抹笑的他給人感覺相當溫和,私底下卻是個十分不好惹的傢伙。這點,只要是跟他同期的弟兄們都知道。

而從士官學校畢業後自願當憲兵,更顯出他異於常人的一面。

最近,憲兵主要的工作雖是取締從事反體制運動的不良分子,但它原本卻是為了監視軍人而設立的組織。由於憲兵有權逮捕違反軍規的士兵,常被同袍貶為『公家走狗』。

這單位裡的人,通常是在其他兵科工作數年或有其他隱情的人轉調過去的,而非淺野這種剛從士官學校畢業的精英該待的地方。

於是,淺野會自願選擇當憲兵其實是上級的指示,抑或是他本人另有其他企圖……諸如此類的傳言便甚囂塵上。

「好久不見了。上周的同學會你也沒有出席呢。」

「那天我感冒了,在家休息。」

每個人都有不擅長的部分。

明明大家都鮮少聯絡了,還舉行什麼同學會?以前的事不過是一段過往的回憶,沒必要這時候還挖出來細細品味。

「如果不趕時間,要不要去喝杯酒?」

「你不是在值勤嗎?還說這種話!」

見國貴眉頭輕蹙,淺野快活地笑道:

「真是遺憾,今天的任務已宣告失敗,必須重新擬定策略改日再戰。此時此刻,我只想好好跟你敘敘舊,沉浸在你迷人的魅力中。」

既然任務失敗,就該回部門處理接下來的善後工作,但他卻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

「你真的……一點都沒變呢。」

尤其是,總能面不改色對自己講肉麻話這點。

儘管如此,只要他沒發現我做的事就好。看來,我還是在謊言被識穿前,盡快離去比較保險。

打定主意的國貴正打算開口,淺野突然伸手擒住他的下巴。

「你、你要……」

國貴變得十分緊張。

「你還真不解風情呢。我可是在給你機會,彌補你剛剛放走嫌犯的過錯啊。」

冰冷無機質的聲音緩緩灌進國貴耳裡,他不覺一凜。

「你有什麼證據說我放走嫌犯?」

「證據是沒有。不過……你做事還真不伶俐。」

他往前走了幾步,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小刀。

——萬事休矣……嗎?

「吶,你掉的。」

淺野將小刀遞給國貴,

「不是的。我並非不伶俐……而是個偽善者。」

知道已無法為自己的行為開脫,國貴低聲說道。

不管是共產主義還是民主主義,都不適合這個國家。國貴很清楚,到頭來那個青年還是會被逮捕。他剛剛只是消極地不想弄髒自己的手,才會放他走。

「偽善者是嗎?你的個性還是像以前一樣那麼認真。」

淺野嘲諷般的話語讓國貴微覺不快,但他現在已不是會為這種事爭辯的毛躁小鬼了。

「我再問你一次。你是要跟我去喝酒,還是接受調查?」

「我寧願接受調查。」國貴幹脆地說。

「好,那就決定喝酒了。」

淺野隨即抓住國貴的手準備離開。

「淺野……!」

「別說了!難道你要踐踏我想跟老友重溫舊情的心意?」

一發現居酒屋,淺野便獨斷地說『就這間吧』。然後拉著國貴往大門口走去。我們穿著軍服不適合到這種店吧!在國貴提出這樣的反駁前,淺野已經打開店門,不由分說地將他推了進去。

瞬間,原本喧嘩的店內……變得異常安靜。店內的客人大多是勞動階層,此刻正用毫不客氣的眼神注視著明顯不屬於這裡的兩人。令人喘不過氣的沉默讓國貴有些窘迫,但淺野仍是一臉從容。

他在窗邊的位子坐定後,便催促國貴也坐下。

「給我兩瓶溫酒,再來些下酒菜。」

淺野向中年的老闆娘點完菜後,朝國貴微笑道:

「怎麼?不習慣這種店啊?」

「很遺憾,並不會。」

低語過後,國貴便低下頭不再出聲。

「讓二位久等了,請用。」

老闆娘隨即送上酒瓶跟杯子。

「剛剛外頭很吵呢,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淺野朝語氣溫和的老闆娘搖搖頭。

「只是普通的吵架而已。」

「是嗎,我還以為是在追捕共產黨員呢!這陣子軍方的逮捕動作頻頻。」

淺野敷衍似的聳聳肩,並未正面回應她的問題。

為了改善目前惡劣的工作環境,勞動者紛紛挺身爭取自身應有的權益,相關的勞工運動也急速展開。在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等反體制運動盛行的現在,隨處都可見到熱血的運動支持者。為免在這種客源多是勞工的店裡惹來不必要的麻煩,行事發言都得小心才行。

尤其是在這和平的時代,被指為無用的稅金竊賊的軍人,更是遭致勞工們憎恨。

正因明白他們冷酷視線的涵義,才更叫人坐立難安。沒想到在這樣尷尬的氣氛中,淺野依舊處之泰然,國貴忍不住佩服他強韌的神經。

「上次同學會時,大家一直在討論你這位美麗的中尉。奉勸你,若不想惹人在自己背後說閒話,即使不擅長面對那樣的社交場面,也該忍耐稍微去露一下臉。」

「……我可不記得做過什麼讓人說閒話的事。」

無視淺野的勸告,國貴反駁道。

不知何時起,店內又恢復了原本的喧鬧。

「不管是長相或家世,你都是個特例。這點你應該有自覺吧?」

「貴族成為軍人本來就很理所當然。」

「在這時代可未必。而且你並非普通貴族,而是清澗寺財閥的第四代啊。」

貴族蒙受國家莫大的恩惠,卻也有許多應盡的義務。即便處在現今的文明社會,貴族男子成為軍人守護帝國,仍被當成一種眾人默許的榮耀。

話雖如此,真正成為軍人的貴族子弟卻少之又少。在這個沒有戰爭的和平時代,根本沒有人希望成為軍人,貴族子弟當然也不例外。

「你仍舊那麼愛說三道四。我看你根本不該成為軍人,去當律師還比較合適。」

「你認為我不適合當軍人?」

「我沒資格批評你什麼,只是沒想到……你會自願當憲兵。像你這麼優秀的人,應該去做其他更了不起的事才對。」

反正淺野也不會生氣,國貴便順口說出自己的意見。老實說,他真的不懂為什麼同是軍人的淺野,會故意選擇人人避之如蛇蠍的憲兵工作。

「理由非常簡單。」

淺野微傾上半身湊向國貴,靠近他耳邊說:

「——當然是為了得到你啊。」

他輕聲低喃,近距離下的呼吸輕輕噴在國貴臉頰上。

「得到我……?」

「如果我是認真的,你打算怎麼做?」

國貴面露慍色地瞪向淺野。

「什麼得不得到的,我又不是物品!」

「那麼,就把自己當成商品出售啊。你絕對有那個價值。」

「你竟然把我當商品看待?」

「為了拯救岌岌可危的清澗寺財閥,長子國貴賣身給新興暴發戶淺野家?怎麼樣,很像報紙小說會出現的羅曼史吧?」

「愚蠢至極!」

和已名存實亡的清澗寺家不同,才在大戰期間賺進大把鈔票的新興富豪淺野家,如今在社會上相當吃得開。淺野拿這件事揶揄國貴,他自然高興不起來。

「你看!」

淺野拍了下國貴的手,示意他看左邊。一轉過頭,他便看到玻璃窗上倒映著兩人的身影。

雖然影像並不清晰,仍然看得出國貴那張端整的面容。

「又怎麼了?」

「要讓你知道自己有多美麗,讓我不惜一切也要得到你啊。」

國貴下巴的線條十分柔美,一對長形的單眼皮眸子綻放著凜然的光輝,薄薄的嘴唇輕抿著。或許這樣的容貌會讓人大讚上天的完美恩賜,但身為帝國軍人的國貴,卻希望自己能再強壯粗獷些。明明都二十六歲了,還一副文弱纖細的模樣,他為此相當煩惱。

這樣的長相不免招致許多同性老是藉機跟他搭訕,甚至遭受許多近乎侮辱的對待。

由於容貌和家世而飽受他人嘲諷與欺凌的國貴,於是不計一切困難地勤奮向學,股勁兒朝精英分子的路途邁進。

明知國貴很介意這點,淺野卻老拿長相跟他開玩笑,故意惹火他。

此刻若將視線從窗上轉開,就等於承認自己輸了,國貴只好強壓下內心的憤怒硬盯著玻璃窗看。

就在此時,一位疾行通過店外的青年側臉猛然竄進國貴眼簾,他登時驚訝地站起身。

那張線條精悍的側臉、意志堅強的雙眸,以及充滿男子氣概的模樣。即便國貴已十六年沒見過他,依然不會認錯人。

那是遼一郎!

「清澗寺?」淺野訝異地喚道。「怎麼了?是不是看到誰了?」

「……不,沒有。」

國貴重新坐下來,依依不捨地將視線再次調回店內。

強烈的衝動催促著他追出去一探究竟,但某件事實卻讓他當場退縮了。

不行,我得忍耐!

遼一郎可說是國貴唯一的弱點,要是讓眼前這男人發現,不知會引來多大的麻煩。

「沒酒了。」

國貴拿起杯子,話鋒一轉地說。

「嗯,再叫兩瓶吧。」

和遼一郎共度的日子,至今仍緊緊束縛著國貴。那段記憶遠比一切更教他珍惜,也讓他無比憎惡。

為了那又愛又恨的回憶,國貴才選擇成為軍人,成為現在的自己。

突然,後腦勺的傷痕抽痛了一下。

幼年時受的傷仍未消失,只要頭髮一剪短就能清楚看見。

儘管明白傷痕會被看見,在校受訓期間他仍依規定剪五分頭。然而,某次到校視察的皇族看見這道傷痕卻感傷地說『頭上有這樣的傷看來雖勇敢,不過當時一定很痛吧。』之後,國貴便決定留長頭髮隱藏傷痕。幸好並沒有人因此說些什麼。

國貴悄悄伸手觸摸那道傷痕,感覺它正灼熱似的發疼。

清澗寺家的宅邸位於東京市麻布區。樹林繁茂的廣大土地上矗立著一棟壯觀洋房,距離稍遠處,則是另一棟和式獨立別院。清澗寺豪宅的雄偉壯麗可說名聞邐邇。但整個家族卻一貧如洗,國貴每每為此煩惱不已。

清澗寺一族原本是京都一帶的朝廷重臣,由於貴族令的關係,當家主人於明治十七年受封為伯爵。

過沒多久,國貴的曾祖父便搬到東京開始從商,並將生活方式徹底西化。

不同於多數不會做生意的貴族,國貴的祖父及曾祖父在商界都闖出不錯的成績。

當初,曾祖父先以天皇御賜給各貴族的門第永續基金為資本創業,幸運地搭上時代潮流。事業有如滾雪球般越做越大,一時間版圖廣及重工業、造船、紡織業。正當大部分貴族逐漸沒落時,清澗寺家卻創造了難得的成功景象。

但俗話說富不過三代,在此便能得到印證。世襲爵位傳到國貴的父親冬貴時,由於他對事業漠不關心,加上後來繼承清澗寺家,理應負責打理家業的弟弟和貴能力不足,幾乎無力支撐這龐大的事業體系。而早先戰時的特殊需求潮結束後,景氣便如氣球洩氣般一路萎縮,全日本開始籠罩在不景氣的大片烏雲中。不過,即使這股景氣低迷的狂風沒有吹起,清澗寺旗下各產業持續下滑的業績以及層出不窮的勞資糾紛,就讓各分公司的主管階層頭痛不已了。

這個家到底還能維持到什麼時候?最近,已經開始有人向國貴打聽是否要出售一部分的土地。就連淺野剛剛也開玩笑要他以身相許,拯救清澗寺家。

「您回來啦,國貴少爺。」

從幼年時就在這個家工作的老管家內籐打開木製大門,迎接國貴進屋。那慇勤的嗓音和動作,數十年來都沒變過。至少打從國貴懂事以來,他就是這樣。

「我回來了。」

「商量的結果如何呢?」

「不是很樂觀。」

不想讓家裡人操心的國貴朝內籐露出笑容,老管家便用沉穩的嗓音說:

「辛苦您了。要不要我待會兒送一杯熱咖啡到少爺房裡?」

「不用了。你等門等很久了,早點去休息吧。——父親呢?」

「老爺已經休息了。他今天接見了客人,一定很累了。」

「客人?」

「是分家的文男少爺,來談融資的事。」

「融資……嗎?」

國貴神情為難地重複道。

現在就算想幫助他人,只怕家裡也沒有閒錢。老實說,國貴今天才為了籌錢去拜託父親的朋友幫忙呢。

清澗寺家的親戚們,完全符合貴族不懂經商或儲蓄的社會形象,幾乎呈現坐吃山空、日益潦倒的局面。

然而本家又不能見死不救。為了拯救逐漸頹敗的分家,國貴只得到處借錢周轉。

「因為國貴少爺不在,他坐了一會兒就回去了。」

聽到內籐話中透露出身為當家主人的父親根本幫不上忙,國貴不禁暗自苦笑。父親雖是貴族院的議員,說到底不過是擁有虛名罷了。

「是嗎?和貴他們呢?」

「和貴少爺……還沒有回來。今晚應該也會晚歸吧?」

「既然這樣,你先去休息吧。和貴有鑰匙會自己開門,用不著等他了。」

「可是……」

大弟和貴放蕩成性,根本不曉得他何時返家。如果還讓從早工作到晚的內籐為他等門,未免太過意不去。

就在此時,厚重的木製大門突然被打開。

「和貴……」

「——唉呀,這不是大哥嗎?你特地出來迎接我啊。」

清澗寺和貴一出現,便為深沉的夜平添幾分艷色。擁有艷麗美貌的弟弟,凝視著佇立原地的國貴綻現微笑。

尖削的下巴,濃密修長睫毛覆蓋的深茶色眸子,殷紅的嘴唇帶著蠱惑人心的嬌媚。像極了天賦十足的畫家筆下,融合優雅與頹廢氣息的美男子,也是三兄弟中長得最像父親的一個。

「這麼晚才回來,你以為現在幾點啦,和貴?你也該收斂一點,別老出去夜遊!」

「什麼夜遊啊,真難聽!我只是到二之宮家參加派對而已。」

和貴身穿剪裁合宜的外套,高級質地在燈光照射下發出美麗光澤。儘管鹿鳴館時代的社交模式已於明治年間宣告終了,但在部分貴族和財政界人士間仍留有這類文化。

再加上和貴大學畢業後並沒有固定的職業,經常在社交花叢間穿梭,製造一則又一則奢華糜爛的傳聞。明知這樣的行為會引來社會底層的勞工階級強烈反彈,卻還不知節制。

「你每天就只知道在外頭玩到這麼晚嗎?實在太不知長進了!」

「我這是在幫忙不擅長社交的您啊!而且我記得……您已經把下任伯爵的位子讓給我了。」

和貴懶洋洋的口氣夾雜著揶揄,國貴豈會聽不出來。他只是不想在下人面前發脾氣才拚命忍下來。

「就算如此,你這模樣怎麼做道貴跟鞠子的榜樣!勸你還是收斂點比較好。」

「收斂點?你是指哪方面?」

直截了當的詢問讓國貴頓時語塞。

別再玩弄女人,也不要再跟男人糾纏不清了!這種話他真的說不出口。一旦說了,就等於默認他先前放蕩的行為。

「開玩笑的。」

見國貴不發一語,和貴輕笑道。

「就算我不夠格當他們的榜樣,還有您這位出色的大哥在啊!道貴可沒笨到分辨不出誰好誰壞。」

「和貴!」

「晚安了,國貴哥。」

對忠告嗤之以鼻的和貴,經過國貴身邊往自己房間走去。

行經身邊時,國貴聞到他身上傳來女性香水味。如果只是參加舞會跳跳舞,他人的味道怎會在身上留存如此久!?這時,國貴赫然發現自己對和貴此次的對象是女性感到一絲安慰,不禁訝異自己竟然縱容他放蕩到這種地步!

和貴向來是男女通吃——他過分浪蕩的行為,搞得整個社交界都熱烈討論這則八卦。

和貴原是個聰明伶俐的少年,雖沒考上帝國大學,卻也以優異成績自慶應義塾畢業。然而後來不知何故,竟開始游手好閒四處玩樂,不停耗損所剩無幾的家產。

不,他會變成這樣,理由再清楚不過了!

不同於唯唯諾諾、努力守護清澗寺血脈的國貴,和貴憎恨這個家族的一切。說不定,他也覺得我很蠢吧?竟然還費心經營隨著時代變遷日漸凋零的舊家族。

但他只能這麼做啊!幼年時期失去重要朋友的國貴,除了守護這個家和憎恨拋棄自己的好友外,就一無所有了。

——遼一郎……。

要是他當時沒有離去,自己的生活或許就不會這麼鬱悶。絕對會走上不同的人生路途。

對國貴而言,這個家族的名聲實在太過沉重,他擔得十分痛苦。

自從母親十四年前過世後,身為大哥的國貴便身兼父職照顧三個弟妹長大成人。然而,兄妹間的感情還是出現了裂痕,讓國貴深覺孤單。不管是父親還是弟妹,沒有人對這個家有絲毫留戀。

老實說,國貴對這個家也沒有任何感情,但責任感和義務卻緊緊綁縛著他,使他無法置之度外。

國貴無法坐視連綿數百年的清澗寺家族,在他這一代分崩離析。一想到他為了這個家犧牲的一切,就更加不可能撒手不管。

國貴輕歎了一口氣,拿起桌上的雜誌翻閱。沒關係,至少他還能在書中的世界,尋求一絲絲安慰。

「……好美啊……」

每天繁重的國策和軍務搞得他身心俱疲,只有像此刻這樣看著書,才能讓紛亂的心思沉澱下來。

巴黎、羅馬,倫敦以及紐約……未知的文化、美麗的繪畫,不同於日本的街道風情。這些國家,一定洋溢著日本找不到的自由風氣吧。

突然,腦中浮現稍早透過窗戶看到的青年側臉。遼一郎那令人懷念的面容,深深地撼動了國貴的心。

——好想見他……。

儘管被他拋棄,儘管對他只有憎恨,但……還是好想他。

國貴根本無法忘記給了自己美好兒時回憶的遼一郎。

就這樣,國貴懷抱著痛苦、辛酸與甜美的回憶,與逐漸深沉的夜色一同入眠。

2

難得貪睡的國貴醒過來時,已接近早上十點了。

一到週日,國貴就會稍微放鬆,容許自己享受悠閒的休假時光。若非如此,軍隊枯燥的生活絕對會壓得他喘不過氣。

「天氣真好……」

洗過臉換好衣服後,國貴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唱機流瀉而出的輕快華爾茲不停催動著他的睡意。

這時,一陣敲門聲響起,國貴立即出聲要對方進來。

「國貴少爺,這是您的咖啡和報紙。」

「這點小事交代佐代做就好了。」

「這麼說或許很失禮,其實是因為付款通知單來了,我才順手拿過來的。」

原來如此,國貴點頭示意。

「您的臉色很難看呢。是不是太累了?看來,國貴少爺真的不太適合當軍人。」

「如果不適合,我早就辭退了。」

「很抱歉,我不該多嘴的。」

見內籐面不改色地低頭賠罪,國貴輕輕搖了搖頭。

「沒關係。……對了,明天是你的金婚紀念日吧?這送你。」

國貴微笑地將一隻裝了金錢的信封交給內籐。

「怎麼可以……我不能收!」

內籐驚恐地凝視國貴,但他卻搖了搖頭硬將信封塞給管家。

「數目不是太多,不過你還是拿去買些好吃的慶祝一下吧。」

「可是……」

「難道你不願意收?」

「真的非常感謝您。像國貴少爺如此出色的人……還對我們下人這麼溫柔,我實在太高興了。」

我一點都不溫柔,也不出色。國貴在心裡反駁著。

他純粹是為了感謝內籐才這麼做。要不是有他在,這個家老早就完了。

望著管家離去的背影,國貴邊拿起報紙翻看。

以八卦謠言為主的新聞內容一點都不有趣,然而一篇題為『社會主義者檢舉案例增多』的報道,卻吸引住國貴的目光。

之前世界大戰帶來的榮景使得勞動者大增,但隨著通貨膨脹造成物價飛騰,勞工階層的生活越來越艱苦。

再加上戰後景氣逐漸消退,勞動者的待遇也日益惡化。不知不覺間,階級鬥爭釀成了一次次的勞工運動,再加上五年前俄國革命成功,使得社會主義運動再次活躍起來。

因此,這陣子官廳(特指警察)只好加強戒備,嚴加注意可疑的人物。就連憲兵和特別高等警察也摩拳擦掌,準備掌握最佳時機一舉殲滅勞工、社會運動等反體制運動。

民主思潮和浪漫文化退燒的現今社會,充滿了太多變數和不安。國貴也為此憂心不已。

換好外出服的國貴告知管家要外出後,便徒步走出家門。

「您若是要出門,讓我開車載您去吧?」

在大門旁擦車窗的司機成田聲音低啞地問,國貴連忙搖搖頭。

「就在附近而已,我搭電車就行了。」

每次看到曾是祖父專屬司機的成田,國貴就忍不住想起遼一郎。想起那個存在於久遠記憶中,總是為自己帶來歡樂的男子。

「這樣啊。那就請您一路小心。」

一身輕鬆打扮的國貴緩步朝電車站走去。想到今天不用穿軍服出門,他打心底感覺放鬆許多。

今天的日場戲劇下午一點才開演,從這兒搭電車到淺草只需十二分鐘,所以絕對來得及。

最近小劇場林立,新劇團也如雨後春筍般成立。國貴是某劇團的會員,開演以及劇團臨別演出當天,一定會前往看戲。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想在演出檔期中抽時間觀賞。但大部分戲碼演出時間都不長,再加上他很忙,所以這個夢想一直沒實現過。

只有藉著閱讀跟觀賞戲劇,國貴緊繃的神經才能獲得全面的休息。

在書中和戲劇的世界裡,國貴是自由的。他能忘掉家世、工作、血脈等一切讓他煩心的因素,全心全意沉浸在美的事物中。

管家說他不適合當軍人,在某種程度上的確沒錯。

國貴在多數貴族子弟就讀的學習院中等科念了兩年後,便進入陸軍幼年學校,然後歷經陸軍士官學校預科、本科,在二十一歲時成為少尉。

而今年春天從陸軍大學畢業後,便進入了參謀本部,目前已調升為中尉。

暫撇開培育士官候補生的陸軍士官學校不談,陸軍大學可是只有極度優秀的人才有資格取得應試資格,擠進那所窄門。而以第一名優異成績從這裡畢業的國貴,自然被視為前途光明燦爛的精英分子。

然而長期的經濟不景氣,卻使國民對軍人的要求轉趨嚴苛。明明已不需要打仗,軍事當局卻還耗費高額預算準備擴充軍備,難怪老百姓會憤恨不平。就連士官也被人民指為稅金竊賊,動不動就會招來一頓責罵。

當初國貴決定進入陸軍幼年學校就讀時,朋友們也曾近乎發怒地強烈反對。身為長男的國貴,從事軍人這種不具未來性的職業,對於一族的前景其實並無好處。

只是,國貴有義務克盡身為帝國軍人的職責,並且守護家族的名聲。

他把在商店裡買的牛奶糖盒放進胸前口袋。當初為了能在帝國劇場販售而開發的盒裝牛奶糖,如今已成為每個人看戲必備的零嘴了。

劇場內采自由入座,國貴選了中央稍後的位子坐下。離開演還有點時間,早知道就拿點什麼東西來看。這麼想的國貴無聊地打了個呵欠,突然察覺身邊有人走動。

反射性地抬頭一看,發現一名青年正打算在他身旁的位子坐下來。

那祈禱似的嚴厲側臉瀰漫沉靜與緊張,像極了虔誠的殉教者。

國貴察覺心臟開始不聽話地亂跳,或許是那真摯的表情,抑或熟悉的精悍側臉帶來莫大的衝擊,讓他實在不曉得該不該開口跟對方說話。

就在不知所措的當兒,國貴的嘴唇已動了起來。

「遼一郎……」

還沒來得及反應,自己已經叫出聲音了。

他就是國貴被淺野硬拖去喝酒那天看到的男子。

轉過頭來的青年立刻認出國貴,表情顯得有些驚訝。

「——國貴少爺……」

低沉的嗓音輕搔著國貴的耳膜。

果然……是他沒錯。

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他!

極度的偶然讓國貴完全說不出話來。相反的,成田遼一郎卻露出了親切的笑容,掃兩人間的緊張氣氛。

「好久不見了。」

少年時期的他,身上總充滿了夏天的味道。

是他拉起幾乎被家族舊習壓得無法呼吸的國貴,奔往灑滿陽光的地方。

國貴不知在夢中呼喚過多少次他的名字。

在因身份懸殊而被禁止見面的日子裡,他可知道自己內心有多痛苦!國貴總是希望他會突然出現,不顧一切地擄走自己。兩人一起逃到遙遠未知的土地去。

如今,這些幼時做的夢早已清醒。

「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遇見您。」

「我也是。」

國貴強忍著胸口不斷甦醒的甜美感情,刻意生硬地回答。

他凝視自己的神情、爽朗的笑臉,都跟以前一模一樣。彷彿十五年前的事不過轉眼間。

遼一郎是清澗寺家的司機成田的獨子,年紀比國貴大兩歲。

從那件事以來,他的名字在這個家就成了禁忌。任何人都不准提到他的名字,更不允許討論有關他的一切事物。

沒想到,他現在竟活生生地坐在眼前!

「——你常來這裡嗎?」

「是的。」

「你還是像以前一樣,喜歡獨來獨往呢。」

聽到國貴這麼說,遼一郎僅淡淡一笑並未回答。

「最近過得如何?現在做什麼工作?」

國貴猶如質問地說著,言語間透露出異於平常的焦急。他正為此感到難為情時,遼一郎已大方地說:

「自從五年前離開伯父家後,我一直在神田的書店工作,那裡還包住宿。」

遼一郎的學歷雖然只有普通小學畢業,但從小就很喜歡看書,聽到他在書店工作,國貴不禁有種『原來如此』的感覺。

「大概是因為我住校……所以很難遇到你。你都沒回家嗎?」

「有時會回去看看,但從沒長時間住過。」

老實說,那件意外發生後,國貴並不認為遼一郎會一直待在親戚家。既然這樣,為什麼不來看我?難道是在躲我,還是早就忘記我了?害怕面對真相的國貴遲遲不敢主動去找他。

「別一直談我了。我聽說國貴少爺以第一名的優異成績自陸軍大學畢業,現在已官拜中尉了。」

「你還真清楚呢。」

相反的,他卻完全不瞭解現在的遼一郎過得如何。

似乎是覺得一臉驚訝的國貴有些好玩,遼一郎輕笑出聲。

「——因為父親……常會把您的情況告訴我。」

他用流利的敬語回答問題,在提醒國貴兩人的身份地位懸殊。再加上遼一郎已變成清楚應對進退應有份際的大人,國貴心頭不禁湧現一股複雜情緒。

雖想對他微笑,臉頰的肌肉卻僵硬得笑不出來。

「很意外您會成為軍人。」

「是嗎?我倒很習慣了。」

國貴滿不在乎地低喃。

幼時的國貴是個稍嫌瘦弱的孩子,連殺只蟲子都不敢,更不在乎家族內因襲已久的規定,自然也沒想過長大後要當軍人。

後來他會成為軍人,其中一個因素就是遼一郎。

當然,這一切並不能都歸咎遼一郎。只是,國貴實在等得太久。他不停地等待遼一郎來接他,卻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所以,他才選擇進入陸軍幼年學校就讀。在全體住宿制的校內,即使見不到遼一郎也不需覺得沮喪,他反而可以想像無數個遼一郎無法前來探視的理由安慰自己。

眼前這男人可懂得我心底累積了十五年以上的鬱悶?

即使此刻遼一郎就近在眼前,國貴卻笑不出來。只見他依舊溫柔、爽朗地笑著,一雙澄澈的眸子沒有絲毫煩憂。

他很意外遼一郎完全沒有改變。他的臉龐一如國貴十多年來的想像,仍是那樣溫柔穩重。

「抱歉,因為太久沒見……說話忍不住逾越了本分。」

「不會。」

兩人的交談似乎不甚投機,遼一郎就此打住沒再說下去。氣氛變得有些尷尬,國貴默默低下頭,接著像要確定什麼似的伸手摸了摸頭髮。那天受的傷,至今仍如印記般留在後腦上。

遼一郎的存在就像無法消失的傷痕,在他的心頭刻畫下鮮明的軌跡。

「遼一郎!遼一郎,你在哪裡?」

剛放學的國貴,氣喘吁吁地衝進儲藏室。聽到叫喚聲,一名短髮少年隨即探出頭來。穿著粗布衣裳加一雙草鞋的他,認出來者是國貴後開心地咧嘴一笑。

「國貴少爺,制服不換下來小心弄髒喔!真是的,明明已經說過好多次了。」

因為父親是清澗寺家的傭人,所以遼一郎也住在這棟大宅邸裡頭。

兩人從小就玩在一起,所以遼一郎很少用敬語跟他說話。其實,國貴比較希望遼一郎也省掉『少爺』這稱謂,但他就是不肯。

身為一個傭人的兒子,取名為遼一郎實在有些誇張。但聽說那是國貴的祖父要成田這樣取的。

「為了跟遼玩,我可是一下課就衝過來了。」

目前就讀學習院小學部低年級的國貴,並沒有太多朋友。遼一郎就是他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可是,你要是弄髒衣服,佐代姨又要囉唆了。」

奶媽只要得知國貴一回家馬上跑去找遼一郎玩,就會大發脾氣。就連每天接送國貴上下學的成田,也認為自己的兒子不該跟少爺如此親近。身為父親的他都這麼想了,更何況是其他人。

究竟身份有什麼意義……只因偶然出生在不同的家庭,就該一輩子背負這無理的地位差異嗎?

喜歡看書的遼一郎比國貴早認識漢字,也擅長心算。國貴不懂的習題,常是遼一郎耐心教導才學會的。然而,他卻打算念完普通小學便不再升學。

如果真的喜歡唸書,就該繼續升學啊!國貴曾懊悔地對他這樣說。但他卻輕笑道,「既然這樣,就請國貴少爺連同我的份一起念吧?」

自從他這麼說後,之前從不關心成績好壞的國貴開始奮發圖強,在校成績每每名列前茅。這麼做不為自己,只是為了遼一郎而已。

他想連同遼一郎的份一同努力,才會那麼拚命念到第一名。

「對了,如果我發現有趣的書,再借回來給你看。你會看吧?」

「真的非常感謝你。」

當國貴說會從學校圖書館借書回來給他看時,遼一郎感動得差點說不出話來。

為了喜歡看書的遼一郎,國貴才想出這個好方法。

「對了,遼,今天要玩什麼?」

「對不起……我今天的工作還沒做完。我還得把木材搬到主屋才行。」

小學下課後,遼一郎必須幫忙做家事,常常忙得沒時間做別的事。

「什麼嘛……真無聊!」

國貴不滿地嘟嘴抗議,斜眼瞪著遼一郎。

「既然這樣,你就去找學校同學玩啊。」

「遼真壞,明知那樣一點都不好玩,還那樣說!」

無論如何,國貴就是無法融入那個由貴族組成的小圈子。要是他的父親冬貴能對社交熱心點,國貴就不會有這方面的問題了。然而,現在抱怨這個根本無濟於事。

清澗寺家不常跟其他貴族往來,這使得國貴很難跟其他貴族子弟交朋友,但又無法親近校內僅佔三分之一的平民同學。對國貴來說,學校一點都不有趣。所以,他才那麼喜歡跟遼一郎玩。

「跟遼在一起比較好玩嘛。」

國貴睜大閃亮的雙眼望向遼一郎,並笑著說:

「真希望能不用去上學,一直跟在你身邊。」

天真誠摯的童言童語讓遼一郎忍不住望向他。

「就算是開玩笑,也不可以說那種話。你要知道,有人想去上學卻無法去。」

「對不起……」

看到國貴沮喪地垂下肩,遼一郎忍不住搖搖頭。

儘管還是孩子,遼一郎卻已曉得彼此之間存有一條永不可能消弭的身份鴻溝。

「——不,不需要太在意。對了,這送你。」

這就是遼一郎得用敬語跟國貴說話的原因。

遼一郎往前走了幾步,從放在腳邊的袋子裡拿出一支竹蜻蜓給國貴。那是他趁工作的空擋,用小刀削制而成的。

「對了,你能答應我不要跑到院子深處玩嗎?」

「為什麼?」

老實說,他真的很不喜歡用這種生硬的語氣跟國貴交談,也會盡量撤除敬語配合說話,但在他的潛意識裡,還是有『國貴是清澗寺家的少爺』這樣根深蒂固的觀念。

「那裡的樹前陣子被雷劈斷了。我昨天經過那裡,衣服不小心被樹枝鉤破,還被父親狠狠罵了一頓。所以你記得別去那裡玩,以免發生意外。」

「嗯,我知道了。」

他看向遼一郎的衣服,的確有個之前沒看過的補丁。

目送遼一郎離開後,國貴便玩起竹蜻蜓。製作頗為精巧的竹蜻蜓,乘著風飛到好遠的地方。

等一下,也要借弟弟和貴玩。玩了幾次有些厭倦後,國貴不禁這樣想。

「哇!」

突然一陣強風吹來,竹蜻蜓落在離地有些距離的樹枝上。而且,正巧就在遼一郎說不可以靠近的那棵樹。

「糟糕……」

怎麼辦?管家跟園藝師都交代過他千萬不能爬樹,但那是遼一郎特地做給自己的,要是弄丟了他一定會很難過。

「好!」

國貴毫不猶豫地抬起腳,開始攀爬那棵樹。

途中,枯枝鉤破了制服,但國貴絲毫不在意,眼前最重要的是那支竹蜻蜓。

「呃……」

再一下下就好,差一點就可以拿到了。

腳下已沒有可以踩踏的樹枝,國貴只好拚命伸長細嫩的手臂。

「國貴少爺!」

回到這裡的遼一郎看清楚國貴在做什麼後,立刻大叫著衝到他身邊。

「不可以這樣,太危險了!」

「沒關係啦。」

他轉頭望向遼一郎,笑著說道。

說時遲那時快,樹枝突然傳來一聲輕響,下一秒國貴已經從樹上掉了下來。

「啊!」

國貴攀爬的不巧是棵快要枯死的老樹,根本無法支撐一個小孩子的重量。

「……危險!」

遼一郎急忙伸出手。

但是,國貴的體重遠遠超過他的手臂所能負荷。隨著鈍重的撞擊聲,國貴和遼一郎雙雙摔落地面。

「……國貴少爺!國貴少爺!」

在悲鳴似的叫聲中,意識逐漸模糊的國貴緩緩閉上了眼睛。

「快來人啊!國貴少爺他……」

「遼……」

眼前一片紅……是流血的關係嗎?

——到底是誰的血?

「國貴少爺……!」

慌張得嘴角扭曲的遼一郎,緊緊將國貴抱在懷裡,還把自己的衣服撕成條狀纏住他的頭。

他從掌心濕黏的觸感得知,國貴的後腦勺正在不停地出血。

「我現在就把你抱進屋裡。」

「遼……好痛……」

他只能發出沙啞的聲音。剛剛墜地時一定撞到哪裡,否則身體不會無力成這樣。

「對不起,國貴少爺!真的很對不起!」

為什麼遼一郎要跟我道歉?是我自己弄傷的,跟遼一郎沒有關係啊!國貴虛弱地伸出手,遼一郎馬上緊緊握住。或許是沾滿黏膩血液的關係,遼一郎的手摸起來好溫暖。

「我再也不會離開你,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的,國貴少爺!」

儘管後腦勺不停抽痛,但聽到遼一郎答應永遠陪在自己身邊,國貴卻很高興。

「我這輩子都不會離開你身邊。以後,我拼了命都要守護你。」

接下來的事,國貴就不太記得了。

事後,攀爬枯樹而受傷的國貴並未受到任何責備,但管家跟奶媽的怒氣卻沒那麼輕易平復。他們緊咬住『區區一個傭人竟敢害尊貴的少爺受傷』不准國貴再見遼一郎。

而原本就看不慣少爺跟平民要好的管家等人,更命成田將遼一郎寄放在親戚家。

另一方面,他們更警告國貴,今後若再跟遼一郎見面,就立即開除成田。

我不能再給總是替家人著想的遼一郎製造麻煩了。沒關係,就算我沒辦法去看他,他也絕對會來看我。雖說他被寄放在親戚家,但一定能輕易溜出來看我的,因為他已經答應我,這輩子部不離開我了!

總有一天,他一定會來接我的。他一定會履行跟我的約定!

今天不行就明天,明天不行就後天。

國貴不停地安慰自己,一天一天地等下去。

等了又等,長得幾乎讓人發狂的漫長時間已然過去。

最後國貴發現——根本不會有人來迎接自己。

再也看不到遼一郎那張開朗的笑臉了。

當一切事過境遷後,只留給幼小的國貴後腦勺那道傷疤,以及深深刻印在心裡遭人背叛的痛。

遼一郎拋棄了他!

這對十多歲的孩子來說,是無比殘酷的一件事,逼得國貴只能強迫自己忘掉那件事。

然後,到了今天。幼時不得不逼自己忘記的兒時同伴遼一郎,此刻就坐在身邊。跨越了十多年的歲月後,他再度出現在眼前。

或許是重逢的衝擊過於強烈,國貴根本無心觀戲,直到落幕前都坐在椅子上發呆,直到遼一郎顧慮似的叫了他。

「——國貴少爺,我送您回家吧?」

曾經那樣苦苦等候的遼一郎,現在應該二十八、九歲了,十足成熟男人的樣貌。像他這樣出色的人,肯定吸引了很多女性的目光吧。國貴胡亂想著。

「不……不用了。」

站起身的國貴靜靜地搖了搖頭。

「你已經不是清澗寺家的傭人了,不需要再做這種事。」

遼一郎欲言又止地凝視著他,但國貴卻已無話可說。

他怕自己一開口,一連串幼稚的質問就會脫口而出。正因為對方是心繫多年的人,更可能去責備他過往的種種。

「那我先失陪了。」

「國貴少爺。」

「啊!」

為了跟遼一郎迅速拉開距離,國貴刻意大步行走,沒想到卻被劇院大門的門檻絆倒。

瞬間,遼一郎衝到國貴身邊,緊抱住就要摔倒的他。

一頭栽進遼一郎寬闊胸膛的國貴,一張俏臉立刻漲紅。他戰戰兢兢抬起頭,恰好見到遼一郎的笑臉近在咫尺。

「您有沒有受傷,國貴少爺?」

「……遼。」

他反射性地叫出那令人極度懷念的名字。這些年來,他一直好想這樣呼喊遼一郎的名字。

「遼……」

國貴緊抓著遼一郎的襯衫,鼻腔裡滿是他的味道。淡淡的汗味,訴說著他已是成熟男人的事實。

心臟突然亂了套地狂跳。

「為什麼你都不來看我?」

國貴呻吟般地低喃。

當初明明約定好的,明明答應要陪我一生一世啊!此刻的國貴不再是陸軍中尉,也不是背負全族命運的下任當家候補,只是個飽受傷害、需要安慰的孩子。

「咦……?」

「為什麼自從那件事以後,你就再也沒來看我?」

遼一郎伸出手輕撫國貴的後腦勺,接著輕聲問道:

「——這就是當時留下的傷痕?」

意外的溫柔撫觸讓國貴微覺驚訝,便以沉默代替了回答。

「真的很對不起。」

重逢至今,國貴才第一次聽到他跟自己道歉。

「我實在沒有臉去見你,畢竟我讓最重要的人傷得這麼重……」

光聽他這麼說,實在很難判定他到底還記不記得那個約定。

「而且親戚盯我盯得很緊,根本沒機會溜出去。之後,更被迫去當雇工。」

然而,他穩健的嗓音卻像魔法般,緩緩滲進國貴幹涸已久的心靈。

僅僅如此,已足夠彌補國貴這十多年來的等待與煎熬。

原本打定主意絕對不原諒他的,沒想到簡單的幾句話,就讓國貴冰封已久的心開始回溫。他甚至覺得,遼一郎是否記得兩人的約定已不再那麼重要。

「讓我送你回去吧。至少,讓我今天當你的僕人。」

「——如果你真覺得對不起我,那就直接叫我國貴。」

他知道自己在勉強遼一郎。

雖然沒有直接的主僕關係,但遼一郎的父親仍在清澗寺家工作,他自然不能直呼國貴的名字。明知這樣做會讓他為難,國貴仍故意如此要求。

「請原諒我,我真的辦不到。」

看到遼一郎一臉為難的模樣,國貴頓時深刻體認到,那過往的十多年歲月竟將兩人的距離拉得如此遙遠!

「……對不起,我不該說那種蠢話的。」

「國貴少爺。」

「抱歉,遼。」

國貴一反常態,十分老實地道歉。

那走吧。國貴終於不再推拒,讓遼一郎送自己回家。畢竟再僵持下去,只怕搞砸了這次美好的相遇。

「國貴少爺,如果可以的話,要不要去喝杯茶?」

遼一郎用與幼時無異的開朗聲音問道。

「雖然不是配得上您身份的高級店……」

「絕對沒那回事!」

看到國貴露出童稚般的笑臉,遼一郎也浮現熟悉的笑容說:

「離這不遠處有一間不錯的咖啡廳。那兒的女店員都穿洋裝,相當受歡迎喔。」

「原來你也對這種事有興趣啊?」

並未回答的遼一郎只微微聳了聳肩。

夕陽照在路面,國貴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停下腳步。

——啊!

走到明亮處他才發現,遼一郎左右眼的顏色並不相同,尤其左眼看起來很不自然。

仔細一看才知道那是一隻義眼。而且左眼皮上還有一道舊傷痕,使他原本柔和的神情產生了顯眼的裂痕。

察覺國貴發現自己的義眼,遼一郎為難似的笑了笑。

「正如你所見,我的左眼是假的。這是以前受傷造成的,不過幸好沒妨礙到日常生活。」

那拒絕國貴再深入詢問的口氣,讓他腦後的舊傷再次痙攣般地抽痛起來。

遼一郎已長大成人,變成我不熟悉的大人了。

甚至還身受重傷失去一隻眼睛!那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快點,就在那裡而已。」

他若無其事地催促著,國貴只得將內心的疑惑暫時拋諸腦後。

以往只能存在記憶中的遼一郎,此刻成了真實的人。

漫長的十五年來他一直在等待的,或許就是這一刻吧!

3

國貴從陸軍省參謀本部回到家,經過二樓父親房間時,突然被軋軋輕響聲吸引而停下腳步。

下一秒,房門被打開來。

儘管討厭見到父親,卻又不能刻意避不見面,他只好站在原地等待。

豈料更令人喪氣的是,走出來的並非父親,而是他那位徒具私人秘書名號的好朋友伏見義康。

「哦……你回來啦,國貴。今天工作到這麼晚啊?」

低沉的美聲輕輕搔弄國貴的耳膜,他不得不抬眼望向那位驚艷整個社交界的中年美男子。

「嗯,你好。伏見叔……你來幫父親處理工作嗎?」

「——嗯。」

伏見眼裡透著幾分笑意,若無其事地凝視國貴。看著眼前這張輪廓猶如希臘雕像深刻的臉龐,國貴拚命在心裡回想遼一郎爽朗的笑臉。企圖借此喚回自己逐漸流失的耐心。

「你來得剛好。我正要請女傭煮咖啡,一起過來喝吧?」

「不用了。」

「真是太不給我面子了。你這麼冷淡,我可是會受傷的喔。」

「請你別開玩笑了。」

「你也跟冬貴聊聊嘛。」

突然聽到父親的名字,國貴神情頓時染上一層陰影。

「我沒什麼話要對父親說。」

「我倒有話對你說。事實上,有人向我提到鞠子的親事。這不是件壞事,但我也不能自做主張替她決定,所以過來跟你商量。」

伏見是個喜歡社交、人面很廣的人,在財政界有很多朋友,自然很多人找他談這類事。的確,他幫國貴居中協商的融資或親事也都不錯。

只是,那也成為國貴心中的痛。

比起我,你反而更瞭解這個家!原本打算衝口而出的話,最後還是忍住了。要真的說出口,感覺就太淒慘了。

「這個家的事與你無關。鞠子的婚事讓她自己決定就好。」

國貴不想讓妹妹淪為政策婚姻下的受害者。為這個家犧牲的人,有他一個就夠了。

「真冷淡啊。你就這麼討厭我?和貴跟道貴明明都很喜歡我。」

伏見微微笑道。

「動物只要對它好,就會有回應。所以,要馴服一個人應該也不會太難吧。」

「你把我的弟妹們當貓狗看待?」

糟糕,失言了!國貴立刻噤口,視線垂落地面。

「我只是想以冬貴朋友的立場給你些建議,難道不行嗎?」

國貴正打算開口時,房門再度被開啟。

「義康……?」

看到父親從房內走出來,國貴不禁心頭一緊。

父親身上僅任意罩著一件女用似的紅色長袍,象牙色的細緻肌膚毫不吝嗇地展露在夜色中,那淫浪的模樣讓國貴有些不知所措。

從敞開的房門望去,可以看到室內偌大的睡床上一片凌亂。

「冬貴,怎麼啦?」

伏見的聲音瞬間漾出濃濃的甜意。

「你好慢喔,到底在做什麼?」

冬貴看著伏見,嬌媚地笑道。

尖細的下巴加上深刻的輪廓,比例完美的眼鼻和那張殷紅的嘴唇。

真是個十足十的美男子。除了這句話外,實在找不到其他字眼來形容了。

「我正在跟國貴說話。」

「……嗯哼。」

冬貴慵懶地撥了撥略微過長的前發,緩緩轉頭看向國貴。

歲月幾乎未在他臉上留下任何痕跡,那動人的美貌讓國貴也忍不住看得入迷。

父親一定是靠吸取男人精氣為生的妖怪,否則怎會過了四十歲還如此美麗誘人。

「國貴,你下課啦?」

面對冬貴輕柔卻直刺心頭的詢問,國貴強裝冷靜地回答。

「我剛下班。」

「下班……對喔,你已經到陸軍省上班了。」

看到他搞不清楚現狀的模樣,國貴真的灰心地直想歎氣。

當然,冬貴並非腦筋不好,智能上也沒什麼障礙。他反而是個腦筋靈活、反應相當敏銳的人。

然而,他卻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

或許是數百年來近親結婚的結果,抑或冬貴本身的個性使然,他對生活及家庭毫無興趣。既然如此何以會有國貴這四個孩子,純粹只因他難抵肉慾的誘惑罷了。

「要不要一起喝杯茶啊,國貴?」

「不用了。」

「你最近真的好冷淡喔。你對我有什麼不滿嗎?」

「不,沒有那回事。」

冰點以下的沉默瀰漫在週遭空氣中。

「——對不起,我很累,先告辭了。」

真是個集美麗與污穢於一身的男人啊!

那散發著腐臭似的美貌,以及吹彈可破的滑嫩肌膚,讓無數男女抗拒不了地拜倒在他腳邊。

就國貴所知,上了他床的男人早已不計其數。

「冬貴,你穿得那麼單薄小心感冒。快進房內吧。」

「嗯。」

父親的手指輕觸伏見臉頰,誘惑似的緩慢移動。

「我是特地出來找你的。一個人睡腳很冷,會睡不著。」

「好吧。」伏見接著笑道:「看來只好放棄喝咖啡了。」

聽說伏見曾是帝大畢業的優秀人才,現在卻只是冬貴名義上的秘書,實質上的愛人。兩人常不分晝夜沉溺在肉體歡愉中。

對國貴而言,伏見是個深不可測的男人,總是搞不懂他在盤算些什麼。

「兩位晚安了。」

光是說出這句話,就已耗費國貴相當大的精神。他憤憤然地邁步往自己房間走去。

他是何時得知冬貴跟伏見的關係的?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久到他幾乎想不起確切的時間。

在這個家裡,有一棟冬貴專用規模不大的日式建築物。以前曾有一段日子,他獨自住在那裡。

那是孩子們絕對不能進入的禁斷庭園。

國貴想起身體與男人緊緊交纏,不停發出淫蕩叫聲的父親。

微微顫抖的父親——看起來是那般絕美。

忘情地渴求快樂,不停啜泣的冬貴……。那形影,十多年來盤旋在國貴腦海久久不散。

「……不行!」

得想些開心的事才行!例如遼一郎的事。

昨天雖是久別以來第一次見面,兩人卻意外地有話聊。彼此默契十足的互動,讓國貴有種彷彿遼一郎從未離開自己的錯覺。

原來,自己是如此渴望遼一郎的陪伴。

之前一直不停告誡自己絕對不原諒他,絕對不能原諒那個當年違背誓言的遼一郎!然而,當臉上帶著沉穩微笑的他當真站在面前時,那股虛張聲勢的強悍立刻脆弱地崩潰。

他真的很高興能夠再見到遼一郎。

當時閒聊兒時回憶固然愉快,國貴卻無法判定遼一郎是否真的樂於見到自己。臨分手前雖跟他約好下次再見,但另一方面國貴又擔心得不知如何是好。

畢竟,他可是一般市民討厭的『軍人』啊。而且他沒把握能像昔日那樣,跟遼一郎處得融洽。那天見面,遼一郎極可能是出於禮貌才對自己友好,難保下次見面兩人的相處不會有隔閡。

即便如此……國貴內心還是充滿期待。

就算僅有一絲絲希望也好,他都想確定遼一郎心底其實還有自己的位置。

「早安,國貴哥。」

國貴一打開通往餐廳的門,隨即迎上弟弟道貴燦爛的笑容。有雙靈動大眼的道貴,或許是只有十八歲的關係,臉上仍看得出幾分稚氣。但他調皮可愛的個性卻讓國貴疼愛不已。

「啊……早安。」

女傭隨即替國貴送上雞湯。對美食有獨特品味的父親,對廚師手藝相當苛求。眼前這道雞湯金黃澄澈,一看即知價值不菲,實在很難想像會出現在沒落貴族家的餐桌上。

這棟宅邸不但有足以容納二十人的大餐廳,還有兩間由六人座餐桌盤踞的小飯廳。

清澗寺家很少邀人到家裡舉行派對,平常用餐都在格局較小的飯廳。

「難得的禮拜天,怎麼不睡晚一點?」

「我已經習慣早起了。」

「你總是這麼一板一眼。」

常聽人說自己很無趣的國貴,再次感覺事實的利刃刺進心頭。

「……鞠子呢?」

不想再繼續那煩人話題的國貴,將話鋒轉到最小的妹妹身上,卻見道貴為難似的搖搖頭。

「小鞠感冒了。最近她老是這樣,動不動就發燒。」

你最近都不太開心鞠子喔。從他的話裡隱約聽得出責備意味。

「和貴哥買回來的雜誌小鞠已經全看完了。我怕她太無聊,所以你出去如果有看到不錯的書,可以買幾本回來嗎?」

「知道了。」

就連那個和貴都知道要好好疼愛妹妹,我卻……。

或許是鞠子的年紀和道貴相仿,兩人的感情特別好。一想到自己跟和貴也曾有過那樣的時光,國貴的心就陣陣抽痛。

不同於較年長的兩人心中多少藏有難以為外人道的陰暗面,道貴和鞠子可說是想法光明、個性天真的好孩子。

尤其對難以理解和貴想法的國貴來說,道貴那份開朗的特質更是他夢寐以求。

用完早餐看過報紙後,國貴便出門前往遼一郎居住的神田。

其實他本想更早出門的,又怕太早到會給遼一郎添麻煩,只好盡量放慢所有動作的速度。

儘管如此,當他照著遼一郎畫的地圖抵達目的地附近時,仍比約定的時間早了三十分鐘以上。

國貴邊打量週遭景物邊走路,不小心撞上一個從對面走來的小個子青年。霎時,他手上所拿的好幾本雜誌紛紛掉落地面。

「對不起。」

國貴撿起地上的雜誌回給青年,對方羞澀地朝他笑了下。

定睛一看,才知道那些是由無政府主義者大杉榮主編,名為《勞工運動》的雜誌。

「謝謝。」

沒想到如此瘦弱的青年,竟然也會對社會主義運動感興趣。不,想來應該是因為這附近住著為數眾多的勞動人口吧。

國貴心不在焉地想著,突然聽到一陣嘈雜的聲音。

「遼哥,幫我重做啦!」

「嗯,我先弄完這個。」

一陣熟悉的聲音讓國貴不自覺轉頭,才發現遼一郎坐在不遠處的路旁,身邊還圍了一群小孩子。看樣子,好像正在替他們做什麼東西。

「好,完成了。」

喔,原來是竹蜻蜓。看到那令人懷念的玩具,國貴有些感動地微瞇起眼睛。遼一郎從小就有雙靈巧的手,常做各種玩具送國貴。

那些孩子們想必很喜歡遼一郎吧。此刻的他臉上掛著溫暖的笑容,柔聲地跟小朋友們說著話。

「……國貴少爺!」

察覺國貴視線的遼一郎,臉頰不禁微微泛紅。他連忙站起來,拍掉沾在衣服上的土塵。第一次看到他害羞的模樣,國貴忍不住露出微笑。

「我好像來得太早了。還是晚點再過來吧?」

「哪兒的話!」

好了,大哥哥有客人,你們先回去吧!遼一郎聲音清亮地說完,小朋友們便聽話地點點頭。

「遼哥,下次見囉!」

看到一群人如狂風般迅速離去,國貴不禁有些傻眼。

「他們很喜歡你呢。」

「都是住在附近的孩子,很可愛吧?」

「早知道就帶點小點心來,小朋友們一定會很開心。」

見國貴遺憾地低喃,遼一郎不禁淡淡笑道:

「國貴少爺拿來的東西一定很高級,他們消受不起的。」

他領著國貴來到長屋前,伸手拉開其中一扇門。

「請進。如果要吃零嘴有烤地瓜,您喜歡胡麻鹽口味的嗎?」

聽到遼一郎這樣高壯的男人竟然問自己要不要吃零嘴,國貴不由得輕笑道:

「胡麻鹽口味?」

以前雖吃過烤地瓜,卻沒聽過有胡麻鹽口味的。看到國貴疑惑的模樣,遼一郎從容地點點頭。

「之前借朋友書,他拿來回送我的。」

「咦……」

不知怎的,國貴突然想起剛剛那名青年。

「聽說之前叫京都燒。就是將地瓜切薄片,沾胡麻鹽吃。地瓜的盛產季就快過了,趁現在快吃吧。」

「地瓜哪有特定的產期啊?」

「夏天的地瓜通常賣不出去,反而是糯米湯圓相當暢銷。」

「你還真清楚呢。」

「因為我喜歡吃甜的。」

經他這麼一提,國貴才想起他從小就很喜歡吃甜食。所以國貴常從家裡拿小餅乾跟奶油甜餅給他吃。

尾隨遼一郎走進屋內,便發現僅六個榻榻米大的空間,已被一個大書架佔去大半。裡頭塞滿了各式書籍,國貴不禁看傻眼。

「……好多書喔!」

「我跟同事一起創了個讀書會,長期下來就收集了這麼多。」

「你還真有心呢。啊,竟然連原文書也有?」

發現書架上有許多在日本難得一見的原文書,國貴不禁興奮地說:

「在書店工作,連這種書也拿得到啊?」

「我們店長認識一些貿易商,常請對方順便幫忙帶一些書回來。所以店裡的外文書還滿齊的,頗受讀者喜愛。」

就算是這樣也太厲害了。國貴望著書架上的書,一本一本地仔細觀察。

「嗯?」

國貴突然發現一捆似乎刻意藏起的雜誌。隨手拿出來,他立刻訝異地輕抽一口氣。原來都是些政府禁止發行的《坑夫》《無恨殺人》等無產階級的小說以及《近代思想》,另外還有幾本以勞工為對像發行的雜誌。那些都是以共產主義者的激烈論調向全國喊話的知名雜誌。

就單純喜歡看書的青年來說,這些書籍的內容實在太過激進,不怎麼適合。

或許是察覺國貴突然沉默下來,遼一郎輕輕從他手裡抽走那捆書。

「……這些東西還真艱澀呢。」

實在找不到其他更好的表達方式。

「偶爾還是得看看這類書,不然會覺得自己沒什麼深度。畢竟其他都是些消遣性質的閒書。」

將視線自重新被塞回書架的雜誌栘開後,國貴像要掃除內心疑慮似的看向其他書。

永井荷風和谷崎潤一郎的作品旁邊,還塞了幾本菊池寬和中裡介山的書。書架上頭消遣類書籍確實佔了大部分,看來遼一郎真靠這些書打發時間。想到此,國貴愉快地露出微笑。

「怎麼了?」

「沒事,只是想到我也有在看《大菩薩嶺》而已。」

「咦,國貴少爺也看啊?」

「嗯,開始看之後就怎麼也停不下來了。我一直很期待結局快出來呢。」

這部小說從大正二年開始連載,至今已近十年了。讓人知道自己在看通俗小說其實有些丟臉,但遼一郎卻沒說什麼。

「有沒有什麼不錯的書可以推薦給我?」

「留在這裡的,都是我最喜歡的書。」

「嗯哼……」

國貴拿了其中一本,輕輕撫摸著書封面。

一想到遼一郎曾拿著這些書滿懷喜悅地閱讀,他的心臟不覺微微抽動。

那段自己無力參與的歲月,確實在遼一郎心中留下深刻的痕跡。

如果這本書上還留有遼一郎思緒的片段,還觸摸得到他溫熱的吐息、指尖殘餘的熱度就好了。

那麼,他應該能更加輕易跨越橫隔兩人之間的既往時光。

希望彌補以往那段空白光陰的,難道只有他一人而已?像現在這樣待在遼一郎身邊,他就快無法克制內心的激動了。

可是他卻沒勇氣開口確認,實在有夠窩囊。

接著,國貴不自覺地沉浸在文字交織成的世界裡,忘情地看起書來。

遼一郎則什麼也沒做,只是靜靜坐在一旁凝視他,邊啜飲著熱茶。

四周空氣是那樣溫柔靜謐。

「……對不起。」

國貴終於察覺到遼一郎的視線,急忙抬起頭來。他兩頰泛紅,慌張地把書夾在腋下。

茶杯裡,遼一郎為他倒的茶早已涼冷。

「怎麼了?」

「我真是的,難得來你家玩,卻只顧著看書。」

明明想說的話那麼多,想更加瞭解遼一郎的啊!他好想知道兩人分別後,遼一郎都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沒關係。」他輕笑道。「國貴少爺跟以前一樣哪,只要對一樣東西著迷,就會忘記其他事……。剛剛,想必連我在場的事也忘了吧?」

「對不起。」

國貴沮喪地垂下肩膀,握緊撐在榻榻米上的雙手。

「都怪我這麼無趣,讓你覺得無聊了……?」

他若覺得無趣,以後絕對不會再見我了。國貴怎麼也想不透,為什麼自己一跟遼一郎獨處,態度就變得如此卑微。

「無聊?您是指我嗎?」

國貴知道自己不像和貴那樣舌燦蓮花,也沒有道貴那般純真坦率。他只是個為守護家族四處奔波,只知按部就班克盡軍人職責的無聊男子罷了。在遼一郎看來,這樣的人鐵定十分無趣。

「怎會無聊呢,我倒覺得這樣很好啊。很像國貴少爺會做的事……我覺得很高興。」

遼一郎緩緩抬起手,輕觸國貴的臉頰。

「您還是以前那個國貴少爺。」

他的手指不同於淺野的冰冷,充滿了生氣與溫暖。

「遼……」

「依舊是溫柔、聰明、為家人著想……一如我印象中的國貴少爺。這樣的您,怎會是無聊的人呢!」

「可是,我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啊!」

「國貴少爺就是國貴少爺。這樣就夠了不是嗎?」

遼一郎的話語讓國貴停止自嘲,暖暖地浸潤了他的心。

——心底的傷口逐漸被治癒。

或許,他只是想在眼前這個青年身上,搜尋以前那個開朗聰敏的遼一郎殘像。卻赫然發現,除了外表比當年成熟外,他的內心幾乎與往日無異。

他的眼底充滿了堅強的生命光輝,叫人難以移開目光。儘管其中一隻眼睛是無機質的人造品。

在國貴心裡,就連那只毫無溫度的義眼,仍能如實反應遼一郎真誠的個性。

「我的國貴少爺,總是那麼美麗……讓小時候的我感到驕傲不已。」

他知道遼一郎並非意有所指,但聽到他在自己名字前面加上『我的』兩字,國貴還是忍不住羞紅了臉。

「——啊……呃,非常抱歉,我太逾矩了。」

「不,沒關係。你也是,都沒變……我真的好高興。」

軍隊的生活總是非常忙碌緊繃,讓國貴幾乎喘不過氣。但是,待在遼一郎身邊卻仿若有陣陣涼風輕柔包圍,十分的放鬆舒服。

「我還可以再來找你嗎?我家……你應該比較難出入吧?」

「非常歡迎。」

長久以來糾結在國貴心頭的疙瘩,終於逐漸消融了。

就算遼一郎早已忘記幼時的約定也無所謂,只要現在的他能陪在自己身邊就夠了。

此刻,國貴不禁認真地這麼想。

縱使仍想確定遼一郎是否還記得那約定,但國貴實在問不出口。深怕問了之後會得到不好的回應,那樣他寧願什麼都不知道得好。

重要的是,遼一郎就在這裡。所以不需要再去介意以前的事了。

「下次我會買小點心過來的。」

「這工作就交給我吧,我怕您都買一些很貴重的食物。」

遼一郎的笑容宛如夏日陽光燦爛耀眼。

「要不然我也帶點別的東西,到時候交換吃如何?」

「嗯,既然這樣,如果您不嫌棄,就挑幾本喜歡的書回去看吧?」

「……真的嗎?太好了,謝謝!」

看到國貴露出開心的笑容,遼一郎溫柔地瞇起了眼睛。

這個表情也跟以前一樣,他依舊是自己熟悉的遼一郎!

4

明知這樣不對,但隨著下班時間逐漸接近,國貴的心情愈加浮動。

要買什麼東西去送遼一郎呢?壽司、大福、仙貝……?

若是仙貝的話,聽說紀尾井町有家老店做得很好吃。不過,等工作結束後再趕過去買,店家絕對已經打烊了。早知道就該趁午休時出去買。

正在煩躁思考當兒,國貴不知不覺用鋼筆在紙張角落寫下『仙貝』兩字,等回過神來一發現,不禁兩頰泛紅。

幸好這不是正式的文件,否則就不妙了。

「……清澗寺,你看起來心情很好呢。」

耳邊突然響起話聲,國貴驚訝地猛然抬頭。

「您是指我嗎?」

長官齋籐大佐微笑著輕拍他的肩膀。

「沒錯。你這陣子看起來開朗多了。」

「我自己倒是沒什麼感覺。」

「下班後一起去喝一杯吧?」

「真的非常抱歉,我待會兒還有事。」

「是嗎,真是遺憾。」

真的很不好意思。說完,國貴就開始整理東西準備下班。

和遼一郎重逢的喜悅非言語可以形容。

儘管之前長時間分隔遙遠,兩人卻能輕易彌補那段空白的過往。

遼一郎借給他的書,每一本都很有趣。

只要借了書,他就有借口再跟遼一郎見面,也能增加彼此的共通話題。所以國貴更是認真地閱讀借來的書籍。

遼一郎借給國貴許多小說和評論集,都是他以前絕對不會去碰的書籍種類。但國貴看過之後卻大感驚奇與感動,有時還會和遼一郎分享自己的感想。在遼一郎身邊是那麼快樂,他覺得再多的時間都不夠用。

文學跟戲劇雖能讓情緒得到短暫休息,但內心深處依舊會覺得這類東西並非人生必需品。因此他早有心理準備,總有一天得為了家族與生活而捨棄熱愛的戲劇跟電影。

然而遼一郎卻有不同的見解。他告訴國貴,那些興趣並不需要捨棄。用不著割捨個性中柔軟的部分,人依舊能好好活下去。

這讓身為清澗寺家長男,不得不挺起胸膛扛起一家重擔的國貴,有了能稍微喘息的空間。

遼一郎仍像以前一樣溫柔寬容,樂於照顧年紀比他小的人。

改變的人,只有國貴而已。

雖然遼一郎失去了左眼,但國貴卻失去了更多的東西。例如幼時的純真,以及單純相信未來的那份坦率。

只有在遼一郎身邊時,他的心才能得到安寧。只有感覺到他的溫柔時,國貴冰封的心才會稍微融化。

他好想多瞭解在自己身上施魔法的遼一郎。例如,他的左眼為什麼會受傷?

好幾次他都想問,卻又怕弄僵兩人間和樂的氣氛。

結果,國貴依舊無法如願買到好吃的點心,因為他下班時,所有的店家都已經打烊了。無奈的國貴只好兩手空空地去遼一郎住處。

「遼!」

他拉開門出聲叫喚。微暗的燈光下,遼一郎正一臉為難地整理著書架。聽見國貴的叫聲,他隨即轉過頭來露齒一笑。

但下一秒,遼一郎的身體卻明顯警戒起來。殺氣般的冰冷緊張感在兩人之間流竄。

「……遼?」

他利箭般的視線讓國貴有些不知所措。

「怎麼了?」

或許是察覺國貴內心的動搖,遼一郎才改以笑臉面對他。

「啊,沒事……只是有點嚇到而已。沒想到您會穿軍服來。」

得知他反常的舉動是因為自己身穿軍服,國貴的心情突然變得相當複雜。

「對不起……我沒考慮到這點。」

他都忘了穿軍服來這裡,會讓附近居民誤以為自己是憲兵,進而認定遼一郎絕對是做了什麼壞事才會被盯上。要真那樣,遼一郎就難在這裡繼續住下去了。

「不,只是看您穿這樣,不禁有種國貴少爺果然是軍人的感覺。請別介意,是我失態了。」

「穿這樣很不好看吧?畢竟我長得一點都不威武。」

「國貴少爺比較適合柔和的顏色。」

死氣沉沉的卡其色制服一點都不適合你。國貴覺得,遼一郎真正想表達的是這個意遼一郎一定也跟其他市民一樣,認為軍隊百無是處,非常討厭軍人跟軍服吧?

這簡直就是在否定我本身的存在價值!國貴頓時感覺心臟被利刃捅了一刀,極度疼痛。

「對了,前幾天借給你的書看得如何了?」

「——喔!非常好看。」

國貴刻意裝出開朗的聲音回答,遼一郎安心地點了點頭。

「那就好。對了,這幾天我又買了一些新書。」

但聽得出他的聲音顯得冷淡許多。

難道不能穿著軍服來找他?可是,自己是因為想早點見到他,才一下班就直接趕過來,難道這樣也錯了?

「遼,莫非你很討厭軍人?」

陷入自我嫌惡的國貴還是鼓起勇氣開啟這話題。

「——沒有。」

「胡說,你一定很討厭。因為你一看到我穿軍服,就那麼……」

他赫然驚覺自己窮追猛問實在難看。沒想到遼一郎的一舉一動竟會影響自己至此,這樣實在太失常了。

「我並不是討厭軍人,只是有種不協調的感覺罷了。如果我的態度讓您覺得不舒服,真的非常抱歉。」

這段話流暢得宛如事先背好般,國貴更覺受傷。

他並不想講那些話,他只是想瞭解遼一郎真正的想法而已。

「說話含糊敷衍……不像你會做的事!以前的你討厭什麼都會直接說,我比較……」

喜歡那樣的你!國貴連忙將差點脫口而出的話嚥下去。

「——我是個卑鄙的人。」

遼一郎低聲喃念。

「遼……?」

「我很高興國貴少爺還記得我以前的樣子,但我已經……不是小時候的那個遼一郎了。」

「我也變了很多……經過那麼長的一段時間,任誰都會改變的。」

「不,國貴少爺真的一點都沒變。只有我已經……」

令人不住發顫的冰冷聲音,讓國貴不禁抬眼凝視他。

不知是那只有明顯色差的義眼,還是遼一郎左眼旁的舊傷使然,他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強烈的壓迫感,國貴忍不住下意識退後半步。

——這不是遼一郎!

站在這裡與我對峙的男人,不是昔日那個沉穩溫柔的遼一郎。只是個用冷凜眼神凝視我,一臉漠然的陌生男人。

他到底是誰,眼前這個可怕的男人到底是誰……?

或許是讀出國貴視線裡的懷疑與恐懼,遼一郎露出了為難的笑容。

「——抱歉,我失言了。請忘了我剛剛說的一切。」

「遼……?」

這男人到底藏有什麼樣的秘密?國貴隱約感覺得到,某種冰冷沉靜的物體沉睡在他的內心深處。那是他完全無法去觸碰的可怕東西。

或許關鍵就在於那只人工義眼。不知怎的,國貴就是隱隱有這樣的預感。

「……抱歉。不要再談這話題了。」

「嗯,也對。」

「對了,前陣子去過的那個劇場,好像又有新戲要上演了。要不要一起去看?」

「咦……」

那劇團定期公演的劇碼都很有趣,如果可以的話,他想要和遼一郎一起去看。

「你還不知道嗎?只要經過淺草一帶,就會發現到處都貼滿了宣傳單啊。」

「……是嗎?」

遼一郎敷衍似的點了點頭,國貴覺得十分疑惑。

「對不起。我這陣子很忙,沒空去那裡。」

「這樣啊?真辛苦你了。」

奇怪,在劇場意外重逢時,遼一郎明明說他很喜歡舞台劇,即使只有一個人也會去看。怎麼這會兒反應卻如此冷淡?

看來,瞭解遼一郎懷抱的秘密——亦即事實的真相,將會比任何事都來得駭人。

問題或許真的出在軍服上……。

若詢問普通百姓是否討厭軍人,大部分的人都會回答討厭。尤其是從事社會主義運動或勞工運動的人,更視軍官憲兵如蛇蠍。因此,國貴會被厭惡自是理所當然。

畢竟遼一郎也是多少會關心勞工運動的尋常市民,自然無法認同浪費稅金、讓人民生活苦不堪言的軍人。

明知這樣,國貴的心情依舊十分沮喪。

不忍神色憂愁的國貴繼續辦公,上司便要他早點回家。

回到家的國貴,腦中依舊縈繞著遼一郎的事。他也知道,一想起遼一郎心情就起伏不定的自己很可笑,卻無法將他的形影趕出腦海。於是,不知不覺間他又來到神田附近。如果沒事先知會就到遼一郎家,可能會帶給他困擾,但若以客人的身份到書店去,他應該就沒立場拒絕了。

雖然跟遼一郎約好週末一起出去,但光是這樣仍無法讓國貴安心。他就是想早點確認遼一郎是否討厭自己。

「記得是叫做……北辰書店。」

國貴低語著走進因書籍大量出入而略顯凌亂的神田舊書街。店名相當特別,應該很好找才對。這樣想的國貴看了眼立在路旁的舊書街地圖,立刻找到位在裡神保町的北辰書店。

沒多久,國貴果然輕易就找到那家書店。

店面看起來小而雅致,大量的書籍排放得相當整齊。或許是店內三分之一的書籍都是外文書的關係,吸引了許多戴著學帽的學生專注挑書。

「抱歉。」

「啊,歡迎光臨。」

一個戴著眼鏡的老店長立刻走出來,微笑地招呼國貴。

「請問,在這兒工作的成田先生在嗎?」

「成田……?」

老人一臉懷疑地凝視國貴。他的聲音引來店內正在整理書架的年輕男子轉過頭。對方身材高瘦,卻不是遼一郎。

「是的,我聽說他在這家書店工作。他叫成田遼一郎。」

「成田……?我這兒的員工只有兩個人,卻沒有姓成田的。」

「……真的沒有嗎?」

「沒有。」

店長抱歉似的朝國貴鞠躬。

「是、是這樣啊……。那請問附近還有其他家北辰書店嗎?」

受到打擊的國貴依舊力持冷靜地問道。

「不,只有我們這家而已。」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遼一郎明明說他在北辰書店工作啊!

這時,國貴發現剛剛轉過頭的那名青年走路一跛一跛。注意到國貴的視線,老人聲音一沉地說:

「很可憐吧?」

老人的聲音又更低沉了。

「他曾被誤認為共產黨員,被憲兵狠狠拷問過。」

「被憲兵拷問……?」

「真的很慘呢。真是的,軍人明明一無是處,卻老是胡作非為。那些人總有一天會遭天譴!」

國貴的外表完全不像軍人,老人八成以為他只是個纖細的知識分子,所以才跟他講這些話。

「其他店員不在嗎?」

「在是在,但他不姓成田,而是叫高橋。」

就是他。老人指著一個瘦小的年輕人說。

……越來越搞不懂了。怎麼會這樣……

為什麼遼一郎騙我他在這家書店工作?為什麼撒這種輕易就會被拆穿的謊?

國貴踩著蹣跚步伐離開書店,一回神才發現自己正往遼一郎的住處走去。

「……那麼,我下次再過來。」

「回去的路上小心點。萬一你遇到什麼事……」

一陣熟悉的聲音讓國貴立即抬起頭來。正好看見一位年輕女性從遼一郎家走出來。

「——咦……」

忍不住驚叫出聲的國貴,連忙利用遼一郎左眼的死角,慌張躲到附近人家屋簷下。

他感覺一陣暈眩。

她是遼一郎的情人嗎……?

胸口猛地揪緊,國貴差點喘不過氣來。

遼一郎會邀對方到自己住的地方,足見兩人關係已非常親密。

是的,仔細想想像遼一郎這麼有魅力的人,怎麼可能沒有情人。如此出色的人,鐵定會吸引很多女性青睞。

如果自己是女性,一定也會深深為他著迷。

不,就算不是女性,也會喜歡上他。

就像……我現在這樣。

「……」

國貴發現自己羞得連耳根子都紅了。

——我到底在亂想什麼……。

我們是童年玩伴,我對遼一郎有好感本來就很正常,無關什麼喜不喜歡啊!

國貴明白自己內心產生了莫大的動搖。

要是現在見到遼一郎,一定會衝動地說出不該說的話。

他不想在如此紛亂的心情下和遼一郎見面。於是,心情浮躁的他旋即轉身離去。

對於那股灼燒胃袋熱不可抑的感情,國貴感覺十分陌生。莫非自己在嫉妒那名女性?

他不在乎遼一郎有情人。只是,他所熟悉的那個人不該是這樣啊。就算如今已是成熟的大人,遼一郎的愛情觀也該更深沉、純情,禁慾得近乎有精神潔癖才對啊!

怎麼會讓情人到自己住的地方……

——不,那個人不是遼一郎!

那個騙自己說在書店工作,還讓情人到房間的男人,絕對不是遼一郎!

可是,假使他不是遼一郎,那又會是誰?

強烈的打擊讓國貴不知道該相信些什麼。

「我真笨……」

心中逐漸擴大的疑問,讓他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動而站不穩。太過急切紊亂的呼吸,使得他必需憑倚旁邊的圍牆撐住。

發現之前堅信的事實竟是一場謊言,國貴覺得周圍的世界開始崩塌。

他到底是誰?

自己熟知的那個男人——到底是誰?

他真的是成田遼一郎嗎?

或者只是個偽裝成童年玩伴,有計劃接近他的人……?

當初重逢時,國貴絲毫未曾懷疑過自己的直覺。但其實只要臉孔稍微神似,要假扮遼一郎輕而易舉。畢竟他們已有十多年沒見過面。

還有那只義眼!那只綻放著冰冷光芒,完全不像遼一郎的人工眼球,尤其與國貴記憶中的溫柔少年相去甚遠。

若真是這樣,那他接近我的目的為何?是想先跟我親近點後,再伺機勒索敲詐嗎?光是隨便想想,國貴就能舉出好幾個他人想利用清澗寺家的理由。

然而,他非得一定是遼一郎才行嗎?就算他是別人,不也沒關係嗎?

腦海中,早已失去理性的自己輕聲低喃。

就算他不是遼一郎也無所謂。

那男人的存在本身已安撫了你的心,讓你在枯燥無趣的生活中,終於得以找到一絲喘息的縫隙。

你明明已在不知不覺間被他吸引,如今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另一個聲音在國貴心裡迴盪。

「不,我不相信!」國貴壓低音量對自己說。

他才沒有被那男人吸引,兩人只是朋友而已。

然而,太過混亂的國貴根本無法深究其所以然,不管是對自身情感或遼一郎這個人,或許還有他為什麼對自己說謊這點。

「……難得你會約我在外頭見面。」

「難道您不方便?」

看到現身約定地點的國貴一臉凝重的表情,遼一郎不解地問。

「我並沒說不方便。」

在心裡不斷膨脹發酵的疑問和嫉妒,讓國貴感覺很不安。

正因為和遼一郎重逢時滿心歡喜,相對的他現在才會這麼失望。

他接近我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是錢,還是地位?

老實說,只要借助淺野的力量,要調查一個人的出身來歷易如反掌。但國貴就是不想欠淺野人情。當然,他更不想回絕遼一郎的邀約,所以即使內心充斥著各種疑慮,仍依言到約定的場所。

「今天要去哪裡……?」

「別問那麼多,跟我來就是了。我想,您一定會覺得很稀奇的。」

笑得十分燦爛的遼一郎,開心地朝國貴招招手。好歹兩人以前也曾是主僕,沒想到他竟然能用如此輕鬆的語氣跟自己說話。

不過,現在可不是拘泥這些事的時候。眼前最重要的,就是弄清楚這男人是誰。

種種不確定因素,已為他一向平靜的心湖掀起強烈的風暴,使得他久久無法安寧。

國貴已下定決心,今天絕對要問他有關工作的事。

「國貴少爺,往這邊走。」

仔細一瞧,才發現很多人都跟自己往同一方向前進,看來大家的目的地似乎一樣。

「哇……!」

看到寺廟境內的景致,國貴不禁愣住。

被無數燈籠照得紅艷艷的參拜小道上,人潮擠得水洩不通。攤販的燈光亮晃晃的,陣陣香味從道路對面往這兒撲來。

「是廟會嗎?」

國貴頓時忘了自己來這裡的意圖,雙眼充滿期待地打量四周。

各式各樣的小攤販並排在參道兩側,孩子們高興地玩鬧著,氣氛熱鬧非凡,幾乎讓人忘了經濟不景氣這回事。

突然聽到一陣敲鑼打鼓的聲音,國貴不禁好奇地瞇細眼睛想一探究竟。無奈周圍實在太多人,他根本看不清楚。

「難得來參加小鎮的廟會吧?」

「豈止難得,這是我第一次參加呢!」

小時候只要一聽到敲鑼打鼓,國貴就很羨慕附近的小孩子能到發出那魅力聲響的源頭探險。

聽他這麼說,遼一郎便露出惡作劇似的表情,附在他耳邊說『來這邊』。

「要不要吃點什麼?很好吃喔。」

「咦……」

怎麼辦?就算他這麼問,我也不知道該吃什麼啊。

「這……什麼最好吃?」

「什麼都好吃!今天是特別的日子,所以我認為什麼都很好吃。」

笑得有些誇張的遼一郎,指著棉花糖的攤販說:

「要不要試試棉花糖?」

「嗯,看起來好漂亮喔。」

眼前是國貴不知道的世界。

跟這裡比起來,他以前住的地方簡直像個小箱子般狹窄。

專為培育軍人的幼年學校和士官學校,以及以青年將校身份短暫待過的軍隊。那些都是極度封閉且孤獨的社會,絲毫不像此刻這樣驚奇與新鮮。

不可否認遼一郎借自己看的書真的很有趣,但實際體驗書中庶民世界的快樂,感覺一大群人緊挨著自己笑鬧交談,那份感動卻異常強烈與直接。

「請用。」

「啊,謝謝。」

國貴小心翼翼吃著遼一郎買給他的棉花糖。看起來十分鬆軟的棉花糖一吃進嘴裡,霎時化成黏糊糊一片,感覺相當不可思議。

「好甜……」

「好吃嗎?」

眼神溫和的遼一郎凝視著國貴問。他哄小孩似的舉動讓國貴突然覺得很不好意思,低聲說了句『別看』便急忙別開臉。

「為什麼?」

國貴怎好意思告訴他,自己是因為害羞才這樣。

「……我都不知道。」

國貴低著頭,斷斷續續低喃著。

「您指什麼?」

「平常……老嚷著要守護人民,但我卻……完全不瞭解他們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我覺得好丟臉。」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畢竟國貴是一路踩著軍人坦途前進的精英分子,就算聽聞百姓生活困頓,也難有機會親眼目睹。

「無論誰都會有不懂、不知道的事。可是,比起毫無所覺,能醒悟這點的人都還算不錯。因為這樣的人日後就會努力去弄清楚內心的疑點,您說對吧?」

遼一郎這段中肯的話,叫國貴聽了十分感動。

能認識遼一郎真的太好了。真的很慶幸他能陪在自己身旁。

頓時,國貴有種即使眼前這男人不值得信任,那也無所謂的錯覺。

他的確是遼一郎……如假包換屬於我的遼一郎。

國貴正思考著該如何將這樣的心情傳達給遼一郎時,不遠處卻傳來一陣轟然巨響。下一秒,其中一個攤販傾倒在地。

國貴驚訝地縮了下肩。

「有人打架!」

「唷,上啊!」

不負責任的叫囂和尖叫,以及物體碎裂的聲音響徹四周。看樣子好像是兩個喝醉酒的男子,因為不小心的碰撞和對方產生衝突,一言不和當場打了起來。

不一會兒,人潮都往事發現場移動,硬是將國貴和遼一郎擠散。

「是警察!」

某人一聲大喊,將場面搞得更加混亂。一時間,打算逃跑的人、不停推擠打架者的群眾、好幾個吹著哨子企圖維持秩序的警察,使現場陷入了極度恐慌。

「遼……?」

和遼一郎失散的國貴,驚慌地環視周圍,卻怎麼也找不到他的蹤影。有好幾次他都差點跌倒,手中的棉花糖也在推擠中掉落。

遼一郎到底在哪裡?我又再度失去他了嗎?

——就像那天一樣!

國貴不曉得胸口為何這般揪痛,他拚命擠進人群中想找尋遼一郎,身上的衣服逐漸被汗水沾濕。

終於,他看到眼前一副找人模樣的遼一郎。

「遼!」

不幸的是,他似乎沒聽到國貴的叫聲,依舊在人潮中搜尋。

這時國貴才發覺,因為那只義眼的關係,他根本沒看到自己。

這事實讓國貴猛地被一股沉痛的情感怒濤吞沒。

他是那樣渴望遼一郎的注視。他想永遠待在遼一郎身邊。

他希望遼一郎眼中永遠有自己的身影!

不管遼一郎是何來歷,國貴根本不在乎。

「遼!」

國貴刻意跑到遼一郎的右側再叫一次,終於聽見叫聲而轉過頭來的他,隨即露出安心的表情。

「……太好了,我還以為您走失了。」

「抱歉。」

遼一郎輕輕握住國貴的手。

「這樣就不會走丟了。」

陣陣暖流從遼一郎握住的地方慢慢往全身蔓延。那是有如毒藥般蠱惑人心的體溫。

——我無法離開他……。

其實,國貴早就知道心中那股不合常理的情感到底是什麼。這幾天,它快速在國貴的心裡萌芽、茁壯,並牢牢地控制了他的思緒,讓他再也不能漠視。

國貴發現自己並非不離開遼一郎,而是根本離不開他。

不行,這男人太危險了。他撒謊接近我,一定別有所圖!

國貴不停地告誡自己,但一顆心還是不自覺地往遼一郎靠去。

他很清楚遼一郎身上背負了許多秘密。那只義眼無機質的冰涼溫度,或許就是遼一郎本質的最佳反射。

即便知道再深入只會害自己受傷,但國貴已控制不了那顆被深深吸引的心。

他好怕再失去他,好怕再次失去握在掌心裡的溫暖。

「我們去撈金魚吧?您看,就在那邊。」

遼一郎說完便放開他的手往前走去。

沒想太多的國貴急忙伸出手,這次換他握住遼一郎。

「國貴少爺……?」

回過頭的遼一郎顯得十分驚訝。

國貴從沒想過,自己競有為他那樣的表情感到心痛的一天……!

5

「清澗寺,可以耽誤你一點時間嗎?」

「好的。有什麼事嗎?」

初夏的陽光已熱得讓人不住發汗,強光讓抬起頭的國貴瞇細了眼睛。

「這份資料有些地方算錯了。」

聽到同事中村這樣說,國貴立刻出聲道歉。仔細檢查後,確實發現許多小錯誤。

我得振作一點才行啊!國貴在心裡對自己喊話。

「我馬上改好。」

「你最近是不是身體不太舒服?」

「我沒事。」

瞥了眼週遭,發現坐在離自己有些距離的同事們,正交頭接耳不知在說些什麼。

前幾天和貴借錢的事不巧被登在報紙上,一連串深入報道和斗大聳動的『清澗寺財閥情況告急』標題,讓國貴週遭的人開始議論紛紛。只靠寫些八卦和緋聞來促進銷售量的報紙,實在沒半點新聞道德可言。偏偏和貴又是媒體老愛追尋的目標,總想從他身上挖出花邊消息,好讓報紙版面精彩些。

國貴仍和遼一郎繼續來往,但這陣子他似乎很忙,不太有時間見面。面對這樣的情況,國貴除了拚命忍耐也別無他法。

既沒聽他換了工作,也知道他不可能在那家書店工作,那麼他到底在忙什麼?忙著跟那名女性見面嗎?

一想到自己根本沒勇氣問,一股強烈的挫敗與沮喪便徹底攻佔國貴的心。

「喔,對了。憲兵傳了份資料過來。」

「一份資料?」

看到封面寫著『極秘』二字,國貴不禁疑惑地說。

「最近反體制運動有愈發擴大的傾向,所以上頭請他們幫忙舉出運動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危險人物。」

「竟然會跟憲兵合作,真是稀奇呢。」

一向獨立執行任務的憲兵自然不可能主動提出要幫軍部的忙,所以八成是打算借此舉監視我們的行動。最近不時聽到軍部中也有人受到社會主義思想的影響,莫非憲兵發現了什麼異狀,才打算付諸實行干涉軍方的內政。

「憲兵在對方陣營內設有內應,這份資料的可信度應該相當高。不過,這明明不是我們分內該做的事啊。」

同事會抱怨也是正常的。但社會運動是越演越烈,只怕會引起不必要的戰爭,到時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目前,軍隊內部相當不安定。

一旦戰爭結束,軍隊就成了累贅的包袱,所以乾脆引燃戰爭的火種,尋找自我的存在價值。再加上長期經濟不景氣使得全國人民士氣低迷,很多人都想借戰爭尋求突破的機會。

但這些不過是愚蠢至極的想法罷了。

之前出兵西伯利亞不也無功而返?竟然蠢到出兵干涉他國的內政,真不曉得陸軍大臣到底在想什麼,看他的行事風格真讓人擔心。這陣子,他甚至高聲疾呼要增編軍事預算,打算擴充軍備。

所以,對生活感到無力與疲憊的民眾會走上勞工運動、追隨共產主義,不是沒有道理的。當一部分資本家賺進大把鈔票的同時,卻有一大群困苦百姓正在煩惱明天能否得到溫飽。隨著貧富差距日漸加劇,社會也愈加動盪不安。

再加上一海之隔的俄國共產主義在日本萌芽茁壯,最近共產主義者企圖秘密成立日本共產黨的謠言更是甚囂塵上。諸多不安要素似乎讓百姓難以看到光明的未來。

「對了,聽說憲兵隊的淺野少尉和你是同期?」

「是的。」

「那個行事怪異的少尉……似乎挺適合憲兵的工作。據說只要淺野出馬,幾乎沒人不招供,這點連他隊上的同事都很佩服。」

想到淺野拷問工運者,國貴的心情不禁一沉。

「啊,不是啦,聽說他根本沒在動刑拷問。所以大家才深感佩服,想必他在這方面有什麼特殊才能吧。」

從淺野的個性推想,國貴多少猜得出他是用什麼方法讓對方說出實情。他一定會因應當時的情勢,時而威脅時而寬容地對待,讓嫌疑者主動招認。正因瞭解他這點,國貴才無法放心相信他。

「這些資料看完後交給我。」

「我知道了。」

國貴隨即翻開資料,沒想到不經意躍入眼簾的幾個字卻叫他當場愣住。

成田遼一郎!

……怎麼會這樣!

國貴力持冷靜以免其他同事起疑,再重新將視線調回紙面。

在『推動社會主義運動的重點人物』這標題底下,國貴確實看到了遼一郎的名字以及他的相關背景資料。

出生在麻布附近,年齡二十九。身高、左眼的義眼、父母的名字、生日、學歷、目前的住處……等,這些資料完全指向國貴熟知的那個遼一郎。

意外地,國貴得知現在的他與記憶中的遼一郎確實是同一個人,卻想不到他竟然在從事反體制運動。

儘管大受打擊,內心深處卻不免有種『我就知道』的感覺。

一向正直富正義感的遼一郎,的確有可能做這種事。

藏在書架上的無產階級雜誌,看我穿軍服時的排斥態度,原來是其來有自。他騙我在書店工作,也是要隱瞞參與社會運動的事實吧。

既然這樣,他跟身為軍人的我來往,根本就是拿自己的生命在冒險。

若單純因為往日情誼而繼續這段友情,未免太愚蠢了。遼一郎不該是這麼不懂盤算的人。

不知怎的,國貴突然覺得他極有可能是為了組織的將來,事先調查自己喜歡看戲,再到劇場等候,刻意製造兩人重逢的機會。

怦通、怦通!國貴的心跳聲震耳欲聾。

「………」

這麼說,他會接近我是因為有其必要性,才甘冒被抓的風險?從眼前的情勢看來,

國貴只想得到這個結論。

——他又背叛我了!?

就像當年一樣,遼一郎又再次背叛我了!?

飽含濕氣的夜晚空氣讓人感覺皮膚濕黏黏的。

我想見你。要跟淺野說出這句話並不容易。

雖知道他辦公室的電話,今天卻是第一次打。淺野接到電話時相當驚訝,但仍立刻答應見面。

國貴覺得自己好像把自尊心賣給了惡魔,竟然會向那個男人低頭。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沒想到你會主動約我。我真的好高興呢。」

坐在國貴對面的淺野嘴角微微一歪,瞥了眼他的臉。

「我有些事想跟你談談,難道不方便?」

「怎麼會,我不是開心地來赴約了。」

或許察覺到兩人打算密談,女服務生識相地行了禮後離開包廂。

庭園裡的竹筒引水裝置發出虛無的響聲。

「家裡的人都好嗎?前陣子我在報紙上看到和貴的報道。」

「他還是一樣。完全不打算去上班,總是在家裡閒晃。」

「嗯哼,如果他能多學學你這個認真的大哥就好了。」

「或許讓他脫離我家的公司,到其他地方任職比較好。讓他看清社會有多殘酷,以後的行為也會收斂點。」

可能是正題實在太難啟齒,國貴只好不停找其他事搪塞,因此顯得比平常多話。

「有屬意的地方了嗎?」

「我有個議員朋友正在找秘書。和貴頭腦那麼好……應該很適合當秘書。」

「身為長男得像這樣照顧家中的大大小小,真是辛苦呢。我猜,你今天也是有事相求才約我出來的吧?」

沒料到淺野會一腳踩進問題核心,國貴的心不禁抽動了下。

「老實說我還挺期待的。一想到能看到自尊甚高的你跪在我面前,就覺得好愉快。」

「我還沒打算那麼做。」

「你就別逞強了。好了,有什麼事快說吧。」

國貴頓時沉默下來。

「怎麼,莫非是難以啟齒的事?」

「並不是那樣……」

再不開口只會讓淺野更加胡亂猜想,那可不是國貴想要的後果。他打算盡可能輕描淡寫過自己跟遼一郎的關係,不希望淺野在這上頭多加揣測。

「——前幾天,我拿到憲兵隊傳來的反體制運動注意名單。」

「喔,那個啊。」

他漫不經心地應道,邊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

「然後……有一點我頗為在意。」

「什麼?」

淺野口氣粗魯地催促,接著一口氣喝乾杯中的液體。

「我發現有認識的人名字也在上頭……心裡覺得很納悶,所以……」

聞言,淺野抬頭看向國貴。

那打量的視線有如針扎般疼痛,但國貴仍毫不退卻地迎向他。

突然間他開口了。

「是成田遼一郎嗎?」

國貴不禁一愣。

「……你、你早就知道了?」

他的聲音因過度意外而微微發顫。

「這麼快就招了?真是無趣。」

國貴擔憂的模樣似乎催動了淺野體內的虐待因子,他的口氣越來越傲慢。

「既然要找人交涉,就得買份大禮啊。你怎麼兩手空空就來了,真不像你平日的作他漫不經心地應道,邊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

「然後……有一點我頗為在意。」

「什麼?」

淺野口氣粗魯地催促,接著一口氣喝乾杯中的液體。

「我發現有認識的人名字也在上頭……心裡覺得很納悶,所以……」

聞言,淺野抬頭看向國貴。

那打量的視線有如針扎般疼痛,但國貴仍毫不退卻地迎向他。

突然間他開口了。

「是成田遼一郎嗎?」

國貴不禁一愣。

「……你、你早就知道了?」

他的聲音因過度意外而微微發顫。

「這麼快就招了?真是無趣。」

國貴擔憂的模樣似乎催動了淺野體內的虐待因子,他的口氣越來越傲慢。

「既然要找人交涉,就得買份大禮啊。你怎麼兩手空空就來了,真不像你平日的作風。」

「我今天只是單純來見你而已。」

「真是的,你就不會講些讓我開心的話嗎?算了,你到底想知道什麼?只要我知道的都盡量告訴你。」

「他真的有參與那類政治運動?」

「難道你以為憲兵隊會蠢到弄錯名字?」

淺野毫不留情地反問,國貴霎時覺得眼前一暗。

「那他是共產主義者嗎?」

「還很難下定論。」

淺野輕聳了下肩,大口喝掉杯中的酒。無奈的國貴只好坐到他身邊幫他倒酒。

「成田他們並不屬於哪個特定的工會,而是自由地參與社會運動。因此更加難纏。」

淺野稍微停頓,接著繼續說。

「那些人的目的是帶領勞工認識社會主義思想,進而創造一個沒有身份、貧富差距的社會。因此,才企圖與勞工運動者結合,借此壯大聲勢。光是這樣就已經很麻煩了,更糟糕的是,他們還跟共產主義者聯手行動。」

創造一個沒有身份、貧富差距的理想社會。國貴的胸口沒來由地一陣揪痛。

「此刻,這群人已開始行動了。所以有關當局也摩拳擦掌準備一舉殲滅他們。」

「這個人真那麼重要嗎,否則你怎會記得他的名字?」

「比起運動的領導者,他的角色更像參謀。我之前曾針對他做了點調查,發現成田真的很擅長那樣的工作。現在他們的勢力日漸茁壯,有關當局一致認為要盡早下手,以免將來後患無窮。」

淺野諷刺地笑了笑,並抬眼凝視國貴。

國貴登時覺得喉嚨異常幹渴,忍不住拿起眼前的酒一口喝乾。

「你怎麼知道我找你出來是為了他的事?」

「我怎麼可能錯過任何跟清澗寺家有關的人?」

他乾脆地給了國貴想要的答案。

「而且,危險性越高的組織,越要詳細調查它的成員,以及任何可能跟他們扯上關係的人事物。」

「可是……」

「你自己好好想想。雖然這事不太可能發生,但萬一清澗寺財團的關係者被捲進運動中,那就麻煩了。我們可是很早就知道成田這號人物了。」

是這樣嗎?國貴並不是很肯定。

「我們掌握到許多有力的名冊,目前已展開一連串綿密的搜索。」

「如果成田被逮捕,會被判死刑嗎?」

淺野聽了忍不住輕笑出聲。那與此刻陰沉氣氛不符的輕亮笑聲,讓國貴忍不住瑟縮憲兵的嚴刑逼供相當可怕,若遼一郎被捕,只怕難以四肢健全地重見天日。

他會失去一隻眼睛,難保不是被憲兵拷問的結果。

「有什麼好笑的?」

「成田得確實犯下某種罪行,才可能被扭送憲兵隊。若到時他被當成危險人物處理,就不只是死刑能輕易了結的。」

「什麼……」

「我說,你怎麼不先想清楚再提出問題?就算我們是同窗,我也不能隨便將有關當局的行動方針透露給你知道。請你稍微冷靜一點,別這麼激動。」

淺野責備似的口吻帶著些許哀憐,國貴一陣困窘。

「你是在責怪我一點都不冷靜嗎?」

「你的確給我這樣的感覺。你雖沒自覺,但只要我一提到成田,你的眼神就變得不一樣。沒想到你會這麼關心自家以外的人。」

明知心思已被看透,國貴卻基於殘存的一絲自尊出言反駁。

「我並沒有……他是我家司機的兒子,又是我的童年玩伴,難免會替他擔心。要是他被捕,他父親一定會很難過。」

「嗯哼,真不愧是清澗寺財團的下任當家,心腸實在太好了。」淺野淺笑道。

「請你別挖苦我。」

「你跟成田最近常見面嗎?」

「嗯,見過好幾次。」

國貴赫然發現他的表情閃過一絲異樣,因為速度太快,國貴根本沒看清楚。

「嗯,如果他不只是你的童年玩伴,而是你的情人,事情就沒那麼簡單了。不,應該說會變得很有趣。」

「怎麼可能!」國貴立即反駁。

他怎會是我的情人,不可能的!

國貴對遼一郎懷抱的只是單純的友情罷了,根本沒有其他情愫。

「奉勸你最好行事謹慎點,清澗寺。」

「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們是軍人。尤其是你們貴族更需忠誠地守護天皇陛下。我們必須徹底遵從現行的體制,尊陛下為國內的至高權力者。」

國貴清楚地知道淺野想表達的意思。也就是說——

「如果必要的話,必須由你逮捕成田。那是身為軍人的使命。親手擒拿思想犯,可說是成為你期盼的出色軍人最理想的捷徑了,不是嗎?」

淺野譏諷地笑道。

我怎麼可能做出那種事!國貴緊握雙手,下意識地揪住軍服下擺。

「我……我只是……想……」

「想救他嗎?」

淺野對他的發言顯得不以為然。

接下來的一陣沉默證實了淺野的推測。

「你應該知道那近乎不可能?」

「什麼?」

「你是清澗寺伯爵以及清澗寺財團第四代的繼承人候補,更是陸軍中尉。身兼貴族、資本家、軍人身份的你,可說是勞工族群最大的敵人。」

淺野的話猶如尖銳的刀刃,狠狠刺進國貴的心。

「你想,他那樣的男人被你這種資本家搭救會高興得起來嗎?」

這話雖然殘忍卻相當實際。

國貴是清澗寺家的長子,是將來備受矚目的精英軍人,無論立場跟想法,自然跟立志從事社會主義運動的男人相差十萬八千里。

他們追求的是身份、貧富毫無差距的社會。對他們而言,國貴就是他們亟欲討伐的對象!

見國貴難掩內心的痛苦與掙扎,淺野不禁低笑。

「若這樣你還想救那個男的……大概只剩放他一條生路這辦法了。」

「咦……?」

「只要你答應成為我的人,我就饒了那男人一命。」

都到這時候了,他竟然還在開玩笑!

「拜託你別鬧了,實在很愚蠢!」

「這後面有一間廂房,只要你下定決心,任何時候都能救他。」

看到淺野眼底露骨的慾望光芒,國貴不覺慌張起來。

「——這麼說……那男人不值得你拋棄自尊囉?」

國貴頓時無言以對。

他對遼一郎的感情還沒明確到能當場回答出淺野的問題。見國貴眉頭緊皺,淺野又忍不住笑了出來。

「也對,像你這樣認真的男人,要違背規矩的確需要相當的覺悟。等你真的決定救他時……那就……」

「別開玩笑了!」

「你認為我是在開玩笑?」

一眨眼的功夫,擺滿美味料理的矮桌旋被翻倒,桌上的餐盤和剩餘的酒灑了一地。

「放開我……!」

「我沒理由住手。」

「但我卻有權利阻止你……」

「權利?這時哪需要那東西,我不是說過我深深為你著迷嗎?」

看來言語的戲弄已經結束,淺野一改剛剛玩笑似的說話方式,改以淡然的口吻說話。但這樣反而讓國貴更加害怕。

「你給我收斂一點!」

「難道你不想救成田了?」

低沉的嗓音竄進國貴耳裡,他冰凍似的僵住。

「聽不懂你在說什……」

「少裝蒜了,我說的話連三歲小孩都聽得懂。成田能不能活命,就端看你到底要不要成為我的人了。」

「一派胡言!勸你最好快點放開我!」

為了救遼一郎就得出賣自己的身體?對方明明只是家裡司機的兒子,小時候的玩伴而已,需要替他費這麼多精神嗎?

——不、不是這樣的!

遼一郎對我而言,不只是那樣的存在。

事到如今,我怎能再放開他!歷經十多年好不容易才重逢,我怎能再讓他從我身邊離去!

我已經管不住這顆心——這顆已為遼一郎傾倒的心了……。

「……呃!」

淺野的舌頭舔上了國貴的頸窩,噁心的觸感讓他渾身顫抖不已。

為了救遼一郎,難道只有此法可想?

就只能出賣自己的身體……

強烈襲來的暈眩感讓國貴差點無法自己。

當然,要跟淺野上床並非什麼難事,但應該還有其他方法吧?不用讓他在此卑躬屈膝地請求。

「放開我!」

國貴急促地叫了一聲,奮力推開淺野的身體。他對近身肉搏戰不是很在行,不過士官學校時代的訓練可不是全然白費。

「清澗寺……」

「我…我打從心底不想做這種事。就算你真有辦法救他,我也不認同這樣的方式!」

沒錯,一定還有其他辦法可以救遼一郎。

「——你當真這麼想?」

彷彿看穿國貴心思的淺野,低聲笑道。

「選擇當我的人會比較輕鬆喔。」

「你別再鬧了!」

國貴拍掉淺野伸過來的手。

「醒醒吧,清澗寺,你真以為你救得了那男人?那些愚蠢至極的思想早已深入成田的骨血,他是不可能從那個無聊的運動裡抽身的。」

「我認為他還有救。」

「我倒覺得你是在癡人說夢!」

淺野堅決地批評。直視國貴的眼睛散發著強烈光輝,無聲地指責他。

「就算那樣也無所謂。」

「竟然說得這般決絕……你真的變了。你就那麼喜歡那男人?」

國貴身體猛一震,惡狠狠地睨著淺野。

「勸你早點放棄吧!你是救不了他的。」

他嘴角輕揚,露出一抹冷酷的笑。

「一旦墜入地獄的人,終其一生只能待在那兒,根本不可能得救。」

「你閉嘴!」

「理想就跟鴉片一樣,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甜美幻夢。有朝一日從夢中醒來,就只剩下濃濃的苦澀罷了。縱然如此,你還打算跟他一起墜入地獄……?」

顧不得淺野說完,國貴已狂奔離開那間包廂。

外頭下著雨。

離開那家店後,濃烈的彷徨感緊緊攫住了國貴。

夜晚的雨水是那樣寒冷,沾濕了他的衣裳,彷彿連身體最深處都凍結了。

從這裡有好幾種方式能回到家,可以選擇搭計程車,或找家店借電話撥回家叫司機來接自己。

但他就是不想回家。

此刻的他好想見遼一郎,好想見他!

他絕不能、也不允許自己眼睜睜看遼一郎去送死。

就算只有一分甚至一秒也好,他都想讓遼一郎盡快脫離反抗運動。不,是一定要讓他脫離才是。

他不知道像遼一郎那樣貫徹自我想法的人,會不會聽自己的話。不過,無論是勞工運動或社會主義運動,都是這陣子才在國內崛起的新思潮,在人民心中理應不會過於根深蒂固。

這個國家跟民眾的心,不可能如此輕易就改變。在明治維新前,撐起德川幕府二百六十年悠久歷史的,是一顆顆慣於被壓抑的民心。這個國家的人民早已習慣被壓迫,按照在位者定下的規則行事了。所以,遼一郎一定還有可能回頭!

國貴伸手推了推遼一郎住處的大門,發現毫無動靜後,便無力地倚著牆蹲坐在屋簷下。

「那就下次見了。」

「嗯,路上小心喔,高橋。」

隱約聽到遼一郎的聲音,國貴緩緩抬起頭。

「國貴少爺……?」

轉頭一看,撐著傘的遼一郎正一臉錯愕地望著自己。

「遼。」

「發生什麼事,你怎麼渾身都濕透了……」

他的聲音裡滲著一絲絲驚慌。

國貴輕觸遼一郎迅速伸出的手,然後歎了一口氣。

「遼……我好想見你。」

光是聽到他的聲音,看到他的臉,鬱積在胸口的千頭萬緒就快忍不住潰堤了。

沒想到我也有這般強烈澎湃的情感?也會有如此激動的一天……

「先進屋再說吧。再這樣下去,就不只是傷風感冒了。」

遼一郎邊說邊握住國貴的手領他進屋,陣陣溫暖不停從交握的掌心傳過來。

踏進屋內後,遼一郎雙手抱膝地窩坐在榻榻米上。

「你這樣不行啦,國貴少爺。不快點把頭髮跟身體擦乾是會感冒的。還有衣服……先穿我的可以嗎?」

國貴毫不在乎地打斷遼一郎的話。

「有件事我希望你老實告訴我。」

「什麼事?」

「你是不是——真的在參與反體制運動?」

沉默立即盤踞整個空間。那是跟肯定同義的空白!

「……我先幫你泡杯熱茶吧?雖然不是什麼上等貨色。」

「不用了,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或許是認為無法再敷衍情緒越發激動的國貴,遼一郎靜靜地開口。

「國貴少爺不是早就都知道了嗎,那又何須再問我?」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做那種事?」

「這是您教我的,您跟我的身份本就不同。對我來說,那就是一切的原點。」

他冷冷的聲音裡夾雜了濃濃諷刺。

原來他是這樣看我的?

「全部都是騙人的嗎……」

你對我的溫柔、親切的舉動,以及兩人共同度過的美好時光……全都是假的?

然而……就算這一切都只是遼一郎事先設下的圈套,也無所謂。

「在事情不可收拾前,你還是快抽手吧!」

「那跟您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只是想救你啊!」

「我可不記得曾拜託您那麼做!」

遼一郎責備似的語氣讓他心頭一驚。不過,他可不會輕易認輸。

沒錯,他是沒拜託我這麼做,這一切都是我擅作主張。

但他就是不想失去遼一郎。一股近乎傲慢的私情讓國貴忍不住這麼做。

「——我知道,是我太任性。」

「我可沒空陪豪門繼承者玩遊戲。」

「我不是在玩遊戲,拜託你別這樣說。」

國貴伸手抵著榻米。

「求求你,遼一郎,無論你再怎麼積極參與活動,作用都不大。勸你還是快點抽身吧,難道你想白白犧牲自己的性命?」

無奈這段話他完全聽不進去。

「您顧好自己就好,以後最好也別再跟我有任何瓜葛。奉勸您一句,為了您自身著想,千萬別太相信別人,縱使對方是您的童年玩伴也一樣。」

他根本不想聽遼一郎說這些。

他只是不想失去遼一郎,不想讓憲兵奪走他的性命而已。為什麼遼一郎卻如此冷酷地回應……

「您雖然聰明,個性卻太過單純。像您這麼溫柔,只會落得被我這種人利用。」

國貴感覺心臟猛然一緊。

「難道你一直在利用我?」

「不,還沒開始。」

這麼說,他是真的打算利用我了!是想從我身上得到軍部的情報嗎?

「——我不相信,你在騙我吧……遼?」

「我為什麼要騙您?」

遼一郎微笑道,接著便目光凌厲地盯著國貴看。

「我曾說過我是個卑鄙的人,像您這種清廉潔白的人不可能瞭解我的感受。」

「我才沒有你說得那麼好!」

為什麼你就是不懂,為什麼你就是不瞭解我……

對國貴而言,在這世上最重要的就是遼一郎。幼時的甜蜜回憶總是充斥在他胸間,

溫暖他日漸枯竭的心。他一直一直很喜歡遼一郎,深深地眷戀著他。所以,才忍不住憎恨遲遲不來看自己的遼一郎。儘管真正該恨的,是膽小疑心病重的自己。

害怕被拒絕的他不敢主動去找遼一郎。

在這世上他只剩下遼一郎可以依靠了,所以他不敢冒風險去面對可能發生的殘酷事實。

「你身邊隨時有憲兵在監視,要是有個差錯,極有可能會被逮捕入獄啊!你可是軍方列為要特別注意的危險人物。」

這是軍方的機密,若是外洩連國貴也要受罰。但他已經顧不了那麼多。

蟄人肌膚似的沉默再次籠罩兩人。

遼一郎的視線在國貴脖子附近徘徊,然後定定地停在那兒。

「……看來,您真的沒我想得那般清純呢。」

遼一郎低聲呢喃,手指輕觸國貴的頸項。宛如依循剛剛淺野惡作劇的軌跡般輕柔移動,下一秒卻突然輕推開他。

「竟然和情人約完會後,跑來我房裡說教。」

那有所壓抑的嗓音讓國貴瞪大雙眼。

「你說什……」

這時國貴才發現自己衣衫凌亂,胸前甚至還殘留著淺野留下的吻痕,原本朦朧的意識倏地清醒過來。

「這不是、你誤會了……」

「誤會?」

遼一郎冷冷地望著他。

「不是的,遼。不是你想得那樣,我是……」

冰點以下的視線,一經掃射彷彿就會當場結凍。

這是遼一郎一直對我隱藏的另一面,抑或是他的本性呢?

冷漠視線毫不留情地盯視,國貴顯得無所適從,忍不住像撒嬌的孩子出聲哀求。

「我什麼都願意做……真的什麼都願意做!所以……求求你……!」

就在剛剛那瞬間,國貴做出了決定。如果遼一郎答應返回正途,他就算失去一切也無所請。

他已為眼前這名男子,這名身上瀰漫著神秘氣息的男子深深著迷。

遼一郎的笑容裡究竟藏了什麼秘密?這疑問不停勾動著國貴的好奇心,讓他不住被吸引。

他實在無法想像沒有遼一郎的世界會何等慘烈。不管他再怎麼憎恨、輕視自己,國貴都希望他能留在身邊。

如果這就稱之為愛,那它未免太過醜陋、勉強了……?

「——您說,什麼都願意做是吧?」

遼一郎聲音低啞地說。

「那麼,就看您的表現了。……國貴少爺。」

他的嘴唇微微扭曲。

「相信你應該不是一時興起隨口說著玩的吧?」

那充滿譏誚的笑容帶著國貴前所未見的陰冷,狠狠地傷了他的心。

那是某個夏天午後。

極度燠熱的天氣讓人提不起勁做任何事,彷彿一切生物都暫停活動的悶熱午後。

國貴跟和貴兩人原本很開心奶媽帶他們去河邊玩,沒想到半路她卻身體不舒服,一行人只好中止出遊計劃提早回到家。

無奈的國貴跟和貴在庭院玩時,卻誤闖父親的住所——那棟禁止他人進入的日式別院庭園。

那時,房門微微開啟,裡頭不停傳來冬貴的聲音。

那聲音聽起來相當痛苦壓抑,國貴十分緊張。父親該不會生病了吧?剛剛才目睹奶媽身體不適,現在父親又發出那麼痛苦的呻吟。

要是父親有個萬一,那可怎麼辦?

一想到這裡,國貴立即推開眼前的門。

在那扇禁忌的門後,父親跟伏見緊緊交纏著。

一直到好幾年後,國貴才明白當時父親難受的吟叫,其實是夾雜著慾望的愉悅喘息。

當時冬貴甜膩的吟哦是那樣淫蕩,充滿蠱惑的魅力。

那纖細修長的白皙雙腿緊緊纏住男人健碩緊實的腰肢,隨著他頻頻律動。

透過國貴秘密的觀察,欺負冬貴的男人每天都不一樣,有時還會同時出現多位男子,甚至女人眼他在床上胡搞。

但國貴不同。他不像父親那樣,不管對方是誰都好。

他的心裡只有遼一郎,他只想喜歡遼一郎而已。

「你能自己脫衣服嗎?」

一陣讓國貴渾身血液結冰的冷淡嗓音,將他從泛著腐臭的回憶中拉回現實。

「……可以。」

「你的手在發抖嗎?」

遼一郎的表情十足冷酷,聲音不帶一絲感情。

「沒有。」國貴搖頭否認。

「這就是你想要的?」

國貴並沒有回答。

簡陋的棉被散發出溫暖陽光的味道,一向睡慣柔軟豪華床鋪的國貴,躺下時還是覺得不太舒服。

他雖然一副跟肉慾沾不上邊的正經模樣,卻也曾跟女性發生過關係。只不過,跟同性卻是第一次。

想想還真可笑,竟然會用這招牽制遼一郎。

國貴脫掉襯衫露出肌膚。

一想到遼一郎不知用何種眼神在凝望自己,就覺得好可怕。

但另一方面,卻又為能跟他肌膚相親感到雀躍不已,要是他知道我在想這些……一定會恥笑我吧?

我是如此喜歡這個男人,寧願屈服在這膚淺的慾望下。

然而遼一郎卻如此憎恨我,幾欲徹底毀滅我。感覺實在悲慘。

況且遼一郎已經有情人了,就算我主動告白他也不會接受,只會讓自己的立場更形尷尬而已。

這次的交易是以國貴的肉體為談判籌碼,要是讓遼一郎知道他的愛戀與心情,只會更加突顯他的軟弱罷了。而且,只怕會更鄙視他吧。

人和人之間既定的身份之差,絕對不可能改變或打破。是我的所作所為讓遼一郎理解到這一點,也害他不停地受傷害。

所以,他才想借這樣的行為貶低我,讓我屈服在他腳下。

畢竟我是他們最憎恨的財團、軍人以及體制的狗。

遼一郎或許是想借由凌辱我,向這個社會復仇吧。

臉頰泛紅的國貴羞恥地低垂著頭,遼一郎在他面前跪坐下來,伸手觸碰他結實精壯的身軀,國貴反射性地抓緊棉被。

「啊!」

當他舔上肌理細緻的皮膚時,陣陣麻癢的觸感讓國貴恐懼地微微瑟縮。接著,在遼一郎用力吸吮過的皮膚上,出現了小小的青藍色痕跡。

「——看你胸前這些痕跡,跟男人應該不是第一次了吧?」

不曉得遼一郎如何解讀剛剛那些吻痕,但自己跟同性是第一次這種話,國貴實在說不出口。他已經利用身體作為談判條件了,不想在遼一郎面前暴露更多弱點。

「遼……」

光是輕輕觸碰就讓他緊張得氣息紊亂。隨著遼一郎略顯粗糙的手指在他身上滑行,體內逐漸泛起陣陣歡愉的熱潮。

突然,他的下巴被擒住,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遼一郎的唇已重重吻上他。

「呃……唔……」

遼一郎緊緊纏住無法順利呼吸而掙扎想逃的國貴舌頭,拚命吸吮。陣陣疼痛和不可思議的觸感,讓國貴感覺就像被一張朦朧的網罩住,逐漸失去正常的思考。

「你害怕了,想逃了?」

「不——隨你想要怎樣都行。」

國貴用右手擦去嘴角淌下的唾液,低聲說道。

只要能拯救遼一郎,挽回他漸漸走向滅亡的心,那麼這一切都值得。

遼一郎的舌頭、手指在國貴的肌膚上輕緩移動,絲毫沒有放縱慾望奔流的衝動,國貴忍不住呻吟出聲。

「……哈、啊……」

腫脹濕潤的嘴唇吐出了連他都不敢置信的淫蕩聲音。聽見的瞬間,遼一郎懊悔似的皺緊眉頭,轉而輕咬他的乳首。

「……呃!」

原本沒什麼存在意義的器官,此刻卻變得堅挺粉嫩,等待男人的採摘。

「儘管叫給我聽,反正也只有我一個人聽得到。」

「遼……」

「不需要忍耐,儘管放縱自己。」

他乾燥的嘴唇輕咬、舔舐國貴胸前的突起,接著更用舌頭卷弄它。隨著挑逗動作逐漸加深,國貴體內控制情慾的開關終於被開啟,體溫瞬間上升。

「……嗯、嗯……」

遼一郎的手揉捏著他另一邊的乳首。接著將口唇移向國貴細緻的脖子啃咬吸吮,那兒立即泛起深紅色的吻痕。沒多久,國貴的頸項已遍佈著遼一郎烙下的痕跡。

國貴的身體蒙上薄薄一層汗水,狹窄室內的空氣也因他炙熱的吐息變得悶熱濕黏。

一想到愛戀已久的男人此刻正撫摸著自己,身體立即湧起顯著反應,國貴又羞又惱。

「這裡都濕了,看來你很喜歡我這樣對你喔。」

遼一郎拉下國貴的底褲,伸手輕握住他的性器,並在尖端忍不住淌出的淫浪汁液幫助下,確認形狀似的由上往下移動。

「……不行……不……」

這樣會弄髒遼一郎的手!

我的體液會……弄髒他!

「求求你,不要……不……放開……」

「不,我想好好瞧瞧你這不停哀求我這低賤男人觸碰的地方。」

揶揄似的說完他更加快手指套弄的速度。粗糙的手指觸感彷彿在折磨著國貴,越來越心焦的他亟欲抒發體內的慾望。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就像蜂蠟,在遼一郎給予的炙熱下不停融化,渾身軟綿綿使不上絲毫力氣。

「嗯呃……啊、啊……遼……」

在遼一郎撫慰般的淫蕩觸摸下,國貴忍不住想要求更多,便下意識用性器摩擦他的手。遼一郎的掌心溫厚暖熱,手指則帶給國貴一波波強烈的快感。

不要,他真的不想讓遼一郎看到自己如此下流的模樣。但身體卻壓根兒不聽使喚,他只能雙手緊抓著棉被,隨著遼一郎的撫弄主動扭擺腰肢。

「請你再放蕩一點!」

那是道包覆著哀求糖衣的殘酷命令。

「不要……不、呃……我已經……」

明明不想讓他看到如此羞恥的模樣,卻仍逐漸陷落在他所帶來的悅樂中。

要不是最後一點自尊心勉強維持住理性,國貴早就被歡愉浪潮徹底淹沒了。

強烈的快感不停湧上國貴的腦袋。

原來自己對這種生理愉悅如此難以抗拒。在漸形薄弱的理智中,光要認清此點就已耗費國貴相當大的精神。

「既然你喜歡男人這樣對你,老實點承認不就好了。」

「……不、不是……」

沙啞的聲音像極了甜美的喘息。

「會在被征服者的身上烙印這些印記的……只有男人而已。」

說著,他的指尖在淺野留下吻痕的地方揠抓。

猛烈的快感與恥辱讓國貴不禁淌下淚水。遼一郎見狀用舌尖舔去他眼角晶瑩的淚珠。

「那……我……」

不管你怎麼對我,我都要守護你。要是此時這麼說,鐵定會被遼一郎恥笑吧。他一定會覺得我不過是戴著欺瞞和偽善的面具,渴望滿足生理的慾望罷了。

國貴畢竟是軍人,倘若真的不想要,大可以用軍人學過的護身術制服遼一郎。他一直沒這樣做,反而任由強大的恐懼和期待鼓噪胸口,或許是因為潛意識裡極度渴望遼一郎的擁抱吧?

「你總是一派正經模樣……沒想到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國貴腦中不停出現貌美的父親因快樂而抽咽的模樣。

原來我也跟那個人一樣,貪婪渴求肉體的愉悅……

遼一郎的愛撫引發陣陣悅樂,誘出他歪斜的慾望,讓他只能不斷發出yinmi的叫聲。

「啊……啊、…嗯!」

遼一郎溫柔撫摸著國貴早被體液沾濕的性器,讓他狂亂地扭動身軀急促喘息。他早已搞不清楚,這般浪蕩的吟叫到底是身體的反射動作,抑或是聽了遼一郎的話才乖乖這麼做的了。

「……你還真是淫蕩啊。」

遼一郎輕輕揉捏他的分身前端,國貴的腰肢忍不住劇烈扭動。

「遼……遼!」

瞬間,幾乎讓人忘卻一切的激烈快感襲來,震驚的國貴脖子使勁向後仰。

身體間歇性地抽動後,他便在遼一郎手中解放了。

借由他人之手得到宣洩,國貴的腦中泛起一股嗑藥後的美妙麻癢感。

「請把腳張開。」

此刻的國貴根本提不起任何力氣反抗,只好依遼一郎的話戰戰兢兢打開雙腿。

緊接著,遼一郎的手指肆無忌憚地探入他的腿間,摸向身後敏感的窄穴。

「呃、唔……」

他輕巧地揠弄狹窄的嫩道口,國貴不禁嬌喘連連。之前根本沒想過會有人進入他從未有人碰過的禁地。

察覺遼一郎正溫柔地將自己剛射出的汁液塗進嫩穴中,國貴不由得羞紅了臉。

「嗯、嗯……啊…啊……」

猛地,一陣異物侵入的刺痛感讓他難受地發出悲鳴。彷彿不這麼做,將無法承受沉澱在體內的痛楚。

或許不忍國貴痛苦地扭動身軀,遼一郎再次握住他已萎縮的分身。

伴隨濕黏的摩擦聲,前後皆遭到甜蜜攻擊的國貴,知道自己又將再次宣洩。

「……求求、你……等等、等一下……」

「都這樣了怎麼還能等。」

好喜歡……。

「……遼……」

為什麼會……這麼喜歡這個男人!

他真的不懂,也覺得好可怕。然而內心卻很清楚一點,那就是再也管不住一顆深受遼一郎吸引的心了。

不管這個男人是誰,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過往,甚至是前來毀滅自己的惡魔,他都無所謂了。

「這樣應該可以了?」

遼一郎望著已完全沒入國貴體內的手指低喃。

「啊啊!」

光是粗糙手指摩擦敏感的肉壁內側,就帶給國貴無與倫比的歡愉,讓他按捺不住地呻吟。

儘管不想承認,但感覺卻難以置信地舒服。相對於極度想抗拒的理智,國貴的腰反而淫蕩地前後扭動。

在遼一郎撫弄窄穴的同時,國貴的性器再次無法克制地流出透明汁液。

「遼……呃……等等……」

連綿不絕的愉悅讓國貴連話都說不清楚,只能發出連自己都難以相信的艷色吟叫。

「國貴少爺——」

遼一郎用低啞的聲音輕喃,接著突然摟住他的雙腿,將自己炙熱的勃發抵在蜜穴口。

「遼……」

尚未理解遼一郎想做什麼,他已將堅挺的性器推進國貴體內了。

「……呃!」

身為軍人的國貴原以為能承受遼一郎入侵而至的疼痛,卻沒想到肉體撕裂般的痛楚仍叫他差點暈厥。

「請你……不要用力。」

「怎、怎麼可能……」

「難道你想讓自己受傷?」

嘴上厲聲責備的遼一郎,還是伸手握住國貴因劇痛而疲軟的分身,並開始套弄。

「……哈啊!」

蔓延全身的快感讓國貴完全失去思考能力,他只好遵照遼一郎的指示放鬆力量。登時,遼一郎趁勢更加挺進他體內。而當國貴又繃緊身子抗拒他的進入時,遼一郎則再撫弄國貴的性器。

如此重複了幾次後,國貴終於將遼一郎的堅挺全部吞進體內,但也沒有半點氣力可以反抗了。

「你舒服到哭出來嗎?」

國貴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你體內……好緊。」

遼一郎覆在國貴身上,用壓抑似的嗓音故意在他耳邊囁嚅。

「一點都不像熟知男人的身體。」

「嗯、呃……啊、啊……啊啊!」

當他用力頂進體內深處時,國貴發出了不知是悲鳴還是浪叫的呻吟聲。

「不……不對。正因你熟悉男人的進入才會縮得如此緊。對吧,國貴少爺?」

充血敏感的火熱肉壁渴切想要遼一郎的撫慰。他的每一次抽送,都帶給飢渴內壁心馳蕩漾的甜美感受。

「不要含得那麼緊……請你稍微放鬆一點。」

遼一郎低聲喃念,猛地揪緊床單。

「我、我不知道……」

或許是遼一郎終於把持不住,他加快了律動的速度。

雖然難過、雖然痛苦,但能跟喜歡的人緊緊交合,還是讓國貴好高興。他絕對不是因為對遼一郎有所虧欠才這麼想,而是真心這樣認為。

「國貴少爺……」

好喜歡他呼喊我的低啞嗓音。

「……好棒…真的……呃……」

從下肢不停湧上來的甜美麻癢觸感,原來就叫做快感?

「……呃、啊……啊…唔……」

當遼一郎觸到他體內的敏感處,國貴不禁發出夾雜著嫵媚與妖饒的淫叫。

「啊……不行了……」

在國貴差點昏厥的興奮叫聲中,遼一郎突然伸手緊握住他的性器根部。

「痛!」

「……還不可以。」

點點汗珠盤踞了遼一郎的額頭。不懂遼一郎為什麼不讓自己解放,國貴不安地嫗抓他的肩膀。

「請你說『求求你讓我射』我才放手。」

「什麼……?」

排山倒海似的苦痛與歡愉讓國貴幾欲啜泣。遼一郎在他被淚水和汗水弄濕的臉上輕吻著,邊說:

「你辦得到吧,你不是說什麼都願意做嗎?」

「呃!」

遼一郎又是一次深刻的突刺,國貴止不住放聲悲鳴。

即使清純如國貴者也知道,遼一郎若不放手,自己沒辦法攀上喜悅的巔峰。

但僅存的自尊卻讓他遲遲無法開口。

「你說得出口吧?」

火燒般的慾望團塊在國貴體內騷動,不斷折磨他的理智。他渴望腿間那持續顫抖熱脹的器官能夠獲得解脫。

「……不行了……快讓我射……」

國貴少爺!遼一郎輕聲喚道。隨即手指一鬆,一個挺腰直竄國貴體內最深最敏感的熱點。

「遼……遼……啊、啊啊……」

彷彿再也不打算放開遼一郎,國貴死命攀附著他,在他背後抓出一條條深刻的爪痕,接著慾望便猛烈宣洩出來。

「國貴少爺!」

幾乎是同一時間,他確實感覺到遼一郎在自己體內解放了。

他真的很愛這個男人,就算跟他一起墜入地獄也甘願。

他渴望永遠待在遼一郎身邊,今生今世永不分離。這次,他要憑自己的力量守護遼一郎。

「……我……我還要……」

他不想錯過和遼一郎緊緊相纏的機會,即使只多個幾秒鐘也好。

對國貴而言,遼一郎是絕對必要的存在。

「國貴少爺……」

他的唇重重吻上國貴的。光是接吻,就在彼此間燃起熾火,不一會兒兩人便忘情地沉溺在火辣煽情的熱吻中。

身後的嫩道壁面麻痺似的收縮,有如一台小型火爐讓全身溫度不斷攀升。

靈蛇般巧妙扭動的舌頭緊纏住國貴,除了肉體愉悅他什麼都無法思考。

我身上果然流著父親淫蕩的血液。情事中,國貴忍不住這樣想。

6

耳邊突然傳來雨水擊打屋簷的聲音。

窗外的雨不停下著,似乎沒有停止的跡象。

疼痛不堪的身體渴望暫時的休養。

隱約聽見遠方傳來陣陣樂聲,大概是哪戶人家在聽唱片吧。那是去年流行的『船頭小調』旋律有股難以形容的悲傷。

半夢半醒之間,感覺一隻有些粗硬的手正溫柔地撫摸自己額頭。

是夢嗎?不,不是的。

手掌溫暖舒服的觸感讓他幾乎忘了身體的疼痛,安心地享受這安詳的片刻。

然後那隻手離開了,察覺原本在身邊的人已離去,國貴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

搖搖頭甩開略長的前發,終於看清楚眼前的景物。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遼一郎寬闊健碩的背膀。

眼前的他正打算伸手關窗戶,見他光裸的上半身底下只隨便套了件褲子,國貴不禁羞紅臉,隨即發現什麼似的緊咬住下唇。在燈泡昏黃的光線下,依稀看得出他背後有好幾道血痕,那是國貴在情交中途承受不住愉悅的巨浪失控留下的。

忽地,遼一郎驟然回頭,來不及閉上眼睛的國貴只好無奈地和他對看。

看得出遼一郎原本要笑的,但下一秒笑容卻硬生生凝結在嘴角。他彎下身,撿起掉落地板的襯衫披上,然後一臉不耐煩似的凝視國貴。

「您現在感覺如何?」

那張精悍的面孔顯露著淡淡倦態,八成是跟兩人方才激烈的交合有關。他的聲音透著濃濃的疲憊,國貴的心沒來由地抽痛。

他對自己說話的方式依舊那樣客氣。明顯想拉開兩人距離的敬語,此刻真叫國貴痛恨至極。

明明肉體已那樣緊密結合,卻一點也沒拉近彼此的距離。

自己依舊是豪門的接班人,而遼一郎仍然是司機的兒子。

難道說,獻出自己的身體企圖換取遼一郎退出社會主義運動,不過是白費功夫?

「——我沒事。」

國貴試著出聲說話,但嗓音卻意外地十分沙啞,幾乎難以入耳。他稍微咳了幾聲調整嗓子,卻不停感覺到遼一郎芒刺般的傷人視線。

「身體……我都幫你清理乾淨了。」

「……抱歉。」

好不容易理解他在說什麼後,國貴不禁好生難為情。

儘管半推就地和遼一郎發生關係,但自己卻那般陶醉於情事,徹底沉溺在前所未知的肉體歡愉中。

在這之前雖有不少人對他表示好感,但國貴從未想過跟男人發生關係。

然而,昨晚的國貴卻抓著遼一郎不停嚶嚶啜泣,讓他相當為難。

國貴會這樣也是無可厚非,畢竟他到二十六歲才初次嘗到被男人征服的奇妙感受。況且那也是極度悅樂下的正常反應,根本不是他所能控制。

……我真是差勁。

「對了,你為什麼騙我說在書店工作?」

為免再想起自己愚蠢的行為,於是國貴開口問道。老實說,他內心的疑問堆得跟山一樣高。

「起初我真的有在那問書店工作,雖然那時用的是假名。為了找尋新夥伴不得不那麼做。」

聽得出遼一郎的語氣有些冷淡,但為了得知真相,仍得硬著頭皮問下去。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要騙我……?」

「要是讓您知道我到這年紀還沒有固定工作,一定多少會起疑。為了方便日後利用您,絕對不能讓您對我有任何懷疑。」

我根本就不會懷疑你啊!

沒錯,一開始要對遼一郎敞開心胸是有困難,但國貴終究忍不住深深依戀上他。

「那麼,接下來你一定要答應我,再也不要參加反體制運動了?」

國貴再次向遼一郎確認,自己以身體換取他退出社會運動的交易已成立。

「答應您?」

他的聲音透著幾分嘲弄,人工義眼閃著冰冷光芒。

「我可不記得有答應您什麼。昨晚不過是陪您玩玩罷了。」

「什麼!」

霎時,國貴覺得彷彿全身血液迅速被抽光。平日冷靜沉穩的模樣此刻卻逐漸崩潰,強烈的恥辱感讓他幾乎語塞。

「雖然您是我的童年玩伴……卻不能改變您是貴族和資本家的事實。您跟我這種參與反體制運動的思想犯,無論立場或想法全都不同,怎麼會傻到跟我訂下約定?」

「你騙了我……?」

遼一郎輕輕聳肩,表情極度嘲諷。

「男子漢一旦決定的事哪可能輕易改變。您的所作所為固然令人感佩,但說到底不過是有錢少爺的一時戲言,根本不足採信。」

國貴完全愣住了。

他感覺尖銳的言語刀刃,正緩慢宰割著自己柔軟的心。

「沒想到你竟然……會騙我!」

望著國貴仍帶著一縷希望的眼眸,遼一郎再度開口。

「如果有必要,我會毫不在意地欺騙自己或他人,這就是現在的成田遼一郎。能夠發現我的真面目,您也該滿足了吧?」

過度冷硬的聲音讓國貴登時啞口無言。

他知道遼一郎已經變了。

或許在他裝上那只義眼的同時,就把幼時的回憶都捨棄了。

但,就算他已不是以前的遼一郎也沒關係。因為,此時讓國貴如此焦躁眷戀的,是眼前這個男人。

「您略施小惠將我拉離反體制運動,讓我過著平凡安穩的生活。但這樣根本無濟於事,充其量只是滿足您這種有錢人的虛榮心罷了。」

我從沒想要對你施什麼恩惠啊!

但心裡這麼想的國貴卻無法反駁遼一郎。

「如果您沒辦法接受這樣的結果,大可以再跟我睡一次,試試看我會不會因此改變心意?」

「別開玩笑了!」

國貴起身想抓住遼一郎,腰間卻傳來陣陣鈍痛感,他忍不住皺緊眉頭。

「呃……」

「您還好吧,國貴少爺?」

他抬起頭,眼前的遼一郎眉頭深鎖地緊咬著下唇,一副緊張模樣。

他明明已如願侮辱了我,徹底玷污我了,為何還露出那樣的表情?國貴心痛地想著。

猛地,遼一郎伸出手粗暴地將國貴摟在懷裡。

「——您實在太單純了。為了日後著想,您最好學著世故機靈點,才有辦法順應這個社會。」

這其實也是他想對遼一郎說的話。

在國貴看來,遼一郎深信不疑的東西不過是遙不可及的幻夢。

從前那個單純坦率的幼小國貴如今早已不存在。在這兒的是擅用心機,為戀情瘋狂幾近醜陋的陰沉男人。

「那就這樣了……以後我們再也不會見面。相信這次您已經得到教訓了。」

「什麼教訓!請你不要這樣說我們之間發生過的事!」

國貴反射性地大叫。

明知他已經有情人,自己卻還是渴望得到這個男人,想永遠沉淪在兩人肉體交纏的悅樂中。

「我已經下定決心,不再跟您見面了。」

「那是你的決定,跟我沒關係。在你想法改變前,我會繼續來這裡找你。」

「別再白費功夫了。」遼一郎無奈似的低喃。「為什麼您要為了我的事如此拚命?」

「因為我想這麼做!」

不,其實是因為我喜歡你才這麼做的。但這句話,國貴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不停踐踏遼一郎心意的自己,根本沒權利也沒資格將這份情感傳達給他知道。要真說出口,只怕會讓遼一郎覺得不舒服。

到底喜歡遼一郎哪一點,老實說國貴也搞不清楚。

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遼一郎了,現在的他為了達到目的,即使騙人也在所不惜。

國貴直覺他可能還有很多不為自己所知的秘密。諷刺的是,那些秘密卻更吸引國貴的心向他靠近。

在那堅決的態度底下,到底藏有什麼秘密?只要得到遼一郎的心,就能得知那些秘密吧?

可是,國貴卻只得到他的肉體而已。

國貴緊抓著披在身上的襯衫襟口。感覺怦怦心跳正訴說著他對遼一郎的熱情,以及那份潛伏在他內心深處的醜惡慾望。

就算所有人都輕視他,就算這份愛會受到無盡譴責,國貴都已下定決心守護遼一郎。

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要讓遼一郎好好活下去。即便為此失去一切他也不在乎。

打開大門後,國貴才發現管家已就寢休息了。他不禁稍微鬆了一口氣,他不想讓任何人看見自己一臉憔悴。

「憑我多年來的經驗,到了凌晨才返家,多半是做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喔。」

沒想到將要爬上樓時,卻被倚在父親房門前的伏見撞見。他正是國貴此時最不想見到的人。

「你在這兒埋伏嗎?這興趣還真差勁呢。」

「偶爾為之嘛。你也不差啊,老是講些刺耳的話。」

「那麼,你要不要給我一些好建議呢?」

「聽起來真叫人寒心啊。」

「你還好意思說我,你自己不是有房子,怎麼不回那裡去?」

他實在沒辦法真的去討厭伏見。但這並不表一不國貴認同他。畢竟從以前他就知道,自己無法打心底喜歡這個男人。

在這世上,父親只在伏見面前顯露真心。連他們這些孩子,都沒辦法在冬貴心中佔得一席之地。

「是冬貴不讓我回去的。」

他若無其事地聳聳肩,定定凝視著國貴的雙眸。

一股不愉快的沉默飄散在兩人周圍。

「——奉勸你千萬別踏上歧途啊。」

「咦?」

「你是個健全的軍人,是為了守護這個家才選擇軍人這條康莊坦途……你活著只為了這個目的。」

國貴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莫非他知道些什麼?還是單純在開自己玩笑而已?

竟然說自己只為這個家活著,聽起來是那樣不自由。

「身為這個家的長男,我從來沒打算步上歧途。話說回來,你並無立場過問我的生活方式。」

「你說話的語氣依舊那麼尖銳。」

「如果那是父親的意見,我自然會遵從……一旦換成是你,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縱使有名無實,冬貴依舊是這個家的大家長,所以國貴仍有義務聽從他的話。

真希望自己父親是個普通人,就算有情婦也沒關係,只要他能多關心這個家的大小事,國貴就不會那麼辛苦,也不會那麼執著地想要獨力扛起這個『家』的所有責任。

「你跟冬貴一點都不像呢。」

國貴無法反駁。

他跟冬貴像的地方只有一個。就是被男人摟在懷裡會忘情呻吟,瘋狂沉溺於肉慾。

遼一郎的手指、皮膚跟嘴唇。一想到那觸感,國貴的身體就忍不住熱起來,彷彿他仍存在自己體內深處似的。

即使只有一瞬間也好,他好想獨佔那具渴望已久的健碩身軀。

那呼喚國貴的低啞聲音、宣洩在國貴體內的慾望證明,在表明了存在於兩人間的扭曲悅樂。

7

隨著淺野指定的料理店逐漸浮現在夜色中,國貴的心情愈發沉重起來。

之前他曾跟淺野來過,沒想到這次又選它作為兩人會面的地方。

我一定是贏了,絕對神志不清了!竟然蠢到選擇這方法保護遼一郎。明明還有其他的選擇,為什麼要這樣做賤自己。

可是,他越想心情就越亂。在軍隊裡素有腦筋最清晰冷靜美譽的國貴,此刻卻怎麼也想不出好辦法。

問題的最大癥結在於,遼一郎根本無心退出社會主義運動。所以不管國貴如何思考,都只是在原地繞圈子,彷彿永遠都找不到出口。

絞盡腦汁一番苦思後,國貴唯一想得到的只有消極的防護手段。

也就是萬一遼一郎被逮捕了,設法減輕他的『罪刑』。

罪刑?

只因擁有不同於大眾的思想就是有罪,這國家真的是病了。

凡是大聲疾呼要擁有自由、想守護勞工的人就得被逮捕判刑,這個強將莫須有的罪刑安在新思想上頭的國家體制,真該被眾人唾棄。

國貴是為了守護自身和家族的名譽,才違背自己的心意成為軍人。因此,只要對國家體制產生一絲懷疑,以往相信的一切信念便會由此動搖。他不禁懷疑起自己是否想繼續當軍人,誓死守護這個國家。

打開門走進店內,老闆娘便恭敬地跪坐在地上歡迎國貴。看樣子,她應該已經認得國貴了。

國貴喉頭不由得湧起一股苦澀的感覺。

「淺野先生已經在裡頭等您了。」

老闆娘的目光在國貴的軍服上打量,並在徽章上停留了片刻。接著,或許是察覺這樣的舉動很無禮,她微微咬了咬下唇,不過卻什麼也沒說。

她這樣反而更讓國貴覺得難堪。

走過店內的長廊,木造地板在他腳底下軋軋作響,每一聲都像在扭絞他的心,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就是這裡。」

她用白魚般的手指輕輕拉開紙門,身穿憲兵制服隨意坐在桌邊的淺野,隨即映入國貴眼簾。他在店內女服務生的服侍下喝著酒,一發現國貴立刻露出笑容。

「你來啦?」

「嗯,抱歉來晚了。」

「沒關係,先坐下。你一定餓了吧?」

國貴依言端坐在他對面,期間不斷忍受對方射過來的打量視線。

「用不著那麼正經八百,先喝點酒放鬆一下。」

「我沒有心情喝酒。」

這確實是國貴的心聲。事到如今,他哪還有心情看著淺野的臉飲酒作樂。

「還是你覺得肉慾比食慾更重要?看來,人真的想變就會改變呢。」

聽到淺野那暗示旁人離去的揶揄話語,國貴端整的面容立刻被紅潮佔據。

晚夏的暑氣依舊令人吃不消,但國貴卻覺得四周的空氣異常冷冽。

看來,他真的相當緊張。

淺野嘴角微微一揚,拿起酒杯啜飲冰涼的冷酒。害怕和他獨處一室的國貴,只能強壓下內心的不安低垂著頭。隨後服務生送來了餐點,但國貴卻連動手的力氣都沒有,只是把下唇咬得幾乎滲出血。

「我從沒想到能夠如此輕易得到你。看來你倒是挺識相的。」

「——我從來就不屬於任何人。」

他不過是在逞強罷了。國貴僅存的最後一絲自尊驅使他不得不這麼做。

他早已不在乎這副幾近冷透的身軀,即將成為此次交易的籌碼。畢竟,就連他最重視的男人,也把它當洩慾工具看待。對國貴而言,這副軀體不過是個會吃會動的肉塊罷了。

「既然這樣,你為何來這裡?」

「——請你救成田。」

國貴簡潔有力地答道。

「你打算背叛國家?」

「我並不打算背叛國家。只是,憑你的力量救一條人命應該不是難事,我說的沒錯

「既然成田已名列軍方需加強注意的人物名單,就不可能毫無理由地放過他。即使如我,還是有做不到的事。」

儘管淺野這麼說,但此時國貴能拜託的人只有他了。

「真是太難看了。」

淺野呵呵笑道。

「像你這般高潔的男人,竟然會為了戀愛淪為組織的背叛者。你可是前景看好的陸軍中尉耶,卻做出這等傻事。那男人真有那麼重要?」

淺野說的沒錯。國貴即將要做的事,確實背叛了自己所屬的帝國陸軍,甚至整個國家。對亟欲剷除異端思想芽苗的憲兵跟警察來說,這是絕對不被允許的。

「讓我瞧瞧你那喪家之犬的臉。」

淺野冷不防地伸手觸摸國貴的臉。國貴搖頭想甩開他的手,反被擒住下巴。

「你為了成田舍棄自尊,還將身體出賣給我,這樣未免犧牲太大了吧?」

「……隨便你怎麼說。」

淺野鬆手後,國貴才稍稍放鬆下來。

豈料,淺野又猛然抓住他的手,還將通往後面房間的紙門打開。下一秒,他已將國貴粗暴甩在事先鋪好的棉被上。

「你……」

室內古意盎然的紙燈籠散發出yinmi光芒,整個空間瀰漫著一股山雨欲來的異樣氣氛。

「不想吃飯的話,就讓你嘗嘗別的東西。」

淺野說完微微笑著。

「把衣服脫了。」

極其冷淡的聲音透著濃濃的傲慢。

或許如此淡漠的模樣,才是平日老愛打斷國貴說話、一副自以為是的淺野真正的面貌吧?

「你做不到?」

摻雜恫嚇的聲音完全阻斷了國貴的退路。

「既然是來讓我擁抱的,何必裝一副清純模樣。」

男人輕笑地伸手解開國貴的外衣紐扣,接著拉開他的襯衫。當國貴光裸的胸膛袒露於外時,淺野的目光不覺緊貼著他細緻的皮膚遊走。

「……你被成田抱過了?」

他低聲笑道,將國貴推倒在床墊上。

國貴根本無法反駁,因為身上到處都是遼一郎留下的吻痕。

「真想看看——你被那個男人抱過的地方。」

「……呃!」

淺野用指尖輕壓國貴胸前泛著紅暈的突起,並用指腹在上頭畫圓圈。

原以為他的行為只會讓自己覺得疼痛,沒想到才被遼一郎抱過的身體,卻對那略帶麻癢的甜美刺痛感十分熟悉。

「呃……唔……」

「你這樣拚命忍耐實在無趣,倒不如大聲叫出來。」

「閉嘴……!」

「看來你還沒弄懂自己的立場。不過,這倒讓我覺得長久以來的等待很值得。」

壞心笑道的男子將國貴的衣物胡亂扯開,卻又捉弄似的讓它們半掛在身上。

「快告訴我,成田是怎麼抱你的?」

淺野的手指淫蕩地撫摸國貴兩腿間的性器。

「……快住手……」

儘管已經抱著必死的決心,但淺野當真摸上自己時,國貴的心裡仍不免抗拒。

「都到這地步了,怎麼可能住手。你別忘了,這次是你主動來求我,根本沒資格拒絕。不過就算不是這樣,我也不會放過這大好的機會。上次讓你僥倖逃過,今晚我一定要得到你。」

「嗯……唔……」

他的手指沿著國貴的性器根部一路往上撫摸。難忍那行為帶來的焦躁感受,國貴不禁緊捉住身下的棉被。

「有感覺了嗎?」

淺野低聲說道,邊用被國貴按捺不住淌出的體液弄濕的手指,輕輕撥弄他的性器前端。

「住手!」

「為什麼?你不是感覺很舒服嗎?你就跟你弟弟一樣,擁有跟男人歡愛的素質。」

國貴不由得倒抽一口氣。

淺野的確沒說錯,如果國貴真的不想要,大可用在軍中習得的武術推倒他。但話說回來,國貴是為了交易而來,自然不會做出那種事。

「你想救成田的心意竟然這般堅定?」

淺野的手指撫摸著國貴狹窄的蜜穴口,他的身體忍不住震顫。

「一想到你不惜拋棄自尊以及所有一切都要救那個男人……就覺得你好愚蠢。」

淺野低聲笑著,手指猛地插進國貴體內。

「……呃……」

在吐出壓抑似的呻吟瞬間,國貴便體悟到,日後就算靈魂墜落無邊地獄,他也無怨無悔。

「讓我仔細確認成田對你做了什麼。」

淺野輕輕輕咬國貴的鎖骨,接著下移到他的胸口含住蓓蕾吸吮。

「啊!」

國貴訝異地大叫一聲,淺野轉而用手揉捏微微輕顫的突起。

原本僅是麻痺似的微弱痛感,隨著他的搓揉漸漸湧起一股難言的快感。那夾雜著甘美的疼痛,讓國貴忍不住扭動身軀渴求更多。

國貴的軍服還捨不得落下般地半搭在他身上,讓他在猶豫該不該屈服於肉慾時,又得面對絕望的煎熬。然而淺野巧妙的手指撫弄,卻沒讓國貴猶豫太久便拋開理性,誠實面對自己的生理需求。

「這、這樣……應該可以了……吧?」

呼吸急促的國貴極度想擺脫淺野手指的折磨,尋求更進一步的接觸。但男人卻跟他唱反調似的,硬是用手指撐開他狹小的後穴,更深入探索他敏感的內壁。

再這樣下去,頭腦一定會變得很奇怪。國貴急切地想著。

「怎麼,想要我進去啦?沒想到你這麼淫蕩,跟這張美麗的臉完全不搭。」

「……少囉唆……呃!」

儘管大聲斥責不斷嘲諷自己的淺野,但除了憤恨地瞪著他外,國貴什麼都無法做。

「我要讓你忘情地呻吟,哭著求我侵犯你。這樣你滿不滿意呢……?」

他用手指輕彈已被吸吮得紅艷腫脹的乳首,邊露出淫穢的笑容。

「你看,都變得這麼大了。——原來你一興奮就會變成這樣啊?」

此時的國貴除了淺急嬌吟外,已說不出任何話了。

「不、不要……啊、呃……啊啊……!」

伴隨著卑猥的黏膩聲響,淺野不停套弄著國貴的分身,讓他喘息不止。他的愛撫跟前幾天的遼一郎不同,顯得更加放肆且技巧高超。

他耐心地等待國貴的身體因發情而濕潤,逐漸融化在情慾中。

「…這樣,你應該……滿意……了……吧……」

即使國貴強提起精神制止,淺野卻不打算停止逗弄的動作,反而自顧自凌辱他敏感的性器,誘引它不斷吐出透明的汁液。

淺野另一隻插在國貴體內的手,無視他嫩道的抗拒,硬是粗暴地在裡頭抽插,讓國貴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再次氾濫。

「……還沒呢。」

他低聲呢喃,接著開始揉搓自己早已騷動不已的分身。

「讓你嘗嘗那男人沒給過你的東西!」

淺野一把抓住眼神變得有些渙散的國貴髮絲。

「不、不對,應該說那男人不可能這樣對你。」

拉下褲頭拉鏈後,淺野將國貴的頭按至自己腿間說『快含住它』。

見國貴一臉震驚,淺野好笑似的望著他。

「辦不到嗎?」

國貴不從地別開臉,毫不理會淺野抵至自己嘴邊的醜陋器官。然而男人可沒那麼容易罷休。

「讓自己成為一頭野獸,把理性全數拋開。」

「………」

國貴終於豁出去似的閉上眼睛,戰戰兢兢靠近淺野的性器。先是一個令人作嘔的接吻,象徵著今後他將過著屈辱的日子。

此刻的國貴已欲哭無淚。腦袋麻痺似的冷靜,一顆心也逐漸變冷。他捧著淺野的性器含住前端。

「就這樣而已?」

男人取笑的語氣讓國貴更加張大嘴巴,將它引入自己口腔深處。

「好吃嗎?」

怎麼可能!國貴在內心大聲抗議。

「……呃……」

「說出來。」

「……好吃……」

國貴感覺全身正一點一滴崩解,所有的一切都超出了他能想像的範圍。

淺野催促似的撫摸國貴的髮絲,讓他拚命把嘴巴張開。

「真的好美味,淺野……」

舌頭在性器上滑動,透明的唾液不停自國貴嘴角滴落。光是確定形狀似的舔舐,就讓他的嘴巴與舌頭變得酸疼不已。

「……要我送你進屋嗎?」

聽到淺野這麼問,坐在車內後座的國貴旋即抬眼怒瞪。

「我自己會走。」

儘管身體疲憊不堪,但他怎麼也不想讓淺野看見自己脆弱的一面。

「嗯哼。」

淺野輕笑著拉住正要下車的國貴手臂,然後將他用力拉向自己,嘴唇貼近他的耳濕潤的觸感讓國貴有些排斥,不過他不容許自己說出口。

「下個週末叫成田安分一點。」

「咦?」

「據說,那天他們要跟在上海和共產國際極東(指東亞)委員會接觸的同伴會合。」

所謂的共產國際,就是指世界各國的共產黨組織。

「這情報已經通知有關當局了。你若不想讓他遭遇不測,那幾天就想辦法把他拴在身邊。」

他伸出手按住國貴的脖子。

「我也準備好幾張王牌打算會會那些人了,總不能一直任他們在外頭胡作非為。」

察覺淺野就要吻上自己,國貴立即伸手推開順勢下了車。接著司機關上車門,淺野乘坐的車就這麼開走了。

國貴恍惚地反芻這則消息,等意會到這條情報非常重要才總算回過神來。

淺野的言下之意就是,憲兵絕對會出兵干預反體制運動者和共產主義者會面。

情緒激動的國貴很想馬上衝出家門通知遼一郎,無奈體力已然耗盡。而且,他也不想在身體殘留淺野氣味的情況下去見遼一郎。

國貴打開鐵門,步履蹣跚地朝屋子走去。

被淺野徹底折磨過的身體,此刻仍如火燒般灼燙,每前進一步全身便崩壞似的疼

痛。國貴覺得自己簡直就像運轉不順的機器,可笑至極的模樣讓他不由得苦笑,然後虛軟地靠在大門。

他緩緩打開門,小心翼翼不吵醒任何人,沒想到管家內籐還醒著。

「啊……抱歉,你還沒睡啊?」

「是的。」

「我晚歸的時候,你就早點去睡吧。你也累了不是嗎?」

國貴體貼地說著,儘管身體不舒服仍勉強露出笑容。

這陣子,內籐感覺老了很多。或許是國貴不像以前那麼關心家務,以致他的負擔變大的關係。

看來他真的得認真勸勸和貴,要他鄉替這個家想想才行。

他知道和貴憎恨整個清澗寺家族,根本不打算繼承這個家,老在外頭鬼混。然而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他總有一天得面對現實。

但今晚不行,此刻的他完全沒辦法見和貴。

畢竟自己為了心愛的男人,不惜將肉體出賣給惡魔啊!

淺野輕易便奪走他的身體且盡情玩弄。

國貴突然感到一陣惡寒掃過體內,不禁用右手摟住自己左肩。

他全身上下都被淺野碰過了,更在他的命令下吐出各種猥褻字眼,祈求原諒。

為了救遼一郎,為了從淺野那裡得到有利的情報,他不惜做出那種下賤污穢的事。

真是太醜陋了!

「哥哥?」

頭上忽地傳來一陣聲音,國貴的身體猛然一震。強忍著心臟劇烈的顫動,國貴戰戰兢兢地抬起頭。

穿著睡衣的妹妹鞠子,一副不可思議地望著呆愣原地的國貴。

「鞠子……抱歉,吵醒你了?」

「我還沒睡,因為星星實在太美了。」

柔聲回答的鞠子朝國貴笑了笑。

「哥哥呢?」

「我……我去找朋友。」

「找朋友?真難得呢。」

若真是朋友,就不會那樣羞辱我了!

更不會說一些低級下流的話刺激我,要我更加淫蕩地服侍他!

他應該體諒我的心情,以朋友的立場安慰我才是。

「哥哥?你的臉色很難看,發生什麼事了?」

鞠子伸出右手想要輕觸他,國貴卻顯得有些狼狽。幸好尚有一絲理智殘存,他才忍下衝動沒拍開妹妹的手。當潔白手指撫上自己臉頰時,國貴不禁擔心滿身污穢會弄髒妹妹。

「放心,我沒事。晚安了,鞠子。」

好不容易走上樓的國貴,打開位在最深處的房門。

「……可惡……」

國貴癱倒在自己床上,把臉埋進棉被壓抑聲音吼叫。他緊抓著棉被不停槌打。

他不曉得該如何發洩內心洶湧晦暗的情感。一股熱流在他的腹中激盪,極度渴望宣洩。

以往只為這個家而活的國貴,背叛了長久以來的信念,逐漸變成另一個他幾乎不認識的生物。

他甚至不曉得自己日後會變成什麼樣,只知道體內為遼一郎燃燒的情感,逼得他幾欲發狂。

這一定是濃到近乎可怕的清澗寺家血源帶來的宿命!那醜陋得令人難以面對,卻又確實存在自己體內的血液。

沒想到最後,無論多麼不想要,國貴仍逃不過這家族血脈的束縛。他將永遠被囚禁在清澗寺家淫蕩的血緣詛咒中。

這一定是自己長年蔑視父親的報應——血緣的反噬!

不知怎的,國貴就是強烈地如此認為。

面對不愛的男人,身軀依舊輕易敞開。就像口渴的旅人期盼清水滋潤般,迫切渴望對方安慰,直到慾望被滿足為止。

8

隔天,身體疼痛不堪仍得上班的國貴,從踏進辦公室起臉色就沒好過。

從位居麻布的自宅到三宅阪的陸軍省參謀本部,距離並不遠。只需搭乘電車就能迅速抵達,根本不需要司機接送。

國貴原本想請假直接去找遼一郎,但之前出席率幾乎百分百的他,為免同事起疑只好打消這個念頭。他連通電話也沒打給遼一郎,就怕節外生枝。

「清澗寺。」

國貴強忍著全身酸痛走過長廊,突然有人叫住了他。

察覺自己競連有人踩踏木造地板的軋軋聲響也感到害怕時,國貴不禁在心裡自嘲。

「……齋籐先生,有什麼事嗎?」

「有些私事想跟你說,可以耽誤你一些時間嗎?」

以臉上兩撇捲翹鬍子自豪的上司在國貴耳邊低語,他不禁凍結般地愣在原地。

莫非他發現了遼一郎的事……

倘若淺野得手自己身體發洩完肉慾後,就把情報透露給憲兵隊,那倒是一點也不奇怪。淺野心中根本沒有卑鄙兩字存在,為達目的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那個男人絕對不會真心向任何人低頭表示服從。

「請問是什麼事?」

國貴強自鎮定地詢問後,齋籐卻要他跟自己到會議室去。國貴的心臟緊張地狂跳,越來越覺得不安。

「你的臉色看起來很差,發生什麼事了嗎?」

上司淡淡地笑道,國貴連忙搖搖頭。

「只是前幾天出門時忘記帶傘……受了點風寒而已。」

「是嗎?」

看來齋籐只是單純因為擔心下屬,才把自己叫到這房間來。似乎看穿國貴內心的懷疑,於是齋籐接嘴道:

「其實啊……」

他厚實的手掌打氣似的按壓在國貴肩膀上。溫暖的體溫從他的掌心慢慢傳過來,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氣勢。

「我想說,你對相親有什麼看法?」

「……啊?」國貴不覺驚呼出聲。

「就是相親啊。你的年紀差不多也該成家了,我有個侄女剛從女子大學畢業,家世背景跟你家不相上下,個性又很好……」

太好了,從齋籐的態度看來,並沒有發生自己預想中的不幸。

「請您千萬別再提這種事了,我真的消受不起。」

國貴鞠躬說道。

「我認為現在的自己還不適合結婚。」

「難道你心中已有心儀的對象?」

「不,沒有這回事……只是目前家裡的狀況不佳,仍需要我盡一份力,只怕成親後會拖累貴侄女跟我一起受苦。身為一個男子漢……實在不願看到那種悲劇發生。」

——身為一個男子漢!

真不愧是詭辯,謊話連篇!國貴忍不住在心裡大大嘲諷自己。

若真有身為男子漢的氣魄,就不會沉溺在男人的擁抱中。而且不只遼一郎,他還跟淺野發生關係。

「我侄女家裡生意做得很成功。雖然這樣有點多管閒事,但只要跟她結婚,多少能對你家的情況有幫助。以一個軍人而言,你算是非常優秀的人才,再這樣埋沒下去實在太可惜了。」

一提到錢的事,國貴不禁稍稍動搖。

「我都聽說了,這陣子你一直為了錢的事四處奔走。館野子爵是我的老朋友了。」

「……讓您見笑了。」

一聽到前幾天才去借錢的人名,國貴羞愧地低頭說道。

「與其一直為那種事操煩,不如在工作上力求表現,爭取出頭的機會吧?哪天如果你來找我討論未來的出路,我一定會很高興。」

「真的非常感謝您。」

當下的氣氛讓國貴只能這麼說,他勉強對齋籐露出個友善的微笑,便邁步離開了會議室。

如果可以,他也想在工作上多花點心思,然而家裡的事已夠他忙的,根本沒有餘力顧及其他。沒想到連上司都看穿了這點主動表示關心。

國貴有種進退維谷的感覺。一方面不想讓清澗寺家綿延已久的基業毀在自己這代手中,另一方面,又想對親手破壞舊有社會體制的遼一郎伸出援手。

兩者在他心裡都佔有相當重要的位置,實在無法割捨掉任何一個。

矛盾的情緒緊緊糾結著國貴的心,讓他始終無法展顏歡笑。這種焦躁不安的感覺,莫非是戀愛必經的過程?

好想早點下班趕去找遼一郎,盡快將好不容易到手的情報告訴他。

國貴知道失去冷靜的自己很愚蠢,卻又忍不住為他的安危擔憂。

右手拚命拍打門板的國貴發覺沒人應門,只好無奈地開口大叫:

「遼。」

屋內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遼!遼一郎!」

終於,門緩緩打開,童年玩伴的臉從狹窄的門縫裡探出來。他警戒地四處張望,深怕國貴身後跟了其他人。

「放心,這附近應該沒人在監視。」

「……國貴少爺。」

眼神機警的遼一郎看見國貴後,表情霎時變得十分複雜。

「我有話跟你說,可以讓我進去嗎?」

「事到如今,我已經沒什麼話好跟您說。況且,我不是叫您別再來找我了!」

「可是我有話要跟你說!」

「您該明白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太常在這兒出入的話,恐怕連您也會被牽連。」

聽到遼一郎將自己視若一體般地用『我們』這字眼,國貴不禁暗自竊喜。即使這樣並不能改變兩人既定的距離,國貴仍舊感到欣喜。

「就算那樣也無所謂。」

他訝異地凝視國貴片刻,接著放棄似的搖搖頭。

「……請進。」

態度相當冷淡的遼一郎並沒有狠心拒絕國貴。

真要說這幾天以來遼一郎房內最大的改變,就屬他書架上的書籍明顯少了許多。不,感覺更像在打包行囊。

難道遼一郎準備逃到別處?又要離開我到不知名的遠方?國貴頓時覺得胸口一悶。

發覺桌上擺著似乎才剛寫好的文章,他不由得細看了起來。

發現國貴的注意力所在,遼一郎隨即將紙張折起,他才別開目光。

「這裡很危險。要是被憲兵隊發現您在這裡出入,連您也會被當成異端分子的。」

就算僥倖沒被軍方的人發現,貴族子弟竟跟從事反體制運動的人往來,這種事傳出去也很難聽。

「我不在乎。」

「任何事都沒有所謂的絕對。尤其這陣子,憲兵隊的搜索突然變得嚴密頻繁,您這樣真的太冒險。」

遼一郎神情凝重地低喃,然後緊緊抓住國貴的肩膀。

「您是清澗寺家的長男,又是軍人。要是讓人知道跟我這種人來往,絕對會釀成嚴重的醜聞。」

「你在擔心我嗎……?」

「擔心?」

遼一郎露出一抹扭曲的嘲諷輕笑。

「您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我是怕您這種草率的行為會害我平白送命。我唯一擔心的,只有運動能否成功這件事而已。」

「我絕對不會讓你去送死!」

沒有人,這世上絕對沒有人可以從他身邊奪走遼一郎!再者,他也無法忍受再次失去遼一郎。

「不管您說什麼,我都不會退出運動。」

「我早已想通一個人的想法不可能輕易改變。況且,我也很清楚你有多頑固。」

國貴淺笑道。他很意外這種時候自己竟然還笑得出來。

「只不過,我就是不想失去你。」

直到目前為止,國貴最重視、珍愛的所有事物當中,沒有一樣抵得過遼一郎。正因如此,他才想守護他,不讓他遭遇任何不測。

「您那樣不過是偽善。」遼一郎低聲斥責。

「我知道自己不過是個偽善者。但現在我已經不想再偽裝成好人了。」

就算在路上發現共產主義者,國貴也會因為不想弄髒自己的手而放過對方。身為一個外表看似認真負責的帝國軍人,卻不希望任何人直接或間接死在自己手上。反正共產主義終有一天會瓦解,到時那個人也非死不可。

國貴並不像其他人一樣盲目地信仰國家主義,對上頭給予的一切指示全面服從,自然不會盡心盡力去追捕或檢舉犯罪。

他已經很累了,家庭、國家、軍人、組織……一切的一切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在寂寥如沙漠的單調世界當中,只有遼一郎綠洲般的存在溫潤國貴的心靈,讓他得到短暫的祥和。

「您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

「憲兵隊已經得知你們週末有個重要集會,所以你到時千萬別露面。」

「——什麼!?」

遼一郎的目光頓時變得十足銳利。

「你們要見的是,一直跟共產國際的極東委員會保持聯繫的同伴吧?我拜託朋友透露他們搜查到的情報,才知道的。」

「你為什麼這麼蠢!」遼一郎大聲呵斥。「你到底在想什麼,竟然做出這麼危險的事!還去當間諜……你!」

遼一郎緊緊抓住國貴的肩膀,異常認真地睨著他看。

從沒被遼一郎這般激動吼過的國貴,一雙眼睛瞪得老大。果然個性耿直的遼一郎不會苟同間諜這種行為。國貴沮喪地想著。

「你什麼都不知道!我……我是那麼……呃……」

遼一郎突然收住聲音。

「沒關係的,你本來就是為了套消息才刻意接近我啊。我只是個不知民間疾苦的貴族子弟,是你們最憎恨的人,所以你真的用不著那麼生氣。」

遼一郎的嘴角奇妙地扭曲,好不容易才擠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憎恨——是嗎?」

「難道不是嗎?像你……你們從事社會主義運動或勞工運動的人,不就是為了推翻我們這類人而前仆後繼、奮不顧身嗎?所以你們對我應該只有憎恨,根本不可能會有好感。」

然而,遼一郎卻突然用一種堪稱虛渺的眼神望著國貴。

「我憎恨的是——」

他再度沉默下來,然後毫不客氣地凝視著國貴。

那刀割般刺痛的投射視線,讓國貴的心不停淌血。他搞不懂遼一郎為什麼要那樣看自己。

「……我憎恨的是體制。」

察覺遼一郎的聲調起了微妙變化,但國貴不敢開口追問。

「你們的同伴中,也有人為達目的不惜訴諸暴力。對於這些人,你又是怎麼想的?」

「如果使用暴力能改變當前的困境,未嘗不是件好事。」

「難道你想犧牲無辜的百姓?」

「變革難免會有犧牲。」

「根本是一派胡言!難道你們想建立一個毫不為百姓著想的偽烏托邦?理想固然重要,但空有理想是無法服眾的。這點你該懂吧?」

滔滔不絕地說出自己想法後,國貴猛地噤口。

我到底在說什麼,這種事相信遼一郎早跟他的同伴爭論過無數次了,我又何必多此一舉,這樣只會讓他更心煩而已。

國貴不免開始懷疑,到底是什麼動力驅策遼一郎如此拚命?

是因為憎惡鎮日渾噩度日的資產階級,抑或是其他國貴不知道的因素?

究竟遼一郎的視線透過自己看到了什麼?是特權階級、資本家、國家,還是軍隊?

只怕無論哪一個,都足以讓恨之入骨吧。

「——對不起……我不該多嘴的。總之,明天起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千萬不要隨意外出。知道了嗎?」

「你以為我會輕易聽信軍人說的話?」遼一郎自嘲地說。

「遼……」

「相信軍人帶來的情報乖乖待在家,說不定反而會被抓呢。你想我會那麼天真,將你說的話照單全收?」

國貴感覺心臟被人硬生生扭住,疼痛異常。

他竟然懷疑我!我不惜出賣肉體得到的貴重情報,遼一郎竟然壓根兒不相信!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國貴好想這樣說,但在說出口的前一刻他還是忍住了。

他不相信我也是應該的,畢竟我們實在分開太久了。一這麼想,國貴內心激盪的情緒多少有些紆解。

心想遼一郎可能在兩人重逢前吃足了苦頭,國貴不禁為自己的偽善感到羞愧不已。

身為資本家後代又是軍人的他,就算拿到這點情報,對早已拋棄所有隨時可赴義的遼一郎而言,根本算不了什麼。又有什麼好不甘的?

「很遺憾,我也不曉得這情報是否正確。」國貴難過地說。「要不然,我替你到會場探個究竟吧?就算到時真被軍方逮捕,也不會有太大問題。」

這麼一來,遼一郎就會相信我了吧?

「不准你那麼做!」遼一郎怒吼道。「你……你什麼都不懂。從以前就是這樣!」

「為什麼你就不懂好好保護自己?你如此拚命為家庭、他人付出,不過是白費功夫啊!」

遼一郎用力抓緊國貴的手臂,力量之大讓他不禁有種手指要嵌進肉裡的錯覺。

「遼……」

「你真的好傻!」

他突然猛一收手,將國貴摟進自己懷裡。強而有力的手臂將他抱得老緊,但在幾欲令人窒息的痛苦中,國貴卻嘗到一絲絲的甜蜜。

上次明明已盡情感受過遼一郎的體溫,此時被心愛的男人擁在懷裡,心臟仍忍不住揪疼。

「——不管……其他事變得怎樣都無所謂……」

國貴輕聲喃念,一雙手緊緊環上遼一郎的背。

「我就只有這個希望。為了成全它,我什麼都願意做。」

即使當間諜、娼婦或走狗都不打緊。只要能救遼一郎,什麼都值得。

「如果蹂躪我的身體能平復你內心的怨恨,那你儘管動手沒關係。無論多少次,我都會無怨無悔地交出自己的身子。只要你想要……」

淺野曾說過,憑普通人的力量要救人根本不可能,但國貴卻不相信。

如果沒辦法將反體制的思想趕出遼一郎腦中,如果真的無力讓他退出運動,那麼就得確保一條絕對能救他的活路。

儘管遼一郎根本不認同他的做法。說穿了,那不過是在滿足自己近乎執念的愛戀情懷,發洩他醜陋的任性慾望。但若不那樣做,國貴或許會永遠失去遼一郎。

他絕對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或許,從很久以前……他就深愛著這個男人了。

國貴只剩下遼一郎而已。

縱使遼一郎不是為了愛情而抱他,但國貴仍有短暫片刻覺得自己深深被愛。一思及此,他不禁覺得自己好窩囊好愚蠢。

「你是用什麼方法得到消息的?」

遼一郎突然用意外凌厲的聲音質問,國貴隨即搖搖頭說:

「那不重要。」

害怕心思被看穿的國貴低下頭,遼一郎眼神銳利地瞥了他一眼。

「是用身體換來的?」

一字一句都像從牙縫硬擠出來般,然後他低頭埋進國貴的頸窩處。炙熱的呼吸輕輕噴在國貴脖子上,他不覺身體輕顫。

沉默便是肯定的最佳證據。

遼一郎似乎咕噥了些什麼,但聲音太小國貴沒聽清楚。

「你希望我答應你?」

終於,他抬起頭凝視國貴的雙眸。發現自己一時間竟找不到適當詞彙形容那眼裡的光芒,國貴不禁感到羞愧不已。

「如果可以的話……」

「那麼,我也有條件。」

那冰冷強硬的嗓音讓國貴的心忍不住猛震一下。

「我倒要看看……你願意為我做到什麼地步?」

除了沉默地接受遼一郎那帶著些許自嘲意味的話語外,國貴什麼也無法做。

其實,跟遼一郎做任何約定都毫無意義。到頭來他都會背叛國貴。

儘管如此,國貴還是忍不住照著他的話做,乖乖伸出手朝他的襯衫紐扣摸去。

原本躺著小睡片刻的國貴,被一陣人聲吵醒。

「高橋,我明明告訴過你,在我搬走前不要再到這裡來了。」

「糟了,發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啦!」

不是遼一郎的聲音。

「怎麼了?」

模糊不清的交談聲似乎是從玄關傳來。國貴悄悄起身側耳傾聽。

「大谷死了。」

一陣沉默。

「——真的嗎?」

遼一郎的聲音聽起來極度冷淡。

「他的脖子上有明顯的勒痕……。在玉川上水(東京都內的水道)發現他時還有呼吸……不過一到醫院就斷氣了。」

「誰下的手?」

「還不知道。切,好不容易運動才上軌道,竟然發生這種事,開什麼玩笑啊!」

「……真是糟糕。」

「田中跟其他人都開始慌了……你馬上跟我過去!你不在,大家不過是一盤散沙。」

聽得出那名稱為高橋的男子,情緒似乎相當激動。

「不,現在不行,我屋裡還有人。」

「女人嗎?搞什麼啊,都這種時候了!」

「少胡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真的很擔心你。這陣子……你變得很奇怪。」

那低喃的聲音讓國貴內心不由得一凜。

「我跟以前並沒有不同。」

「可是我聽說了。你以前……曾是貴族家的傭人。」

「——我早就跟那家人沒瓜葛了。」

「可是……啊,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一不在,我們就……」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我知道你很不安,畢竟大谷是我們的金錢來源。」

遼一郎鎮定的語氣似乎終於讓對方冷靜下來了。

「總之,明天在老地方集合。一切就拜託你了,成田。」

「知道了。」

國貴知道遼一郎在歎氣。

這種反應純屬正常。從事政治活動一定要有金援。靠出版小說或雜誌是能獲得相當的收益,只是不久之後政府若頒布禁行令,這條通路也將宣告斷絕。為了尋求更穩定的金錢來源,從事運動者必需取得贊同者有力又實質的支持。

遼一郎接近國貴的目的,八成跟募集活動資金有很大的關係。

然而依目前清澗寺家的財務狀況,要幫助他簡直是癡人說夢。

不久,國貴感覺遼一郎走回屋內坐在自己身邊。有好長一段時間,他只是靜靜坐在那兒不發一語。背對著他裝睡的國貴則小心翼翼地控制呼吸,忍受著瀰漫在兩人之間窒息般的沉默。

「……國貴少爺。」

他用輕柔的聲音呼喚著國貴。

知道遼一郎並不期盼自己回答,國貴只是默默聽著他說話。

「國貴少爺……」

不知怎的,那壓抑沉痛的嗓音讓國貴聽了好心疼。

為什麼兩個人會走上如此迥異的道路……

而一度分開的兩條路,難道再也沒有相交的機會……?

國貴除了成為軍人之外別無選擇,他必須代替放蕩的父親守護清澗寺家。這是身為長男的他應盡的義務。

兩人之間隔著一道深不可測的絕對鴻溝,將他們徹底分隔開來,沒有一方能夠加以跨越。

這陣子,國貴四處尋求資金周轉卻苦無下文。

「……真累。」

從外頭回到家的國貴低喃道。

「我現在就去請和貴少爺過來。」

「謝謝。」

等候期間國貴端了杯咖啡坐在沙發上休息。

在一片不景氣當中,清澗寺家的財產只剩這棟寬廣的宅邸了。加上父親壓根兒不管家族產業的經營狀況,使得家道一路衰退。

即使如此,國貴仍鍥而不捨地四處拜託朋友,終於找到願意僱用和貴當秘書的人。

他真的很感謝對方願意僱用和貴,畢竟這個弟弟腦筋雖好,卻終日游手好閒從沒做過一件正經事。

「你叫我啊,大哥?」

或許是從睡夢中被吵醒,和貴看起來相當不高興。

「到這裡坐下。」

聽聞國貴這麼說的他雖露出反抗神情,還是依言坐下了。

和貴垂下眼簾,睫毛的陰影輕輕灑在他的臉頰上。

「有什麼事嗎?」

「是關於你任職的事。」

單刀直入的說話方式,立刻讓和貴不悅地抬起頭。

「任職?」

「沒錯。如果你清楚家裡目前的狀況,就知道自己不該再這麼晃蕩下去了。」

「還好吧……家裡的事跟我無關。」

「假使這個家消失了,你該怎麼辦?」

國貴假定最糟的情況,極盡嚴厲地說。

「你根本毫無謀生技能,到時恐怕只有挨餓的份,還是趁早去找份工作吧?」

「要真變成那樣,乾脆去當男妾找人養我好了。幸好我有那方面的才能。」

耽溺逸樂的弟弟絲毫無法瞭解國貴的苦心。為了守護這個名存實亡的家,他已經失去太多太多,甚至賠上了最珍視的遼一郎。

對遼一郎來說,若沒了童年玩伴這羈絆,只怕會把自己當蛇蠍般敵視。

明知如此,國貴仍放不掉這個家,無法坐視家系悠久的家族斷送在自己這一代手上。

國貴曾對遼一郎說過,自己願意捨棄這個家好換取他退出運動,實際上卻還有依戀,不是說放就能輕易放掉的。國貴明白自己的行為很愚蠢,卻沒有其他路可走。

「我沒辦法像大哥那樣過著模範生般的生活。你不但是值得大家信賴的長男,又是個優秀人才,一路踩著精英分子的大道前進,以優異的成績自陸軍大學畢業。要我以這樣的方式過活,絕對不可能。」

「既然這樣,你就聽我這個值得信賴的長男安排,到我替你決定的地方上班吧。」

「……什麼!」

瞬間,和貴面露慍色,白皙俏臉染上淡淡的紅暈。

「我幫你在木島淳博議員那兒找了份秘書工作。你認識木島先生吧?」

「雖說是秘書,但那只是形式上的名稱而已。你就當是胡口飯吃,去試試看吧。地點我已經跟內籐說過了,其他細節到時候你再自己問清楚。」

「你是認真的?」

「那當然。」

若是開玩笑,他根本沒必要做到這地步。為了幫和貴找工作,國貴可是到處去跟人低頭拜託。最後終於找到父親的舊友木島先生,對方家境還算不錯,便欣然答應讓幾乎幫不上任何忙的和貴擔任秘書一職。

「難道這就是大哥這陣子晚歸的原因?」

「……沒錯。」

國貴不覺咬緊了牙關,卻擔心和貴會因此看穿自己的想法。

晚歸的原因當然不只是那樣,他還賣身給淺野以換取憲兵隊的情報。

最近,反體制運動者和憲兵之間動作頻頻,頗有互別苗頭的意味,一則則引人注目的報道讓報紙版面熱鬧非凡。或許是遼一郎所屬的組織危險性不高,所以並未如國貴擔憂般地被揭發。

「原來如此,真不愧是為這個家奉獻犧牲的大哥啊。」

和貴別有所指的語氣讓國貴懷疑他是否知道了些什麼,卻沒有勇氣問。

「我知道了,就賣你個面子吧。」

說著,和貴便從座位上起身。

「明天我就去問清楚。這樣可以了吧?」

「嗯,記得別在木島先生面前失禮。」

「這我可不敢保證。」

依這狀況看來,淺野提供的情報是有幫上遼一郎的忙。

沒錯,自己不過是個間諜罷了。

為了遼一郎這私人的理由,不惜背叛同事、軍隊和國家。老實說,他也搞不懂這麼做到底對不對,或許這不過是他在尋求某種程度的自我滿足罷了。

要是被軍方發現他做出這種事,只怕到時不只國貴,連淺野都會有危險。而他想守護清澗寺家族的心願也會跟著潰散。

縱使明知可能會有那樣的後果,國貴仍無法眼睜睜坐視遼一郎去送死。而且,這幾天遼一郎已經開始在打包,準備離開目前住處。若無法在他離去前得到信任,恐怕他就要永遠消失了。

這讓國貴相當緊張,因為他早已下定決心,要像拚死守護這個家一樣,不,是更甚於此地守護遼一郎了。

只要能幫助遼一郎順利推動運動,他身為資本家給人的壞印象應該也能減輕許多。此時的國貴只能用模擬兩可的想法來安慰自己。

9

從窗戶吹入屋內的涼風,捎來了秋天的消息。

習慣在上班前看報的國貴,突然被某則報道吸引住目光。上頭刊載的消息實在過於驚人,國貴差點以為自己的心臟停止跳動。

在『社會主義運動的首謀者遭檢舉』這個大標題底下,赫然出現了淺野跟他提過的名字——田中恆彥。

沒錯,他就是遼一郎組織的領導者。報上只簡單說明,憲兵隊在靜岡縣某處,逮捕了三十多名為成立新黨派而在該地活動的運動者。

看到這裡,國貴登時一陣昏眩,不覺捏緊手中的報紙。

他完全不知情!發生了這麼重大的事,他卻被蒙在鼓裡。

三天前去見淺野時,他說這陣子對社會主義運動者的追捕會日漸嚴密,卻沒聽說會突然有這種大規模的掃蕩行動啊!

為什麼這種大事淺野竟絕口不提!?比起之前他給過的任何情報,這次的重要性遠遠凌駕其上。

篩選淺野提供的情報是遼一郎的工作。國貴只能傳令般地將淺野所言,原原本本地轉達給遼一郎,因為他根本無從判斷情報內容的真偽。

不過,要是淺野利用這一點來設計自己呢?如果他打從一開始就打算利用自己來打擊遼一郎的組織呢?那後果將會不堪設想啊!

他知道國貴一定會將重要的情報確實傳達,要是遼一郎聽信了情報,說不定就能一舉逮捕運動的首謀者。對憲兵而言,這可是筆絕對有賺頭的買賣。

開什麼玩笑!好不容易遼一郎才稍微信任自己,這麼一來不就……。

正當國貴沉思之際,管家突然出聲:

「國貴少爺,有您的電話。」

「電話,誰打來的?」

「是您念陸軍士官學校的同期,淺野少爺。」

國貴慌忙起身,打開房門衝到樓下去。他緊張地拿起電話話筒。

「喂喂?」

「清澗寺嗎?」

話筒傳來的聲音相當模糊,聽起來有些刺耳。國貴還沒來得及反應,對方已搶先開口。

「成田剛剛被逮捕了。」

「你說什麼……!?」

「就如同我說的那樣。記住,千萬別擅自行動,要自重啊。」

「怎麼會這樣……為什麼遼會……」

強烈的衝擊讓國貴不覺叫出那熟悉的名字。

「現在還在調查階段,詳細情形我不能多說。」

淺野一副不干己事的語氣,狠狠鑿刺著國貴的耳膜。

「你說的話根本不可信!」

「既然那樣就隨便你了。到時就算你被烙上背叛者的印記、被眾人詆毀,都跟我無關。說不定,你最重視的那個家也會因此受牽連,得不到外界絲毫的經濟援助。」

國貴完全無法反駁淺野的斥責。

「我會想辦法救那個男人的,你如果真為他著想,就切記別做傻事。聽到了嗎?」

「……」

的確,此時除了淺野他已無人可以相信。國貴只有一條路可選。

「清澗寺?」

「知道了,一切就拜託你了。」

即使沒有親自出面而是請淺野幫忙救遼一郎,國貴仍舊逃不出背叛國家以及所屬社會的命運。他不但冒瀆了同胞,還讓全家人陷於危險的火焰中。

事到如今,國貴已搞不清楚淺野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了。

難道他其實一直在操縱自己,想借此達到目的?或者這次意外其實是淺野失算,他一直是真心想要幫忙……?

兩者都有其可能性,不管國貴如何思考依舊得不出結論。

「國貴少爺,差不多該出門了?」

門外傳來內籐戒慎的聲音,國貴立即回了句『馬上來』。

他真的好想奔出家門去見遼一郎,但淺野芒刺在背的交代卻讓他裹足不前。幾番掙扎後,國貴終於無奈地站起身。

感覺自己的心臟失控地狂跳,幾乎要從胸口蹦出來了。

「您的臉色很難看呢,是不是看到什麼不好的新聞?」

「不,沒那回事。我出門了。」

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遼一郎會因此學到教訓,退出運動、放棄社會主義思想嗎?

不,根據國貴對他的瞭解,旁人愈是反對他愈想貫徹自己的想法。除非奇跡出現,否則遼一郎絕不可能捨棄他的信念。

國貴很清楚,希望給遼一郎安穩生活的想法,不過是一種自我滿足。

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跟遼一郎調換身份。但只怕對方根本不領情吧?

用身體留住他已是天方夜譚,自尊心也早就捨棄了,到底還有什麼法子可以幫助遼一郎呢?

懷著忐忑心情回到家的國貴,卻被聚集在大門前的男男女女團團圍住。

「他回來了!」

圍著國貴的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話。拿著照相機的人,則不斷擠開其他人想湊到國貴面前。

從這些人的服裝、說話方式,不難得知他們是報社記者。仔細一看,裡頭還混雜了幾張他見過數次的臉孔。清澗寺家一向是八卦小報喜愛追逐的目標,所以國貴早就習慣被記者們包圍。然而這次卻因事涉遼一郎,國貴一反常態變得相當緊張。

儘管不像平常那樣沉著,他仍努力不讓內心的憂慮浮上表面。

「請問有什麼事?」

「我們得到可靠消息說貴府是赤化的貴族,目前正接受有關當局的監視。」

「赤化的……貴族?」

國貴強壓下內心的動搖,露出一抹冷笑。

所謂的赤化貴族,就是贊同共產主義,並積極投身社會主義運動的貴族。或指原本肩負守護天皇的重責大任,卻轉而否定君主制投身運動,放棄了身為貴族的義務。

「清澗寺家族是蒙受天皇陛下恩澤的貴族,豈會跟共產主義扯上關係?」

「請問您認識成田遼一郎這個人嗎?」

果然沒錯。國貴早有心理準備記者會提及遼一郎的名字。

放心,只要像平常那樣冷靜回答就好。

國貴原想對記者的問題嗤之以鼻,不料卻辦不到。

「今天早上成田遼一郎以殺害大谷次郎的罪嫌遭逮捕。請問他是這個家的僕人吧?」

聽到殺人這個毛骨悚然的字眼,國貴赫然錯覺腳下這地球開始崩裂。

他感覺全身的血液開始凍結。

況且,大谷這名字他並不陌生。幾秒後,國貴終於想起前陣子曾在遼一郎那裡,聽到他的同伴提起這名字。奇怪,那已是兩個禮拜前的事了。

遼一郎根本不可能殺人啊!

「的確,我家是有一位姓成田的司機,不過其他事我就不清楚了。」

「這樣不是很奇怪嗎?國貴先生,你明明是這個家的當家主人啊。」

「清澗寺家的主人是我的父親冬貴。」

在場的記者們聞言莫不失笑。或許是羞恥之故,國貴察覺自己兩頰泛紅,連忙擺出更冷酷的表情。

絕對不能讓他們瞧出我有絲毫退卻。

我是為了什麼拚死守護這個家?不惜忍受強大的壓力與寂寞也要加入軍隊?

若是在這種地方被擊倒,那之前的努力不就付諸流水了!國貴不停對自己喊話,手指微微顫抖。

最後,他伸手推開金屬製的大門,留下一群失望的男女,轉身往屋內走去。雖然這樣做很失禮,但國貴已經無所謂了,反正那些人裡頭根本沒值得他友善的人。

一打開門,便看見神情緊張的管家內籐在門邊迎接自己。分明早上才見過,國貴卻覺得他突然老好多,不禁嚇了一跳。

「歡迎您回來,國貴少爺。」

「內籐,外頭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清楚。聽他們提到成田,應該是指司機的兒子吧……」

這點國貴早就知道了。

「真是個大瘟神!」

內籐憎恨似的咒罵。

「遼一郎絕對不會殺人的,這點我非常清楚。」

「國貴少爺對他只有小時候的印象,根本不清楚這幾年他變成什麼樣。幸好老早把他趕了出去。要是他還留在這個家,真不曉得會捅出多大的摟子!」

看到內籐氣憤的表情,國貴突然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他真的很想去找淺野商量,但門外的記者遲遲不肯離去。對他們而言,只要能挖到清澗寺家的一條醜聞,就夠報社的銷售量成長個幾成。

「唉呀呀……國貴哥,你現在才回來啊?」

從自己房間走出來的和貴走下樓梯,朝國貴露出微笑。

他穿著合身的高級禮服,絲質的襯衫還是前幾天剛訂做好的。當然,訂製服的賬單是送到國貴手上,也讓他為此煩惱了好些時間。

「和貴,你要出去?」

「嗯,今晚要參加宴會。」

他嫌惡似的撥開落在前額的髮絲,聳了聳肩說道。

「開什麼玩笑!你難道沒看到外面的情況!?」國貴反常地大聲怒吼。「你是想給守在門口的記者提供什麼好素材嗎?」

「他們只是三分鐘熱度罷了,用不著擔心啦。」

和貴毫不畏懼地淺笑道。

「你也該收斂點了,和貴。都這種時候了,你就不能成熟點嗎?」

「成熟?有必要嗎?」

和貴若無其事地回嘴,氣得國貴衝動地揪住他的領口。從拉起的領口處,可以清楚看到和貴陶瓷般白皙滑嫩的纖細脖子。

「你可知這樣輕率的行動會給我們家帶來什麼影響!?你再繼續亂來,只會把場面搞得更難看。」

結果,國貴不過是把淺野告誡他的話重申了一遍而已。無論是淺野或自己,最先閃入腦中的念頭都是自保要緊。

「難看的是大哥拼了命在做的事吧?」

和貴諷刺地笑道,眼神卻狠狠瞪向國貴。

識相的管家說了句『我先告退』。便從戰火一觸即發的現場離去。

「不妨告訴你,我肯接下秘書工作已經是很大的讓步了。你到底還要我做什麼?」

「難道你不能正常點,乖乖當我的弟弟以及清澗寺家的一分子嗎?」

「我辦不到!」

和貴的聲音一陣拔尖,有如利刃般刺進國貴的心,他不禁愣了一下,只能茫然望著美麗的弟弟。

「和貴……」

「我早就說過不管這個家變得怎樣都無所謂。你看看我們父親,那是個行為正常的人該有的樣子嗎?」

和貴平靜但嚴厲的反駁讓國貴登時啞然。

「一切都不干我的事……隨便它了。」

瞬間,和貴的語氣變得十分軟弱。國貴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樣,心臟彷彿被人重擊一拳似的劇痛。

——是啊。

和貴是幾時開始變成這樣的……?

幼年時的他明明是個開朗愛笑的孩子,應該也像現在的和貴一樣天真爛漫才對,想當初國貴還對他疼愛備至。

約莫是從國貴進入全體住宿制的陸軍幼年學校後,和貴就開始變了。他變得常常口出嘲諷,完全不復以往可愛模樣。

在國貴離家就學的歲月裡,和貴究竟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大哥是笨蛋。你會被這個家拖累,一輩子都得不到自由的。」

即使那樣也無所謂。國貴之前一直這麼想。

他不希望清澗寺家毀在自己這一代手上。他總是小心翼翼地將整個家族扛在肩上,深怕一個不注意會讓它受傷。

不,也許該說國貴只剩下這個家了,他就像害怕溺死的落水者渴望攀附能依靠的東西,緊緊抓著整個家族不敢放手。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國貴咬緊下唇以防自己當場崩潰。

到頭來,清澗寺家對和貴而言不過是個妨礙自由的枷鎖,欲除之而後快。

他一定認為打算死守家族的國貴愚蠢至極。

「算了,隨你要去哪裡儘管去吧。」

只有國貴執著於這個家,被它牢牢束縛著。那麼拚命的他簡直可笑。

到底他是為了什麼要這麼做……非得賭上一切,甚至賠上自己的愛情?

此刻,國貴的心情已非絕望兩字可以形容。他的身心交瘁至極,強大的疲憊已將他壓得喘不過氣來,根本無力思考。

拘留所內寒氣逼人,還有股餿水似的獨特臭味。

根據淺野的說法,遼一郎的審問作業是由特高——特別高等課執行,比起殺人嫌犯,他更被視為思想犯對待。

「這邊。」

帶路的警官對身為陸軍中尉的國貴表面上尊敬,眼神卻充滿懷疑。

若沒有淺野幫忙,他根本不可能見到拘留中的思想犯。只有在這種時候,國貴才會感謝淺野在軍政界的影響力。

「……好冷。」國貴低喃道。

「你還好吧?臉色看起來很差呢。」

同行的淺野似乎注意到國貴的臉色蒼白。

「不,我沒事。」

是嗎?低語後他停下了腳步。

「我在這裡等,接下來就請他帶你進去吧。」

「好。」

「說不定這將是你們此生最後一次見面,可得好好珍惜短暫的時間啊。」

直到最後,淺野仍不忘嘲諷一番。

他欠淺野的人情已愈來愈多。

那之後,他曾向淺野仔細詢問事情的經過,聽完後他幾乎可以確定遼一郎是無辜的。畢竟,若從死者的死亡時間回溯,遼一郎就有明確的不在場證明。

當時他跟國貴在一塊兒,兩人肉體交疊,盡情地品嚐彼此的體溫。

但國貴明白如果說出這件事,自己也將面臨危險。再加上淺野百般交代,要他千萬不能輕舉妄動,否則遼一郎的立場可能變得更加不利。

如今國貴的立場相當微妙。

職場的同事都盡力掩護國貴,長官齋籐則滿懷歉意地要他別把之前提的相親放在心上。當然也表示取消相親與此次事件無關,但國貴其實心知肚明。

齋籐還說遼一郎的被捕跟國貴並無關聯,所以他之前在陸軍努力掙來的地位並不會因此改變。不過,國貴卻漸漸覺得不管情況變得如何,他都不會有太大的反應了。

命運的齒輪開始脫序奔走。

他該如何定位久棲心中的情感?它就像靜待孵化的卵一般,被國貴小心翼翼收藏在自己心中。

「馬上就到了。」

裡面的空氣冷澈入骨,每個監牢裡都拘留了幾個嫌疑犯。而其中一隅似乎專門用來關運動者,外觀明顯不同。

往裡頭一看,有個極度髒污、團塊似的物體直挺挺躺在地上。那是個渾身沾滿血跡的男人,瞪大的雙眼早已沒了生氣,顯得相當混濁。

看他那樣,八成是被徹底拷問過吧。遼一郎也會是這個樣嗎?

國貴心裡打定,不管情況再糟,他都要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瞧個清楚。但親臨現場後,卻有些害怕面對現實。

「在這邊。喂、成田!」

遼一郎被關在最裡面的監牢,當警官厲聲大叫時,他正虛弱地坐在床上。他的臉完全失去了光彩,臉頰明顯腫大。

鐵定被狠狠揍過吧?國貴心痛地想著。

沾滿血跡的破爛襯衫讓人怵目驚心。

聽到國貴不由自主接近鐵欄的腳步聲,遼一郎緩緩抬起頭。

「……國貴少爺。」

那是極度乾啞的聲音。

「好久不見了,遼。」

「你來做什麼?」

「來確定你是否沒事。」

像要迴避國貴的視線般,遼一郎起身走向狹小的牢籠深處。看他拖著腳走路的蹣跚模樣,再再說明憲兵隊的拷問有多慘烈。

霎時,國貴想起遼一郎曾工作過的書店店員走路的姿態。

「你有沒有受傷?」

國貴死命壓抑不停湧上喉頭的不祥感覺,強裝冷靜地說。

「你看我這樣就該知道了。」

「過來這邊,遼。我想看看你的臉。」

國貴柔聲低喃卻得不到回應。

「遼。」

他強忍著內心的焦慮,耐心等待遼一郎行動。無奈的他只好重重歎口氣,起身走向國貴。身材高壯的遼一郎隔著鐵欄俯視國貴。

「遼……」

「你為什麼到這種地方來?」

遼一郎低聲卻滿懷責備與詰問的嗓音,讓國貴全身猛一縮。

「我只是來弄清楚事實而已。你根本沒殺人對吧?你不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

遼一郎並未答腔。

「快告訴我,快說你沒有做啊!」

「你問這件事做什麼……?」

「我想救你。」國貴囁嚅道。「那天你明明跟我在一起,根本不可能去殺人。」

「你要替我作證嗎?」

不,他沒辦法這麼做。

他真的很想救遼一郎,但還是沒勇氣承認自己耽溺男色的事實。

「你辦不到的。你就忘了我吧。」

或許看出國貴的猶豫,遼一郎輕笑道。

「我不要……!」

他絕對無法忘了遼一郎,也無法當作兩人從來沒見過。

遼一郎的身影、氣息、聲音,早已深深刻在國貴的肉體與心靈了。

國貴伸出手輕觸遼一郎抓著鐵欄杆的手指,想借此分些體溫給全身冷透的他。

「你難道忘了我最恨什麼……?」

國貴心臟猛一抽痛。遼一郎最恨的就是國貴那自以為能拯救他人的傲慢。

「即使如此,我還是要救你。」

聽見他這樣低語,遼一郎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然而,或許察覺警官往這兒走來,於是他緊抿嘴唇粗暴地抽回自己被握住的手指。

「清澗寺中尉,時間差不多了。」

「我馬上就來。」

結束了前後不過數分鐘的短暫會晤,國貴依依不捨地離開了他。

這真的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面嗎?以後再也無法見到遼一郎了嗎?

——不,他不要遼一郎死……!

這時國貴才真切體認到,從事運動的遼一郎經常在鬼門關前遊走。

再這樣下去——他一定會死掉的!

朝帶路的警官道謝後,國貴走出了拘留所。在入口處悠閒抽煙的淺野瞧見他走出來,隨即綻開一抹笑。

「情況如何?」

「看來憲兵都很擅長拷問呢!」

聽到國貴氣憤似的抱怨,淺野彷彿看到稀奇事物般望著他。

「聽說那個男人口風特緊,特高十分焦急。而我們這邊當然是不希望鬧出人命啦。」

就算被拷問致死也不會有人說話的。深知這點的國貴不停告訴自己,絕對要早點救出遼一郎。無論用多卑劣的手段都無所謂,只求能早日讓遼一郎離開那間狹窄髒亂的囚房。

他已經沒時間可以猶豫了。

「那麼,現在該你還我這份人情了?」

猶如法官般宣佈死刑的冷淡聲音,敲擊著國貴的耳膜。

他很清楚淺野要的是什麼。

「……嗯。」

他逃不開命運的安排,它就如同無法解開的鎖鏈,將國貴鎖得死緊。

「這個嘛……和貴就職一事對我而言算是輕而易舉,但釋放思想犯就太……」

木島淳博歎息地說,然後定定望著國貴。

木島是父親冬貴的舊友,也是之前接納和貴到自己旗下工作的恩人。他對民權主義相當瞭解,卻也不會極端地批評軍方,在政治上一直維持中立立場,是位頗受人民愛戴的議員。原以為憑他的政治影響力能幫助遼一郎逃出生天,沒想到要釋放一名政治犯竟比登天還難。

「而且他還是殺人嫌犯不是嗎?」

「這件事絕對是憲兵隊憑空捏造的。」

「可是,你卻連反駁的證據都沒有。」

國貴登時啞口無言。

特高只是想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逮捕遼一郎,順利的話還能把他的同夥一網打盡。在拘留所看到他被當成思想犯拷問,就能清楚得知憲兵隊的用心。因此,只要洗清遼一郎的殺人罪嫌,他應該就會被釋放。但這點若辦不到,那遼一郎就危在旦夕了。

從財政界到軍方,舉凡想得到的人國貴都去拜託過了。但碰上對手是憲兵隊跟特高,救援工作實在難上加難。

當然,即便殘忍如憲兵隊者,也不會為了消滅反體制運動就草菅人命,再加上遼一郎又不是運動的幹部,理應不會輕易遭殺害。

但特高跟憲兵為了分化遼一郎所屬的組織,製造他們彼此間的不信任,自然不會手下留情。而且遼一郎已被拘留好一段時間,這讓國貴更加不安。

他沒把握憲兵跟警察會不會找機會虐待遼一郎。畢竟萬一他不幸死亡,只要隨便捏造個病死或意外死亡的名目,就能輕易瞞過他人。假使沒發生那種事,長期關在拘留所也會對遼一郎的身心造成某種程度的傷害。

「對了,冬貴還好吧?」

聽到父親的名字,國貴忍不住苦笑。

「嗯,他依舊是那樣。」

「關於這件事,你不如跟冬貴的秘書伏見談談?他是個頭腦冷靜明晰的男人,應該能給你一些意見。」

覺得對方言下之意似乎在催自己早點離去,國貴露出明顯失望的表情。木島似乎看穿了這點,隨即接著說:

「伏見在財政界交遊廣闊,跟軍方上層的關係應該不錯。」

真是令人意外的發言。

「真的……是這樣嗎……?」

「他雖然不是帝大畢業,卻不失為商量的好對象。」

國貴很難認同這是個好辦法,但在這種十萬火急的時刻,他什麼法子都願意試。

「我明白了。很抱歉向您提出無禮的要求,真的很對不起。」

「我才該向你說聲抱歉,很遺憾沒能幫上忙。」

都到了這步田地,若不拋開昔日成見盡快想法子救出遼一郎,只怕一切會為時已晚。

他絕對無法坐視遼一郎遭憲兵隊定罪,硬生生被奪去性命。

沒有人可以那麼做,沒有人可以從他身邊奪走遼一郎的生命!

好不容易才和他重逢,好不容易才稍微貼近他的心,豈能容許這種事發生。

隨著時間流逝,那愈趨濃烈的思慕之情無時不啃噬著國貴,彷彿就要衝破肌膚迸射出來。

為了營救遼一郎而四處奔走的自己真的很蠢,可是他卻停不下來。

慎重地回絕木島想要派車送自己回家的美意後,國貴徒步走出偌大的宅邸。

他已經下定決心了。

向伏見低頭跟向淺野低頭,不過是受辱與厭惡程度上的差別而已,本質上並無二致。

既然這樣,當然要選權力較強的人幫忙才合理。

伏見老一副理所當然地自由出入清澗寺家,國貴相當看不順眼。但現在已無法信賴淺野,最後只能拜託他了。

遼一郎絕不可能殺人,國貴對這點相當有把握。但就算他高聲疾呼,仍舊沒人願意聽信。

如今,只剩拋棄自尊懇求伏見救他這條路了。

國貴明白遼一郎不願接受身為貴族的自己,那麼,他應該會對失去一切的清澗寺國貴敞開心胸吧?

家庭、自尊、地位、名譽……這些國貴都不要了。為了遼一郎,他甚至可以無怨無悔地奉上這條命。

回到家的國貴向管家內籐確認過伏見到訪後,便直接走向父親的寢室。

緊閉的房門對面沒有半點聲響。還不到晚上十點,父親或伏見應該還有一方醒著。

這麼想的國貴於是敲了敲門。『誰啊?』房內立刻傳來冬貴惺忪的聲音。

「是我,國貴。我想請問伏見叔在裡面嗎?」

「義康……?他不在這裡,有事嗎?」

父親的聲音聽起來不像在說謊。

「是嗎?很抱歉打擾您了。」

國貴正打算走回自己房間時,恰好聽到樓梯轉角處傳來『找我有事嗎?』的低沉嗓音。

「啊……」

事出突然,驚訝的國貴反應不及,伏見見狀嘲諷似的笑了笑。他的髮絲有些凌亂,卻增添了不少男性魅力。

「難得你會主動找我。」

「我有話想對你說,可以耽誤一點時間嗎?」

「嗯,反正我今晚都要住下來了。到冬貴的房間談吧?」

「……不。可以到我房間或樓下的起居間嗎?」

國貴的語氣十分生硬,伏見卻毫不在意。

「那麼,就讓我參觀一下你的房間吧。」

「請。」

他打開門做出邀請的動作,走進室內的伏見好奇地打量四周。

「嗯,所有擺設都一絲不苟,就跟你的母親綾子一樣呢。跟冬貴的房間真是天壤之恥。」

「請不要拿我跟父親相提並論。」

「你還真冷漠,好歹你身上也流著冬貴的血啊。」

男子低喃後,便兀自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儘管想歎氣,國貴還是憑著僅存的理性忍了下來。

「我今天去見過木島先生了。」

「喔,他好嗎?」

「嗯。」

很不錯。國貴補充道。

這段無意義的對話一結束,沉默隨即佔據整個空間。

空氣相當凝重,國貴屏息等待對方出招。但伏見也非省油的燈,他悠閒地交叉雙臂擺在胸前,一副不打算開口的模樣。

國貴見狀反而倍感壓力。

「——您知道我家司機……成田的兒子嗎?」

「遼一郎嗎?我記得他是個很□明的孩子。對了,他還是你的童年玩伴呢。」

「成田遼一郎目前以殺人罪嫌遭警視廳羈押。」

「然後呢?」

「我去拜託木島先生,請他幫忙讓警方釋放成田,卻沒有成功。但他建議我找您商量,或許您會有辦法?」

為了早點結束這討厭的話題,國貴一口氣便將事情說完,卻看到伏見不以為然地聳聳肩。

「殺人本來就該接受制裁,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遼一郎是無辜的。」

伏見目不轉睛地望著站在眼前俯視自己的國貴。

「看來清澗寺家被傳為赤化的貴族,恐怕跟他脫不了關係。你還真好管閒事呢。怎麼,難道你可以證明成田的兒子是清白的?」

其實伏見什麼都知道了,現在這樣不過是想套我的口風?國貴不禁如此懷疑,對他的厭惡更為加深。

「他雖然參與社會主義運動,但絕對不可能殺人!」國貴堅定地說。

「那可就難說了。世上多得是為了守信義而輕易奪人性命的人,你也不會例外。你想想,如果發生戰爭,你不也會拿起刀槍殺人?」

伏見的說法合情合理,國貴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反駁。

但問題的焦點並不在信義上,而是身為人應守的規範。至少對國貴而言,這兩者有很顯著的差別。

「對了,你曾聽成田提起他參與反體制運動的原因嗎?」

「……沒有。」

「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他既然有你這個貴族的童年玩伴,理應會對資產階級充滿好感才對啊?」

痛處被刺中的國貴,內心不由得暗暗一震。

「我是這麼想的,假使親近的人是貴族,卻仍繼續參與反體制運動、憎恨貴族,

那一定是……跟他個人對貴族的厭惡有關?」

「遼一郎絕對不會因個人的好惡做出這種事!」

但態度堅定的國貴卻掩不住聲音裡的顫抖。

遼一郎憎恨貴族……

萬一他也對自己懷抱著相同的恨意,那怎麼辦?這樣還要救他嗎?

之前一直避而不想的問題,此刻又在腦中甦醒。

「要不然就是一時的義憤填膺?這樣的男人你救了一次,下次他還是會做出同樣的事,最後就是白白送死而已。」

國貴不知該如何回嘴。

「放棄吧。我只是稍稍刺激,你的決心就兵敗如山倒了。」

伏見企圖勸國貴放棄。

難道,要就此放棄遼一郎?

只因害怕遼一郎憎恨自己,所以要眼睜睜看著他送死?

不,不可以!他做不到……!

「這麼說,您連救個無辜的人都辦不到了?」

見國貴改守為攻,伏見覺得好笑似的瞇細眼睛。

「什麼?」

「求求您,如果您知道什麼好辦法,請務必救救遼一郎。」

國貴朝伏見深深地鞠躬哀求。

為什麼得向這樣的男人低頭?不管是淺野還是伏見,彷彿都很享受似的盡情踐踏國貴的自尊。

「他對你真那麼重要?」

「……咦?」

「竟然讓你對一向厭惡的我低頭。」

想法被看穿的國貴,維持著鞠躬姿勢緊咬下唇。

「你不是很瞧不起我跟冬貴嗎?為什麼還向我低頭?」

「自尊心這種東西,我老早就丟棄了。」國貴低語。「如果有必要,我願意向你低頭千萬遍,只求您高抬貴手救救遼一郎。」

聽他這麼說,雙手抱在胸前的伏見又是一次滿不在乎的聳肩。

「既然這樣,就讓我看看你的表現吧?」

一陣冷淡的嗓音響起。

「如果只是低頭,連動物也做得到。」

「那麼,您要我怎麼做……?」

「跪下來向我磕頭如何?」

國貴感覺憤怒的火花在胸口迸射開來。

竟然要他向眼前這男人、父親的愛人下跪磕頭……

國貴緊咬著唇,感覺怒火在體內熊熊燃燒。但腦中另一個聲音卻說,只要能救遼一郎,區區的下跪磕頭算什麼。

於是他當場跪下,雙手掌心平貼在地毯上。

「就這樣?」

在伏見揶揄的聲音催促下,國貴緩緩彎曲手肘,額頭抵在絨毛地毯上。

「求求您救救遼一郎。」

從低俯姿勢傳出的聲音有些模糊,但似乎仍傳到盯著他瞧的伏見耳裡了。

感覺過了好長一段時間。

「——好了,把頭抬起來。」

伏見的聲音透著一股強烈優越感。

「警方沒有證據,他也沒招認對吧?拘留天數有一定的限制,即便是特高也無權延長時間。所以,要釋放他應該很簡單。」

「真的嗎……?」

國貴抬起頭凝視伏見。

「既然你已經拜託我了,還不相信我?」

「不是的。」

「不過,事後他若沒有自我醒悟,這樣的情況仍會一再發生,特高還是會找其他理由逮捕他。只要被特高盯上,只怕到死都逃不了他們的監視與搜捕。」

沒錯,這的確是個問題。

「而且,如果殺人兇手一直沒抓到,特高仍可能會以同樣理由強行逮捕他。」

這一次,伏見是能讓遼一郎獲釋,但將來呢?只怕同樣的厄運會不斷重複。

就算這次能幸運從鬼門關逃掉,只要憲兵隊不願放過遼一郎,自然可以隨便安一個罪名,再把他關進監牢。

最徹底的辦法就是讓遼一郎退出反體制運動。

「就算你拋棄自尊心和所有一切,還是救不了成田遼一郎。」

伏見這番話彷彿在告訴國貴,他的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自我滿足,國貴的心忍不住動搖。

是要選擇家庭還是遼一郎?

終於到了要做出選擇的時刻。如果不捨棄全部,就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即便如此,我還是不放棄。」

「我勸你最好捨棄那愚蠢的想法比較輕鬆。」

「我無法輕易放棄一條人命!」國貴低喃道。

如果能捨棄,他早就捨棄了。早就讓遼一郎隨著內心的情意一同埋葬。

10

「……他應該不會來了?」

時間已過晚上七點。

不知道伏見用什麼方式向憲兵隊施加壓力,跟他談過後沒幾天,遼一郎便因罪證不足被釋放。

得知這項消息的國貴立刻差人送信給遼一郎,希望能見他一面。然而約定的時間已過,卻不見他蹤影。

國貴在信裡提到,不會再給遼一郎帶來麻煩了,只希望能見他最後一面。

其實,國貴早有心理準備遼一郎不會出現。若到時他真的前來赴約,想必是對自己仍有一絲不捨。

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的遼一郎,國貴都能感覺到他對自己若有似無的情意。

國貴身處的放映室直到剛剛還在播放影片,因此裡頭的溫度相當高。

原本想約在常去的料亭,但要是連他也被憲兵盯上,只怕情況會更加難收拾。可是,不論怎麼想都想不出擺脫憲兵跟蹤的好辦法。

最後,國貴只好選在朋友任職的電影院,就算憲兵尾隨遼一郎來這裡,他也比較好找借口開脫。

就在此時,放映室的門被推開,國貴不禁繃緊身子。

明知這樣很愚蠢,但他真的不敢轉頭看。一想到站在門口的可能不是遼一郎,國貴就怎麼也提不起勇氣。

「國貴少爺。」

一陣熟悉的聲音緩和了國貴的緊張,他緩緩轉過頭來。

「遼……你終於來了。」

距離下一場電影播映的時間還有三十分鐘,加上身為放映師的友人識趣地離開,所以現場只有他們兩人。

兩個禮拜沒見的遼一郎看起來仍舊憔悴,但身上的傷似乎都已痊癒,手腳也都完好如初,真可謂奇跡了。

這陣子,國貴一直很擔心遼一郎會不會再受傷,憲兵隊的嚴厲拷問會不會為他的精神、肉體帶來嚴重的傷害。但現在看來,一切都是他多慮了。

「你叫我來這裡有什麼事?」

「抱歉,我們的時間不多,所以我盡量常話短說。」

「你說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沒錯吧?」

面對遼一郎確認似的詢問,國貴點了點頭。

「……你還是不退出運動?」

「退出?」

遼一郎對國貴的疑問嗤之以鼻。

「男子漢一旦下定決心,豈可能說變就變。這件事我已經跟你說過很多遍了。」

為什麼他會這麼堅持呢?只見他眼底閃著熠熠光芒,鏗鏘有力地訴說自己的理想。真希望自己也能跟他站在同一立場,和他一起謳歌夢想、為自由奉獻性命。

然而,此時此刻那根本遙不可及。因為國貴不但是清澗寺家的長男,又是參謀本部的中尉,他永遠無法從這些頭銜的窠臼裡脫身。

即便如此,他依舊不願見到遼一郎白白送死。要是他徹底消失在這世上,只怕自己會受不了而崩潰。所以,絕對不能再讓他繼續陷下去,一定要讓他從沒有未來的社會主義運動泥沼脫身。

「無論如何你都不肯放棄?」

「沒錯。」

「就算是死?」

「是的。你明明那麼□明,為什麼領悟力卻這麼差勁。」

國貴凝視著遼一郎精悍的臉龐,然後緩緩伸出手。

電光火石之間,一把槍準確指在遼一郎眉間。

「你想做什麼?」

「殺了你,然後我再自殺。」

「……為什麼?」

「只有這個辦法了!」

這把防身用的手槍是國貴的私有物,平常他難得帶在身上,但今天卻已將子彈全數裝填好。在這麼近的距離下開槍,遼一郎絕對當場斃命。

「是死是活就由你來選擇。」

週遭機器的熱度讓國貴不停出汗,但奇妙的是,他發覺此刻自己竟然異常冷靜。

「你難道沒想過我有可能說謊?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姑且撒謊說願意退出運動。」

「所以在你還沒反悔前,我要你趕緊逃到國外。等一下就動身。」

國貴的回答出奇冷淡。

面對隨時可能遭逮捕的遼一郎,他絕對不能有一絲遲疑。在國內停留愈久,被捕的危險就愈高。

「國外……?」

「你這次能獲釋純粹是運氣好。真兇尚未被捕卻只有你被釋放,只怕你的同夥會認為你跟憲兵隊達成共識,決定替他們臥底。到時,反而會被組織視為叛徒。」

「我相信自己的同伴。」

「你還敢這麼說。就拿你們首領田中來說吧,他不過是個搞不清楚現實的弱者。

被關進拘留所後,因為受不了憲兵隊的盤問,釋放後就直接住進了醫院。你想那樣的人還可能相信你說的話嗎?只怕到時疑心病作祟會對你動用私刑。」

不管什麼他都願意做。只要能讓遼一郎活下去,無論是多卑劣的手段他都樂意嘗試。

「你已經沒時間猶豫了,時間稍縱即逝!」

「你調查得還真清楚。不過你要知道,我絕對會再背叛你的。」

「我已經替你準備好後天的船票跟護照,這樣應該就夠了。」

「你還真是準備周到呢。不過,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改變心意?」

他嘴角掛著一抹諷刺的笑,但國貴毫不退卻。

不,應該說都走到這步田地了,他哪還能退縮……

「這是命令!」

「命令?」

遼一郎的語氣帶著些許譏嘲的意味,卻無法撼動國貴堅定的決心。

「你難道想因社會主義運動而死?」

「若是為了理想,那絕對值得。」

理想就像鴉片一樣。國貴突然想起淺野曾說過這種話。身為必須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的憲兵,淺野說的話或許才是正確的處世準則。

「我絕對不允許那種事發生。」國貴堅持道。

「為什麼……?」

他嘲笑地揚起嘴角。

「為了我,你不惜賠上性命。我又怎能眼睜睜看你為那無聊的社會運動送死……」

遼一郎訝異地凝視國貴。

「我們明明約好的。」

國貴明白現在還提起幼時的事實在愚蠢。但遼一郎不也為了一個愚不可及的幻夢,寧願赴湯蹈火?

「你還記得吧?」

「當然。」

遼一郎的聲音微微顫抖。國貴也是幾經思考才決定說出這句話。畢竟他真的深怕遼一郎早已忘記兒時的約定。

然而事實證明他的確記得。國貴不禁悲喜交加,因為現在根本沒時間為此高興。

「我不能眼看你被殺害。——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能讓你死掉。」

只怕遼一郎永遠無法瞭解國貴心中的悲痛。

「如果明白我的意思就跟我來。」

「拿槍逼人就範,實在不像你會做的事。」

「你又知道真正的我是什麼樣的人了……?這些年來,改變的不只你而已,我也變了很多。」

「真是不負責任的說法。」

遼一郎嘴角的那抹笑冷漠得驚人。

「後門有台車在等。若不想死在槍下就快跟我來。」

「的確,你真的改變很多。」

沒錯。想必你都不知道吧?

我內心澎湃的激情幾欲漲破胸口進裂。那股強烈的情感無時無刻灼燒著我的身心,支配全身上下的細胞,讓我中毒似的燥熱不已。

溫柔良善的個性成就不了任何事。倘若只有成為暴君才救得了遼一郎,國貴一定會毫不考慮地選擇這條路。為了他,就算變成一個極其傲慢的人,國貴都甘之如飴。

遼一郎放棄似的歎了一口氣,便在國貴半催半威脅下離開放映室。接者,國貴指示遼一郎依著自己事前打聽到,專供戲院職員出入的隱秘走廊往外走。

來到戶外,的確有一輛計程車在後門口等候。依照國貴的計劃,兩人搭上車後便直奔車站,再搭上從新橋站發車的夜行列車到神戶。儘管橫濱就有客船定期開往海外,但說不定憲兵會派人在那裡埋伏,只怕還沒搭上船就會被逮捕。所以國貴才決定繞遠路到神戶,從那裡渡船到上海。

國貴明白自己的計劃,就像小孩子心血來潮計劃離家一樣漏洞百出。但除此之外,他真的想不到任何辦法了。

「你真是……比我想像得還要愚蠢。」

在車子後座坐定後,遼一郎低聲說道。

當然,國貴自己也明白。但為了遼一郎,他還是願意鋌而走險。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很愚蠢。這點……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此刻,再說這些已無益處。即使遼一郎早有覺悟面對死亡,國貴也不容許他那麼做。

車子靜靜行駛在前往車站的路上,國貴的心緊張得鼓脹。直到搭上火車離開東京都前,絕不容許有一丁點閃失。

國貴會選在今天行動,是因為明天起皇太子要到地方巡視,屆時一定會派出大批警力戒備,以防勞工運動過激而失去控制。

「到了。」

「謝謝。」

國貴付完車錢便催促遼一郎下車。一臉悵然若失的遼一郎沒多說什麼,只沉默地下了車。

「時間剛剛好,快點!」

國貴把車票交給遼一郎,借此聲明他已無路可退;另外還替他準備了一本偽造的護照。以他的身份,要弄到一本偽造的護照並非難事。

「這是你的行李。」

話一說完,國貴便將一個小型的旅行袋交給他。

「你準備得還真周詳。」

「——往這邊。」

他理所當然似的挽起遼一郎的手臂,霎時胸口不禁猛一震。但國貴還是若無其事地繼續拉著他走。

或許是同樣要搭夜行列車的乘客太多,車站比想像中來得擁擠。國貴一雙銳利的眸子左右打量,確認週遭是否有憲兵的蹤影。雖然光從外表根本無法分辨,但仍舊不能疏於防範。

當兩人抵達月台時,預定搭乘的列車早已入站等候乘客上車。

「你到底要跟我到哪裡?」

看到國貴邊確定車票邊走進車廂,接著在身邊坐下來,遼一郎不由得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要親眼看到你搭船離開日本。」

「什麼……」

響亮的鐘聲傳遍整個月台,打斷了遼一郎驚訝的叫聲。

「你這個笨蛋!」

「從剛剛你就不停罵我笨。」

國貴緊抓著遼一郎的手,不讓他有機會逃走。

他企圖甩開手上的鉗制,但國貴說什麼也不肯放手。

「要是我不見了……警方一定會知道是你搞的鬼。若你再跟我去神戶,只怕到時你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遼一郎刻意壓低音量斥責。儘管如此,國貴還是忍不住為他迷人的嗓音著迷,嘴角微微揚起。

這種事他早就知道了。

做出這種事,無疑是親手斷送了自己和清澗寺家的未來。他早料到會有這樣的後果,但他依然拋不下遼一郎。

火車開始移動了。

「沒關係的,遼。我早有心理準備了。為了救你,我什麼都可以放棄。」

就連性命也一樣。

對國貴而言,死亡根本算不了什麼。

今年春天能跟遼一郎重逢,短暫卻真切地交換了體溫、共度了繾綣的美好時光,這些就已經足夠了。

「為什麼你要為我做到這地步……」

「純粹是為了自我滿足。」國貴斬釘截鐵地說。

因為我喜歡你!這種話國貴絕對不可能說出口。

要是遼一郎知道,我是因為個人情感作祟才將他逼到這等程度,只怕他會更討厭我。不,說不定是更憎恨我。

所以,這類不足取的感情還是盡早割捨得好。國貴在心裡不停告誡自己。

「雖然不多,我還是幫你準備了些錢。日後你在國外生活應該派得上一點用場。」

國貴打算讓遼一郎逃到有關當局跟自己都無從得知的地方,這麼一來就能完全放棄對他的眷戀。

想到竟用如此傲慢的手段斬斷對他的思念,國貴不禁覺得自己好醜陋。

但同時,能借此拆散遼一郎和那個造訪他住處的女性,國貴又暗自竊喜。

其實,他真的好想跟遼一郎一起走。

但在遼一郎如此憎恨自己的情況下,這樣的想法不過是癡人說夢罷了。

看來,坐在靠窗位子上的遼一郎,並不打算再對國貴的決定發表任何言論了。

到神戶需要半天以上的時間,照這樣下去情況會比想像中更難熬。

無法享受一同出遊的快樂讓國貴有些落寞,但慶幸的是,遼一郎並沒有拒絕他的安排而逃走。

看著不發一語的國貴,遼一郎困惑似的搖搖頭。

「好了,我不會再責備你了……拜託不要露出那種表情。」

這段話聽起來有些刻意,但也只能相信他了。

「像這樣……兩人一同出遊,還是第一次呢。」

國貴愈講愈心虛,最後反而像在自言自語。

「說得也是。」

緊握他的手早在不知不覺間鬆開,但遼一郎依舊沒有想逃的樣子。

如果這次逃亡行動失敗,會有什麼樣的後果?想必自己跟遼一郎都會沒命吧?即使有可能一腳踏進鬼門關,國貴還是沒半點真實感。現在想來,今晚發生的種種都像做夢般朦朧不清,帶著幾分不可思議的色彩。

既然這樣,他倒想多跟遼一郎聊聊。

「為什麼你會參與運動……可以告訴我嗎?」

他沒多想便脫口而出,但遼一郎的神情卻頓時一凜。

「是為了一個很無聊的原因。」

「不能告訴我嗎?」

「不是的。」

遼一郎聳聳肩緩緩開口:

「是為了我喜歡的人。」

猛地,國貴的胸口抽痛了一下。

「是嗎……」

「我跟對方的身份地位相差甚遠,所以無法在一起。我相當懊悔。」

遼一郎說的人,莫非是那位女性?

「所以我才想改變這個世界。」

「抱歉。」

「你不需要跟我道歉。」

「可是……」

雖然身處能夠改變體制的權力階層,國貴卻一直沒為這件事努力過。他下意識認為是自己沒盡一份力,才讓遼一郎投身運動淪落到今天這等下場。

「你現在仍然喜歡那個人嗎?」

「是的。」遼一郎微笑道。

霎時,胸口一簇火苗被點燃且迅速延燒。那是嫉妒的火焰。

國貴忍不住緊咬下唇,沉默地交疊雙腳,並下意識抓緊遼一郎的手臂。

一陣單調的汽笛聲響起,火車繼續在夜色中奔馳。

一片寂靜中,睡意逐漸淹沒國貴。明知不能睡,他還是不自覺地閉上眼睛,輕輕靠在遼一郎肩上睡去。

半夢半醒之間,似乎聽到他跟誰在說話。是車掌嗎?

國貴想要睜開眼睛瞧個仔細,卻累得怎麼也醒不來。

在完全失去意識前,他感覺遼一郎似乎在撫摸自己的髮絲……。

神戶車站竟比自己想像來得寬廣。

「真意外。」

未曾見過的光景,未曾聽過、帶著幾分不可思議的國際語言,再再都讓國貴好生訝異。

「國貴少爺?」

直到遼一郎出聲,國貴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放開他的手。不知是否放棄了,他並沒有想逃的打算。

且不論遼一郎是準備乖乖依指示逃亡國外,抑或伺機想逃回東京,行止都該盡量保持低調,避免引起他人注意才是。而方才自己土包子似的表現,無疑是相當危險的不智之舉。

「啊……對不起,我剛剛失態了。」

「你肚子會不會餓?要不要吃點什麼?」

如此貼心的遼一郎,感覺就跟小時候無異。

「你有特別想吃什麼嗎?」

「不,沒有。」

「那麼,就隨便找家食堂吃吧。」

「我怕會不合你的胃口。」

「這是最後一次跟你一起用餐了,沒什麼合不合胃口這檔事。」

國貴有些強顏歡笑地說。

對此,遼一郎並沒有說些什麼。

他先是稍微別開視線,然後再次定定望著國貴。國貴被他認真的眼神瞧得惴惴不安,他才接口說:

「如果這真是最後了……我希望能再抱你一次。」

「什麼!」

「附近應該很容易找到可以休息的旅館,如果你肯答應我的要求……我就乖乖聽話到國外,甚至任何地方。」

——好過分。

看樣子遼一郎已經知道我對他的感覺,否則怎會到這節骨眼還倨傲地跟我談條件。國貴不禁焦慮地想著。

「我知道了,那就去找旅館吧。」

「開玩笑的。」

遼一郎低喃著輕輕搖頭。

「先去吃飯吧。船要明天才開不是嗎?」

「沒錯。」

感覺有些掃興的國貴點了點頭。

「離出航還有整整一天的時間對吧?」

「嗯。這段時間最好去買些旅行需要的物品,我準備的東西恐怕不太夠。」

「那麼,就去走走吧。」

遼一郎這麼輕喃,國貴臉上隨即寫滿不解。

「難得來神戶,不如到處逛逛吧?」

「到處逛逛……」

他們可是逃亡者啊!不曉得明天能否順利脫逃,遼一郎竟然還有心情四處逛逛!?

未免太搞不清楚狀況了!

見國貴眉頭深鎖,遼一郎不禁笑道:

「你想想,明日一別我們就永遠見不到面了。」

聽聞此言,國貴才覺得這或許是個好主意。

「也對……。」

「既然決定了就快走吧,時間不多了。」

說完,遼一郎便拉起國貴的手,快步往前走去。

一開始國貴非常在意他人的眼光,但決定豁出去好好玩一玩後,便放鬆戒備像個孩子般地享受這段偷來的閒暇。

回到東京之後,不曉得會有什麼樣的懲罰等著他。清澗寺一家的未來將會面臨多大的危機……這類煩心的事國貴都不想去思考。他只想將與遼一郎共度的美好時光,原原本本地刻畫在心裡。

光是在充滿異國情調的街道上散步,就讓國貴覺得好幸福。

真希望時間就此停住,讓這一刻成為永恆。

「最後我有個想去的地方,可以陪我去嗎?」

在尋找投宿地點時,遼一郎如此說道。

「哪裡……?」

「港口。」

明天就要去港口搭船了,為什麼現在要……?國貴強壓下幾乎要衝口而出的疑問。

畢竟兩人今後不可能再像這樣輕鬆聊天,漫無目的地悠閒散步了。

「快點。」

遼一郎頻頻注視手錶,甚至拉著國貴開始奔跑起來。

「不是要去港口嗎……這裡是倉庫吧?這種地方有什麼嗎?」

片刻後,遼一郎將國貴帶到空無人煙的倉庫街。身邊是空蕩蕩的道路盡頭,幸好還有盞昏黃的街燈照明,否則恐怕連彼此的臉都看不清楚。

海水的味道刺激著鼻腔。

國貴開始覺得情況有異,忍不住望著遼一郎的背影喚道:

「遼?」

「遊戲就玩到這裡吧。」

緩緩轉過頭的遼一郎突然進出一句意外的發言。

「什麼……?」

「我已經陪你玩一整天了,你也該滿足了吧?」

國貴完全傻住了。

「國貴少爺,我實在不懂你為何如此執著要救我。我是自願參加運動的,為此喪命也跟你沒關係。」

「我不要你死!」

即使如此,我也不要你死掉。國貴就像幼稚的孩子般愈說愈火大。

「我的組織拓展得不是很順利,所以我不會那麼輕易就死掉。」

「你知道嗎?如果你繼續留在這個國家,遲早會被殺害的。」

國貴明白這話恐怕沒什麼說服力,但他真的很希望遼一郎能活下去。

「死亡一點都不可怕,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我不要!我絕對不要你死掉!」

「你的意思是要我犧牲你,一個人苟活……?」遼一郎強勢地詰問。「你認為我會允許自己那麼做嗎?」

「可是,只剩這個辦法了。」

「反正你都下定決心要犧牲自己了,不如跟我一起逃吧。」

遼一郎低聲喃道。

「不管是美國還是歐洲都無所謂,我們就去你想去的地方。只要你願意拋下整個清澗寺家族。」

「——這樣好嗎?」國貴反問道。

出乎意料的條件讓國貴愣了好幾秒。畢竟,那幾乎是他最渴望聽到的話了。

「這樣真的可以嗎?」

「……咦?」

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想跟遼一郎一起逃。

但他實在做不到,因為遼一郎是那麼憎恨他啊!

「幫助你逃亡已經是犯罪了。不管我有沒有一起逃,警方都會展開追捕的。」

這種方式實在太卑鄙了。我竟然想用這種方式束縛遼一郎的心!

「如果可以,我也想和你一起逃。」

國貴不禁說出自己的心意。

「可是……你卻那麼恨我……」

「國貴少爺,那是……」

「我早就知道你有情人了。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只會讓你更恨我,但我就是忍不住。」

遼一郎不發一語。

「只要你還活著,說不定哪一天我們還會見面。但如果你死了,那一切就只是空談。所以求求你,先把你的性命交給我,乖乖逃到國外吧。」

國貴連自嘲的力氣都沒有,光是說出這些話就讓他幾乎情緒失控。

「求求你,遼……答應我快逃吧。」

他真的渴望一輩子陪在遼一郎身邊。真的想要在遼一郎溫柔的凝視下幸福生活。

然而,那些不過是永遠無法實現的幻夢,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全遼一郎的性命。

「為什麼……你要為我做到這地步……?」

遼一郎的聲音沒了方纔那股強悍,只有顯而易見的心疼。

「——因為我愛你。」

面對突如其來的告白,遼一郎委實不知該如何回應。

「遼……我一直愛著你。我實在不敢想像你會從這世上消失。所以,我絕對不會讓你喪命的。就算因此付出我的生命,我也甘願。」

遼一郎眼神空茫地望著國貴。

沒想過要讓他露出那種表情的國貴,胸口無法壓抑地酸疼。

原本打算將這段感情深埋心底,直接帶進墳墓的。原本不打算說出口的,但…

「——別開玩笑了。」

「我豈會隨便拿這種事開玩笑!」國貴不覺放聲大叫。「我是真的愛你,只是這樣……」

聽他這麼說的遼一郎緩緩伸出手,卻在觸碰到國貴的身體前無力地垂放下來。

「那麼,我就更沒資格碰你了。」

「什麼意思……?」

「因為我是個一污穢、卑鄙的男人。」

遼一郎低聲說道,然後低頭望向國貴。

「我不僅沒資格為你所愛……更沒資格愛你。就連觸碰你,也是何等的罪孽。」

遼一郎的手指戰戰兢兢地撫上國貴的臉頰,拂過他乾涸的嘴唇。

「為了你好,請你忘了我吧。」

「不要!」

國貴用力搖搖頭。

「既然你那麼恨我,儘管利用完後丟棄啊,儘管把我當作逃亡的跳板啊!你不是早有這點體悟才參加運動的嗎?」

愈說愈激動的國貴不覺提高了音調,還不停敲打著遼一郎的胸膛。就像小時候他對遼一郎撒嬌那樣。

「那種事……我怎麼做得到!」

遼一郎突然握住國貴的手,狠狠吻上他的唇。

「唔!」

那是一個近乎啃咬的吻。

「你還搞不懂嗎!?你難道看不出來我是多努力在疏遠你?」

遼一郎緊緊摟住國貴,他的心臟差點因過度驚訝而暫停。

「我怎麼可能對我最重視的人……怎麼可能對你做出那種事!」

他到底在說什麼,國貴真的聽不懂。

「求求你,忘了我吧……是我不該癡心妄想地愛上高貴的你,這是個錯誤。」

什麼——愛上我?

遼一郎到底在說什麼?

「我明知那是不對的,仍舊壓抑不了對你的愛。就連現在要放開你的手,也是如此害怕……」

遼一郎用極度壓抑的聲音低喃著。

「騙人……」

真不敢相信。國貴從來沒想過遼一郎會喜歡上自己。

「如果你是為我好,就請你完成我的心願吧。我真的無法忍受你因為我而受傷。」

國貴僅無言地抓著遼一郎,湊上前尋求他的唇。

「我愛你。」

之前已接吻過無數次,但國貴只當那是他發洩怒氣、懲罰自己的手段。即使想主動吻他,但一想到他可能因此討厭自己,便怎麼也不敢妄動。

然而,此刻遼一郎非但沒閃避自己的吻,還熱情地回應著。

隨著親吻的濃度加深,兩人的舌頭自然而然地緊密交纏,吸吮舔弄。

我一定是在做夢。

「我實在無法想像沒有你的人生。沒有你的世界,想必一片荒蕪。」

在耳邊低喃的聲音是那麼甜膩,讓國貴幾乎忘了思考。

「所以……請你忘了我吧。」

辦不到,那種事我怎可能辦得到啊!國貴在心裡大喊。

「既然這樣,就逃吧……一起逃。」

遼一郎並沒有接話。

國貴貪婪似的渴求著遼一郎的唇,完全沉溺在發狂似的火熱親吻中。

「難看的鬧劇就到此為止吧?」

一陣冷凝的聲音,唐突地刺進國貴的心臟。

「是誰?」

國貴慌忙離開遼一郎,擺出防備的姿勢。

「你竟然忘了好朋友的聲音啊?還真是冷淡呢,清澗寺。」

是淺野的聲音。

為什麼淺野……會在這裡?

從陰暗處走出來的男人並沒有穿著憲兵隊的制服,而是一襲和這城市匹配的瀟灑西裝。

「看來你真的豁出去了呢。這樣可會給我帶來不小的麻煩喔。」

「淺野少爺。」

遼一郎說得很小聲,但國貴卻沒聽漏。

「多謝你向我報告。」

淺野用左手拍了拍遼一郎的肩膀,順勢把他跟國貴分開。期間遼一郎曾抬眼瞪視淺野,但隨即又低下頭。

「像你們有人做伴自然覺得愉快,但不巧我只有一個人。既然想去國外,為何不選擇由橫濱出海。害我白白浪費這麼多時間。」

「很抱歉,我不該膽大妄為。」

遼一郎嘴吐道歉話語,顯然是針對淺野而發。

「這是怎麼回事……?」

只見一向挺直腰桿直視自己的遼一郎,此時卻低頭俯視著地面。

「這男人不過是走狗的走狗。為了愛情,不惜出賣自己的同伴。真是個卑鄙無恥的男人啊。」

「走狗的……走狗?」

「沒錯。他是我這種被權力豢養的走狗底下的一條狗。」

怎麼可能……遼一郎竟然是淺野的手下?

「是我在途中聯絡淺野少爺的。真的很抱歉,我不能跟你一起逃。」

「這……到底是……」

「正因你輕率的行動,害我不得不搭今天最早的一班急行列車趕來神戶。原以為你不過是個懦弱的貴族少爺,沒想到竟如此大膽。」

淺野譏嘲的聲音震撼著國貴的耳膜。

「我怎麼從沒聽過這件事!?遼,難道你一直……聽命於這個男人?」

「——是的。」

國貴之前堅信的價值觀立時轟然崩裂,在眼前碎成片片。

真不敢相信!

沒錯,即使是在夜行列車上,遼一郎還是有很多機會可以聯絡淺野。

例如拿錢請下車的乘客幫忙打電話給淺野,或是拜託車掌也可以。遼一郎和耿直溫柔的國貴不同,在這種地方他的反應快多了。

「我不是說我手上有好幾張王牌嗎?很遺憾,我的做法跟你這種大少爺不同。雖然你好不容易才讓他獲釋,但一切不過是白費功夫。」

冷靜的嗓音讓國貴打從心底發顫。

他從來沒想過,淺野的王牌之一竟然是遼一郎。

「為什麼……為什麼要當間諜?」

「不管嘴巴上說得多好聽,這傢伙終究是個凡人。比起信念和同伴,他更重視愛情。」

無法理解,國貴的腦子拒絕接受這個事實。

淺野的嘴角諷刺地扭曲,接著把手伸進西裝內袋。

「怪只怪清澗寺家的長男美得令人忍不住犯罪,讓一個曾經為理想燃燒的男人,甘願成為我的走狗。」

「是我害的嗎……?」

「成田,既然你都把眼珠給了清澗寺,自然不會在乎賠上一條命吧?」

說完,淺野隨即轉向遼一郎。

「這小子活脫脫是條狗,比起自己的性命,他更重視你的安危。你該好好地獎賞他啊,清澗寺。」

哼。淺野的嘴角再次扭曲了一下。

「不過,成田已經背叛我兩次,我豈能容許再有第三次。」

從西裝裡伸出來的手多了一把槍。

「請你……千萬不要傷害國貴少爺。」

面對淺野的威脅,遼一郎的聲音仍是一派沉穩。然後,他毫無抵抗地當場跪了下來。

「等一下,淺野,這屬於憲兵隊的任務嗎?」

「反正回到東京接受審判,他依舊難逃死刑。不如讓我現在殺了他。」

「為什麼……」

「他們的首領田中昨晚已經招供了,他說殺害大谷的人就是成田。」

「他說謊……!」

徹底失去冷靜的國貴大叫。一旁的淺野則稀奇似的望著他。

「這點我當然知道。不過,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淺野笑著將田中死亡的消息說了出來。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還要追到這裡殺遼一郎,未免太奇怪了吧。」

他怎能讓遼一郎死在這種地方!儘管還搞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但國貴仍拚命拖延時間好爭取逃走的機會。

「我是以處理私事的名義來的。這純粹是我個人的制裁。」

淺野用鞋尖輕踢遼一郎。那冷得嚇人的表情讓國貴不禁一震。

「你是一個人來的?」

如果不是憲兵隊出任務,就還有機會逃走。

「那當然。即使出任務,也不可能隨便取人性命。畢竟這小子可是嫌疑犯,而且——要是讓人知道了,對你也沒有好處。」

「那麼,你為何非殺他不可?」

「我雖然喜歡背叛人,卻不喜歡遭人背叛。屍體只要丟到海裡就神不知鬼不覺了。到時候,我再來想想該怎麼處置你。」

冷靜得教人毛骨悚然的聲音,讓國貴的背脊泛起一片冷汗。

淺野是認真的。

「住手,不准你殺害這個男人!」

國貴激動地嚷著。

「如果你殺了他,我一輩子都饒不了你。不管用什麼手段,我一定要你血債血還!」

「沒關係,你開槍吧。我早有心理準備了。」

遼一郎異常冷靜地說,並抬頭望向淺野。但淺野無視他所言,反而看著國貴問:

「你當真那麼愛他?」

那聲音沉穩十足。

「快回答我,清澗寺!你真的那麼……愛這個男人?」

「那當然!否則我怎會捨棄家庭,還有我重要的家人……!」

他什麼都不要了!只要能救遼一郎,自己連命都可以不要。

「如果你殺了遼,我一定會殺了你!」

「這就是你想要的吧,成田?就讓你主人這番話陪你到地底下吧!」

不要!他不要這樣的結果。他絕不允許悲劇發生。

才這麼想,國貴便以超乎自己想像的敏捷速度做出了反應。

「不准動,淺野!」

他竟取出了手槍,槍口準確瞄準著淺野。

「……你竟然帶這種驚人的東西在身上。」

一向認為國貴沒什麼威脅性的淺野,今天可說漏洞百出。

「我說過一定會殺了你的,淺野。很抱歉,我並不是說著玩。」

真可笑,情況的發展實在像極了低俗的鬧劇。其實,他也不確定這樣是否救得了遼一郎。但如果不先發制人,淺野鐵定會殺了他。

「如果你敢動他一根汗毛,我就殺了你!」

「你不可能真的出手傷人的,清澗寺。你跟我不同。而且,你以為我隻身來這裡前會什麼都沒準備嗎?實在太天真了!」

「廢話少說!」

淺野那番深知國貴厭惡無故殺人的話語,其實並不正確。

他一定不懂國貴是如何為遼一郎瘋狂吧。

這段激烈的情感已讓他失去平目的冷靜,變成一個為愛願意付出一切的狂人。

傾軋、崩壞,種種破滅的聲音不停在國貴耳邊迴盪。

「要不要試試看?」

「樂意之至。」

國貴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

「……國貴少爺!」

遼一郎驟然出聲讓國貴失了準頭。

「呃!」

砰!一陣鈍重的破裂音響起。

下一秒,國貴的手槍便掉落在地。只見淺野按著右肩,無力地癱跪在地。

「清澗寺,你……!」

鐵銹般的鮮血味隨即瀰漫在空氣中。

國貴呆愣在原地。

我竟然開槍了!竟然開槍射擊眼前這個男人……

「事到如今……你只能逃了。」

淺野呻吟著吐出這句話。

「今後,你們將永無安住之地。為了活命,只能不停地逃亡。」

淺野按壓著肩膀,冷淡地宣佈了國貴和遼一郎未來的命運。

其間,汩汩流出的血液不停滴落地表。

「國貴少爺,振作點啊!」

遼一郎緊抱著國貴的肩膀搖晃。

「往這邊!」

算了,什麼都無所謂了。

國貴腦筋一片混亂,甚至忘了該如何移動雙腳。直到遼一郎拉著他跑了片刻,他才回過神來。

還弄不清楚要往哪兒去,兩人已經跑到熱鬧的街道上了。

拐進隱秘的道路深處,氣喘吁吁的國貴虛軟地靠在牆邊。一旁的遼一郎則擔心地說『你沒事吧?』。

「……嗯。」

他竟然出手傷人,用這雙手擊傷了淺野!

國貴已經無路可退了。不只是他,連遼一郎也是。

「對不起,遼。原本想要讓你順利逃走的,但我卻……」

國貴伸出手,攀住遼一郎的脖子。

「求求你快逃吧。好嗎?」

「如果我逃了,只會害你身陷險境啊!」

「無所謂。到了這地步,一切都無所謂了。只要你能成功逃走,我死也甘願。」

這是國貴的真心話。

「這樣的人生,趁早結束對我反而是一種解脫。」

國貴對生活已無期待,每天僅為了虛無的東西拚命。為了重建不斷崩壞的家庭,他四處奔走把自己搞得疲累不堪,一回頭卻發現根本沒人希望他這麼做。到頭來,他不過是自討沒趣,無法成就任何一件事。

「能再見到你,就是我平淡日子的唯一救贖了。」

聽到國貴這麼說,遼一郎不由得低垂下雙眼。

「我已經說過了。我不值得你愛,也沒有愛人的資格……」

「就算那樣也沒關係。」

國貴強勢地回應。遼一郎詫異地瞪大眼睛。

「國貴少爺。」

「所以……求求你,最後再擁抱我一次。」

現在只能如此懇求了。

如果這已是最後的最後,他希望能在遼一郎溫暖的懷抱中度過。

他要把遼一郎的每吋肌膚,深深烙印在記憶深處。

「你真的好傻。」

遼一郎壓抑似的低語。

「你不也跟我一樣傻……?」

一陣沉默之後,遼一郎再次抬眼凝視國貴。

「——我也一樣。想要牢牢記住你。如果可以,我想將你的體溫……你的肌膚、心跳的聲音——所有一切都刻畫在我心上。」

遼一郎邊低喃邊點吻著國貴的唇。國貴感覺全身被一股麻痺似的快感籠罩,那是比情慾更加令人心醉的甜美感受,令他忘情地沉溺在遼一郎的吻雨當中。

就算現在死去也了無遺憾。

如果失去這個男人,他也不想繼續獨活。

倘若這是最後的吻,就讓他在甜膩的吻中死去吧。

意識矇矓中國貴不禁這麼想。

明明剛剛才親手傷了自己的朋友,國貴卻絲毫不覺痛心,只為這深情的吻感到眩暈。

「就讓我們從頭開始吧。」

寢室中,遼一郎如此說道。

反正是最後了,不管遼一郎打算用什麼方式擁抱自己,他都甘願接受。

見國貴無言地微笑,遼一郎又接著說:

「其實我無時無刻都想擁抱你,卻只能用那種殘酷的方式對待你……請讓我有機會彌補。」

剛洗好澡的國貴肌膚還微微泛著汗,身上穿著旅館提供的浴衣。

他緩緩伸出手輕撫遼一郎的臉頰。

「遼……」

聲音透著情慾的他在遼一郎額頭輕輕一吻。光是面對面坐著,國貴就覺得自己膝蓋內側不停滲出汗水。他的全身全靈都因能得到眼前這個男人而歡欣鼓舞。

他的唇沿著遼一郎的眼瞼、臉頰、嘴唇一路往下直到下巴。

片刻後,國貴緩緩離開遼一郎的唇,順勢被推倒在床墊上。浴衣的下擺從立起的膝蓋往下滑,暴露出國貴的雙腿。

「國貴少爺。」

遼一郎的唇吻上他的脖子輕輕吸吮。略微粗糙的手指從浴衣下緣探入,握住國貴敏感的性器。

耳邊響起陣陣黏膩的聲響,國貴的身體已因過度興奮而淌出透明的汁液了。

「啊……唔……」

「再叫大聲一點,我想聽。」

記得第一次發生關係時以及那之後,遼一郎都表現得十分殘酷。然而現在的他卻十足溫柔,把國貴當易碎物品般小心呵護。

光是緊抓著棉被不停顫抖,已無法紆解國貴此時的激昂情緒,於是他伸出顫巍巍的手,觸摸朝自己欺過來的遼一郎下肢。

「……好熱。」

因為渴望自己,遼一郎的身體才會變得如此灼熱亢奮。國貴不禁感到歡喜。

「國貴……少爺。」

國貴稍稍動了下手指,便讓他聲音失了控,表情顯得有些狼狽。受到鼓舞的國貴於是放膽掀開浴衣,直觸他腿間的熱源。

「啊……」

很意外那兒竟然這般炙熱,國貴不由得羞紅了臉。

儘管之前曾碰過淺野的性器,但此刻的自己卻像個未經人事的青澀少女。

「請不要逗弄我了。」

說著,遼一郎便含住國貴胸前的蓓蕾輕柔輕咬,讓他克制不住地扭動身軀。

「不……呃……不要……」

「你實在太可愛了。」

「……嗯、嗯……呼……」

國貴的呻吟就像暗號般,讓遼一郎的手指開始淫蕩地蠢動。

隨著手指的套弄,國貴的情慾愈發高漲,不覺更加貪求似的搖晃起腰肢。

但另一方面,他又不禁討厭起貪戀歡愉,期盼沉溺在無邊淫樂中的自己。當他因此略顯猶豫,遼一郎便用手柔緩地包覆他的性器。

「……遼……」

「你這裡好濕啊。」

「不要……啊、啊……嗯……唔……」

在微弱的燈光下,遼一郎不停撫弄他的身子,咕啾咕啾濕黏的聲音響遍室內。遼一郎的唇舌毫無脈絡可循地忘情舔弄國貴的身體,企圖嘗遍他每一吋肌膚。

「……遼……我已經……」

國貴擔心再這樣下去只怕會弄髒遼一郎的手,沒想到他卻突然移開手,轉而抱住國貴的雙腿把臉埋進其間。

「啊……啊啊!」

敏感部位被含住的國貴為之震顫,那溫暖的黏膜觸感讓他不由得出聲喊叫。

「嗯唔……不……不要!」

有種性器就要融化在遼一郎嘴裡的錯覺。

「……求、求你……」

嘴上雖不停求饒,但身體的反應卻不是那麼回事。

遼一郎的舌頭纏住他的分身沿根部一路往上舔舐,國貴感覺腦髓像電擊般麻癢。

更下意識地撫摸男子髮絲,期盼更激烈的愛撫。等到回過神來,他才發現竟催促似的按著遼一郎的頭,要他為自己口淫。

明知道不該這樣,他還是忍不住做了。

他想要盡情宣洩、融化在遼一郎的熱情中。什麼都不想去思考。

「只有現在……希望你完全屬於我。」

遼一郎的舌頭隨著這句話,飢渴地捲住國貴的性器前端。幾乎被快感淹沒的國貴,眼眶中盈滿了無措的淚水。

「……嗯……嗯……啊、啊啊……!」

不可以!明知如此,黏稠的體液還是不聽話地噴射而出,全數傾瀉在遼一郎的嘴裡。

宣洩後的餘韻讓國貴滾燙的身體不住顫抖。然而還不夠,國貴仍未得到滿足。

「遼……我、我還要……」

狂野的慾望在國貴體內發酵,他的聲音充滿魅惑的艷色。

破滅的腳步聲逐漸接近。但那滋味卻十足甘美。

一切都將毀壞、被奪走。偌大的崩壞聲在耳邊轟轟作響。

無論最後將剩下什麼,國貴都義無反顧。他堅定地說:

「我想盡快感覺你。」

「可是,國貴少爺……」

「沒關係的,我……想要你。」

被國貴那對情慾的濕潤眸子一凝視,遼一郎只好微笑道:

「真拿你沒辦法。」

國貴戰戰兢兢地張開立起的雙腿,有種蜜穴也跟著綻開的錯覺。於是,熱浪再度席捲他的身體,性器前端再度泌出透明蜜液。

「嗯,唔。」

縱使這次交合比第一次懂得掌握要領,但在遼一郎將炙熱勃起挺進自己體內時,國貴還是非常緊張。

「還是很緊……。要不要先等你習慣再做?」

「沒關係……我可以的,啊啊……」

隨著遼一郎的深入,國貴感覺體內的黏膜正被緩緩撕裂——光是內側被那火熱的硬挺一摩擦,就讓他的亢奮開始吐出白濁的體液。

「……哈啊……唔……」

當遼一郎開始刺激他敏感的內壁,國貴不禁失控呻吟,意識飛到遙遠的彼方。

「好熱……」

伴隨著灼熱的喘息,遼一郎用情慾十足的嗓音在國貴耳邊呢喃。

「啊啊……啊、唔……遼……遼……」

國貴淫浪地扭動腰肢,希望誘使遼一郎更深入自己體內。

「還要……再……進來……」

「國貴少爺。」

即使他已強而有力地抽送,國貴依舊覺得不夠。他想要更多的遼一郎,想要他成為自己的所有物。

「遼……嗯……」

「這麼一來,我就……完全屬於你了。」

幾乎與國貴貼頰的遼一郎,額頭滿佈汗水。國貴可以清楚看到,他的瞳孔中映著自己的身影。

頓時,心臟被一股難言的痛楚擄獲,他反射性地摟住遼一郎的脖子,同時感覺自己的腰肢被緊緊抱住。

「啊!」

下一秒,他就在兩人緊密結合的情況下被抱起,形成跨坐在遼一郎身上的誘人姿勢。國貴不由得滿臉羞紅。

忍不住顫抖的肉壁將遼一郎的性器含得更緊,期待他更殘酷的進擊。

「遼。」

他陶醉無比地低喃,逕自扭腰好把遼一郎更納入體內。汩汩淌出體液的性器,在遼一郎不停套弄的指掌間膨脹,等待下一波高潮。

「國貴少爺……」

我不想離開你。遼一郎囁嚅道。

光聽到這句話,國貴就覺得自己要融化了。

「我不行了……啊……啊啊……呃……!」

一股yinmi的灼熱快感從體內進裂開來,直達敏感的莖部往外噴射。

「……遼……呃……」

國貴把臉深深埋在遼一郎的頸窩,手指使勁耙抓著他的背部。

他真的好怕,真的不想離開這副軀體。好想就這麼維持著結合的姿勢死去。

遼一郎用濕毛巾仔細擦拭過國貴全身後,兩人便一同鑽進沒被弄髒的被窩。以往情交過後,遼一郎總是表情沉重地望著窗外,兩人幾乎沒有同而眠過,因此國貴顯得格外高興。

「明天……一起去港口吧?」

或許是方才激烈情交的關係,體溫仍相當高。

「這……」

「我買的船票原本是想讓你搭船經由上海到歐洲去的。不過如果是上海,就算沒有護照我照樣能去。」

原本只想即使有追兵趕來,也要讓遼一郎順利上船,之後的事並沒有多加考慮。

「雖說是個人的行動,但我真的沒想到淺野少爺……不,淺野少尉會追來這裡。幸好他的傷勢不算重,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

遼一郎的聲音已完全恢復冷靜。儘管很意外他隻字不提接下來的離別,國貴還是想聽他說話。

「早知道就該瞄準他的要害才對。」

聽出國貴話中的懊悔,遼一郎不由得苦笑。

「別再提了。那一點都不像你會做的事。我並不想看到你動手殺人。」

遼一郎抓住國貴的手輕吻手指。

「沒理由為我這樣下賤的走狗弄髒你的手。」

「我比你更髒。」

國貴埋首在遼一郎的胸口囁嚅。他的浴衣已皺得不成樣,但此時他根本無暇理會這種事。

「——無論如何我都想守護你……為了得到情報,我甚至跟淺野上床。」

國貴的身體忍不住僵直。

「我是那種可以為了心愛的男人殺人、跟別人上床的人。每次被你擁抱時,我總是相當的……愉悅。只要你輕輕一碰,我就快樂得忍不住顫抖。」

有時,國貴甚至會覺得害怕。

害怕內心那種狂亂的風暴會將他的理智全數吹散。

「我想把你完全搶過來。從你的情人、朋友那邊……」

「情人……?你剛剛是這麼說吧,那是什麼意思?」

「不是有女性去你的住處嗎?」

「那是運動的同伴啦。」

他苦笑了下,隨即收斂神色。

「真的嗎?」

「沒錯。」

「只有男性出入我的住處很容易引人懷疑。她是組織裡的聯絡要員。」

遼一郎點點頭,在國貴的額頭一吻。

「對不起……都是我不對,都是我害你做出那種事。之前,我還假裝願意跟你談條件,私心竊喜地擁抱了你。不只如此,更進一步想利用你幫我逃出那個人——淺野少尉的手掌心。」

聽到他的告白,國貴感覺心臟針扎般發疼。即使如此,還是得把事情弄清楚才行。

「你是在哪裡結識淺野的?」

一陣沉默後,遼一郎下定決心似的開口:

「害你受傷之後,我便決定今後不再接近你,只在暗地裡守護你。」

然後像要確定般,他伸手摸了摸國貴的後腦勺。那裡應該有道舊傷痕才是。

根據遼一郎的說法,他一直對社會主義有興趣,但或許怕替國貴造成麻煩,因此從未真正跟組織扯上關係。不過他開始參與集會後,卻在偶然的情況下被捲入騷動。

當時逮捕遼一郎並盤問他的人,正是淺野。

根據遼一郎的口供,淺野不但得知他的父親是清澗寺家的司機,更進一步利用他不想替國貴惹來麻煩的心理。

「他威脅我要是不願意當憲兵隊的間諜,就要向軍方告發你是與反體制運動者勾結的賣國賊。」

「你怎可能當得了間諜。」

「可以的。」

遼一郎回答得相當乾脆,國貴不覺雙目圓睜。

「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想要守護你。為此,我就算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何況只是區區的間諜。不過比較難受的,是必須背叛深信我的同伴這件事。」

瞭解遼一郎正直個性的國貴,相當能理解他的痛苦。

「一開始,我愈想愈疑惑,不明白大費氣力守護多年不見的你,究竟有沒有意義。你真是值得我不顧一切守護的對象嗎?」

遼一郎的表情夾雜著猶豫與迷惑。

恐怕他也跟國貴之前的心情相同。記憶中的遼一郎是那麼美好,但兩人已有十多年沒見,會有所不安自是理所當然。

「國貴少爺,你相信命運嗎?」

「咦……?」

天外飛來一筆似的詢問,讓國貴疑惑地微傾腦袋。

「我根本不相信命運。但也因為如此,我才想賭那麼一次。」

他沒想到會從遼一郎嘴裡聽到命運這字眼。國貴輕輕扭動身體,往他的方向更靠近些。

「那天在劇場——我就賭你能否認出我來。」

遼一郎的手指沿著國貴的眉毛往鼻樑緩緩移動。

「我當時已經搞混了。滿腦子都是你的事,分不清內心的這份情感究竟是過度的執著,還是愛情。」

仔細回想,以往他壓抑著洶湧情緒強自鎮定的嗓音,的確摻有幾分熱情。

「所以我才想親自確認。看現在的你是否仍是我記憶中的國貴少爺,那個我深愛的人。可是,淺野總禁止我單獨跟你見面。」

當時他那祈禱似的沉靜側臉,直到半年後的現在,國貴仍印象深刻。

那嚴峻到近乎悲壯、有如殉教者的表情,已在國貴腦海裡烙下無法磨滅的印記。

那時的遼一郎是懷著多大的決心到那家戲院?他一定是將滿心的思念,都寄托在邂逅的那一瞬間吧?

此刻國貴已能想見他當時的心情。

這個意志力堅強的男人愈是將一切賭在命運上,愈加昭顯他愛國貴有多深。

「如果你忘了我,或者已不是我記憶中的那人,我就打算徹底利用你,作為逃出淺野控制的王牌。」

「不過,」遼一郎接嘴說。「你卻記得我,並且一眼就認出了我。」

遼一郎的聲音充滿回憶的溫暖。

「那當然,我怎可能忘了你。」

「我還想說,你至少會沾染上流社會的勢利氣息而敵視我……那就天助我也了。如此一來我就能狠下心憎恨你,盡量利用你。沒想到,你卻還是原來的你。」

他有些難為情地笑道。

「我想要摧毀這個封建制度根深蒂固的社會,好讓你能完完全全成為我的人。我恨這個因身份地位之別而阻止我愛你的社會。所以我才無法退出運動。這純粹是個人的私心作祟。」

這般熱烈的告白讓國貴的心怦怦狂跳。

他的眸子是那樣澄澈美好。儘管只有一隻眼睛,卻能透過它瞧見真實的遼一郎。

「請原諒我,國貴少爺。」他低喃道。「我該相信你的,要是沒那場試驗,情況也不會演變到這種地步。」

「遼……」

「倘若你絲毫沒變,我原本打算就此消失,在遠方默默守護你。因為,愈常見面只會愈發不捨。但明知會讓你痛苦,我還是忍不住出現在你面前。」

國貴想起前些時候遼一郎曾收拾行李,準備搬離原本的住處。當時他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打包呢?

「我一點都不覺得苦。我是憑自由意志行動的,沒有任何人強迫我。我只是……」

突然,國貴頓停下來。

「——難道說,我從淺野那裡得來的情報……是你提供的?」

國貴用飽含驚訝的聲音詢問後,他點了點頭。

「正是如此。」

如今回想起來,當初就是自己告訴淺野與遼一郎重逢一事。原以為所作所為都是為了遼一郎著想,豈料反而害他益發痛苦。

淺野打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救遼一郎。然而他卻裝出一副好人面孔,背地裡不停耍弄兩人。

「你會遭逮捕,也是淺野下的令?」

「沒錯,就是他下令逮捕我的。因為我對他而言,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我想,殺了大谷的人也是……」

遼一郎說到這裡便停頓下來,但國貴已經明瞭他想講什麼了。

「老實說,被捕後我反而鬆了口氣。只要我一死,你也能獲得解脫。因為我……愛你之深已無法放手了。」

遼一郎真摯的言語撼動著國貴的心。

「而且,我隱約感覺出淺野少尉無論如何也想得到你的心情。畢竟,我也趁了擁抱了你。」

「他真是以私人身份追來的嗎?」

想起淺野的事,國貴的心情不禁一沉。

「我認為他沒有說謊。」

如果要逮捕國貴他們,只需請這裡的憲兵隊支援即可。而且,只怕此刻大批人馬早已闖入這家旅館,將他們繩之以法了。

「若把事情鬧大,只怕連他都救不了你。我想他……應該也不願見到你死去。」

不對,他才不讓淺野決定自己的死活!

他的命是屬於遼一郎的。無論是生是死,全憑遼一郎的意思。

一向認真的遼一郎,一定是基於強烈的責任感才會說出這件事。所以,國貴更加無法將自己的想法說出口。

「……啊。」

察覺紙門對面逐漸亮了起來,國貴緩緩爬起身。此時,太陽正從地平線上悄悄露臉。

「天亮了。」

這或許是兩人最後一次一起欣賞日出了。

「好像來早了。」

離開旅館後,太過緊張的兩人並沒怎麼交談。

愈是接近港口,潮騷味就愈發濃烈。

要是表現得太過畏縮,反而會引來其他人側目。

無法掌握淺野的行動讓國貴十分不安。要是他就那麼死掉反倒輕鬆。

只要我們還活著,不管逃到天涯海角他都會追來。淺野就是這樣的男人。

所以,即便他就這麼死去,國貴也不覺得後悔。

他從沒想過愛情竟是如此充滿暴力、欺騙與自我滿足的東西。

國貴警戒地打量四周,似乎沒有憲兵的蹤影。

但絕對不能稍有鬆懈。

國貴有預感,儘管淺野只身前來,但他一定做了萬全的準備,不可能如此簡單就放過兩人。

他就是這種人。

或許在想同一件事抑或太緊張之故,遼一郎也不太說話。

他的側臉就像求道者般,刻畫著痛苦的線條。一想到是自己讓他露出這種表情,國貴的胸口不由得一緊。

潮水的氣味裡混雜著濃濃煤炭味。

當兩人走到人煙稀少的倉庫街角落時,遼一郎突然停下腳步。

「怎麼了?」國貴不安地問。

「不行,我還是沒辦法跟你一起走。」

冷靜卻絕決的宣告讓國貴瞪大雙眼。他一直深怕遼一郎說出這種話,沒想到夢魘還是成真了。

「為什麼……?你到底在胡說什麼……都到了這個地步……」

「現在還來得及。只要你逮捕打算遠走高飛的我,就能戴罪立功,保住你原先擁有的一切。」

「你在胡說什麼……!」

國貴伸手緊抓住遼一郎的襯衫。

「我真的辦不到,無法坐視你拋棄一切跟我走。」

「我不在乎!」

因為他早已明白,在這世上最重要的到底是什麼了。

「只要有你,就算失去一切又如何。」

「那個人——淺野少尉不可能這麼輕易就放手的。」

關於這點國貴也有同感。但豈能因為這樣就半途而廢……

「就算淺野少尉沒有授權,憲兵隊還是可能追上來。如果打算遠走高飛的我在這裡被捕,那麼……」

「就算那樣我也無所謂。」

構成人心的不是理智而是情感。它無法被習俗或體制所鉗制,而是由凌駕一切的熱情掌管。

「你未免太優柔寡斷了吧?你不是很憎恨這個被古老制度束縛住的國家?」

「我……」

原來遼一郎也被緊緊鎖縛著。被古老的體制、習俗、身份以及同伴這些枷鎖緊箍住,動彈不得。

正因為身上的束縛層層疊疊,他才試圖破壞這個封建社會獲取自由。

所以,國貴才希望他做出選擇。

他要遼一郎選擇兩人相偕白頭的未來。

儘管前方有種種困難,只要有濃烈的熱情就能跨越所有考驗與挫折。

要是外力促使兩人分開,國貴一定無法獨活。

他想要去兩人理所當然該在的地方。他早已厭倦了只能膽怯地與遼一郎互擁,舔舐彼此傷痛的世界。

「請瞭解我的用心。我真的——很愛你,不希望你死去啊!」

「我也一樣啊!」

國貴十分清楚遼一郎的心情。如果易地而處,自己絕對會說出同樣的話。

但這麼一來,兩人就沒有未來可言了。

「即便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還是想賭賭看。」

「可是……」

「我不相信命運。我的人生由我自己決定。不管你多麼猶豫,我都要和你同生共死。」

遼一郎並沒有回答。

「快選吧!選擇你要的人生。」

國貴伸出手,催促遼一郎做出選擇。

但遼一郎卻毫無動靜。

「——遼!」

遼一郎望著國貴,那真摯靜謐的神情就跟那天的他一模一樣。

一切都從那個瞬間開始。

然後他深吸一口氣,準備開口說些什麼。就在此時——

「成田!?」

聽到有人喊自己,遼一郎表情立刻一凜,身體也進入備戰狀態。

是淺野?還是憲兵?

各自揣測的兩人緩緩轉過頭,卻發現眼前站了一名矮個子青年。

「高橋……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名叫高橋的青年滿臉都是憤怒的紅潮,死命瞪著兩人。緊握的雙手不停顫抖,透露出內心的激動。

「我真的看錯你了,成田!你不但殺了人,還想遠走高飛!」

國貴覺得眼前這名青年相當眼熟。

好像之前曾在遼一郎工作過的書店看過他?

——沒錯,聽這聲音的確是那天晚上,前來告知遼一郎大谷死訊的那名男人。

知道對方不是憲兵國貴稍稍放下心,但仍舊不可大意。

「你不但殺了同伴,又逼田中自殺,現在還想逃出國!?」

遼一郎往前踏一步以身體掩護國貴,獨自面對高橋。

「冷靜點,高橋。為什麼你會來這裡?」

「是淺野……就是……憲兵隊的淺野告訴我的。他說你是背叛者。」

國貴發現遼一郎的身體頓時僵直。

「起初我也不相信,但他說只要跟在你身後就會知道,所以……」

他噤聲不再說下去。

高橋的話中滿是猶豫,看來他自己也很混亂。國貴不禁這樣想。

「我本來也覺得沒關係!就算你有朋友是軍人,只要你認真參與運動也無所謂。」

他邊說邊瞪著遼一郎。

「可是你竟然逃了……我從來沒想過你會做出這種事!」

「你聽了淺野的話,一路跟著我們過來?」

「我是來帶你回去的!等殺了他之後再把你帶回去!只要沒有那傢伙,你就會乖乖回到我們身邊了。」

青年從懷裡拿出一把匕首,往國貴的方向刺去。

但遼一郎已早一步衝到高橋面前,不准他接近國貴。

「遼!」

「住手,高橋。」

看準遼一郎左眼的死角,高橋不停用刀攻擊他。

「呃!」

儘管閃過要害,但刀子似乎擦過遼一郎的臉頰,四周頓時瀰漫一股血腥味。

「遼!」

「我沒事!」

遼一郎怒聲喝止打算衝上前的國貴。他抓住高橋揮動刀子的右手拉近自己。

「高橋,你要殺就殺我。但如果敢加害國貴少爺,我絕對饒不了你。」

「畜生!」

高橋一個扭身逃開遼一郎的鉗制,再度往他撲去。

遼一郎迅速彎下身,使勁往高橋的肚子揍去。呃!高橋痛苦呻吟一聲後,便無力地癱跪在地上。

遼一郎跨步向前撿起他掉落在地上的刀子。青年似乎已失去戰鬥意志,雙手用力地耙抓地面,眼眶盈滿淚水地望著遼一郎。

「為……為什麼……成田!為什麼你要拋棄我們?」

青年有如孩童般抽泣。

「不要走……」

他的聲音滿溢悲痛。

「大家都知道你沒有殺害大谷!為什麼……你還要拋下我們……」

那哽咽的嗓音令國貴聽了好心痛。他們是那麼相信遼一郎,將他視為必要的存在。即使知道他是間諜,也無損對他的信賴。

「我們不是同伴嗎!?不是要一同改變這個迂腐的國家嗎?」

從他沉痛的聲音不難聽出他有多傾慕遼一郎。

國貴的所作所為真是罪孽深重啊!

不惜踐踏愛、友情與信賴,也要把遼一郎搶過來。為了能相守一生,他甘冒一切危險。

遼一郎的眼底流露出濃濃的憂愁。

難道說,他會選擇同伴!?

這個想法讓國貴不禁一怔。這並非不可能啊!

「求求你……成田……」

恐怕,這就是淺野想讓國貴見識的王牌了。國貴直覺這麼想。

這名青年相當愛慕遼一郎。

無關乎暴力與權力,光靠一名同伴的溫情請求就已勝過千軍萬馬。淺野一定知道要挽留為同伴著想的遼一郎,只能靠這個辦法了。

因背叛他人而感到良心不安的遼一郎,就是淺野最後一張王牌。

感覺過了好長一段時間。

「——對不起,高橋。」

單膝跪地的遼一郎將手輕搭在高橋肩上,溫柔地說:

「我沒資格請你原諒我。但請讓我就傷了你這件事道歉。」

「你不可能逃得掉的!」青年啞聲說道。「你公然與憲兵為敵,還能逃到哪裡去……!」

「我不在乎。」遼一郎乾脆地說。「只要和他在一起,即便是世界盡頭,哪裡我都願意去。」

「……」

「就算天下沒有我們容身處也無所謂,只要能跟他在一起,我就有活下去的意義。」

高橋循著遼一郎的目光看向國貴,卻沒打算再起身攻擊。

「比起思想和同伴,我有了更重視的寶物。」

高橋的眼睛染上失望與放棄,看來他已經認清自己無法動搖遼一郎堅決的想法了。

「所以……快忘了我吧。儘管把我想成一個重視愛情更甚同伴、國家的懦弱男人吧!」

淺野打出的這張牌的確殘忍。

那個男人早已看穿一切。

他很清楚國貴無法出手攻擊朋友,也知道誠實的遼一郎無法背叛同伴。

然而淺野卻失算了。

他忘了把熱情這項變動因子算進去。他忘了情之所至會教人做出超乎尋常的舉動。

「——淺野說……只有我能阻止你……」

「高橋。」

「可是我真的沒辦法。」他喘息似的低喃。「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遼一郎難過地望著他,然後搖搖頭說:

「——對不起,高橋。」

沉默之間,只聽見高橋微弱的嗚咽聲。

「我不許你輕易死掉!」

高橋用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

國貴聞言一顆心不禁揪痛。但他仍舊不放手。

他已經決心不計一切代價也要將遼一郎搶過來了。

就算有人譴責國貴這幾近恐怖的自私心態,他也不後悔。

如果要後悔,一開始他就不會選擇這條路了。

「很抱歉讓你久等了。」

說完,遼一郎便朝國貴伸出略微粗糙的大手。

恍若中了魔法般,國貴極其自然地把手放進他的掌心中。

縱使面前是絕望的終點,他也能勇於面對。只要兩人在一起,就能找出活路。

這是國貴最初也是最後的想望。而今他終於明白,遼一郎也有同樣的想法。

「走吧,國貴少爺。」

他的手包覆似的緊握住國貴,然後微微施力。

想說的話多得數不清,卻無法以言語完整表達。

只除了一個字。

「遼……」

國貴將所有的思念與感情都訴諸這個字。

遼一郎轉過頭,微微開口。

只是,他微笑說出的那句話,不巧卻被其他出航船隻的轟轟汽笛聲掩蓋。

縱使黎明到來

「嗯……」

一個翻身後醒來的清澗寺國貴,從床上緩緩爬起身。發現理應睡在身邊的人卻不見人影,他不禁慌張起來。

一站起身,腰間卻傳來陣陣鈍痛。

從旅館的三樓往外看,人們早已開始活動了。或許要去市場載客,所有的黃包車有如浪潮般交錯來回:賣東西、賣花的小販用活力十足的聲音叫賣著。雖然聽不懂中文,不過看到那熱鬧樸實的光景,國貴依舊覺得高興。

面對第一次看到的上海早晨,國貴露出淺淺的笑容。他拉了張椅子到窗邊坐下,著迷地望著外頭光景。梢帶涼意的秋天空氣讓身上只披件襯衫的國貴覺得有些冷,但還是陶醉地注視眼前的景象。

這時房門突然被打開,國貴連忙轉頭觀望。

「國貴少爺……早安。」

開門踏進室內的成田遼一郎,看見國貴立刻露出燦爛的笑容。

「遼。」

「你可以起來啊?」

國貴用力點點頭。雖然腰部虛軟,卻非全然不能動。

遼一郎的話讓他想起昨晚的情事,一張俏臉旋即染紅。

就連他眼窩處淡淡的黑眼圈,也像彰顯男性魅力般讓國貴心兒不住狂跳。

「看你睡得很熟,就不忍心吵醒你。」

遼一郎低喃著伸手輕撫國貴臉頰。在他的手指動作下,國貴反射性抬起頭,發現他的雙眸正深情望著自己。

然後他彎下身,柔柔地吻了國貴。

昨晚貪求自己到幾乎厭膩的嘴唇,竟能借由一個輕吻帶來全然新鮮的喜悅,國貴直覺不可思議。

「我買了些適合早上吃的東西。如果有食慾就先吃一些吧?」

「你出去外頭了?」

現在問這個未免太晚了吧?遼一郎的苦笑有這層意味。

「如果不出門,就得餓肚子了。」

「可是聽說上海很多日本人,萬一被別人看到……」

「這裡是共同租界,洋人比較多。而且比起我來,你更引人注目吧。」

他都這麼說了,國貴自然無話可反駁。

聽說從十九世紀後半以來,上海便以『租界』的形式成為各國人士的居留地。除了英美共同租界、法國租界外,隨著企圖在中國拓展勢力的日本居民逐漸增多,自然而然衍生出一片日本租界。

從長崎出海用不著兩天也無需護照,就能順利踏進上海的土地。所以便成為罪犯以及許多有不堪秘密的人聚集的城市。真是一座不折不扣的『魔都』。

「對了,請你不要再叫我『少爺』了。」

「現在哪還改得掉呢。」

「可是,我真的不習慣你對我講話那麼尊敬。」

兩人是昨天才抵達這片土地的。

幾經波折終於順利逃出日本固然是件好事,但國貴卻很懷疑上海能否成為兩人長久安居的地方。

儘管是個自由洋溢的城市,但距離日本實在太近了。

老實說,能平安逃到上海這件事已經讓國貴相當驚訝。想起身為憲兵的舊識淺野要,國貴的心情便往下一沉。

為什麼淺野沒有更執拗地追過來呢?

到達港口臨上船前,除了遼一郎的同伴高橋,並沒有其他追兵。

對國貴他們而言雖是求之不得的好運,卻實在與淺野平素冷酷的行徑大相逕庭。

所以國貴反而覺得不尋常。

見國貴突然沉默下來,遼一郎立刻察覺他似乎有心事。

「你在想什麼?」

「淺野的事。」

聽到這答案,遼一郎不禁眉頭微蹙。

「啊,抱歉。我只是覺得我們能輕易逃出日本,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我想,那個人應該是真心喜歡你的。」

略微猶豫後,遼一郎小聲說道。

「可是……」

果真如此的話,淺野該如逗弄老鼠的貓般,不停追著自己跑啊?

「我認為他是故意讓我們逃走的。」

遼一郎似乎很難啟齒地說。

「讓我們逃走……?你說淺野嗎?」

遼一郎要真信著這件事,那他實在太善良了。國貴不禁這麼想。

淺野是那種能若無其事將人性的溫柔和情愛當作武器的男人。只要能達到目的,他會毫不猶豫地利用他人。

所以,國貴從不覺得淺野有絲毫接近正常人的情感。

「與其得不到對方就痛下殺手,不如讓他活著以等待下一個進擊的機會。淺野少尉就是這種人。他恐怕是擔心用強硬手段把你帶回去,你反而會因此自殘。」

「也就是說,他認為只要我還活著,就還有機會得到我?這想法實在太可怕了。」

遼一郎在他的額頭輕輕一吻。

「怎麼可能!我絕對不會把你交給任何人的……」

「遼。」

在真摯到令國貴害羞的告白後,遼一郎輕啄起他的唇。

蜻蜓點水似的吻卻煽動著彼此的情慾。停不下來。

「嗯嗯……」

當遼一郎纏住他的舌頭開始吸吮,國貴感覺腦袋裡白茫茫一片。

遼一郎一定很擅長各種性愛技巧,否則怎會他輕輕一碰,自己的身體就騷動不已

幾欲融化。

「啊!」

遼一郎隔著褲子開始撫摸國貴腿間的敏感,他忍不住呻吟出聲。

「等一下。」

「不行。」

彷彿要追回在船上無法親熱的時光般,從昨晚起遼一郎就不讓國貴休息,在床上纏綿到天亮。國貴覺得全身的精力早已被他搾乾。沒想到現在,光是一個輕微的撫弄就讓他快承受不了。那股令人焦慮的慾望讓國貴想得到更多,然而當遼一郎將他壓在窗邊褪下衣服時,他卻狼狽地說:

「這裡……外面會……」

附近根本沒有其他更高的建築物,不太可能會被看到,但國貴卻抗拒似的緊握拳頭。

「就讓他們看啊。」

或許是左邊義眼反射日光的關係,遼一郎的眼神顯得有些冷酷。

「不!」

遼一郎濡濕的指尖摸索著國貴身後的花蕾,令他發出悲鳴似的叫聲。他的手摸索著可供支撐處,幾番找尋後終於抓住窗簾。

「遼……唔……」

遼一郎的手指隨著濕黏觸感推入國貴體內。昨晚情交後的餘韻明明已消失,但僅僅稍微觸弄,國貴便輕易地層開身體。

「……啊……啊啊……」

遼一郎的手指旋轉似的騷弄肉壁週遭,國貴不由得眼眶泛淚。

「國貴少爺。」

他的唇吻上國貴臉頰,舔掉晶瑩的淚水。

遼一郎抽出手指將國貴翻轉過身。接著,國貴便雙手抓著窗框,以站立之姿迎接遼一郎的挺進。

「……唔!」

第一次用如此特殊的體位交合,國貴不知該如何反應。

「請你……不要用力。」

遼一郎沙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搔弄著國貴的耳膜。

「等……。嗯……唔……」

強大的壓迫感讓國貴不停喘息。

「求求你,別再提起那男人了……」遼一郎如此低喃。

明知很難不去想到淺野,但國貴很明白遼一郎話中的意思。

他也不想成為其他人的所有物,只想跟遼一郎彼此相守。

「遼……遼……」

此刻遼一郎就在自己體內,感覺他填補了身心的空虛。

「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裡……」

「哈……啊……」

手指揠抓窗戶發出刺耳的聲音,但遼一郎開始挺腰突刺後,陶醉其中的國貴便聽不到任何聲音了。遼一郎yinmi地折磨他的嫩道,國貴的身體極度亢奮,未經觸摸的腿間分身已然高聳顫抖,不停吐出透明液體。

無力伸手套弄自己的性器,國貴只好語帶泣音地扭身哀求。

「……不……求求你……」

於是,遼一郎伸手握住他不斷滴流著蜜液的嫩莖。

明明昨晚才歷經那般激烈的情交,此刻它還是源源不絕地吐出快樂的汁液。遼一郎光是撫慰似的輕拂過,一股電流般的快感就直竄國貴腦門。

「……唔……嗯嗯。」

前後均遭受攻擊的國貴,為這無比的悅樂嬌喘連連。當敏感的肉壁被遼一郎強勢地征服後,他已無法再思考任何事。

「國貴少爺……」

每一次的抽送都讓他全身戰慄不已。

「啊……!」

忍不住在遼一郎手中解放後,他也在國貴體內攀上高潮。他一抽出肉楔,白濁的情慾黏液便從國貴的嫩蕾緩緩流出。

國貴靠在窗邊調整好氣息,拉整好衣裳後抬眼瞪視遼一郎。

「大白天的……你竟然……」

「我只是想確認你真的在我身邊罷了,跟白天晚上沒關係。」

「——可是……」

想反駁的國貴卻不知怎麼說才好。

雖然很清楚對方是自己最重要的人,卻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守護彼此。所以才會這麼不安。

「先吃飯吧,接下來再好好想想之後該怎麼辦。」

遼一郎微笑地打開紙袋。

「……好吧。」

因為海上暴風雨的影響,駛往歐洲的船隻暫時無法出航,國貴兩人只能先留在上海。這段期間,一定要小心行事以免被追兵發現。

在這世上,真有兩人容身之處嗎?真的有無需畏懼追兵、放心維繫脆弱幸福的地方嗎?

「只要不踏入日本租界,應該就沒事。不,說不定留在上海還比較好。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住在人聲鼎沸的鬧區更不容易被發現。」

「可是……」

「我知道你會害怕,但那也沒辦法。」

不安、不安,國貴實在無法壓抑內心不斷擴大的憂慮。

幸福底下滿是濃濃的恐懼。他好害怕自己深愛的人總有一天會被奪走。

「沒事的,國貴少爺。另外,我也會去找份工作。」

「什麼……?」

「之後可能還要逃到別的地方,我實在不忍讓你屈居簡陋的三等船艙。我們至少要買得起二等船艙的票,所以我需要一份工作。」

「我們又不是沒有錢。」

「可是數目並不多啊。無論如何,我們都需要一筆收入支付生活費。」

不,他不能讓遼一郎去工作,這樣實在太冒險了。

他會這麼想,只怕是上次搭船時,因為無法忍受眾人席地而睡散發的獨特臭味,

整整兩天航程裡,國貴幾乎什麼都沒吃造成的。沒錯,若是要到更遠的歐洲,搭三等艙的確會讓國貴心裡感到幾分壓力。

「那麼,我也要出去工作。」

「我剛剛不是說過了嗎?請你想想自己的外表有多醒目。」

遼一郎困擾地垂下肩。

「那你想找什麼樣的工作?」

「若是肉體勞動的工作,即使語言不通也可以勝任。」

「不過……」

「——我知道你擔心我的眼睛。你放心,沒事的。」

心事被說中的國貴頓時臉頰發燙,原本想說的話就這麼吞進肚子裡。

不管去哪裡都無所謂,只要能跟遼一郎在一起就心滿意足了。所以才會威脅他跟自己一同逃出日本,但這真的對嗎?

現在或許是詢問遼一郎義眼由來的好時機,不過若聽到那是自己所害,他又該如何自處呢?

到底要從遼一郎身上奪走多少東西才會滿足,國貴真的不敢再想下去。

「如果身體負荷得了,下午要不要出去走走?外頭挺有趣的喔。」

「啊,嗯……好。」

「不過得先替你買頂帽子才行,否則實在太引人注目了。」

錯過時機無法說出口的疑問和沉重感情,緩緩沉入國貴的心湖,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2

搬出旅館的兩人,決定先在上海停留一段時間。

原本認為日本人多的地方比較危險,但和遼一郎幾次爭論後,反倒覺得留在這個多數人都背負著陰暗過去的城市,更不容易引人側目。

事實上,有權有勢的日本人活動的區域,和下層階級聚集的下町有很明顯的劃分。只要小心別踏進那一區就行了。

所謂的日本租界,就位在美國租界內的虹口附近。那兒的景象跟祖國沒有太大差異,人們理所當然地說著日語,街道上的招牌也都用日文表示。

那種強烈的熟悉感,一度讓國貴懷疑他們當真逃出日本了嗎?

他們在一棟兩層樓建築的長屋找到棲身處,但那裡只有廚房、客廳和寢室,在住慣大房子的國貴眼裡看來,著實寒酸。

原本認為只要能跟遼一郎在一起,便是他此生最大的幸福。

但是——

一個人獨自留在房間的國貴,忍不住重重歎了一口氣。

這幾天,遼一郎以驚人的行動力處理好大大小小事。例如,他不忍目睹國貴連租間房子都不知所措,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找到合適的房子,準備好基本的生活用具,順便也找好了工作。

昨天一整天,兩人都在忙搬家以及處理一些雜事,而今早準備好早餐和國貴的午餐後,遼一郎便出門工作了。

聽遼一郎說他找到一份建築工的差事,同事大多是中國人。國貴也很想去外頭工作,但他知道遼一郎絕對不會答應,所以連提都不敢提。

遼一郎曾說國貴可以找份在家也能勝任的工作,但自己不會做菜更不會縫紉,根本不可能找得到適合的職業。

平常遼一郎什麼事都會聽國貴的意見,唯獨這件事堅決不肯讓步。

他知道遼一郎是為了自己好,像他這樣的人在外拋頭露面,只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但他也無法忍受有人把自己當易碎品般細心呵護,深怕不小心有所損傷。

遼一郎是很可靠沒錯,但讓他一個人工作,自己卻整天在家閒閒沒事做,怎麼樣都說不過去。

既然兩人決定展開新生活,國貴自然也想盡一份心力。

身上還有一點錢,那就出門買些晚餐的材料吧。至少這是目前能替遼一郎做的事。下工後他應該很疲憊了,能吃到熱騰騰的飯菜也會放鬆點。

國貴穿上外套鎖了房門,來到熱鬧的商店街。

習慣租界的生活形態後,這種嘈雜活潑的氣氛反倒很吸引國貴。

肉店、魚店、蔬菜攤,整條街上各式商家林立。野貓啃食著商家丟棄在路旁的魚類內臟,肉店門口懸掛著偌大的豬頭。

來回奔走的苦力、裙裝女性們纖細的腳踝……這些都是國貴以往難得一見的情景。在這個區域,似乎有許多女性在船員或工人常用的澡堂從事浴女的工作,要不然就是當賣春婦或酒家女,都是職等較低的工作。

來到大馬路的國貴,在一家書店前停下腳步。這家店似乎兼營雜貨買賣,狹小的店內擺著各式各樣的文具。

發現印有上海風景的明信片,他不覺伸手去拿。

這陣子,腦海裡不斷浮現之前從未想過的家人形影。

此時日本的清澗寺家變成什麼樣子了?這並非鄉愁,而是一股混沌不明的情感將國貴的心情不停往谷底拖。

他們一定很厭惡如此自私的我吧?

畢竟我捨棄了家人、將遼一郎從他同伴身邊奪走,更不顧一切地逃到這裡。

遼一郎又是如何看待這件事的?他真能完全接納這樣的我嗎?

「請給我這個。」

他將明信片交給老闆付了錢。

一旦寄出明信片,憲兵就能輕易查到兩人的下落。深知這點的國貴,自然不會做出如此愚蠢的事。

那麼,他又為什麼買了這種東西?

這明明是張永遠寄不出去的明信片啊!

邊想著這件事,國貴邊往販售食品材料的店家走去。到底該做什麼菜呢?光思考這問題就耗去不少時間。

雖然知道基本要有三菜一湯,但要煮味噌湯就得買味噌。昨天買的調味料中少了這一味,可是剛剛買明信片已用去一部分的錢,根本不夠買味噌。看來,只好煮別種湯。可是,那樣又得買醬油調味。

一陣苦思後,國貴最後買了一些蔬菜和豬肉。好不容易回到住處已過下午四點。

從現在開始準備的話,遼一郎回來時剛好可以完成吧。

廚房在一樓,清洗處在室外。長屋裡的其他住戶好像全都出門了。

幸好當初在軍校唸書時有學過如何煮飯,這還不難。不過,其他料理的步驟可就讓他大傷腦筋了。

不是把肉煎焦了,就是把好不容易切好的蔬菜炒爛了。

怎麼辦……

國貴很不想浪費用錢買來的珍貴食材,但這等慘狀該如何修正他實在不知道。

「國貴少爺。」

突如其來的叫聲讓國貴反射性轉頭,卻見一臉疲憊的遼一郎詫異地望著自己。

「啊……遼,你回來啦。」

「你在做什麼?」

「準備晚餐。」

「這種事讓我來就好……」

看了眼鍋子裡的東西,遼一郎不禁愣在原地。

這也難怪,畢竟化為焦炭的豬肉與蔬菜模樣實在太過淒慘。

發現一旁的國貴露出不解似的表情,遼一郎只說了句『我們去買材料』。

「可是,你不是很累了嗎?」

「不會花太多時間的。」

可是,販賣食材的店家明明離這裡有段距離啊。

「那我也一起去。」

「那麼,就當是散步吧。我先去換件衣服。」

見國貴緊咬下唇愁容滿面,遼一郎安慰似的笑道。

從他沒什麼元氣的嗓音聽來,應該很累了。一想到這裡,國貴不禁憎恨起什麼都不會的自己。

既然連家事都做不好,真的只能出去找工作分擔遼一郎的辛勞了。

昨晚又跟遼一郎提起這件事,他依舊反對,但國貴還是希望能找份適任的工作。

不過要找到遼一郎能接受的工作,可真是比登天還難啊。

他又到常去的小店選購明信片了。當他走進書店深處準備付賬時,骨瘦如柴的老闆正和一名看似賣春婦的女性說話。

國貴正想轉身待會兒再過來付錢時,老闆認出了他微笑道:

「買明信片嗎?」

「是的,我要這張。」

國貴靦腆地笑笑,老闆突然大叫一聲『啊,有了!』。

「既然你常來跟我買明信片,那一定會寫字囉?」

「嗯……是的,是會一點。」

「不瞞你說,這位客人請我替她寫信給身在祖國的父母。能不能請你幫個忙?」

「當然可以。」

在這時代,不會寫字的人不少,但對國貴來說卻輕而易舉。只要他還留在這塊土地上,這點小忙倒是幫得上。

「抱歉,麻煩你這種事。」

「沒關係的。」

因為女性露出為難的笑容,再加上沒理由拒絕這種事,所以國貴便乾脆地答應下來。

他向店家借了筆記本,將女性想告訴雙親的事詳細記錄下來。

「那麼,明天我會寫好的。」

「真的可以嗎?真的非常感謝您。」

她的表情立刻放鬆下來,國貴看了也安心許多。

「那這些就先放在我這裡了。」

國貴微笑地收下她的明信片。

這是國貴第四次買明信片。明知不會寄出去,看到時還是忍不住買下。就算真的擔心弟妹們的狀況,他也不可能寫信回家。所以買來的明信片,如今都乖乖躺在行李箱底部。

拿著裝有明信片的紙袋走在路上,遠方不斷傳來吵鬧的叫聲和鐵錘敲打聲。

簡直像被吸引般,國貴不停往那個方向走去。

「——啊……」

是遼一郎!

他正和一群搬著木材、笑容燦爛的作業員比手畫腳地說著什麼。

明明是個溫文的知識分子,但遠遠望去,那健碩高姚的身材卻叫人忍不住多看兩眼。如果左眼正常無傷,他或許就不用做這樣的工作了。

看到他邊擦汗邊搬運木材的模樣,國貴的心不禁狂跳。來到這裡後,遼一郎愈來愈有男子氣概。反倒是自己總受他照顧,心理不禁湧起一股自卑感。

每天悠閒度日什麼都不用做,國貴並不高興。

昨晚嘗試做晚餐失敗,反而給遼一郎多添麻煩。所以他才會重提工作的事。他真的不喜歡當一個坐享其成的人,也覺得這樣的自己很失敗。

難道說,我一點用處都沒有……?國貴愈想心情愈低落。

即使語言不通,遼一郎也能找到一份適合這市街風情的工作。

好像只有他一個人被排拒在外。

國貴在心裡為這窩囊的想法哀歎,接著悄悄離開了現場。

既然已經決定兩個人一起生活,他當然不希望一家的生計全落在一個人身上。問題是,他又找不到適合自己的工作。

在這裡,以前在參謀本部服務時的經驗幾乎派不上用場。軍校時代雖有上外語課,但他也只會粗略的英文,以及基於個人興趣選修的簡易法文而已。

踏出清澗寺以及軍部這兩個框框後,他竟無力到這般可笑的地步。不,用無能來形容或許更為貼切。

明知不可因為這種事焦慮,但他就是無法冷靜下來。

倘若自己一直幫不上忙,老讓遼一郎打理這個家的裡裡外外,說不定哪天他會受不了而不想再理自己。

國貴走在兩旁滿是澡堂和酒館的路上,突然發現眼前有棟磚瓦建築物。這應該是酒館吧?看見房子外頭貼的那張『徵人啟事』後,他的目光就移不開了。上面寫著誠徵雜工,細節內洽。既然它是用日文寫成的,應該是要征日本人吧?

雜工嗎?店員這類的工作我應該應付得來,加上又是在酒館工作,不太有人會認出我來。

這麼想的國貴探頭朝店內望去,或許是在做開店前的準備吧,裡頭的人看起來相當忙碌。

牆上貼了許多圖像猥褻的海報,不過酒館這種場所難免,並非無法忍受。

下定決心的國貴伸手推開店門。

店內一位倦容滿面的中年女性正用抹布擦著桌子,她立刻發現國貴。

「請問有什麼事嗎?」

她並沒有正眼看國貴。

「我看見外頭貼的啟事……」

「唉呀,你來應徵的啊?太好了。」

好不容易看向國貴的女性嘴上塗了鮮艷的口紅,感覺難以親近。不過既然是來找工作的,就不再該挑三揀四。

「是的。能不能請您僱用我?」

「嗯哼,你倒長得不錯嘛。」

面對突然撒起嬌的她,國貴只能勉強擠出笑容,曖昧地朝她點點頭。

「隨時歡迎大家的加入。尤其像你這種漂亮的男人。其實,我們比較想征保鏢啦,你的體力如何?」

「我對自己體力挺有自信的。」

「那更好!那麼打鐵趁熱,今晚就來上班可以吧?」

「這麼輕易就答應真的可以嗎?不用先確認我的身份……」

聽到國貴滿懷猶豫的詢問,她呵呵笑道:

「你不是希望我僱用你嗎?只要有心想工作,我們可是隨時歡迎。」

「真的非常感謝你。」

「而且這裡可是上海啊,誰都知道再多的身份保證也沒用。還是你希望我詳細調查?」

「不,我是……」

見國貴慌張地搖頭,她立刻接嘴說『那就好』。

「那今晚就來上班,可以吧?」

「我還得跟家人說明一下,從明天起可以嗎?」

「好吧,那你明天五點來。可以嗎?」

「好的,以後還請多多指教。」

「我叫宮子,多多指教了。」

「——我是清田。」

說完,國貴不禁為自己所言感到羞赧。清田這姓氏,是他在倉皇之間利用清澗寺和成田改成的。

「還有什麼事要間嗎?」

「啊,那個……如果可以的話,薪水可以當天現領嗎?」

「沒問題。」

她點頭答應。

輕易找到工作後,國貴稍稍放下心來。彷彿覺得終於有人肯定了他的存在意義,心情相當雀躍。

3

「我沒辦法贊成。」

國貴將工作的事告訴遼一郎後,他一臉訝異地說道。

「已經決定好了。我跟對方說明天就要上工,她也已經答應。」

飯後。遼一郎沖泡的中國茶相當芳香。

下午從外頭回來後,很快就寫好了他人托付的明信片,接著以反省的心情、生硬的手法重新挑戰了一次料理,結果頗受遼一郎好評。老實說,他也只是買熟菜回來,配上自己煮的清淡湯汁而已。因為不懂如何熬製湯頭,湯裡只加了鹽巴、蔥跟蛋,但遼一郎卻喝得相當開心。

不過,他一說出工作的事,遼一郎的態度就強硬了起來。

「你去跟對方說,家裡突然有事,沒辦法去工作了。」

「明明是我主動去應徵的,哪能拒絕人家!」

「你還真有責任感啊。但就算你不做,他們很快也能找到代替的人。」

兩人的對話完全是平行線,沒有任何交集。

「可是那裡可以當天現領薪水,條件不差啊。而且離你工作的地方又近,你偶爾來看我就好啦。」

國貴盡量表現得很開朗,但遼一郎的眉頭還是愈皺愈緊。

「之前不是說要好好想想有什麼工作能在家裡做的,你不記得了嗎?」

遼一郎的語氣突然緩和下來。

「可是我根本不會煮菜,這樣哪可能在家工作呢?」

今天國貴說什麼也不願退讓。

「我明白你想外出工作的心情。」

「那麼……」

「你實在太不瞭解世間的險惡,也搞不清楚自己的立場。」

「彼此彼此吧。」

聽到瀕臨發火邊緣的國貴這麼說,遼一郎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你選擇在酒館工作,是打算害我操心死嗎?」

「你太誇張了,事情根本沒你想得那麼嚴重。」

受不了遼一郎的說法,國貴單方面終止對話,起身準備去清洗碗盤。

「我話還沒說完。我堅決反對你去酒館工作!」

「你到底在擔心什麼!?是怕同事騷擾我嗎?」

心底頓時湧起一股厭惡感。一想到遼一郎老將自己當弱者看待,國貴怎麼也嚥不下這口氣。

「——我壓根不想這麼做,不過……」

突然,遼一郎一個使勁壓倒國貴,害他訝異得雙眼圓睜。

「遼!」

「我就是怕這樣的情況發生。」

那是令人不寒而慄的嗓音。

「的確,你畢業於軍官學校,自然熟悉各種防身術。問題是……你太過溫柔了。」

遼一郎從背後環抱住國貴,一雙手順勢拉起他的襯衫,摸上他細膩的胸前肌膚。

他毫不留情地撫弄胸前突起,國貴差點忘了呼吸。

「遼……」

光是這麼點刺激,就讓幾天來變得更加敏感的身體開始顫抖。

「如果不想要就推開我啊。」

「笨蛋。」

其他男人根本不能和遼一郎相提並論。

「都已經這麼硬了。看來,我得親眼見識見識囉?」

口吐殘酷言語的遼一郎扯掉國貴的褲子觸摸分身。

「不要……唔……!」

他不是不瞭解遼一郎想表達的意思。但他就是不喜歡那樣。他不要遼一郎老將自己當易碎的玻璃娃娃,只能慎重地收在箱子裡觀賞。

他想跟遼一郎處於對等的地位……不管是愛人還是被愛。

「遼,求求你……」

他實在無法對遼一郎暴力相向,因為那毫無意義。

「我不想離開你。求求你……不要去做那種危險的事。」

這種事不消說,他也很清楚。遼一郎的低聲請求讓國貴的心搖擺不定。

「可是,我……我不希望你老對我呵護備至。我的感受你應該很清楚才對啊。」

他這麼一說,遼一郎原本使勁的雙臂霎時一鬆。

國貴掙脫他的鉗制,重新拉整好自己的衣服。

他只想跟遼一郎在一起,只想跟他並肩走下去。

儘管渴望遼一郎明白自己的想法,卻怎麼也無法說出口。有些話說得太白便失去意義了。

如果遼一郎沒有相同的心情,只會變成自己單方面強迫他接受罷了。

他怎麼想才是最重要的。

即使在這塊土地上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受,國貴內心一隅仍舊懷著深深的悔意及罪惡感。

只有遼一郎能為他拭去那陰暗的色塊,讓他的心被全然的溫暖包圍。

若非如此,國貴將永遠活在某種程度的懊悔中。無時無刻都覺得,有個人被自己的任性捲進了不必要的麻煩中。

「——我去讓腦袋冷靜一下……」

站起身的國貴理了理衣服,在玄關穿好鞋子便走出室外。

遼一郎並沒有追上來。

外頭,夕陽已完全落入地平線下,夜空中灑滿了不停眨眼的星星。

身上已披了件外套,但偶爾吹來的涼風還是讓國貴泛起陣陣雞皮疙瘩。

真是討厭。

不管是被稱為國貴少爺,還是聽遼一郎用敬語跟自己講話,他都覺得討厭。那彷彿提醒著國貴,兩人之間的身份差別仍舊存在,讓他好生難過。

他想和遼一郎仰望相同的目標,一同訴說未來的夢想。

一直以來,他的希望僅僅如此,但遼一郎卻怎麼也無法瞭解。

他想捨棄清澗寺這姓氏以及所有一切,單純當『國貴』這個人就好。

不,就算換另一個名字他也無所謂。

他想要的不是名字也非家人,而是遼一郎永恆不變的愛情。

若真能如願,他可以丟棄一切虛浮矯飾的東西,只靠對遼一郎的思念過活。

然而,到底該怎麼做才能得償夙願,國貴毫無頭緒。

難道真的不能去工作嗎?為了讓兩人的生活輕鬆些而去找工作也不行?

發現坐在路旁的苦工們不停打量自己時,國貴才回過神來。盡量選人多路段走的他,不知不覺竟走到那家酒館前面。

雖然明天才開始工作,但推開這扇門,說不定會有什麼改變。

「啊,歡迎光臨。」

夜晚的酒館熱鬧非凡,和白天簡直天壤之別。國貴不由得心生膽怯,眼睛也瞪得老大。

「你不是白天那個……清田,對吧?來得正好,可以幫一下忙嗎?」

之前那位老闆娘此時已換上襟口大開的衣服,正朝著國貴笑道。

「好的。」

國貴點點頭。

店內氣氛出奇活潑。有人搖著骰子賭博,有人摟著陌生女子的腰猛灌迷湯。

國貴有種快被這前所未見的猥雜空間吞沒的錯覺。

「你還好吧?莫非你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啊?」

「不是那樣的。我沒事。」

「對了,你先幫我把這些送到窗邊那桌去。」

「好的。」

國貴連外套也沒脫,就從老闆娘手上接過裝了鴨蛋的盤子,小心翼翼地端到指定的桌位。

「請慢用。」

窗邊坐著兩名地痞liumang似的男人,看到國貴便低俗地吹了聲口哨。但氣憤的國貴並沒有把情緒寫在臉上。

「咦,之前沒看過你喔。」

對方用輕佻的語氣跟他說話,國貴極盡可能地裝出親切笑容。

「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還不是很習慣。」

「這樣啊,我要一壺老酒。」

「我要啤酒。」

「好的,請稍待。」

為了和遼一郎的未來,不管什麼工作他都願意做。

無論如何,他一定要用這雙手證明給遼一郎看。

國貴依言將老酒和啤酒送到兩人桌上,冷不防手臂卻被抓住。

「我說啊,你家住哪裡啊?」

「就在這附近。」

強忍住想甩開對方的衝動,國貴盡量用平穩的聲音回應。他可不想因一時氣憤而跟客人起衝突。

「喂,小哥,過來這裡跟我一起喝嘛。」

聽到隔壁桌一名年輕人這麼說,國貴反射性地轉頭望。

「他正在跟我說話!」

「你不爽啊,混蛋!」

突然,地痞liumang站了起來,揪住年輕人的領口。

國貴根本來不及阻止,兩人就這麼槓上,霎時玻璃杯、酒瓶在空中齊舞。周圍的酒客也跟著起哄似的笑鬧並大聲喝彩。

一場小型的比試立刻在店內展開。

「你們兩個,不要在我的店裡打架啊!我要叫警察囉!」

眼看窗戶被打破,心急如焚的老闆娘尖聲大叫。但是,正打得不可開交的兩人根本不可能把警告聽進去。其他人更利用這個機會互相挑釁,讓店內的亂事更加擴大。

片刻後,外頭響起陣陣尖銳的警哨聲。

國貴不由得一驚。

這裡是日本租界,境內大小行政事務皆由日本領事館和上海居留民團管理。也就是說,這裡同樣受日本法律約束。

絕對不能被捕!

「啊!」

突然有人搭住國貴的肩膀,轉過身卻發現表情嚴肅的遼一郎。

他並沒有特別抵抗。

「遼。」

下一刻,他已拉起國貴的手往大馬路走去。

「遼,好痛。」

遠離酒館後,他依舊沒打算放手。

「我不是早勸你別做嗎?」

繞了一大段路終於走回住家附近,這時遼一郎才鬆開手。異常尖銳的話聲讓國貴不知該如何反應。

只是,他會生氣無可厚非。

「對不起。」

除了道歉,國貴實在不曉得該說什麼。畢竟,這不只是個人的問題而已。

「問題不在於你有多美或有多脆弱。而是只要在那種地方工作,絕對免不了遇到大大小小的吵架與爭鬥,難保哪天不會被捕入獄。若是警官或軍人中有人認識你,那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要是國貴被捕,遼一郎自然逃不掉。聽出他話裡的擔憂,國貴胸口不由得一緊。

之前,他從未想到這一點。

說到底,自己不過是個短視近利的莽夫。

「外頭很冷,快進屋吧。」

遼一郎這麼說,國貴卻搖搖頭。

他真的很懊悔自己沒能信任遼一郎。

「對不起。我之前一直覺得……你很看不起我。認定我一定會被其他男人吃豆腐。從沒想過你擔心的是更深遠的事。」

「國貴少爺。」

「我實在沒資格讓你這麼操心。」

接下來的話國貴沒能說出口。

遼一郎已早一步拉住他的手,將他往屋裡帶。

「我不想成為你的包袱。是我任意把你帶來這裡的,但我自己反倒先慌了手腳,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國貴少爺。」

遼一郎原本想說些什麼,卻被國貴硬生生打斷。

「是我硬把你帶離日本,並且奪走你所有重要的東西。所以我絕對不要,不要再成為你的負擔了。」

「什麼負不負擔,那是你個人的想法。」

遼一郎溫柔地親吻國貴的髮絲。

「沒錯,當初你的做法或許有些強硬。但你難道忘了,最後做選擇的人是我…?」

「可是!」

「如果我不想跟你走,當初又怎會牽你的手?」

遼一郎望著顫巍巍抬起頭的國貴,輕輕頷首。

「請相信我,國貴少爺。」

他的眼底盈滿溫柔的光芒,國貴有些不知所措。

「其實我很會吃醋,並不是什麼聖人君子。」遼一郎輕笑著說。

「我們趁此機會把話說明白吧。相信你也不希望看到我被嫉妒沖昏頭的模樣吧?」

「我……」

遼一郎的表情霎時一凜。

「我也跟你一樣,想永遠跟你在一起。所以,我不停地思考該怎麼做才好。我也同樣重視你,想盡情寵你……一直在想該如何共同經營屬於兩人的世界。」

「遼……」

「我愛你。」

誠摯感人的愛語震撼著國貴的耳膜。

「我真的很愛你,這份心情絕對假不了。無論如何都不想失去跟你共度的日子。」

平常的遼一郎根本不會說這種話,因此國貴更加感動。

「看到你每天買明信片,我都深感後悔。要不是因為我,你絕對不會淪落到這種地方。」

「你都知道了……?」

「我比誰都清楚你擔心家人的心情。」

「……」

「不過我還是覺得高興,因為你最後選擇的是我。比起重要的家人以及其他一切,你更在乎我。一想到這件事我就滿心歡喜。我實在太醜陋……太狡猾了。」

——明明是我的錯。

都怪我老是拘泥一些小事,忘了該真心凝望愛情的本質。

即便如此,遼一郎依舊陪在我身旁寸步未離。

倘若真的重視遼一郎,才不會在乎他怎麼稱呼自己,是否用敬語跟自己說話。

只要彼此心意相通,根本無需在乎那些枝微末節。

膽怯蒙蔽了自己看清事實。忘了兩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什麼,忘了該去相信遼一遼一郎也拋棄所有選擇了自己啊!

不同的是,他從未提起雙親與兄弟朋友的事。

「——真的很對不起。」

遼一郎難為情地笑了笑,輕輕撫摸國貴的背。

「都怪我太膽小。儘管已有心理準備才來到這國家,卻因為害怕失去你、害怕面對自己的罪孽……而恐懼得不知所措。」

「什麼罪孽?」

「拋棄家人、硬將你從同伴身邊奪走……以及你眼睛的事。」

「眼睛?」遼一郎不解地問。

「我很怕問你義眼的事。萬一聽到那是因我而受傷的,只怕我會受不了。」

「就像我說的,你實在太溫柔了。」

遼一郎低聲說著握住國貴的手。

「我已經成人了。不是什麼都不懂,無力扭轉你我命運的小孩子。」

「可是你一直不肯告訴我,不是嗎?」

「這隻眼睛是我送給淺野的禮物,借此盡快得到他的信任,同時代表我永遠不會背叛他。」

「難道說……這是你……?」

叫人挖眼以示忠誠?的確像淺野會做的事。

「是的。不過,用一隻快壞掉的眼睛換取你的安全,實在太值得了。」

「可是……」

「他其實不知道,我的左眼早就受過傷,幾乎看不到了。」

聽到遼一郎的輕描淡寫,國貴滿臉驚訝。

「難道是……小時候受的傷?」

「嗯。那時,我的左眼就被斷裂的樹枝刺傷了。所以我才無法遵守與你的約定。」

遼一郎若無其事地說著。

「如果有一天,我僅剩的一隻眼睛也看不到,請你就別管我了。」

「我怎麼可能那麼做!」

國貴死命搖頭,伸手觸摸遼一郎的唇。

「我們不是發誓要一輩子在一起嗎?」

一生都不離開他,即使世界末日也一樣。

「接下來的日子,我都要與你共度。我的過去、現在、未來,都只屬於你一個人。」

國貴吻上遼一郎的額頭,然後憐惜地親吻他輕閉的左眼。

他讓遼一郎坐在床上,解開褲頭後埋首於他的下腹部。

他急於跟遼一郎緊緊相系、合為一體,甚至沒心思去脫彼此的衣服。

「呼……」

國貴吐出悶在胸口的緊張感,輕輕舔了舔遼一郎的性器前端。

「國貴少爺。」

遼一郎的聲音含帶斥責,但國貴卻出言反駁。

「……我、就是想這麼做。」

富含唾液的舌頭舔上時,遼一郎的身體微微顫抖。

「遼……」

這男人的一切都是我的。

在此之前,國貴從沒這種確實得到一個人的感覺。

他握在手裡的東西總像沙子般自指縫流逝,怎麼也留不住。所以,他對遼一郎的感情才會演變成強烈的佔有慾。

國貴忘情地舔弄他的分身。

體積逐漸變大的性器搔弄著國貴的上顎,他的身體難受地輕震。光是這樣含舔男子的勃發,就讓他想起遼一郎挺進體內的瞬間,體溫陡然升高。

耳邊響起濕黏的水聲,遼一郎的反應也愈發強烈。

隨著泌出的液體味道產生變化,國貴的身心更形亢奮。

「國貴少爺,我……」

遼一郎壓抑的嗓音讓神情陶醉的國貴抬起頭。他的嘴邊、手上滿是黏膩的唾液。

「什麼……?」

「我怕會弄髒你的嘴。」

「沒關係……就這樣……」

當國貴收攏兩頰的肌肉,從根部一路往上吸吮時,遼一郎不禁低聲呻吟。那情慾飽滿的聲音讓國貴胸口揪痛不已。

國貴少爺。他低喃私語。

同時,一股熱流在國貴口中進發,他如數吞下那黏濁的體液,邊緩緩離開遼一郎的腿間。

「對不起,國貴少爺。」

「沒關係。是我自己……想這麼做的。」

他用手拭去自嘴邊淌下的液體,眼眶微熱的遼一郎隨即別開視線。

接著他便緊摟住國貴的肩膀,將他壓倒在床上。

「遼。」

「現在換我了。」

脫掉全身衣物的遼一郎低喃後,隔著褲子開始撫摸他的分身。

熨貼在自己光裸肌膚上的結實肌肉,讓國貴不禁輕喘。

「呃。」

「啊啊……已經變成這樣了。」

都是因為幫你口淫嘛,心裡這麼想的國貴卻不好意思說出口。

看到國貴的臉頰羞怯地染紅,遼一郎憐愛地泛起微笑,伸手扯下他的底褲與長褲。

他用指尖輕柔觸碰國貴的性器。

「嗯、不……啊、唔……!」

還傳自父親的淫蕩肉體,在遼一郎的撫弄下敏感反應著。

胸前的突起在遼一郎靈巧的揉捏下,立刻染上殷紅色澤挺立。

「膝蓋立起來,然後把腳張開。」

國貴搖頭抗拒,但在遼一郎安慰似的親吻額頭後,他便乖乖照做。

他看得好清楚——

腿間那渴望yinmi悅樂的器官,以卑猥的姿態不停顫抖著。

「啊、啊……遼……唔。」

光是肉莖被舔,理智就快被淫慾啃食殆盡。

嘴裡不停呼出情色的歎息,雙眸因快感而濕潤,國貴害羞地以手搗臉,但遼一郎隨即伸手撥開他的遮掩。

「不行喔,國貴少爺。請讓我多看你一些……」

「遼……可是……呃……」

微微泛紅的眼角訴說著國貴的羞怯。

然而這樣彷彿還無法滿足,遼一郎轉而舔弄敏感的窄穴。

「唔!」

國貴幾乎無法出聲。

「……不……不要、不……」

淫蕩躍動的舌頭執拗地催促那緊閉的花蕾綻放。

咕啾!一陣濕黏的聲音響起,如天鵝絨般濕軟的物體滑進了國貴體內。

「扼……恩、恩恩——」

早已變得敏感不堪的身體,愉悅地接受遼一郎帶來的快樂。

偶爾撫慰似的摸過,飢渴蠢動的肉莖便汩汩流出蜜液,沾濕遼一郎的手指。

「哈……呼……唔呃……」

受不了埋在體內的手指,國貴不停扭腰渴求,於是遼一郎轉而親吻那挺立顫抖的性器。

「遼……不、可以了……我已經……遼……」

當遼一郎的手再次握住興奮脈動的肉莖時,國貴氣息紊亂地呻吟著。而他的另一隻手則宛如軟體生物般,毫不留情地在嫩道內蠢動。

「還不可以。要等我把你全部嘗過一遍才行……」

語畢,遼一郎起身吻住國貴的頸項,舌頭在他鎖骨凹陷處游移,一路下滑至胸前的蓓蕾。

乳首遭凌虐的國貴感覺電流般的快感在體內亂竄,企圖癱瘓他的思考能力。

「……嗯、呃……」

蜜液不停湧出。

下腹部陣陣抽疼,卻得不到更進一步的刺激。強烈的喜樂幾乎讓國貴滅頂,腦中除了遼一郎,再也想不起任何事。

「求、求……你……」

他不停地扭動身體嚶嚶啜泣,遼一郎不由得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想要……」

「國貴少爺。」

「……求求、你……我要……」

國貴如泣如訴地哀求,遼一郎不覺瞪大了眼睛。

「我要你……」

覆在國貴身上的遼一郎,用右手撫摸他的臉頰。

「真的可以嗎?」

為自己丟死人的要求感到羞愧的國貴怯生生地點頭,遼一郎隨即露出微笑。

「求求你不要露出那種表情,好像我在虐待你似的。」

低喃後他起身在棉被上坐定。

「過來這裡,國貴少爺。」

「咦……?」

「你可以自己坐上來吧……?」

瞬間,國貴的臉火燙地漲紅。

「請接受我的一切。——我的身心完全屬於你。」

下定決心後,國貴張開雙腿跨坐在遼一郎腰間。接著伸手握住他奔張的慾望,抵在身後狹小的入口。

「呃。」

他渾身的肌肉瞬間繃緊。

想到要主動將遼一郎的性器納入體內,國貴不禁害怕起來。平時總讓自己萬般陶醉與悅樂的器官,此刻卻變成獰猛的凶器。

「我不會傷害你,絕對會很溫柔的。」

國貴鼓起勇氣再次握住,並抵在自己不停收縮的穴口。邊吐氣邊沉下腰,感覺前端已摩擦到嫩道內壁。

「唔……」

「你沒事吧……?」

「……嗯……」

國貴略微回應後,再次深呼吸將遼一郎迎人體內。

他摟著遼一郎的脖子,盡量放鬆地沉下腰肢,邊讓柔嫩的肉壁吞沒屹立的賁張。

源源不絕的快感讓早已熟悉他人進入的肉體不停顫抖。

「……呃嗯……」

敏感的肉壁緊夾著堅挺的肉楔,為國貴帶來另一波愉悅的浪潮。

「國貴少爺。」

「你、你就在……我體內……」

一股由兩人緊緊相系產生的悅樂,讓國貴再次流下淚水。

他什麼都不要了。

除了這份彼此渴求的感覺,他什麼都可以不要。

他只想沉溺在這股無邊無際的熱情中,享受愛人與被愛的感動與喜悅。

「……啊、啊……啊啊!」

他把臉埋在遼一郎的胸膛,憑著本能上下扭動軀體,原本從容應對的遼一郎也開始急促喘息起來。

摩擦著他下腹部的國貴性器,不斷分泌出透明的體液。

「好棒……」

遼一郎陶然低喃後露出微笑,突然伸手緊抓住國貴的腰,接著猛一使勁往下拉。

「……呃!」

在深處被盈滿的瞬間,國貴發出悲鳴似的叫聲並同時達到高潮。

「……國貴少爺。」

在仍結合的況態下,遼一郎就這麼壓倒國貴並高高拾起他的雙腿,將膝蓋幾乎折抵到他的胸口。而當遼一郎稍稍抽出,原本緊含著他的嫩道立刻抗議地縮緊。

「遼……我還要……」

「別那麼說,小心我控制不了自己,對你做出殘酷的事。」

「對我做……我要你殘酷地對我。」

誘惑低喃的國貴將臉埋進遼一郎爬滿汗珠的頸窩處。

「國貴少爺……」

不知不覺間,遼一郎的動作變得猛烈十足。當他忘情地抽送時,國貴只是死命攀住他的背。

「遼……遼、遼……」

「求求你,不要哭。」

溫柔輕喃的遼一郎,用舌尖舔去國貴眼角的淚水。

兩人熱情地接吻,感覺對方的心就是自己最後的落腳處。緊密貼合的每吋肌膚沒有一絲空隙。

他們不停地渴求對方,品嚐著這份人間至福。

不知要了彼此幾次,也不曉得過了多久的時間,兩人只是不停地纏綿、渴望對方的體溫,其他什麼都不去想。

「明天我就去那間酒館回絕工作。還得好好跟對方道歉才行。」

情事後,國貴躺在靠著牆壁的遼一郎身上,這麼喃念著。

「說得也是。」

「可是這麼一來……我又沒有工作了。」

「這種事急不得,慢慢找就好了。你放心,我也會幫忙的。」

遼一郎吻了下國貴的太陽穴。這親密的舉動讓國貴有些不好意思。

「這樣好像我被你包養一樣呢。」

國貴開玩笑地說,遼一郎不禁笑出聲。

「光榮之至。」

在朦朧的燈光下,遼一郎突然有所發現似的撿起掉落地面的明信片。

「這是……?你要寄給誰嗎?」

「喔,那是有人托我寫的。我去買明信片時,有人請我替她寫家書。」

「也就是代書囉?」

遼一郎微笑地將明信片放回書桌上,卻突然靈光乍現地喃念道:

「對了……」

「怎麼了?」

「就是你的工作啊。我想到你可以在家做的工作了。」

說完,遼一郎開心地笑了。

4

「你好,國貴。」

聽到一陣開朗的叫聲,正在擦窗戶的國貴低頭往路面看去,正好瞧見隔壁的太太正對著自己笑。

「你好。」

「我正要去買東西,你要不要買豬肉?有人分攤比較便宜。」

「那就麻煩你了。」

如果對方願意,國貴自然樂於接受。有人分攤食材的確能節省不少伙食費。再加上國貴不太能忍受肉販特有的腥臭味,所以瞭解這點的鄰居太太常會像這樣詢問他。

「那就這麼決定了。等一下就麻煩你幫我買米了,可以嗎?」

「嗯,我家差不多也該買了。」

「白米那麼重我實在搬不太動,有你幫忙真是太好了。」

才剛說完,另一個迎面走來的女性已出聲向她打招呼。

住了一陣子下來,並沒有人對住在狹窄長屋的遼一郎和國貴,到底是何身份背景產生任何疑問。

上海是個充滿活力的嘈雜城市,也因此擁有廣大包容力。起初國貴對於這股幾近滿溢而出的精力感到恐懼,但居住半年以來,他已不自覺地習慣了當地的生活方式。

「那個,抱歉。」

一個看似問了鄰居太太才找來這裡的妖艷女子,出聲叫了國貴。從她的打扮看來,應該是浴女或酒家女吧,看向國貴時還刻意流露出幾分嬌態。

「是的。」

「我聽說這裡可以幫人寫信。」

「啊,你要找代書嗎?請到玄關來。」

國貴打開門朝她微笑。

「好,請說要寫些什麼。」

「要幫我寫的人就是你嗎?」

「是的。」

國貴靦腆地笑道,對方的臉頰便染上兩抹淡紅。

「太好了。這裡沒有招牌,我本來還以為找錯地方了。」

「是我不想設置招牌的。」

說完,國貴便領著她穿過食堂兼客廳。

「請問要寫些什麼?」

「請幫我寫信給故鄉的家人,告訴他們我很好,過得很幸福……」

「我明白了。」

「還有……我結婚了,丈夫對我很好。另外,附上一點錢貼補家用。」

國貴假裝沒聽見女子話中的自嘲,僅微微點點頭。

「好的。如果你不介意,我有幾張風景明信片可以用。」

「真的嗎?」

「是的。」

國貴從箱子裡拿出好幾張風景明信片。

「唉呀,你特地買回來放在家裡用嗎?」

國貴並未回答,只是敷衍地點點頭。

明信片上印有各式風景圖像,像是菩提樹林、港都風景等。

「我剛來上海時,覺得這裡真的好美,好像任何夢想都能實現……」

女子並沒有繼續說下去。然而對國貴而言,上海依舊是個充滿夢想的城市。

在這裡,他得以實現夢想和心愛的人一起生活。

「好,就決定這張了。」

「要我現在就寫嗎?還是你之後再來拿?」

「那我在這裡等好了。」

「好的。」

國貴點點頭,拿起鋼筆開始寫信。

「好漂亮的字喔。我雖然看不懂,還是感覺得出來。看你的臉就知道念過不少書。不過,你怎麼會淪落到這地方?」

「我喜歡的人在這裡。」

「咦……真令人羨慕呢。」

聽得出她話裡帶著真摯的羨慕。

「我也是跟著心愛的人來這裡的……不過卻被拋棄了。」

國貴識相地不回話,安靜寫著文章。

「好了,這是你要的明信片。」

接過明信片看了看,她便露出天真的笑容。

「謝謝。」

「不客氣。」

收了幾許禮金後,國貴便禮貌地送她離開。

去酒館道歉並回絕工作時,老闆娘剛好也說,僱用國貴店內似乎容易發生紛爭,他主動辭職反而幫了她一個忙,事情於是圓滿解決。

後來遼一郎告訴國貴,其實他可以在家做代書工作。國貴便先到常去的那家書店兼雜貨店請老闆幫忙宣傳,接著準備市政廳需要的各類文件,好不容易才把相關事宜全部辦妥。

他已經不再為自己買明信片了。

國貴已在心裡為那些寄不出去的風景明信片,寫上『我過得很幸福』寄回故鄉了。

他真的很車福。

他以前從不知道跟喜歡的人一起生活,竟是如此幸福的事。有時,他甚至會為這份喜悅感到害怕。

一份幾乎令人窒息的幸福。

兩人仍在旅途中,今後有可能還要逃往不知名的地方。

但是國貴並不害怕。

只要彼此互相扶持,無論到哪裡都能過下去。

不管改成什麼名字,外貌有何變化,遼一郎還是遼一郎,國貴也依舊是國貴。

日子是那樣平凡卻又美好。

所以,他想要永遠守護這樣的生活,永遠陪在遼一郎身邊。

這就是國貴唯一的希望。

「我回來了。」

聽到聲音國貴隨即轉過頭,恰好見到遼一郎從門口走進來。

「——你回來啦,遼。今天很早呢。」

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撒嬌,國貴不禁微微一笑。

「怎麼啦?」

這陣子在夏季艷陽照射下曬黑不少的遼一郎,不解地問。

「沒什麼。」

遼一郎走向國貴,愛憐地撫摸他的臉。國貴輕觸他的手,享受片刻的幸福感受。

幸福是從平日各種小事累積而來,他不願錯過任何能與遼一郎分享心情的時光。

「我只是想到,我真的好愛你。」

「請不要輕易說出那樣的甜言蜜語。」

遼一郎微笑地說,並輕啄了下他的嘴唇。

「其實我也一直在想同樣的事。我真的好愛你,這輩子……只有你。」

即使沒有人見證這段永恆的誓言,他們也不介意。

只要國貴聽見並永記在心就夠了。

遼,國貴在心裡嬌聲呢喃這名字,然後把臉埋進此生最愛的人懷裡。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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