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殺之卷 第十五章 鴉殺(三)
窗外又開始飄起大雪,天色暗了下來。
小蠻綰著漂亮的髮髻,穿著狐皮小襖,貂皮的白色小鞋子,靜靜坐在床上,看上去像一隻精緻的人偶。
她真的很安靜,一直也沒哭,沒有說話,平靜得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
讓她吃飯,她就乖乖吃飯,還和以前一樣,會說兩句笑話,讓她睡覺她就乖乖蓋著被子合上眼睛,不問為什麼自己要待在這裡,更不問他何時放她走。
天權在鎏金香爐裡放了兩塊香餅,過了一會,幽幽的沉水香味道便瀰漫了出來。
小蠻輕道:「好香,你這裡的香真多。」
天權笑了笑:「你喜歡就好。」
小蠻嗯了一聲,過一會,突然道:「天權,和我說話吧,不然悶著很難受。」
他停了一下:「好,說什麼?」
說什麼呢?小蠻想了想,說道:「給我說說吳越國的事情吧,有什麼風俗,好玩的。」
天權淡道:「抱歉,我不記得了,我開始記事起,吳越國已經不存在了。」
「那……你既然是天剎十方,為什麼又去不歸山做天權公子呢?」
他顯然一點也不想回答這個問題,轉身從牆上摘下古琴,柔聲道:「不要說這些沒意思的話了,我彈琴給你聽吧。」
小蠻立即點頭:「好啊。你真厲害,會吹尺八。還會彈琴。」
天權將琴放在案上,手指輕撫,正是一曲列子御風。中正平和,令人心平氣和。飄飄然猶若成仙飛起。一曲奏畢,他回頭望著她。小蠻微微一笑,輕道:「你怎麼還不彈?」
天權垂下眼睫:「你沒聽見琴的聲音嗎?」他的手指撥了一根弦,發出顫抖淒婉的聲音。
小蠻愣了一下,賠笑道:「抱歉……我沒注意。剛才……剛才沒好好聽,你再彈一遍好嗎?」
他點了點頭,又彈了一曲春曉吟,這次彈到一半,他便停了下來,回頭看著她。:
小蠻立即拍手:「彈得好,真好聽,你真厲害。」
天權淡道:「我沒彈完。」
她又是尷尬一笑,摸了摸自己地臉。低聲道:「我……不太懂這些……」
天權緩緩起身,走到她面前,道:「你不是不懂。你是根本沒聽見琴聲,對嗎?」
小蠻別過頭。他說得沒錯。她的世界不知為何成了一片死寂。除了說話聲,她什麼也聽不見。整個世界像是死了一樣,空虛得可怕。
「你的耳朵大約有些問題,我替你看看。」他不由分說,將她一把拉起,捏住下巴將她腦袋轉過去。
小蠻急道:「不!不是!我耳朵很好!」
天權抽出一根銀針,淡道:「不用怕,只是有些疼而已。」
小蠻大吃一驚,眼看他捏著自己地耳朵就要用針來扎,她嚇得尖聲叫了起來:「別扎別扎!我耳朵沒問題!」
話還沒說完,耳垂上就是一痛,他真的紮下去了!
很疼,像是要把她從沉寂中咬醒抓醒地那種疼。小蠻只覺心驚肉跳,整個人像是被那種疼一下子抓醒,她的麻木迅速被扯開,好像保護色也被人戳破一樣。
她摀住臉,哭了起來。
天權抽回銀針,用綢布吸去她耳朵上的血珠,輕道:「疼嗎?我應當輕些。」
所有聲音都回來了,香爐裡青煙嘶嘶的聲音,窗外颯颯的風雪聲,還有他輕輕地呼吸聲,遠處三喜和七福說笑的聲音。
小蠻抹著眼淚,可是它們怎麼也停不下來,她只有一邊哭一邊苦笑:「我的耳朵一定被你扎爛了……你一定沒扎准位置……疼死了……」
真的是耳朵疼嗎?她只有……她也只能這樣說了。
生活怎麼可以這樣折磨人,不斷的被打倒,再不斷地站起來,站的更高。她一直覺得自己可以走到更遠的地方,這次她站起來了,站得很高,她覺得自己終於找到一些重要的東西,結果她爬了多高就被拍回去多遠。
她被命運玩成了球,拍來拍去,怎麼也停不下來。
人活著,就一個字:累。
天權扯下左耳上的耳釘,捏著她耳朵上新扎出來地那個洞,把耳釘塞了進去,在耳後擰成一個死結,誰也摘不下它。這個動作完成之後,他似乎很滿意,抬手一把抱住她,緊緊摟在懷裡,低頭在她左耳上輕輕一吻,低聲道:「以後我來照顧你,再沒有誰能傷害到你。」
小蠻倒抽一口氣,抬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良久,她才輕道:「我不需要你來同情我,覺得我很可憐。」
他搖了搖頭:「不要這麼說,一開始就把自己放在低的位置上,覺得別人是同情你。你應當不是這種人。」
小蠻輕輕掙了一下,他立即放開她。她低著頭,摸著耳朵上多出來的耳釘,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對不起……我……我不知道……」
她喃喃說著。
天權柔聲道:「你什麼也不用擔心,更不用怕。來,過來坐,我彈琴。」
小蠻擦乾眼淚,點了點頭,坐在他身邊,聽他彈一曲鳳求凰,纏綿婉轉地調子,猶如流水一半,明明是溫柔的,卻令人想落淚。
小蠻不由自主將手輕輕放在琴弦上,音色頓時一亂,她急忙把手縮回來:「抱歉……我是覺得音色真地很美。」
他一把捉住她地手,輕輕捏住她的食指,扣住一根弦,輕笑:「來,我教你。琴上共有五音十二律,這是宮調。」
他握住她地手,一點一點,慢慢地將鳳求凰一曲彈完。屋裡沉水香令人如癡如醉,他懷裡的淡淡麝香更是讓她怔忡。
這樣好嗎?就這樣下去?和這個人一起?
心裡那個邪惡的聲音又開始探頭:為什麼不?他是多好的人啊,這樣的溫柔,這樣的權勢,你還有什麼不滿足?澤秀那個死人,驕傲的像只孔雀,又不要你了,你一個人灰溜溜地像只土狗,這人卻把你當作寶貝,為什麼不跟著他?
小蠻心中一亂,手下的調子頓時也亂了,她猛然起身,低聲道:「我……我要出去走走。」
天權正要披衣陪她下去,她卻搖頭:「別,我想一個人走。」
她不等回答,自己一個人噌噌跑下樓。天權坐了回去,過一會,從桌下的暗格裡抽出幾封信。都是守在不歸山的屬下傳來的,有報被困在不歸山的諸人試圖攀崖逃脫,但至今沒人成功。
他將信看完,放在火盆子裡燒成了灰。
不歸山高樓裡的糧草大約夠這些人撐兩個月,時間已經很長了,山下還有遼兵駐紮,估計是耶律帶來的人。他忘了這個麻煩,早知應當先將他帶出來,否則遼兵牽扯進來,麻煩更多。
另外,還有個麻煩,澤秀。讓他逃脫了實在不是什麼好事。
他抽出兩張紙,提筆寫了幾句話,突然輕道:「趙叔。」
窗台上立即落下一個黑影,垂手等候指示,他將信塞好,遞給他:「把這個送到鎮州城裡貴祥客棧三樓天字號房內。速去速回。」
趙叔答應了一聲,眨眼便消失了。
天暗了,有點冷。天權將領口束好,抱著胳膊往樓下看。那個少女拿著一根樹枝,在地上的雪堆裡亂畫,忽跑忽跳,忽上忽下,沒有一下安靜。她的臉因為跑步而變得紅潤,兩眼似乎也變亮了。
最後她堆了個雪人,但那其實並不能被叫做雪人,只是上下兩堆,被她垛在一起。她張開手,撲地一下跳上去,把雪人給壓碎了,簡直活蹦亂跳到不行。
小蠻就是小蠻,她靜靜坐著永遠想不出什麼大道理,只有動起來,她才活得像自己。七福遠遠地在後面叫她,小蠻從雪堆上跳起來,朝他歡快地招手,七福道:「吃飯啦,你去把公子爺也叫上。」
小蠻轉身便要上樓,抬頭忽見天權站在欄杆前看著下面,她又開始招手,叫道:「天權!吃飯了!」
他很想笑,而且他真的笑了。
這翩躚靈動的美麗,又纖細,又堅韌,好像誰都可以摧毀她,可是誰都不能真正摧毀她。這美麗會是屬於他的。
這樣很好,這樣多好。